史學界對秦漢時期“棄市”執(zhí)行方法的認識,迄今為止仍存爭議:一種觀點認為“棄市”指斬首且棄于市,另一種觀點認為秦漢時期的“棄市”指絞殺而棄于市。
前一種觀點以沈家本先生在《歷代刑法考·刑法分考》“棄市”按語中指出的“漢之棄市乃斬首之刑”為代表①,此后程樹德先生《九朝律考》“棄市”條也認為棄市為斬首之刑,并在《九朝律考·晉律考》中指出:“疑魏晉以來,律雖有腰斬之條,而習用止為斬首,至梁至廢之耳,不必強釋晉之棄市為絞刑也。其以絞為刑名,蓋自北魏始?!雹谌毡緦W者布目潮沨先生在《試論漢律體系化》中認為棄市是持刀斬首③。日本學者大庭修先生認為,棄市大概相當于中刑④。冨谷至先生從史書的注釋、處刑的歐刀,以及畫像石描繪的刑罰執(zhí)行場面,論證漢代棄市的執(zhí)行方法主要是斬首。……絞殺刑是北魏初期才成為正刑的刑罰⑤。宋杰先生在詳細梳理歷代學者研究基礎上,結合《后漢書·孔融傳》“延頸就刑”等說法,支持“棄市”為斬首刑的傳統(tǒng)說法宋杰:《漢代“棄市”與“殊死”辨析》,《中國史研究》2015年第3期。,大致在沈家本說基礎上有所補充發(fā)展。
后一種觀點以張建國先生“絞刑說”為代表,他列舉《后漢書·吳佑傳》毋丘長行刑時投繯而死的例子,推定秦漢的棄市即為絞刑,指出棄市從戰(zhàn)國到魏晉自始至終并無變化,絞殺是這一刑罰唯一的處刑方式張建國:《秦漢棄市非斬刑辨》,《北京大學學報》1996年第5期。。曹旅寧從解釋天水放馬灘秦簡《墓主記》中丹被棄市后復活的合理性出發(fā),假定丹雖被縊但未氣絕,死而復蘇,認為秦代的棄市也是絞刑曹旅寧:《從天水放馬灘秦簡看秦代的棄市》,《廣東社會科學》2000年第5期。。并以益陽兔子山九號井所出第三·二號秦牘為證曹旅寧:《湖南益陽兔子山九號井秦簡所見一條秦代“棄市”資料》, 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2655 ,2016年10月29日。。水間大輔先生指出,棄市是絞殺,漢代絞刑已經(jīng)作為法定正刑存在了水間大輔:《從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看秦漢刑罰研究的動向》,載《中國史學》第14號, 2014年。。
上揭兩種觀點孰是孰非,在下結論之前,請先容許我們對兩種觀點的已有論據(jù)做些梳理。
一
支撐“棄市”的執(zhí)行方式為斬首說的證據(jù)主要有以下兩條:
《周禮·秋官司寇·掌戮》:“掌戮,掌斬殺賊諜而搏之?!编嵭ⅲ骸皵匾遭a鉞,若今要斬也。殺以刀刃,若今棄市也。”
《禮記·王制》:“刑人于市,與眾共棄”。
上揭第一條文獻,鄭玄做注“殺以刀刃,若今棄市也”,用東漢時期的例子來訓解《周禮》的相關記載,這是東漢時期“棄市”刑應用刀刃斬首而棄于市的重要證據(jù)。宋杰結合《后漢書·孔融傳》“延頸就刑”等說法宋杰:《漢代“棄市”與“殊死”辨析》,《中國史研究》2015 年第 3 期。。為鄭玄注的說法提供進一步佐證。不過,從“若今棄市也”一句來看,此條材料仍只限于說明鄭玄當時所見“棄市”刑情況如何,似無法推知西漢時期“棄市”刑如何。同樣的道理,宋杰用以加強論證的《后漢書·孔融傳》等材料,也只能說明東漢時期的情況,更早的西漢時期及秦,“棄市”是否也與“殺以刀刃”相當?從鄭玄注以及《后漢書·孔融傳》等材料是難以看出的。
第二條文獻,對“刑人于市”之“刑”的理解,《史記·高祖本紀》注引唐人司馬貞《索隱》:“故今律謂絞刑為‘棄也?!倍蚣冶尽稓v代刑法考》指出: “以漢法推之,當亦斬刑。”存在截然相反的理解。究其原因,則在于“刑人于市”表述簡單,學者們對“刑”的理解容易產(chǎn)生分歧。那么“刑”是否指用刀刃殺,仍需要補充相關用例。
同時需要考慮的是,《周禮》、《禮記》作為戰(zhàn)國晚期至西漢初年的文獻,其記載是否能反映秦漢時期“棄市”刑的實際狀況,這也影響“棄市”采用斬首執(zhí)行方式這一結論的可靠性。即使贊同“棄市”為斬首說,也要考慮到“棄市”刑與單純斬刑的區(qū)別。正如劉海年先生在《秦律刑罰考析》中所指出的:“棄市這種刑罰,在處刑方法上應當是有一個變化過程。鄭玄說:‘殺以刀刃,若今棄市。這說明漢的棄市是‘殺以刀刃……但我們絕不可把秦的棄市完全同斬等同起來,……斬作為一種刑罰在秦時也是存在的?!眲⒑D辏骸肚貪h刑罰考析》,載《云夢秦簡研究》,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73頁。
學者們在論述中還引到睡虎地秦簡、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的例子,如:
士五(伍)甲毋(無)子,其弟子以為后,與同居,而擅殺之,當棄市。(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71)
以城邑亭障反,降諸侯,及守乘城亭障,諸侯人來攻盜,不堅守而棄去之若降之,及謀反者,皆要(腰)斬。其父母、妻子、同產(chǎn),無少長皆棄市。其坐謀反者,能偏(徧)捕,若先告吏,皆除坐者罪。(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1-2)
這些材料中“棄市”的表述簡略,除了知道該刑名應記錄某種死刑,除此之外無法窺知采用何種行刑方式。
支撐“絞刑說”的證據(jù)是《后漢書·吳佑傳》毌丘長行刑時投繯而死的例子,張建國先生分析毌丘長行刑時投繯而死,指出應即絞刑。但此例只提及絞,沒有提及示眾若干日(即棄于市)。只能算單純的絞刑,而非棄市刑。此外,該文獻所記仍是東漢時期案例,秦、西漢棄市是否就是指絞刑,僅從該條文獻還無法看出。張建國先生僅據(jù)該條文獻便推論秦漢的棄市即為絞刑,指出棄市從戰(zhàn)國到魏晉自始至終并無變化,絞殺是這一刑罰唯一的處刑方式,顯然證據(jù)不足。
唐人司馬貞也曾將“棄市”與絞刑關聯(lián),如《史記·秦始皇本紀》:“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彼抉R貞《索隱》云:“按禮云刑人于市,與眾棄之,故今律謂絞刑為棄市是也?!标惖舷壬?、胡廣平先生指出,按照索隱的意思,在漢初時棄市即是絞刑陳迪、胡廣平:《秦律死刑方式淺窺——以睡虎地秦簡數(shù)據(jù)為考察中心》,《山西省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13年第4期。。并據(jù)以駁沈家本、程樹德之說。現(xiàn)在看來,這里依然有一個時間的問題。司馬貞所說的“今律”實指唐律,另外,陳迪先生、胡廣平先生對該按語其實理解反了。司馬貞的按語并不是在用唐律的內(nèi)容來訓解秦律,實際上是在用秦律的內(nèi)容來證唐律“棄市”行刑方式采用的是絞刑,司馬貞對秦漢律文中的棄市沒有詳細表述,從中其實無法尋找到秦棄市即絞刑的證據(jù)。
曹旅寧先生引到天水放馬灘秦簡《墓主記》中丹被棄市后復活的材料,但在論證的過程中糾結于丹復活的合理性,對材料本身并沒有做過多分析。宋杰先生從如何理解“棄之于市”以及“丹”的罪行是否應被處以“棄市”刑等角度來分析論證,認為《墓主記》中的“丹”在畏罪自刺身死后被官府棄尸于市,而并非被絞殺后復活,因此用這段記載來證明秦代“棄市”為絞刑而非斬刑是欠妥的宋杰:《漢代“棄市”與“殊死”辨析》,《中國史研究》2015年第3期。。我們贊同宋杰先生的結論,但對“棄之于市”的認識有所不同,此外由于簡文的釋讀有新進展,我們將在下文對重新核實放馬灘秦簡《墓主記》文例是否能支撐“棄市”為“絞殺”之說。
總的來看,已有觀點所引用的證據(jù),雖然能證明鄭玄所在東漢某個時期所見的“棄市”刑曾采用斬首的方式,但秦及西漢“棄市”刑整體上采用何種行刑方式?還有待新材料的發(fā)現(xiàn)。
二
《文物》2016年第5期刊載的《湖南益陽兔子山九號井遺址發(fā)掘簡報》公布了第三·二號秦牘的釋文與圖版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益陽市文物管理處:《湖南益陽兔子山遺址九號井發(fā)掘簡報》,《文物》2016 年第5 期。。該牘的材料也見于《湖南考古輯刊》第12輯所刊載的《湖南益陽兔子山遺址九號井發(fā)掘報告》一文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益陽市文物管理處:《湖南益陽兔子山遺址九號井發(fā)掘報告》,載《湖南考古輯刊》第12輯,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58頁。按:據(jù)整理者介紹,九號井第3層同土的另一枚秦簡為秦二世元年詔書,可知本簡與之年代相差不遠。。曹旅寧率先指出該牘是一條有關秦代“棄市”刑罰的寶貴資料曹旅寧:《湖南益陽兔子山九號井秦簡所見一條秦代“棄市”資料》, 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 id=2655 ,2016年10月29日。,但在字里行間仍透露出對絞刑說的贊同,其文作:“其一,‘棄市的行刑方式,有斬殺及絞殺的爭論。筆者曾根據(jù)《左傳》中晉國將秦國間諜棄市后八日復蘇以及放馬灘秦簡《墓主記》中棄市后復活的材料,認為‘棄市應為絞殺(《從放馬灘秦簡看秦代的棄市》,拙撰《秦律新探》,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其后拜讀??偙笙壬笞鳌蛾P于魏晉南北朝“棄市”為絞刑說》(《黎虎教授古稀紀念中國古代史論叢》,世界知識出版社2006年版),平添不少說服力。兔子山秦簡則提供了棄市的十日期間及尸體的最后處置方式,不許收尸及棄諸亂冢間。最后要說明女子尊涉及致死的罪名為不肯行用秦代法定貨幣即半兩錢,而依照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此罪則刑不致死。”
由于現(xiàn)有釋文在關鍵部分仍存在釋讀問題,極大影響對秦“棄市”具體面貌的了解,下面我們擬在改釋牘文的基礎上進行相關討論。
湖南益陽兔子山九號井第三·二號秦簡整理者釋文作:
十月己酉,劾曰:女子尊擇不取行錢,問辭如劾,鞫審·己未,益陽守起、丞章、史完論刑尊市,即棄死市,盈十日,令徒徙棄冢間。
“問辭如劾”,整理者連讀,當可從。按:張家山漢簡《奏讞書》5-7號簡:
·問:如辭?!吨何銘n變(蠻)夷大男子,歲出賨錢,以當繇(徭)賦,窯遣為屯,去亡,得,皆審?!ひ晌銘n罪,它縣論,敢(讞)之。謁報。署獄史曹發(fā)?!だ舢敚何銘n當要(腰)斬,或曰不當論?!ね螅寒斠ㄑ?。
上揭引文中的“問:如辭”,大致與本牘“問辭如劾”表達相似,關于前者,閻曉君先生曾指出,如辭,指“驗問”、“診問”的結果與犯人供辭一致閻曉君:《張家山漢簡〈奏讞書〉考釋(一)》。。“問”屬奏讞記錄中比較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啊吨何銘n變(蠻)夷大男子,歲出賨錢,以當繇(徭)賦,窯遣為屯,去亡,得,皆審。”可與本牘“鞫審”相對應。“鞫審”也見于里耶秦簡8-1344“問器劾失鞫審”我們曾斷句作“問器劾失,鞫,審”何有祖:《讀里耶秦簡札記(一)》,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2261,2015年6月17日?!,F(xiàn)在看來可進一步斷句作“問器劾失,鞫審”。
“刑”下一字,整理者釋文作,今按:該字圖版作:
32號牘此字右部從殳,整理隸定從“夃”,應是受到同牘“盈”字的影響,其圖版作:
仔細比較可知,“盈”字中部并不從又,類倒止形。字左部上類“爻”,左部寫法整體上同于漢簡“殺”的左部:
(《二年律令》35號簡)(《二年律令》38號簡)
此字右部從殳,應即“殺”字。此處釋作“論刑殺尊市”。
“刑殺”一詞見于岳麓三《盜殺安、宜等案》163號簡:“伐刑殺安等,置赤衣死(尸)所,盜取衣器,去買(賣)行道者所?!迸c同篇151號簡的“頭頸有伐刑痏。不智(知)殺者”相比較,可知此例“伐刑殺”結構為“伐刑”+“殺”,其所在語境是秦刑事記錄中對罪犯“伐刑殺”受害人的細節(jié)描述,雖然并不是論罪之辭,但并不影響該例成為出土文獻中存在“刑殺”一詞的例證?!靶虤ⅰ币辉~還見于傳世文獻,如:
《大戴禮記·盛德》:“刑罰之所從生有源,不務塞其源而務刑殺之,是為民設陷以賊之也?!?/p>
《管子·法禁》:“法制不議,則民不相私。刑殺毋赦,則民不偷于為善?!?/p>
《管子·立政》:“季冬之夕,君自聽朝,論罰罪刑殺,亦終五日?!?/p>
上揭文獻中的“刑殺”大致與如何論罪有關。
牘文“棄死市”即棄尸于市。睡虎地秦簡《封診式》“令史某爰書:與牢隸臣某即甲診,男子死(尸)在某室南首,正偃。”整理者注:“死,通尸,《漢書·陳湯傳》:“求谷吉等死?!弊ⅲ骸笆病!彼⒌厍啬怪窈喺硇〗M編:《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第157頁。岳麓三《盜殺安、宜等案》:“即令獄史彭沮、衷往診:安、宜及不智(知)可(何)一女子死(尸)皆在內(nèi)中,頭頸有伐刑痏,不智(知)殺者”,死,即通作尸,指尸體??芍緺皸壦朗小睉x作“棄尸市”,指棄尸于市。
本牘釋文可重新擬作:
十月己酉,劾曰:女子尊擇不取行錢,問辭如劾,鞫審·己未,益陽守起、丞章、史完論刑殺尊市,即棄死(尸)市。盈十日,令徒徙棄冢(冢)閑(間)。
該牘大意是經(jīng)過劾、問、鞫等環(huán)節(jié)之后,益陽守等官吏,即確定對尊的處理意見為刑殺于市,并棄尸于市。滿了十日,令徒移棄到墳場。
經(jīng)過改釋,本牘“刑殺尊市,即棄死(尸)市”展現(xiàn)了更為清晰的過程,即刑殺于市,棄尸于市。這里提及的“刑殺”含義仍不明,但應可排除是曹旅寧等學者論及的絞刑。以下有必要參考其它出土秦簡材料來加以論證。
岳麓秦簡三有“刑人”、“伐刑殺”等文例,為了解“刑殺”乃至于進一步了解“棄市”之前如何殺死罪犯提供了新的線索。與“刑殺”有關的記載兩見于岳麓秦簡三,其一見于《譊、妘刑殺人等案》137-140號簡:
●十月癸酉,佐競曰:士五(伍)譊刑人(?)市舍□【……】【……】□□定(?)曰:譊(飲)宗妘,亡【……】□□不可起,怒,以刀刑(?),棄刀【……】不(?)得。診、問。鞫:譊刑審,妘殺疑。
十月癸酉,整理者疑為秦始皇二十八年十月初一。鐘意先生指出,后文簡140有“九月丙寅”,在秦始皇在位期間同一年之內(nèi)出現(xiàn)十月癸酉與九月丙寅的只有二年與二十八年;第二類卷冊的案序似按時代順序從晚向早逆排,位于卷首的本案應屬二十八年。十月與九月為癸酉朔與戊戌朔,癸酉與丙寅分別為初一與二十九日鐘意:《〈岳麓書院藏秦簡(三)〉第二類至第五類集釋》,武漢大學2014年碩士學位論文。。進一步論證了整理者的意見,當可從??芍摬牧系哪甏鸀榍厥蓟守グ四?。該材料提及“以刀刑”,整理者在“刑”下標“?”,不過從字形來看,釋“刑”應無問題。刑,整理者語譯為“砍斫”。從簡文“士五(伍)譊刑人(?)市舍”以及“以刀刑,棄刀”、“鞫:譊刑審”,可知秦簡中用刀殺人,在司法文書的語境中可稱作“刑人”。該語境中“刑”的工具為刀。
另一見于《盜殺安、宜等案》:
廿年十一月己未……●即令獄史彭沮、衷往診:安、宜及不智(知)可(何)一女子死(尸)皆在內(nèi)中,頭頸有伐刑痏,不智(知)殺者,【□□□□□】赤(裙)襦,類城旦衣?!\以旬余時,以二錢買不智(知)可(何)官城旦敝赤(裙)襦,以幐盛。佗(施)行出高門,視可盜者。莫(?暮)食時到安等舍,□寄□其內(nèi)也。也,原釋文作“中”。有頃,安等皆臥,出。伐刑殺安等,置赤衣死(尸)所,盜取衣器,去買(賣)行道者所。以錢買布補【袍□□□□□□】有母、妻、子,在(魏)。即買大刀,欲復以盜殺人,得錢材(財)以為用,亡之,(魏)。未(蝕)而得?!?,晉人,材犺(伉)。端買城旦赤衣,以盜殺人。巳(已)殺,置死(尸)所,以□令吏【弗】得。一人殺三人田野(野),去居邑中市客舍,甚悍,非恒人殹(也)。有(又)買大刀,欲復(?)盜殺人,以亡之(魏)。民大害殹(也)。甚微難得。
這是秦王政廿年的案例。案例中對受害人的描述是“安、宜及不智(知)可(何)一女子死(尸)皆在內(nèi)中,頭頸有伐刑痏,不智(知)殺者”。提及“頭頸有伐刑痏”。訊問過程中得知“伐刑殺安等,置赤衣死(尸)所”,其中“伐刑殺安等”大致對應“頭頸有伐刑痏”,可知伐刑殺安等人的頭頸部。這一環(huán)節(jié)沒有提及殺人所用的兇器。這里的“伐刑殺”之伐、刑當用作動詞,其中“刑”可參考上文提及的《譊、妘刑殺人等案》中“以刀刑”,指用刀砍斫?!胺ァ币娪谝韵掠涊d:
士五(伍)甲斗,拔劍伐原整理者注: 伐,《說文》小徐本:“亦斫也。”,斬人發(fā)結,可(何)論?當完為城旦。(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84號簡)
“以梃賊傷人?!薄た桑ê危┲^“梃”?木可以伐者為“梃”原整理者注:伐,《說文》:“擊也?!薄#ā斗纱饐枴?1)
小畜生入人室,室人以投(殳)梃伐殺之,所殺直(值)二百五十錢,可(何)論?當資二甲。(《法律答問》92)
群盜爰書:某亭校長甲、求盜才(在)某里曰乙、丙縛詣男子丁,斬首一,具弩二、矢廿,告曰:“丁與此首人強攻群盜人,自晝甲將乙等僥循到某山,見丁與此首人而捕之。此弩矢丁及首人弩矢殹(也)。首人以此弩矢□□□□□□乙,而以劍伐收其首,山儉(險)不能出身山中?!庇嵍。o曰:“士五(伍),居某里。此首某里士五(伍)戊?。ㄒ玻?,與丁以某時與某里士五(伍)己、庚、辛,強攻群盜某里公士某室,盜錢萬,去亡。己等已前得。丁與戊去亡,流行毋(無)所主舍。自晝居某山,甲等而捕丁、戊,戊射乙,而伐殺收首。皆毋(無)它坐罪?!薄ぴ\首毋診身可殹(也)。(《封診式》25-30)
奪首軍戲某爰書:某里士五(伍)甲縛詣男子丙,及斬首一,男子丁與偕。甲告曰:“甲,尉某私吏,與戰(zhàn)刑(邢)丘城。今日見丙戲旞,直以劍伐痍丁,奪此首,而捕來詣?!痹\首,已診丁,亦診其痍狀。(《封診式》31-33)
從上揭引文中,可摘得含“伐”在內(nèi)的表述如下:
拔劍伐,斬人發(fā)結
以投(殳)梃伐殺之(小畜生)
以劍伐收其首、伐殺收首
以劍伐痍丁,奪此首
從上揭表述,可得到以下認識:
其一,“伐”前所用武器有“投(殳)梃”、“劍”。
其二,上揭引文所含“伐殺”這樣的表述,可知“伐刑殺”可分解為伐殺+刑殺。睡虎地秦簡整理小組對“伐”的訓解作“斫也”、“擊也”。那么伐殺、刑殺相同點在于“砍斫”,用刀或劍都能做到這一點。結合《盜殺安、宜等案》所記載的“即買大刀,欲復以盜殺人”、“有(又)買大刀,欲復(?)盜殺人”,兩次提及買大刀打算再次殺人,似可推知伐刑殺安等所用兇器可能是刀。
其三,從“以劍伐收其首、伐殺收首”、“以劍伐痍丁,奪此首”以及上文提及的“頭頸有伐刑痏”,可知伐殺或刑殺,所作用的部位大都是人體的頭部。
基于以上幾點考慮,可知秦刑獄記錄對案件細節(jié)描述的時候,把用刀或劍殺傷受害人都可稱之為刑殺,“刑”所用工具是刀、劍。
再來看兔子山九號井第三·二號秦牘“刑殺尊市,即棄死(尸)市”,其中“刑殺”很可能是指用刀劍斬殺頭部。那么該牘對尊的行刑方式應是斬殺頭部于市,并棄尸于市小文2017年2月份完稿,8月份有緣得窺吳雪飛先生《湖南益陽兔子山簡“女子尊擇不取行錢”案小考》一文,看到吳先生從司法程序的角度對“棄市”刑的精彩分析,遂將小文呈請吳雪飛先生指教,吳先生來信指出:
忽然想起《周禮·鄉(xiāng)士》:“士師受中,協(xié)日刑殺,肆之三日。”此“協(xié)日刑殺”在《周禮秋官》中出現(xiàn)多次,“刑殺”,從文義看即為“斬殺”之義,不知是否能為理解何先生文“刑殺尊于市”增加一材料,亦說明秦漢棄市與《周禮》記載“協(xié)日刑殺,肆之三日”具有淵源關系,對考察棄市刑的淵源具有價值。從簡文看,論刑殺尊于市后,即棄尸市而盈十日,正合《周禮》“協(xié)日刑殺,肆之三日”的執(zhí)行程序。關于秦漢棄市的淵源問題,沈家本《歷代刑法考》作了考證,從淵源角度考察秦漢棄市刑,也許為弄清秦漢棄市的執(zhí)行方式增加一條路徑。
另對于《周禮》中的“協(xié)日刑殺,肆之三日”問題,有人認為“刑”、“殺”分別指肉刑和死刑,如賈公彥,我的認識是,從上下文看,“刑殺”當為一詞,即指死刑。另外古代肉刑似不在市中行刑。前人解釋此句有不少舛誤捍格,可能還需要斟酌。
感謝吳先生的寶貴意見。謹志于此。。這應是秦棄市刑中對罪犯身體行刑采用斬首刑的直接證據(jù)。
當然,宋杰先生在所引的棄市用斬首之刑的記載宋杰:《漢代“棄市”與“殊死”辨析》,《中國史研究》2015年第3期。,也可作為“刑殺”為刀劍斬首的旁證。如《后漢紀》載,建安十三年(208)“太中大夫孔融下獄誅,妻子皆棄市”。與之對應,孔融兒女被殺的詳情見于《后漢書·孔融傳》:“及收至,(妹)謂兄曰:‘若死者有知,得見父母,豈非至愿!乃延頸就刑,顏色不變,莫不傷之?!彼谓芟壬赋?,“延頸就刑”就是孔融小女“棄市”之際跪在刑場伸直頸項以接受斬首的情景?!把宇i”而受死是被刀劍斬首,類似的記載可見《史記·留侯世家》:“竊聞太子為人仁孝,恭敬愛士,天下莫不延頸欲為太子死者,故臣等來耳?!庇秩纭读凶印珕枴贰把宇i承刀,披胸受矢”。但“棄市”刑中的“延頸就刑”與英勇赴死的“延頸欲為太子死者”,前者有死罪嫌疑,后者則是光明英勇,恐不適合類比。
再來看放馬灘秦簡《墓主記》,方勇先生曾對放馬灘秦簡《墓主記》做過較多可信的改釋,其釋文作方勇:《讀放馬灘秦簡〈志怪故事〉札記(一)》,http://www.gwz.fudan.edu.cn/Web/Show/965,2009年11月6日。:
八年八月己巳,邸丞赤敢謁御史:大梁人王里樊野曰丹報(?):今七年,丹朿(刺)傷人垣雍里中,因自刺殹,棄之于市,三日,葬之垣雍南門外。三年,丹而復生,丹所以得復生者,吾犀武舍人,犀武論其舍人尚命者,以丹未當死,因告司命史公孫強,因令白狐穴屈(掘)出丹,立墓上三日,因與司命史公孫強北之趙氏之北地柏丘之上。盈四年,乃聞犬犻(吠)鶏鳴而人食,其狀類(颣)益(嗌)、少麋、墨、四支不用。丹言曰:死者不欲多衣。死人以白茅為富(福),其鬼賤(薦)于它而富(福)。丹言:祠墓者毋敢,,鬼去敬(驚)走。已收腏而厘之,如此鬼終身不食殹。丹言:祠者必謹騷(掃)除。毋以(酏)(灑)祠所。毋以羹沃腏上,鬼弗食殹。
其中“丹朿(刺)傷人垣雍里中,因自刺殹,棄之于市,三日,葬之垣雍南門外”,與兔子山九號井三·二號秦簡“論刑殺尊市,即棄死(尸)市,盈十日,令徒徙棄冢(冢)閑(間)”,在嫌疑犯致死方式上略有不同:丹是自刺而死,官方已不需行刑,尊是官方刑殺而死,此后都是棄尸于市若干日,然后或葬或徙棄冢間。整體來看,二者有同有異。通過與兔子山九號井三·二號秦簡的記載相比較,可知放馬灘秦簡《墓主記》所見“棄之于市”,即便不是刑名“棄市”的直接記載,也應受到秦時實際所存在的“棄市”刑的影響。
關于丹死否應被判處“棄市”刑,宋杰先生指出,從簡文敘述來看,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因為丹只是“矢傷人垣雍里,中面”。秦漢法律規(guī)定,故意殺人、斗毆殺人或傷人在二旬之內(nèi)致死者,要處以“棄市”;過失殺人或戲斗殺人贖死,傷人者免罪。故意傷人或自傷以避徭役者“黥為城旦春”,即服苦役,斗毆而以器械傷人者“完為城旦舂”。參見《二年律令·賊律》宋杰:《漢代“棄市”與“殊死”辨析》,《中國史研究》2015年第3期。。從最新的釋文看,此處作“丹朿(刺)傷人垣雍里中,因自刺殹”,大意是,丹刺傷人后,便(畏罪)用該兇器自刺?!暗ぁ笔欠癫轵炇芎θ耸欠袼劳?,以及自刺后“丹”是否立即死亡,簡文并無明確交代。我們注意到丹在被棄于市之前除了自刺,并無其它行刑的表述,可知自刺是丹死亡的主因。官府此時已經(jīng)無法懲治丹,官府的處理主要體現(xiàn)在棄其尸于市,恐不能排除丹刺傷人致人辜死的情形發(fā)生。當然,從這段文字中也確實無法看出棄市與絞刑有何關聯(lián)。至于丹因自刺而死,之后又復活,其合理性如何,基于牘文后半段怪誕的語境,似無此繼續(xù)考慮的必要。
三
秦漢出土文獻的日益豐富,展現(xiàn)出更清晰的秦漢“棄市”刑的面貌。具體而言,秦漢時期“棄市”的細節(jié)之所以存在爭議,主要因為傳世文獻語焉不詳,此前所見出土文獻雖有眾多“棄市”的文例,但表述極為簡略。兔子山九號井第三·二號秦簡“刑殺尊市,即棄死(尸)市”這一表述的出現(xiàn),使我們了解到,在兔子山九號井第三·二號秦簡所記具有公文性質(zhì)的案例陳述中,益陽守起、丞章、史完等官吏將“棄市”分解成兩個要件:刑殺于市,然后棄尸于市。這恐怕是秦漢時期材料中迄今所見官方對“棄市”最為詳細的表述。這兩個要件是否缺一不可呢?放馬灘秦簡《墓主記》對“丹”被棄市的記載,帶給我們一些例外認識?!赌怪饔洝分小暗ぁ笔亲源潭?,官方已不需行刑,是否表明秦刑名“棄市”構成要件中,由官方主導的“刑殺”這一要件,會因客觀原因而有所省減。此外,“丹朿(刺)傷人垣雍里中,因自刺殹”丹在垣雍里中刺傷人,緊接著畏罪自刺,自刺的地方應在垣雍里中。丹是自刺而立刻死亡在垣雍里中,還是被棄之于市而在市中死亡?這里無法確定。如是前者,那么“丹”被棄市之前就不是在市中死亡,似也將成為一個例外情況。《墓主記》的記載從“丹”復活開始逐漸脫離正常人的邏輯表述,這種并非嚴謹公文記錄的體裁,是否是造成這些例外出現(xiàn)的主要原因?《墓主記》中“丹”被棄之于市若干日,相似的記載見于兔子山九號井第三·二號秦簡,即使《墓主記》中有著例外表述的出現(xiàn),但被“棄之于市”這一要件卻因明顯的指向“棄市”刑而不易被省略、刪改。這意味著,《墓主記》雖然是志怪故事、不適合直接當作秦“棄市”刑方面的材料,但多多少少保留了秦代社會“棄市”刑的某些細節(jié)。
這里要再次提及我們在前面已經(jīng)提到的兩個例子:
士五(伍)甲毋(無)子,其弟子以為后,與同居,而擅殺之,當棄市。(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71)
以城邑亭障反,降諸侯,及守乘城亭障,諸侯人來攻盜,不堅守而棄去之若降之,及謀反者,皆要(腰)斬。其父母、妻子、同產(chǎn),無少長皆棄市。其坐謀反者,能偏(徧)捕,若先告吏,皆除坐者罪。(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1-2)
這是秦漢時期“棄市”刑名眾多簡略表述的代表。秦漢簡中“棄市”這一簡略表述,皆不提及行刑方式,恐怕是進一步省減的結果?;蛘哒f,已被提煉固化在“棄市”這一表述中。
宋杰先生曾指出,放馬灘秦簡《墓主記》中的“棄之于市”理解為“棄市”即處死未必準確,因為在秦漢法律用語中的“棄市”是個專用名詞,代表判罰死刑,這里的“棄”有“殺”的含義。但是古籍所言“棄之X”、“棄之于X”,通常意味著拋棄某人或尸體、他物于某處宋杰:《漢代“棄市”與“殊死”辨析》,《中國史研究》2015年第3期。。但兔子山秦牘三·二號秦簡“棄死(尸)市”、放馬灘秦簡《墓主記》“棄之于市”的“棄”都只能理解為拋棄??芍谠缙谟涗洝皸壥小毙蹋研虤?、棄尸分別表述的時候,“棄”并無“殺”的含義,只能理解為拋棄。此時的“棄之于市”、“棄尸市”都只能看作“棄市”刑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
總的來說,兔子山三·二號秦簡、放馬灘秦簡《墓主記》的有關記載,除了帶來更多“棄市”刑名的細節(jié)之外,其實也會帶來這樣的認識,即秦各層級的官吏以及各種性質(zhì)的文獻對“棄市”刑名的表述仍未全然統(tǒng)一,在整齊劃一之中仍存在差異性。秦漢其它文獻中直接寫作“棄市”,很可能是對兔子山三·二號秦簡“刑殺尊市,即棄死(尸)市”的減省表述或概要性表述,應與“棄市”刑的名稱及內(nèi)涵逐漸固定下來,并得到具體實施的總體趨勢有關。
(責任編輯:陳煒祺)
Abstract: It is still controversial whether the punishment of the “abandoning in the market” in Qin and Han Dynasties is beheaded or hanged. By verifying the corresponding evidence of the two views, it is found that the evidential materials are mostly after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so it is difficult to clarify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punishment of “abandoning the market” in the Qin and Han Dynasties. On the basis of interpreting the word “killing by torture” in Qin bamboo slips of No.3 and No.2 well No.9 of Rabbit Hill, this paper points out that the early stage of “abandoning in the market” penalty is divided into two elements: kill in the market and abandon the corpse in the market. Then it is gradually refined and solidified in the name of “abandoning in the market”, showing a clearer appearance of “abandoning in the market” penalty in this period. The punishment of “abandoning in the market” recorded in Fangmatan's “Tomb Master's Records” points out that the early “abandoning the body in the market” means abandoning, not killing.
Keywords: Abandoning in the Market; Rabbit Hill Qin bamboo slips; Fangmatan's “Tomb Master's Recor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