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申 屈國鋒 王博
摘要:文章分別從廣義與狹義的文化視角,探討“武”與“俠”的內在關系和相互影響,認為:“廣義之武”是“廣義之俠”的行俠手段,而“狹義之武”是“狹義之俠”的行俠本領;武為俠者行俠提供手段和條件;俠為武的技擊技術和武德觀念的完善和發(fā)展提供實踐基礎;武與俠的歷史局限性對彼此的發(fā)展都有一定的促進和制約作用。
關鍵詞:武俠 廣義與狹義 文化關系 俠義精神
中圖分類號:G8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1839(2018) 10-0019-04
武術作為中華文明傳承幾千年的格斗技擊文化,在中國有著極特殊的地位,自成體系的同時,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交織交融,其中尤以與“俠文化”的關系最為密切。而“俠”作為中國歷史上的一種特殊的社會文化現(xiàn)象,時至今日也一直被人們津津樂道,其凝聚出的“舍己利人”的俠義精神,“已積淀為一種民族‘集體無意識”[1],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要想對武術發(fā)展和“俠文化”研究有一個更清晰認識、更明確的方向,厘清“武”與“俠”之間的文化關系及相互影響是十分必要的。
1 “武”的廣義、狹義之辨
考察“武”的本義,可從它的字形上得到答案。從象形字角度看“武”字,是一個“持戈而立”的形象,即通常所說的“止戈為武”。其中, “戈”是古代戰(zhàn)場常用的一種兵器,代表攻擊與殺戮;而“止”的本義是“下基也”、“以止為足”[2],是“足”的意思。由此,我們可以在腦海中生動地勾畫出一個“手執(zhí)武器、徒步向前拼殺”的士兵形象。
然而,我們并不能簡單就此將“武”視為一種技擊攻防技術,直接與“武術”劃等號。《韓非子》作為最早對“俠”有所記載和評價的書籍就提到, “德不厚而行武”[3],此處的“行武”并非單指實施個人武技,它指代的是干戈軍旅之事,即是由一個個“士兵”累積而成的龐大的軍事行動。可見, “武”往往還有更廣、更深層的含義。
因此,有必要對“武”做廣義和狹義之區(qū)別:
廣義的“武”,泛指一切與“武”相關的強制力量或手段,諸如軍事、政治、法律、權謀、暴力甚或輿論等都在此范疇,與“武力”一詞較為貼合。不難發(fā)現(xiàn),廣義“武”在具備“跨越諸多障礙、直達目標本身”的強制性的同時,其動力根基和目標指向多表現(xiàn)出一定的群體性。即是說,廣義“武”的動力源于廣大群體的同時,往往還作用于群體大眾。
狹義的“武”,僅指身體格斗技擊技術,是一種應用身體或武器來殺傷他者的格斗技術或方法.與“武術”概念更為接近。顯然,狹義“武”雖也具備一定的強制性,但其動力根基和目標指向都表現(xiàn)為一種較為單一的個體性。也就是由個體習得又作用于個體或少數群體,而且是身體層面的。
值得注意的是,軍事、政治等強制力量往往是由一個個的個體力量聚合而成的,而且通常表現(xiàn)在身體層面,因此,我們說廣義之武在包含狹義之武的同時,往往也是由狹義之武聚合而成。
2 “俠”的廣義、狹義之辨
“俠,俜也。從人夾聲。”[4]“夾人”引申為“助人”,即是說,俠是一種助人的行為,或直接指向助人之人。
然而,古往今來助人者何止千萬,而可稱俠者畢竟少數。只因“俠”往往還須具備一些特殊的精神品質。司馬遷對俠的品質特征描述準確且詳實, “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陀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盵5]概括而言就是“重然諾,輕生死,講義氣?!?/p>
同時, “俠”這一群體的身份表現(xiàn)相對多元。司馬遷曾在《史記》中對漢以前的“俠”進行過簡單的分類,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布衣之俠”“卿相之俠”“間巷之俠”“匹夫之俠”[6];而魏晉以后, “俠”的身影多見于詩歌、傳奇、小說等文學創(chuàng)作中,身份特征又有延展。“俠”的群體身份多元的同時,其行俠手段和價值追求亦趨于多元化。
因此,有必要對“俠”做廣義和狹義之區(qū)別:
廣義的“俠”,泛指所有擁有俠者品質,同時實施助人行為的人,包括刺客、武俠等的同時,更多地指向卿相之俠、報國將領、革命志士等“為國為民”的“俠之大”者。[7]顯然, “廣義之俠”的助人手段是廣泛的,如軍事本領、政治主張、革命武裝等,與“廣義之武”存在天然契合。而同時,其價值追求也多指向集體利益,如部落、民族、國家、社會等,屬于“為國為民”的“大義”范疇。
狹義的“俠”,僅指以個人武技為行俠手段的武俠,以刺客為鼻祖,以武俠為傳承,行俠手段相對單一?!蔼M義之俠”的價值追求多與個人恩怨相關,與所謂“國家大義”所涉無多。即便是名滿天下的荊軻之刺秦王,其出發(fā)點也只是為報燕太子丹的知遇之恩??梢?,“狹義之俠”所追求的義也相對狹義,用個人“小義”形容比較貼切。
值得注意的是,恰如“養(yǎng)士之風”盛行的戰(zhàn)國時期,“四公子”門下食客過千人,多以“私劍…‘刺客…‘俠士”稱??梢?,歷史上的“狹義之俠”多依附于“廣義之俠”并為其服務,而“廣義之俠”也多依仗“狹義之俠”作為其實現(xiàn)政治、軍事目標的有效手段。
3 “武”與“俠”相互聯(lián)系
分別對“武”與“俠”做出廣義與狹義的區(qū)分之后,“武”與“俠”間的相互聯(lián)系也就漸漸浮出水面了。正如武俠小說家梁羽生所說的那樣,“武是一種手段,俠是一種目的。通過武力的手段去達到俠義的目的”[8],明確指出了“武”相對“俠”所表現(xiàn)出的工具性,區(qū)別只在于廣義、狹義之間。
我們知道,廣義與狹義之間往往存在包含與被包含的關系,正如廣義之武本身就包含狹義之武在其中,“狹義之俠”也本就被包含于“廣義之俠”中。而為了使研究視野更加清晰,我們下面要做的便是將狹義概念抽出之后,對“武”與“俠”的廣義特質反與狹義特質進行比較。
3.1 “廣義之俠”與“武”的聯(lián)系
“廣義之俠”在歷史上往往呈現(xiàn)為一批批“為國為民”的俠之大者,其群體身份主要表現(xiàn)為卿相、將領等,以信陵、平原、春申、孟嘗等卿相之俠和岳飛、戚繼光等報國將領為代表,多曾出現(xiàn)在史家筆下。
關于“廣義之俠”與武的關系,可從班固對戰(zhàn)國四公子的一段評價中看出端倪。“籍王公之勢,競為游俠,雞鳴狗盜,無不賓禮”[9],很明顯,他們所持的乃是“王公之勢”以及由此招攬的大批食客、武士等武裝力量,與個人武技所涉不大。即便是本身具備個人武技的報國將領,也并不完全依靠個人武技馳騁沙場,更多的是指揮千軍萬馬的軍事才能。正如戚繼光著《紀效新書》時,也認為拳法“此藝不甚預于兵”,“于是以此為諸篇之末”。[10]也就是說, “廣義之俠”在實現(xiàn)其價值追求時,運用的方式往往并非本人的個人武技,而是政治、軍事等群體性的強制手段,即我們所界定的“廣義之武”。
此外, “廣義之俠”與“廣義之武”所天然具備的群體指向性是需要我們明晰的?!皬V義之俠”本身所代表的往往不是簡單的個人,而是其背后的利益群體,這是“廣義之俠”價值追求的直接指向,正如信陵、平原、春申、孟嘗分別代表魏國、趙國、楚國、齊國的利益一樣。同時,他們在運用廣義之武時,強制力所作用的對象往往也非個人,而是與其利益群體相對的另一群體。而當“俠”所代表的利益群體更具廣泛性,所追求的集體利益無限擴大時,“俠”所追求的“義”也便無限接近于“俠之大義”。
3.2 “狹義之俠”與“武”的聯(lián)系
“狹義之俠”則往往呈現(xiàn)為一批批“打抱不平”的俠之武者,其群體身份主要表現(xiàn)為刺客、武俠等,以曹沫、專諸、豫讓、聶政、荊軻等刺客之俠為鼻祖,以紅拂、展昭、胡斐、李尋歡等武俠形象為傳承,在文學藝術作品中更為多見。
有關“俠”的歷史記載主要集中在《史記》與《漢書》之中,資料相對有限?!皞b”存在的更廣闊的空間是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中,包括魏晉以降的詠俠詩歌、以唐傳奇為代表的唐宋豪俠小說、明清時期的俠義公案小說以及20世紀起風靡至今的武俠小說等。作為“社會生活的反映”[11],文學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著客觀現(xiàn)實,也反映著“俠”的生存狀況。
關于“狹義之俠”與武的關系,文學作品為我們提供了大量的線索。李白的《結客少年場行》和《俠客行》是唐代詠俠詩中的典范,“少年學劍術,凌轢白猿公”[12],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13],如此神妙的劍術、敏捷的身手正是俠客個人武技的巔峰寫照;唐傳奇中有許多男女俠客的形象,其行俠手段在個人武技的基礎上, “大多有飛天術、神行術及其幻化術等絕技”。[14]雖稍顯荒誕,但不外是對個人武技的想象延伸,反映到現(xiàn)實生活依然是個人武技的范疇內;明清俠義公案小說的集大成者《三俠五義》在塑造鐵面無私包青天的同時,詳細描述了“御貓”“五鼠”等俠客的行俠手段及過程。其中南俠展昭“閱武樓獻藝”一節(jié)描寫到位,“其中的削砍劈剁,勾挑撥刺,無一不精?!盵15]不難看出,這些都是武術技擊之技;至于流行至今的武俠小說,無外乎將武技與氣功養(yǎng)生相結合,創(chuàng)造了“內功”的概念。易筋經、太玄經、北冥神功等高深內功耳熟能詳。而這也僅是對個人武技的想象與加工,不脫狹義“武”之范疇。因此說, “狹義之俠”在實現(xiàn)其價值追求時,運用的方式往往都是個人武技,即我們所界定的狹義之武。
須得指出的是, “狹義之俠”與狹義之武往往具備特定的個體指向性?!蔼M義之俠”多以個人恩怨為出發(fā)點,其價值追求相對狹隘。同時,他們在運用狹義之武時,強制力所作用的對象往往也是特定的個人。值得推敲的是,文學作品中的“俠”往往能成長為“為國為民”的俠之大者,但大都需要“廣義之俠”的引導或引領。就好比包拯之于展昭,郭靖之于楊過,當“狹義之俠”將國家、民族等集體利益放在首要位置的時候,他們所追求的“義”也會趨向于“俠之大義”。
4 “武”與“俠”相互影響
4.1 “俠”以“武”立
無論是刺客、俠客等“狹義之俠”,還是卿相、將軍等“廣義之俠”,其行俠過程中,往往都不能通過和平手段達成目的,都必須依靠“武”這一強制手段的介入。鐵面無私的包青天之所以能夠主正義、辨忠奸,依靠的是眾多俠客的鼎力相助以及公孫策請來的三口“御賜鍘刀”。著名武術家萬籟聲曾說過: “有自衛(wèi)技能,才能增強為人為國之勇氣?!盵16]可見,俠者行俠首先要具備的正是過硬的本領(即武技)。無過硬之本領而行俠,其結果往往也會不盡人意,無怪陶淵明感嘆“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17]因此說,“武”作為“俠”的立身之本,對于俠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成功率有積極的助推作用。
4.2“武”以“俠”彰
眾所周知,受“重文輕武”思想的影響,“武”在中國社會并不十分受到重視。而“武”往往因俠的行為得到關注,正是因為俠的種種光環(huán),使“俠”成為習武的主要追求,成為習武者所要達到的終極目標。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為武技,一為品行。
第一,“俠”對“武”的運用促進了武術技擊技術的完善和發(fā)展。首先,一項武術技術往往因為創(chuàng)造或運用該武技的俠者而名聲鵲起、為人熟知,所謂的武術界的“名人效應”大概如此。其次,俠者在運用武技行俠仗義的同時,對武術技擊技術的完善和發(fā)展頗費心思,這得益于俠者在實踐中對武技的運用以及俠者之間的切磋研討?!妒酚洝ご炭土袀鳌分杏幸欢螌ηG軻、蓋聶論劍的記載, “荊軻嘗游,過榆次,與蓋聶怒而目之,荊軻出”。[18]可見,俠與俠間的探討認真而激烈,大有一言不合而拔劍相向的味道。正是由于俠對武藝的精習和鉆研,極大地促進了武術技擊技術的完善和發(fā)展。
第二,“俠”的行為規(guī)范促進了武德觀念的形成。俠者之所以為“俠”,往往在于俠者身上共有的一些特殊品質和行為規(guī)范,其有所為,亦有所不為,“重然諾,輕生死,講義氣”皆非常人之行徑,這恰恰促進了武德觀念的形成?!爸厝恢Z”“講義氣”“輕生死”的俠者品質對武德中“信、義、勇”觀念的形成起到了直接的作用。常杰淼的《雍正劍俠圖》中,童林下山前二位師傅再三囑托其遵守“五戒”,即“色戒”“盜戒”“戒賣藝”“藝不輕傳”“除暴安良的責任”,否則便要“定取汝之頭,懸于柏樹之上”[l9],可以說這“五戒”對童林行俠起到了武德觀念上的根本指導作用??梢?, “俠”的行為規(guī)范促進了武德觀念的形成,同時使習武者對武德產生了前所未有的重視。從此,習武者“未曾習武先習德”,將“俠”作為習武的終極目標,而“俠”的行為規(guī)范——武德則成了武者向俠者轉化的催化劑。
4.3 “武”“俠”互制
“武”與“俠”不僅互為“立、彰”,而且相互制約。首先看“俠”對“武”的制約作用,其制約作用是相對間接的。韓非子談“俠以武犯禁”,雖是站在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角度考慮的,卻不無道理。在封建統(tǒng)治階級眼里,俠者不服封建專制的束縛,是社會不安因素。因此,歷朝歷代的統(tǒng)治階級無不對俠者進行打壓。而“武”作為“俠”犯禁的直接手段,也成了打壓的目標,尤其表現(xiàn)在平定亂世后的相對統(tǒng)一時期。秦統(tǒng)一六國后,“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鏑,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20];元滅宋后,“收漢地及江南所收弓箭武器為三等,下等毀之,中等贈近居蒙人,上等貯與庫”[21],可見一斑。正是“俠”之所為被統(tǒng)治階級打壓,間接地對武的發(fā)展起到一定的制約作用。
再看“武”對“俠”的制約作用?!蔼M義之武”是“廣義之武”的基礎,是構成“廣義之武”的重要因素。但隨著冷兵器時代的結束,“狹義之武”逐漸走向落寞,使得行俠手段變得相對局限,進而,俠客和俠義行為也變得越來越少,真正的武俠更是鳳毛麟角了。如今的武術為了適應現(xiàn)代社會的需求,其技擊技術逐步異化,轉而追求“高難美”的競技表現(xiàn)形式和“太極式”的養(yǎng)生價值,雖是另辟蹊徑,卻對“俠”的生存根基造成了破壞。這使得當今武俠多只能寄希望于“廣義之俠”和剝離的身體格斗技擊技術的“廣義之武”。因此, “武”的局限性造成了“俠”的愈加局限。
5 結語
“武無俠不立,俠無武不成”,無論是廣義層面還是狹義層面,“武”與“俠”的關系都是密不可分的。二者間既有相互促進之功效,亦有相互制約之影響,可謂一榮俱榮,一損而俱損。正確看待二者之間的關系,對于審視武術的發(fā)展和俠義精神的現(xiàn)代價值都有十分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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