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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狐

2018-01-02 10:46田草
北極光 2018年11期
關鍵詞:楊力紅狐老高

田草

第一章

大雪覆蓋了東北大地.西遼河以北,從東到西,從西到北,大地開始落雪,十一月兩場大雪殘酷地掩埋了西遼河畔所有的草原和村莊。

最后一場大雪沒白沒黑地下,眨眼功夫將科爾沁草原的希伯花嚴嚴實實地裹起來。樹木、房屋,影影綽綽在風雪中堅強的露出腦袋。

2015年冬天雪下的太大了!

高巴圖穿上靴子,戴上帽,對琪琪格說:“這么大的雪,院子里的那幾個包米樓子里的棒子,又一時半會脫不了粒兒了?!?/p>

塔鼻子小眼睛高顴骨的琪琪格從柴堆里拽過一大把干樹枝子,“毛嗑”桿兒咔嚓嚓撅斷了,添進灶坑說:“我要做飯了,雪這么大,別出去了,一會吃飯?!?/p>

高巴圖說:“老婆待不住??!一呆就心慌,我到就近的幾個村子轉轉。”

大雪白茫茫的一眼望不到邊。雪地上唯有野雞貼著地皮飛奔著,留下深淺不一的腳印。

高巴圖選擇了最近的村子叫大解放。這個村子離希伯花鎮(zhèn)最近,小村子不大,破破爛爛,二三十戶人家,是方圓十幾里地最窮的村子。這場大雪蓋住了家家破落的房屋,也蓋住了院子里堆放的包米堆。

大解放村子西頭前街有老高的一個客戶,娘們兒叫烏蘭花。他向烏蘭花家走去。還沒進院,就聽見幾只羊“咩、咩”地叫著。烏蘭花拿著一捆草出來喂羊。她頭上梳著上下直“倔嗒”的小辮子,像一綹干枯的稻草。她眼睛紅腫著,好像剛剛哭過。

烏蘭花家的房子是低矮的小平房,窗子、門,用塑料紙釘著。風一刮,窗戶框散了架似的咣當當地響,窗戶上的塑料布,像老母豬的肚子呼噠噠的一會里一會外,一鼓一癟的。

院子里有兩只雞在掐架,一只露著沒毛的屁股,一只露著沒毛的翅膀,雪地上飄著幾根掐架弄下來的雞毛。一尺多高的小矮墻上一蹦一跳,把院子的白雪撲騰的確席黑。

高巴圖一把擼去掛在胡楂子上的小冰溜子,進了院。烏蘭花沒有讓他進屋的意思。烏蘭花只是說了一句“雪下得這么大,不老實的在家呆著,又出來踅摸啥?”

高巴圖指著那幾堆包米樓子說:“該把包米穗子脫粒了。放久了風干、掉秤,少賣錢?!?/p>

烏蘭花拿著掃帚劃拉著門口的雪說:“錢到手不等攥熱乎,大伙就來催賬,掉不掉秤還有啥意思?”

高巴圖多少有點尷尬:“我是路過……進來看看,不是要賬的。不過那點賬,好幾年也沒還清了,今年再不還,讓誰說都說不過去!”

烏蘭花說:“羊都快餓死了。這年頭天上不下錢,地上不長錢,養(yǎng)點羊死啦賤,擱啥還?”

“今年冬天雪大,明年春天好種地了。下雪,其實就是下金子呢。”高巴圖說了一些沒頭沒尾的話。

烏蘭花尷尬地笑了笑,對高巴圖說:“指兒不養(yǎng)娘,指地不打糧。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興許高大哥來了俺們就有盼頭了。”

“說不定轉過年來玉米價就上來了。脫完粒先給我,我按市場現(xiàn)行最高價,再給你加三分。”

“嗯?!睘跆m花答應著,臉霎時通紅。她覺得心里一陣熱乎,對不住高巴圖。

高巴圖跟她又聊了幾句,見雪沒有停的意思,沒繼續(xù)往前走,就從大解放原路返回了希伯花。

高巴圖的媳婦琪琪格做了一大鍋干白菜燉骨頭,又蒸了一大鍋白面饅頭,熱氣騰騰的。剛出鍋的饅頭帶著面香。他一氣吃了仨,也沒覺得撐得慌。

高巴圖和琪琪格有四個孩子,三男一女,女孩子是從外面要的。這些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大鍋饅頭轉眼就造沒了。好在她家做生意,日子比別人家過的好一些。否則,還真愁得慌,要不擱啥養(yǎng)這幾頭小忙子(指孩子)。

風冒面子似的刮。

希伯花的風刮起來就跟野狼似的嚎叫。啪嗒嗒,唰拉拉地拍打著窗戶,使勁地搖晃著村口的那幾棵大楊樹,老柳樹。高巴圖一推開院子門,狗皮帽子直接被風卷掉了。

“老天爺啊,可別再刮啦,再刮,這窮日子咋過啊……”

希伯花蒙語是牛蒡草。這個鎮(zhèn)子南與科爾沁區(qū)、西與開魯縣、東于舍伯吐鎮(zhèn)接壤,北與朱日河牧場相鄰。清朝的時候,據說這里水草豐滿,是乾隆皇帝多次祭祖路過駐蹕的地方。這里“地沃宜耕植,水草便畜牧”。乾隆皇帝留下了好多歌頌科爾沁的詩歌。但隨著人口劇增,建國后科爾沁草原無序發(fā)展養(yǎng)殖業(yè),自然條件惡化,希伯花方圓幾十里成了沙坨子,鹽堿地。土少沙多,種啥啥不長。這幾年就是普通的包米,借助化肥的勁兒,還多少長得黃皮拉瘦,結出來的包米棒子小。所以這里的人們不喜歡種地,只喜歡放牧。

不管希伯花的天多旱,風多大,甸子上的牛蒡草,還是長得歡實?!侗静菥V目》上記載,牛蒡草性昧苦寒,能清熱解毒,消腫,止痛,用于治療癰疽、瘡毒,療效顯著。據老牧民講,乾隆繼位后,乾隆四年(1739年)秋到東北來祭祖。路過希伯花的時候,皇帝得了中風。恰好希伯花有一位出名的蒙醫(yī),給皇帝熬了一鍋牛蒡草水,用牛蒡草的根兒燉了一小盆牛蹄,乾隆皇帝服用后,第三天中風好了。從此,牛蒡草像神草一樣在皇宮和民間盛傳開來。后來,人們把這個六七十戶的蒙古村落,叫做希伯花。蒙古語希伯花,就是長牛蒡草的地方。

牛蒡草沒有俊美的形象,它耐旱,抗風沙。只要有一點雪水、雨水,哪怕有一潑狗尿就能活命??茽柷卟菰系南2ň褪且驗橛辛诉@種植物,科左中旗的牛肉干才舉世聞名。

希伯花的牛羊是靠著這種草,一年一年,一茬一茬艱難地活下來。

由于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嚴重惡化,牛蒡草在希伯花草原上越來越少。農牧民像老高這樣的人,也常做著美夢,幻想著有哪一個活菩薩,在希伯花人工大面積種植牛蒡草和紫花苜蓿,讓希伯花呈現(xiàn)遍地是牛羊的富足景象。

希伯花的高巴圖有四五十頭羊,全是要帳頂帳頂來的。春天賒出去的化肥,秋天就給羊。這種易貨貿易是從老祖宗的老祖宗時流傳下來的。買東西哪怕是一個針頭,一瓶醬油,一包火柴。也是這樣這里的牧民就喜歡賒。無論是蒙人還是漢人,凡是在這里居住的人都是這個習慣。賒賬是村子里最體面的事,賒得越多,越是有臉面,越是自豪。

無論買什么東西,都喜歡記賬。等攢出一大堆帳時,用羊兌換。羊是自產的。公羊往母羊身上一趴扯,母羊就下錢。小羊沒花錢來,給出去不那么心疼。高巴圖就是靠著賒銷發(fā)的羊財。

高巴圖是不會說幾句母語的蒙古漢子。我二十多年來一直叫他老高。

下雪了,出不去屋。老高燙了一壺酒,喝得有滋有味。甜嘴巴舌的咂著大骨頭,吸吮著骨髓油,叭噠著嘴,覺得這日子能有酒喝,有骨頭吃就不差啥了。

當他喝得起勁時,接到一個電話,說烏蘭花喝藥自殺了。原因是要賬的太多,堵家門了,上有瞎婆婆,下有一個年幼的孩子,耳聾沒錢看病,一時想不開喝了農藥。瞎眼睛婆婆懂點巫術,會跳大神。跳大神被蒙古人稱為薩滿,能招人靈魂。烏蘭花的命保住了,人卻瘋了。

“是不是裝的呀?咱們的錢怎么辦?還欠咱兩萬多呢!”琪琪格一臉慌張。

老高漫不經心的繼續(xù)啃著骨頭,捅骨髓油,又喝了一杯酒,臉紅的跟猴屁股似的,咬牙切齒地說:“索耶略鐵米(瘋了嗎),烏蘭花死了,賬就沒了。向死人要賬就是鬼。向瘋人要賬就是索耶略鐵介(瘋子)?!?/p>

琪琪格愣愣地望著老高,一副半懂不懂的樣子。她惦記那筆賬。

老高狠勁地一摔杯子,嘩啦啦,玻璃碴子,嘣了一地。他想起一件事,撥通了通遼街里農藥販子楊力的電話說:“你……你賣假藥,有人喝了農藥沒死。”

電話那邊傳來楊力大笑說:“兄弟,沒死人才是咱的造化。人死了對你我有啥好處嗎?”

“我怕以后那個滅蟲的藥賣不動。這幾天鄉(xiāng)下都在傳這個事。”老高在電話上急頭白臉。

“沒死她瘋了,不也見效了嗎。不喝藥能瘋嗎。藥還是有效的!”楊力進一步肯定著。

老高仰著頭,望著房巴上的蜘蛛網自言自語說:“有效,還是有效的?!?/p>

第二章

聽說老高要賬逼死人了。這事一傳十,十傳百,越傳越邪乎。有人說那女人是當著老高面喝的藥。老高去逼債把人逼死了。

我給老高打去電話:“是真的嗎?”

老高說:“你來一趟,告訴你真相。不然我真得背黑鍋了?!?/p>

很久沒去希伯花鎮(zhèn)了,正好這幾天去希伯花的公路清除了積雪,道路通了,想去高巴圖那看看。

那一天,我穿了一件紅色羽絨服,圍著藍色的開司米圍脖。

我一進院子老高說:“挺快啊,這身打扮像傳說中的紅狐貍。”

我說:“如果是紅狐貍就好了?!?/p>

老高從羊圈里拖拽出一只肥羊,對著羊說:“豬羊一刀菜,今年死明年再回來。”

蒙古人都會操刀。老高熟練的像屠夫。殺羊采用活開膛,蒙古人叫掏心,就是快速掐著羊的動脈血管。羊安靜地等待著死亡,沒痛苦,也沒淚。老高用一只手擋住羊的眼睛,這叫溫柔死亡。我覺得這樣殺羊太殘忍。

吃羊肉時,我老覺著羊的眼睛在看我。它是因為我來才被殺的。說實話,吃肉喝湯,對我來說,簡直是一種罪過。

老高倒是滿不在乎。他滿臉紅光,自然地說:“殺只羊跟踩死一只螞蟻一樣正常?!彼P腿坐在炕上?;鹂恢虚g,放著一個四方小炕桌。不一會兒,一大盆熱氣騰騰的手把肉端上來了,刀叉雪亮,插在一塊骨頭上,我的心隱隱地疼了一下。老高用刀給我割了一塊下頜肉,他自己也割了一塊。他把肉塞到嘴里,腮幫子鼓鼓囊囊。我驚駭他的平靜、殘忍和貪婪。

他邊嚼邊說,“肖主任趁熱吃,香!涼該有膻味了?!?/p>

火炕熱乎乎的燙屁股。大冬天的屁股底下一熱,全身立刻就暖和了。老高用蒙古語跟我說:“西了奇嘎(蒙古語:喝酒)”

他臉紅紅的,帶有草原男人特有的義氣和豪爽。喝酒用碗,吃肉用手,每個細節(jié)都那么實在。

蒙古人喜歡以酒待客。他這么熱情,我想矜持也不可能了。朋友肯為你殺一只活羊,可見我這個曾經的肖主任在老高心目中的位置。

我端起碗學著草原上爺們的樣。一碗酒能干下去,手把羊肉怎么也咽不進去。我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幾口。

老高不緊不慢地啃著羊骨頭,啃了這面啃那面,那么貪婪,那么津津有味。

后來我喝多了,頭開始發(fā)沉,躺在老高家的火炕上睡著了。醒來發(fā)現(xiàn)琪琪格摟著她的女兒云朵睡得鼾聲如雷。

云朵上初中,在舍伯吐住校,一周回來一次。云朵長得很喜慶,兩個眼睛生來就帶笑。每一次我來,云朵都脆生生地叫我:肖阿姨。

我看到云朵就想起了女兒。如果她活著的話,也該這么大了。

第二天老高領我去巴彥胡碩嘎查(村屯)找?guī)讉€種糧大戶走訪。去了四五家,家家都有上百畝地。家家住著窗明幾凈的大房子,院里停著的不是轎車,就是收割機??瓷先ザ己苡绣X,可家家都有欠賬。

高巴圖說:“肖經理,明年你也種地?!?/p>

提種地讓我興奮,因為化肥跟土地不分家,談起莊稼忘了煩惱。

老高建議農民明年種葵花。這兩年葵花價格好,青盤子都達到六元一斤了。村民擔心種了葵花沒人收。

處于農業(yè)大背景考慮,加上這幾年我在通遼各旗縣送科技進農戶的調研反饋,我反對種葵花,建議大面積種黑小麥。

人們稱黑小麥為益壽麥,是東北亞、東南亞一帶的俄羅斯、韓國、越南、泰國等國家餐桌上喜歡的食品。河北省農業(yè)專家研究出來的黑寶馬一號適合承德、赤峰、通遼一帶種植。尤其是科爾沁草原希伯花上的白沙土適合種植黑寶馬一號。黑寶馬一號為冬性,株高75 - 78cm,幼苗分蘗力強,穗長方形,長芒白殼,籽粒黑長圓形、硬質、穗大粒多,千粒重30.5克,根系發(fā)達,防風、抗倒性強,一般畝產在350公斤左右。黑寶馬一號籽粒飽滿,面粉里含有黑色素,具高營養(yǎng)、高滋補、高免疫的功能,特別有銷售市場。

老高說:“肖經理,別異想天開了。希伯花這鬼地方下一百場雨,也得被沙子吞溜凈。白沙子都跑到大道上去了,在沙土地上種麥子,你是吹氣呢!”

我說:“你別不信,已經有專家在扎魯特和科左后旗的四個蘇木嘎查的沙土地上栽種水稻成功了,而且產量還不低呢。我看稻子與麥子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種麥子應該是沒問題的?!?/p>

老高譏諷地說:“對!麥尖兒(麥芒)朝上,稻尖兒(稻芒)朝下,一反一正,像兩個人顛倒睡。但稻子靠的是水養(yǎng)著,而麥子需要土養(yǎng)著,能一樣嗎?”

老高堅持種葵花主要原因是有后臺老板楊力做支撐。楊力是通遼市肥業(yè)市場的老大。

老高緊跟著他搞農業(yè)訂單,成立“毫利希亞”(農業(yè)合作社)實行土地流轉。走產、銷一體化的路。這一條路從根兒上杜絕了賒銷問題。

路上我才知道他在做葵花訂單生意。這對于我來說是一個致命打擊。市場發(fā)展到今天已經進入互相殘殺程度。

老高想快速賺錢,要放棄與我的合作。我盡管豁出腸子肚子跟他喝酒??缮鈿w生意,老高還是選擇跟楊力種葵花,不與我合作種麥子。

我又傷心又窩火。

走到大解放,他去了烏蘭花家。烏蘭花頭不梳臉不洗,坐在炕上剪紙人。她見著我們就笑。她的婆婆不是全瞎,有一只眼睛能看見人。她老婆婆說:“那天烏蘭花喝藥,不只是你來要賬。你走后又來兩人要賬,頂著雪把我們家的羊拉走了。本來指著羊下一些羔子,給巴特爾看病呢!我那孫子耳朵聾,學校不收,烏蘭花一時想不開,就喝了農藥。”

今天,我知道你老高非來不可。紅狐昨晚顯靈告訴我,你老高要出大事,要吃官司。

老高半信半疑:“三姨別瞎說!”接著從兜里掏出一張欠條遞給老婆婆說:“錢,我不要了??粗銈児聝汗涯傅摹趺茨苷f逼債呢?我只是來問問,結果,她這一出事,我真的成了黃世仁。”

“別人說啥擋不住人家的嘴。怎么做是你的事。我們也不是賴賬不還,只是今年年景不好,賣了家當,也還不起。上有老下有小的,想打工都出不去?!睘跆m花的婆婆一臉無奈。

老高說:“三姨,別說了。前邊的事翻過去吧。日子還得過,地還得種。就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吧,今年的地交我來種,賠錢是我的,賺的歸你?!?/p>

“你老高是菩薩呀?”老婆婆滿臉驚訝。

老高說:“我正搞土地流轉,想連片種葵花,或許能躲開包米的低價,多為大伙賺點錢?!?/p>

烏蘭花的老婆婆閉著眼睛念經。念的什么我聽不懂。她神色慌張而恐怖。她說后山的紅狐貍掌管著那塊土地。紅狐一家沒地方去,動了那片土地,紅狐會把災難降臨到希伯花的。

老高對烏蘭花的老婆婆說:“我是想改變希伯花鄉(xiāng)親們的貧窮面貌,讓紅狐保佑我們吧!”

烏蘭花的老婆婆驚慌地說:“破壞草原就壞了風水。種地就種地唄,改種什么葵花?到時紅狐神靈怪罪下來,給你個眼罩戴,別怪我沒提醒啊!”

老高跟我說,老太太兒子兩年前去城里打工出車禍死了。老高認為烏蘭花的老婆婆是精神受了刺激,瘋瘋癲癲的說一些胡話。

我勸他謹慎,別以為我是在嫉妒他。

還沒到七九,沒有一絲春天的氣象。冷風呼嘯著卷起地上的塵雪。我緊貼著老高的后背,生怕一股風刮來。把我刮走。

我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靠近他,靠近除了老公之外的鄉(xiāng)下蒙古族男人。

一只烏鴉落在老榆樹的“卡巴拉”上,四處張望著。旋即烏鴉撲棱著翅膀,呱呱叫著飛走了。消失在茫茫希伯花草原上。

第三章

認識頭發(fā)蓬亂胡子拉碴老高的時候,是二十多年前的冬天。他是經常來科爾沁生產資料公司拉活,掙運費的大板車司機。人們叫他希伯花老高。很少有人知道他叫高巴圖。有一天他穿著一件油膩膩的軍大衣來我辦公室假裝倒水,和我有意無意地往化肥上扯,套近乎。他手里攥著一把化肥,沖著我用牙嗑了十幾粒兒,“啪!”地吐出來。結結巴巴地說:“這……尿素,騷烘烘的,是不是從女人尿里搞出來的?”

“老高你咋瞎說,這是化肥,懂嗎?化肥有化學成分,也就是有二氧化碳、合成氨。合成氨的確騷乎乎的,但不是女人的尿。你家娘們的尿和這化肥是一個騷味兒么?”

老高臉紅了。我瞅著老高的傻樣,喝了口茶水,沒咽進去,噴了他一臉。

他過了幾天又來了,進屋假裝倒水泡方便面,方便面泡好了不著急吃,瞅著屋沒人了,很詭秘的跟我說:“肖主任,好妹妹,幫我批幾噸化肥吧,好處……我給。”

我一愣說:“不允許個人倒賣化肥,你倒騰化肥抓著要進笆籬子的。我不跟你扯這個?!?/p>

他眨巴著眼睛,挑了兩根方便面,放到嘴里,沖我使個鬼臉說:“人無外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想發(fā)財險中求。有風險才有掙頭?!?/p>

我凝視著老高,足足有三分鐘。老高的一番話讓我的心頓時躁動起來。我大著膽子,厚著臉皮,敲開經理的門。

經理問:“干啥?”

“批幾噸化肥,希伯花的窮親戚種地用?!蔽液鷣y的編個理由。

“這么些年,也沒聽說你希伯花有親戚。”經理懷疑地看了我一眼,拿起筆寫了個五噸的條子。經理遞條子時捏著我的手說:“肖麗同志,下不為例啊!”

老高看到條子眉開眼笑,從兜里唰地拽出一沓錢,摔在桌上,興奮地說:“有面子,一張條批了五噸,舍一次臉,能下多少頓館子。妹妹,你說值不值?”

錢是小面值,二百,相當我一個月的工資。我張大嘴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老高說跑這一趟,他能掙三千元。你個死老高,你掙著了,差點把我給搭進去。

我后悔認識這個希伯花的老高。

老高說有啥后悔的,要天天能賺二百,讓人一天睡一次都干!

“滾犢子!”我順手把茶杯砸到老高的腦袋上。老高順勢灰溜溜地跑下樓了。

老高看上去憨厚、呆傻。實際上他腦袋特別聰明。跟他接觸多了,發(fā)現(xiàn)他算賬從來不用計算器。只要這邊一說價,他的大腦立刻秒殺。幾萬幾千塊,零頭不差。給你甩過錢來,動作麻利、瀟灑,多少年以后,想想還讓人羨慕嫉妒。

再后來化肥放開了,可以公開倒賣了。我也單干了,老高不分晝夜地往通遼城里跑,臉都顧不上洗,眼角掛著眵目糊。我在鐵道線上的公司每天早上開門,保準他第一個擠進來。開票員還沒坐好,他就解褲子。錢被他媳婦裝在一個長絲襪子里,貼著肚皮圍在腰上。

老高把化肥引進希伯花,給莊稼撒上,眼瞅著莊稼蹭蹭往上長。不上化肥的莊稼和上化肥的比,不上化肥的明顯長勢緩慢,穗小、桿細,不抗風不抗雨。

農民眼饞了,種地開始用化肥。后來農牧民不用化肥,就像小孩子的嘴嚼不著糖塊鬧得慌。農牧民對化肥逐漸有了依賴感。

農牧民是買方市場,控制不了價格的主導權。生產資料哪一天漲哪一天落,他們心里沒譜。好在有我往來于各旗縣之間,為農牧民做一些黨中央、自治區(qū)關于“三農”問題政策的解答,能夠及時解決農牧民想不開,轉不過來彎的一些思想和科技問題。我不由自主的承擔起了送科技下鄉(xiāng)的任務。

現(xiàn)在老高搞土地流轉,種葵花,似乎化肥漲價落價跟他沒關系了。

老高忽然覺得他是個國王。在希伯花他有了自己的葵花王國。他經常大清早站在葵花地里,洋洋得意地巡視一圈。上中學的女兒云朵說,爸爸老高就是一個“梵高”。他真想把梵高請來畫科爾沁草原上的葵花。

老高的葵花進入七八月就開的燦爛。那金子般的顏色,臉一樣地托著吉祥和幸福。

葵花給希伯花帶來了靈性??ㄒ齺砹艘蝗阂蝗旱酿B(yǎng)蜂人。蜜蜂嚶嚶著,讓草原有了更多喧鬧。希伯花草原從此不再寂寞。

然而氣候干燥,熱的要命。希伯花最高溫時達到了四十一二度。2016年這罕見的高溫,在科爾沁草原五十年中還是第一次。正因為干燥悶熱,藏在土層里的紅蜘蛛。開始爬出地表。紅蜘蛛一出現(xiàn),老高和那些參與土地流轉的農戶遭殃了。

科爾沁地區(qū)是紅蜘蛛蟲害的多發(fā)區(qū)。沒有罕見的高溫,紅蜘蛛病蟲害一般不發(fā)作,不流行。紅蜘蛛是危害葵花的重要害蟲之一。它主要是通過危害植物的葉、莖、花等,刺吸植物的莖葉,使受害部位水分減少,表現(xiàn)失綠變白,葉表面呈現(xiàn)密集蒼白的小斑點,卷曲發(fā)黃。嚴重時植物死亡。老高的葵花讓紅蜘蛛撩到了,真是欲哭無淚,人地無門啊。

也許是應驗烏蘭花婆婆的詛咒,附在她身上的薩滿說,老高選種葵花的地方,正是紅狐的洞穴,驚擾了紅狐家族,才降臨這方土地災難的。同樣種葵花,舍伯吐、朱日河,都沒紅蜘蛛病。單單希伯花這地方遭災了,這難道是一種巧合?

上千畝的葵花瞬間毀于一旦。老高站在一個高崗上,望著大片夭折的葵花說:“完了、完了。”

烏蘭花的老婆婆說:“希伯花本來是花草豐美的草原。遠古的時候這里是皇家哈撒爾的獵場,成吉思汗二弟的封地。那時候這里有狼群,狐群,還有野雞、野兔。隨著朝廷摻沙子的綏靖政策,大批漢人來墾荒種地,獵人瘋狂地捕殺,水草肥美的草原被弄得四分五裂。草場不是草場,害得那些紅狐貍無家可歸。想要五谷豐登,動用土地,必須給掌管這塊土地的神靈——紅狐,一個最好的交代。”

于是人們自發(fā)到山坡上撿拾石頭,為紅狐搭建廟。在希伯花以東,快進大解放屯的地方,有棵冠狀的老柳樹,據說,一百二十多歲了。人們在它旁邊用石頭壘起來一個不大不小的敖包。挨著敖包建了一座小廟,里面供著紅狐貍和土地奶奶。小廟門前插著旌旗,像古戰(zhàn)場上的兵器,上面彎刀一樣直通藍天。蒙古人稱旗桿為鄂博。古代可能是路標,用來做界限的。人們喜歡用藍色的哈達,系在旗桿上。白色的奶食,烈性的白酒,擺放在供桌上。人們點上三炷香之后開始跪拜。

在烏蘭花老婆婆的指揮下,祭拜儀式開始。每個人跪拜之后,圍著廟左三圈右三圈,撒下一圈種子,求紅狐允許,讓我們種下更多的五谷雜糧。

紅蜘蛛災害給老高致命的打擊。農牧民的絕產,使人們不再相信老高。人們不再買老高土地流轉的賬。有人挑事,聚眾找老高算賬。

如果高巴圖按照合同約定,所有的賠付都應該由他履約到位,農牧民不會有太大損失。其實老高的合作社只是楊力謀劃的空殼合作社。楊力沒有注入一分錢資金。楊力偷換了土地流轉這個概念。他讓農民人社是套項目,套政策,套取國家的補貼或救濟。

楊力認為葵花爛頭是老高管理不當,跟他沒有關系。

老高說:“因為你自封的總經理。種子化肥又是你提供的,你賺了農牧民的錢,別不講良心。如果想在希伯花混下去,你必須想辦法賠,不能讓農牧民賠,不能讓我高巴圖賠!”

楊力說:“賠賺都是命,肥是我提供的,沒有誰證明那是假的吧?還有種子,到了地里不是長得挺好嗎……爛頭,跟你管理不當有關系。早打菌克凈,也許會控制災情,舍不得投入,你怪不了別人,怪你無知,老是聽天由命?!?/p>

老高氣得渾身顫抖,指責楊力說:“想不到你是這么無情!”

楊力冷笑著說:“無情的是老天爺。生意人講的是利益,有利可圖。只要不是我的化肥害死了莊稼,我就沒責任。”

老高憋著一口氣,不知道找誰說理去。

他在一個午后,借著酒勁,闖進了楊力的辦公室。他像亡命徒,拿著一把锃亮的殺羊刀,逼著楊力給說法。否則,他要跟楊力玩命。

楊力桌子上老鷹逼真的標本,當年是老高花兩萬元從草原弄來的。楊力用它象征著事業(yè)和草原主人的身份。

“你不配擁有鷹,你也沒有鷹的胸懷!”老高舉起的刀閃閃發(fā)光。

楊力站在鷹后面沒動。

老高的刀最終沒有扎向楊力。刀只是在空中旋了一圈后,扎進了自己左邊的胳膊上。他說:“我站著是條漢子,躺著是只鷹。敢流血的人,才是草原上的巴特爾(蒙古語:英雄)。”

楊力見到如此這般的蒙古族漢子,見到淌在地上的血,妥協(xié)了?!袄细?,你是我的好大哥!”

他一邊幫著老高包扎,一邊答應繼續(xù)幫農牧民貸款,提供些優(yōu)惠,給農牧民一些補償。

老高以為楊力像他一樣,一言九鼎,說到做到。

第四章

午后的陽光又開始曬臉了。希伯花前面的那條小河開化了。河岸兩邊歪歪扭扭的大小樹枝露出了淺綠的新芽。

希伯花的土地上逐漸多起羊的腳印。黃昏時不斷地有笑聲,從各家的院子里嘰啦抓啦地傳出來。

老高跟在一群黃牛的背后,往烏蘭花家走去。拐進烏蘭花的家,身子上還披著牛皮一樣顏色的晚霞。他把一沓子錢放在炕上。

瘋女人烏蘭花看到錢,哧哧地笑,哈喇子呲溜溜地淌下來。

“遭災了,哪來的錢?”烏蘭花的老婆婆看著錢說。

老高說:“我有一些存款,還有幾百畝地沒種葵花。”

“我們欠你的錢,沒扣嗎?”烏蘭花的老婆婆很疑惑。

“沒扣。”老高卷上一支煙。

楊力還想在希伯花開辟市場,繼續(xù)做土地大流轉。他接受教訓,做的更細致一些。他想讓老高出面找種糧大戶談流轉面積,但是條件非??量?。比如說:種葵花,一斤回收六元。但合同上要求合格率必須達到80%,否則不予回收。二是幫農民貸款可以,必須先扣押金和利息。

老高以為楊力是在設圈套,一旦達不到標準,這不是坑農嗎。他說:“楊力,你這樣做多損?。 ?/p>

楊力說:“那就別怪我了,生意人不能做賠本買賣?!?/p>

老高說:“楊力,告訴你,你不仁,我也不義。欠你的錢不給了!”

“抽大煙,拔豆頸,一碼是一碼?!睏盍Υ绮讲蛔?。

老高萬萬沒有想到,楊力會一紙訴狀把他告上法庭。

烏蘭花的婆婆知道楊力起訴老高了,認定老高是冤枉的。她想借助神的力量幫老高。老婆婆找來一刀黃紙,畫了一堆類似蒙古文字的符號。老婆婆告訴他在星星出全的時候,到路口把紙燒掉,神靈會幫他的忙。

老高相信烏蘭花老婆婆的話,在星星出來之前,到路口點燃了黃紙。

他還緊鑼密鼓地找律師跑關系??€頭之事對他影響太大。處理不好土地流轉的事要泡湯。

老高沒斗過楊力。老高咽不下這口氣。

琪琪格看楊力陰損的手段,頓時慌了手腳,擔心為此事會傾家蕩產。

種葵花的農牧民賠了錢,很多人天沒亮就找上門討說法。

琪琪格聽見敲門就心慌。她聽人說涉農案子很嚴重,弄不好會判刑。她勸老高逃跑,離開希伯花,到外面躲躲。

老高嘴一咧說:“跑啥跑,我跑能對起希伯花的老少爺們嗎。”

琪琪格說:“咱沒錢還債呀?!?/p>

老高勸琪琪格沉住氣,穩(wěn)當點,不像外面?zhèn)鞯哪敲磭乐?。畢竟家里還有上千畝地撐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地在,就有機會東山再起。

我聽說老高攤上了官司,匆忙往他家趕。他還欠我錢,不跟我合作,不賣我的肥,這事……本來就不仗義。而且楊力本身就是我的死對頭。老高與他合作就是拆我的臺,誠心阻礙我推廣種麥子。我?guī)е鴳嵑耷瞄_老高家的門。

琪琪格正在炕上午睡。她一聽我來要賬,哇地一聲號啕大哭。她鼻涕一把淚一把,拍著大腿說:“這可咋整啊,老高家日子沒法過了,我也不活了!”

我見她耍賴皮,氣得不知道說什么好,臉色蒼白,渾身顫抖,更加惱火地說:“你欠我的錢,又不是我欠你們錢,活不活跟我沒關系?!?/p>

琪琪格見我發(fā)火,渾身抽縮著,忽然一挺脖子,口吐白沫,翻白眼暈過去了。

我慌了手腳:她死了嗎?

老高手忙腳亂,打著她的臉,掐人中,做呼吸……她才有了知覺。

我說她怎么這樣呢?

老高說:“她有癲癇病,受到刺激就犯病?!?/p>

我說:“我不知道嫂子有病。我聽說你種的葵花出事了,來問問欠我的錢怎么辦?”

老高哀嘆了一聲說,他的確遇到困難,暫時還不上錢。如果我特別想要,又不給他時間的話,把后山的那片地讓我先種兩年。

我暴跳如雷:“我不要地,別拿地糊弄我,要錢!老高,我就要錢?!?/p>

我脫掉了鞋和羽絨服,坐到炕上,準備跟他靠,不走了。既然琪琪格跟我耍潑,來不了硬的,我就來軟的。反正是撕破臉了,也不打算要臉面了。

琪琪格捂著臉哭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說:“我也是沒法子,出了這么大的事,都來逼賬,讓我們日子怎么過?。课覀兩嫌欣舷掠行???€頭,是天災,又不是我們能控制住的……”

“你想到你怎么活,可莊稼人怎么活,我怎么活,你想過嗎?”我傷心地哭起來。

琪琪格沉默了。

我跟她說:“我是下崗職工,掙這點錢也是熬著心血,提心吊膽掙來的。與高大哥認識二十幾年了。他知道我是不容易的。”

那時候為了賣肥,一夜不睡覺,挑燈串袋。男人干的活我們女人全上。農民不認國產肥,非要老毛子(俄羅斯)尿素,我們只能在黑夜里,變戲法……一個夜晚,最多賺二百元。

老高聽著我的講述,有幾分不安地說,當初賒欠給他的化肥,是因為落價了。老高是好心,想幫我一把。他沒想到種葵花會出事。

琪琪格紅腫著眼睛說:“這些葵花,我們賠了一百多萬??!”

老高知道我想種小麥,讓我看地去。他說:“你不如先種一年試試,也給我個機會緩緩?!?/p>

我對種地盡管陌生,但從心里喜歡。我小的時候就喜歡看著麥子破土放葉,喜歡看包米、谷子、高梁一天一個樣地長……

第五章

我們種植的黑小麥是采用膜下滴灌種植方式,解決了風沙大,留不住種與苗的問題。既然希伯花能生長牛蒡草,我相信也能長出麥子。

黑小麥頂著風沙出來了。清明的一兩場雨水,為黑小麥注入了活力和底氣。

當黑小麥綠蔥蔥的時候,有人看見有兩只紅狐從麥田閃過。

烏蘭花的婆婆說紅狐顯靈了,凡是紅狐走過的地方麥子瘋長。

我們種的黑小麥是自治區(qū)派來的專家定點定向扶持項目。這種黑小麥抗倒伏,耐寒、耐旱,耐風沙。小麥含有足量的富硒元素,長期食用對中老年心腦血管及癌癥患者,有著較好預防作用。

七月,希伯花從南到北,從西到東,土地旱得七裂八瓣?;鹄崩钡奶?,老榆樹、老柳樹、老楊樹彎下腰,梢條葉子蔫蔫的,無精打采。樹下一只老山羊嘴里流著黏沫子,幾只蘆花雞、幾只鴨子聚集在一起,張著嘴,伸著舌頭沒一點聲響。

草原上很多花死了,草也蔫了。唯有牛蒡草還在酷曬中艱難地喘息著。不幾天功夫,農牧民的羊就瘦成了桿狼的造型。他們看著要渴死、餓死的羊群,時不時圍著烏蘭花老婆婆的那座廟燒香跪拜祈禱,不斷流的來燒香。

那些跟著土地流裝的大戶,又一次聚集到敖包前,點燃香火,擺上供品,求助烏蘭花的婆婆,給神靈捎句話:明年我們不種黑小麥了,種牛蒡草、紫花苜蓿,千萬給我們點出路??!

天熱得草原上一切植物都打蔫了。忽然有一天,希伯花草原上來了一個叼著雪茄煙,嘴巴上留有小胡須的年輕人。他收購牛、羊。

這人是楊力。他轎子車后面跟著一輛大卡車,上面裝著一大車草料,這是牧民救命的飼草。

楊力說車上的飼草是從南方高價買來的。餓急眼了的羊們,聞到味,一股腦地跑來,圍著大車,伸著脖子。

楊力用現(xiàn)價收購,想賣的立刻點錢。大卡車等候收羊。付給錢和草料了,羊就不是你的羊了。你只是代養(yǎng)代管的放牧者。什么時候想贖回去,可以重新交易。

天下競有這樣的活佛,真是希伯花蒙古人的福氣。

楊力擺出一副救世主的架勢,挨嗄查(村子)收購,凡是想出售羊的,他馬上兌換現(xiàn)金,作好手續(xù),交第三方管理。

老高想阻止牧民與他交易??稍谘谉岬目釙裰拢菰瓱o草,羊群瀕臨絕跡,還又有什么辦法拯救草原嗎?熱度在老高身上翻騰、跳躍。他看到楊力的笑,覺得不是仁慈,笑的背后,一定隱藏著什么陰謀。

楊力是商人,做事精明,滴水不漏。老高與他接觸多年,知道他詭計多端,無利不起早。

老高有種不好的預感,覺得這里有陷阱。錢給牧民了,羊也給牧民了。楊力什么也沒拿,陷阱又在哪里呢?他晚上躺在火炕上心里直畫魂兒。

第六章

我在后山坡的麥子和那一片牛蒡草、紫花苜蓿一天一個樣生長。

老高捋著麥穗上的麥芒,像觸到了剛磨完一把刀的利刃上。麥田里他撥出一縷麥子的根須,仔細察看,發(fā)現(xiàn)根系上的土質成團粒結構。他問我這是用的什么肥料,麥子這么壯實。我說,這就是有機生物菌肥,屬于綠色環(huán)保肥料。這種生物有機肥看上去價格昂貴,但是我們采用最新的滴灌法,反而提高了肥料的利用率。比用傳統(tǒng)肥料節(jié)省很多。農牧民幾十年施用傳統(tǒng)化肥,土地板結,農作物根須已經不透氧了。莊稼像人一樣,吸收不到空氣中的養(yǎng)分,也會憋死的。

老高終于相信我的話了。他看到轉給我的土地上長出了綠油油的麥子,決定明年大面積種植黑小麥。

秋天葉落花黃的時候,我在希伯花見到老高又黑又瘦,滿臉憔悴。

他見了我滿臉的委屈,拉著我非要去他家喝幾杯。

他與楊力的官司一審輸了。楊力讓他賠七十萬。如果他還不上,就得把土地抵押給楊力。琪琪格怕賠盡家底,帶著家里僅有的錢和房證,離家出走,跟一個馬販子到外蒙做生意去了。

老高一個人生活著,廚藝好。他燉的羊骨頭滿屋是香味兒。他拿著刀割塊肉,遞給我說:“大哥真是沒用,欠你的錢還不上?。 ?/p>

“我理解大哥的苦楚。我不是已經種麥子了嗎。我明年還想種麥子。小麥用的是綠色有機肥,麥粒里含有富硒元素,能抗癌軟化血管,將來會有很大市場。我們要設計包裝,打出希伯花草原的品牌,像我們的牛肉干一樣,變成希伯花最美、最暢銷的產品,打進北京、上海、哈爾濱,甚至遠銷國外市場。”談起麥子我就興奮。

老高是性情中人,見我這么有激情和斗志,他來了興趣,猛喝了一大碗酒。

我此時想起生意上的障礙,家庭的不順,老公的辱罵和冷落,一陣心寒,忽然想哭。

那一夜,我們聊了很多。彼此間有了共鳴話語。老高失態(tài)地拽住我的手說:“肖麗啊,我心里難受,真的!”

“哥,為什么想做點事會這么難?”我說著哭了。我覺得我是那樣的孤單和無助。酒,偉大的酒啊!能讓我忘掉煩惱和痛苦。

我們成了兩個同命相憐的人。后來我覺得天在轉,地在旋。不知道怎么,我走進白云仙界。老高成了我的仙人。

恍惚中,我知道有人抱我,吻我。下肢隱秘之處有條小河潺潺流過,流到我冰涼的身體上。那是久違的快樂,似乎剝離身體之外,游離很久的東西,重新回到了體內,重新燃起死亡的肉體,我靈魂出竅般地脫離世俗,進了仙境,重新聽到了花開的聲音。我慢慢睜開眼睛,看到自己竟然睡在老高的火炕上。

我抱著衣服,惶恐地說:“我……我們做什么了嗎?”

“做與不做,有啥說道?我們蒙古人做事坦蕩,過了今天,可以忘記一切。但是,對我來說,今生值了?!崩细哒f。

我說:“這么說,我已經……”

“怪就怪酒,是酒精讓我失去了理智,做了出格的事?!崩细吆苣腥说卣f。

我沉默了。

老高說:“做就做了。想活下去,就要認真對待自己?;詈妹恳惶臁2荒芑钤谟魫?、愁苦和悲哀中。適當地調節(jié)好心情,像雄鷹一樣飛起來?!?/p>

轉眼又到了冬天。希伯花下了幾場大雪。

楊力開著他的寶馬車來了。陪他來的有市和旗里的幾個分管農業(yè)、農村的領導。車上還有市、旗里電視臺的記者。

夏天草原上的羊大多都被他收購了。進入冬季之后,全球經濟忽然好轉,玉米價格有所提升,從去年的0.58上調到0.8元,上漲了二毛多,對農民來說意味著有好日子過了。然而,羊價的大幅度拉升,讓農民傻了。賣出去的羊是五元,想收回來是九元。四元的差價讓楊力賺得流油。楊力拿走國家給農民的各種優(yōu)惠補貼,還上了電視,當上了模范。

牧民們也明白,不管咋說是楊力的做法,希伯花草原上才保住了所有的牛、羊。

草原上有了牛、羊,有了花草.才有了生氣和靈性。沒有牛、羊的草原,怎么能成為草原呢。秋收之后牧民們掏錢往回贖羊。

聽說楊力這一買一賣,羊連窩都沒挪,他就賺了幾千萬。

我在這塊土地上,打拼了這么多年,從來不敢做對不起農牧民的事。而楊力卻挖空心思,在農牧民身上尋找掙錢門路,想盡辦法套取國家對農民的政策。我服了他的精明。

第七章

五月里檐下的燕子已經孵化出雛燕,雌燕和雄燕交替出去,在空中飛來飛去為小燕覓食。

老高悶悶地蹲在院子里抽煙。羊咩咩地叫著,癟肚子上粘著幾根柴草。老高撇了一個石子,對著羊們吼道:“吵什么吵!”

羊驚嚇地往外跑去。

屋子里云朵在流淚兒??蛔雷由蠑[著大蔥、大醬。被掰斷的蔥白有奶狀的白漿溢出。

我過了晌午才趕到他家。看到云朵蓋著棉被,躺在炕上,面色蒼白。

老高說:“她病了,想領她去外地看病,后山的地,你種吧。你能不能再給我十萬八萬的,我給云朵看病用?!?/p>

我真不知道老高會這樣厚臉皮,抵債還附加條件。他是不是有點欺人太甚,得寸進尺了。我睜大了眼睛問:“為什么還讓我掏錢?你以為我是印鈔機,還是你的提款機,想要多少就要多少!”

老高突然給我跪下了:“肖經理,整個通遼誰不知道你心眼好。我認識你這么多年,大事小情,希伯花農牧民你沒少幫啊?!?/p>

我有點不知所措。

老高仰著頭乞求著:“何況,這撿來的孩子,興許是……”

我心痛著。

老高繼續(xù)哭求著:“因為我看到了你肖經理有人性?!?/p>

“你怎么就會認為我能答應你?”我說。

“睡過覺……”老高胡攪蠻纏地說。

我說無恥。

“肖經理,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你對土地的熱愛。假如這片地落到楊力手上,他絕不會種麥子。他依然是那么黑心,依然會選擇來錢快的種。他依然會大量施用化肥?!崩细哒f。

我目視老高不說話。

老高眼睛濕潤著說:“你是有天地良心的人。假如僅僅為了賺錢,你可以做那些劣質的化肥。但你沒有。你一直為希伯花農牧民的土地著想??纯瓷胶蟮哪且淮笃坏竭叺暮谛←湥纯次魈厮垢窕?、西六家子、蘇日根塔拉的那一大片沙化草原變成了牛蒡草、紫花苜蓿的繁榮的景象,我們希伯花的農牧民感激啊!就憑這一點,我的八九百畝土地白送給你都值!”

“你這是卑鄙的敲詐!”我氣得眼淚嘩啦啦的流,恨不得上去,像鷹抓住兔子撕碎他。

老高說:“我還是流氓和無賴。人到沒錢的時候想做好人也做不了,索性做壞人吧。反正你也恨我了,就可勁恨吧!”

我已無話可說。

“沒臉了,我想……要臉,就得豁出臉來。不過這土地還有十二年租期,你三五年內就會收回成本,也不算坑你,肖經理,我的肖麗,起碼你還有地種。”老高說。

我心里猛然一顫,把老高拉起來:“搞復雜了大哥。這孩子不管是你的還是我的,你只要明白是給云朵治病就夠了?!?/p>

云朵確診為白血病,急需尋找配型,做骨髓移植。琪琪格走了,家里家外都是他一個人忙乎。四個孩子,有三個住校,剩下這一個孩子,他一個人管。

老高賣了八十只羊給云朵看病。他說:“眼見著要春播了,后山的地不能荒啊?!?/p>

后山的那塊地,我熟悉,去過。過去是草牧場,離村屯遠,幾十里路不見人家。過去經常有野狼出沒。現(xiàn)在狼沒了。野雞野兔還是隨處可見。

老高非要領我去看看。去年,他在地頭上蓋了三間土坯房,能遮風擋雨,能臨時休息。

黃昏中后山那個土房子讓我想起草原上,我那嘎氣額麼格(蒙語:姥姥)住的蒙古包。小時候到假期我便去那嘎氣額麼格家。那嘎氣額麼格知道我喜歡吃葵花,在院子靠墻的地方種上幾棵。記得那嘎氣額麼格領著我,拿著小鏟子挖坑,用水瓢往坑里澆水,等土坑潮濕了,往里下種。然后,讓我用小腳丫踩嚴實。種子埋進去三五天就長出來了。

那是我第一次對莊稼,對生命的感知。

多少年過去了,我一直努力陪伴遠去的那嘎氣額麼格。

我的那嘎氣額麼格是信薩滿的。她阿爸就是薩滿。屬于“牙斯必拉其孛額”,科爾沁草原流傳的包氏正骨,就是那嘎氣額麼格的父親孛兒吉昌。據說傳男不傳女。那嘎氣額麼格的弟弟當蒙醫(yī),給人家看紅傷正骨。

烏蘭花的婆婆說老高之所以有這么多災難,是因為他爺爺在打獵的時候,曾經打死一只紅狐。那只紅狐是老紅狐的孫女。隔輩子找上來了,老紅狐要復仇。他躲是躲不過去的,上輩子欠下的債,這輩子必須還。

老高求我?guī)退芾砗献魃?,幫他進化肥,農藥還得從楊力那進,因為他是代理。老高讓我繼續(xù)幫他做土地流轉,種黑小麥和牛蒡草,領著農民往科技致富道上奔。

我被老高的話震驚了。從他古銅色的臉上看到了鄉(xiāng)村人的質樸。從他深邃的眼睛神里看像德國球星厄齊爾。就是這個樣子:額頭寬厚,心胸開闊。眼神里透著堅強,智慧,內斂,鋼毅。

盡管生活給了他那么多苦難,他仍不放棄,是什么精神讓他堅守這一片土地呢?

老高說因為他的根在草原,小時候每到春天,爺爺都趕著牛羊遷徙去西蘇旗。一去就是半年,半年之后再把牛羊趕回來。沿途經常遭到狼群的襲擊。爺爺和那些牧民的遷徙就是為了保護草原。因為我們不會種地,牛羊只靠吃草生存。牧場的草越來越少,草原開始禁牧,實行圈養(yǎng)。

我說:“應該好好保護草原?!?/p>

老高說:“看到你來種麥子,麥粒收走,麥稈做草料,我覺得草原有希望了?!?/p>

老高講這些話時眼里流著淚。他更不放心的是那些農戶,人家把土地交給他,外出打工了。他如果這個時候走了,“毫利希亞”(合作社)就沒人管了。農民會心慌的。

可是云朵偏偏在這個時候生病了,他是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

他紅腫著眼睛看上去非常憔悴和疲憊,衣服上明顯有汗津津的味道。

云朵的病越來越嚴重。冬天我見到她時,她瘦的像只小狐貍。我不知道是不是紅狐附在了她的身體里。她好看的眼睛確實有點狐貍的嫵媚。白白的臉皮與鄉(xiāng)村的人們形成顯明對比。臉如白云一樣圣潔,看上去高貴而典雅。我覺得云朵可能是天外來客。

希伯花鎮(zhèn)只有衛(wèi)生院,這里只能看發(fā)燒感冒。老高說云朵得的病不是花錢就能看好的。白血病是血癌,得上就沒個好。他不想讓女兒化療遭罪。

云朵最大的心病是找她媽。她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不是老高家的女兒。

老高說當年知道她身世的醫(yī)生王紅艷,去國外了,聯(lián)系不上。

狠心的琪琪格不知道去了哪里。云朵天天想找媽媽。其實,老高并不恨琪琪格,還很惦念她。擔心她會犯病,沒人照顧她。云朵想吃她下的大醬,想吃她包的餃子,搟的面條。如果她在家,老高也能騰出身子種地。

老高詭秘地趴在我耳朵上小聲說:“你呀,還真像她媽。鼻子眼睛都像。以前琪琪格就懷疑過我跟你有一腿,可惜我沒敢追你,早知道……不如追你了?!?/p>

我臉紅了,有被羞辱的感覺。我對他忍無可忍,剛想發(fā)火??吹剿槼料聛碚f:“這孩子真可憐,快死了,連親媽是誰都找不到。我也對不起這孩子,白叫我爸爸一回。求你,給她當幾天媽吧。我就是想讓她高興快樂一回……她的命,我救不了,能幫她找到親媽,也算是對得起她了?!?/p>

老高流淚了。黑紅的臉頰上淌著兩行長長的淚。

驀然間我震撼了。同樣是人,同樣沒有血緣關系,為什么老高能為她流淚,為她獻出土地,甚至是屈辱和自尊。而我呢?

老高說:“其實,肖阿姨就是你親媽,十六年前,她在遼城的火車站,把你弄丟了……她一直在尋找你。”

云朵搖著腦袋,不相信這是真的。

她發(fā)著歇斯底里的怪叫:“我不要什么骨髓,不要什么配型。我只想看到媽媽,能親眼看到媽媽……”

我在她的怪叫聲中心已裂碎,淚如雨下地說:“孩子,我的孩子……”

我抱住她。我用僅有的溫度,溫暖她冰涼的身體。我仿佛抱著她的骨頭。我撫摸著她濃濃的黑發(fā)說:“媽媽給你梳梳頭吧。”

木梳挑起她的發(fā)絲,好似一根兒麥芒刺痛著我的眼睛。

云朵在流淚。我在云朵的淚水里,找尋到她的孤獨和清冷。

我哽咽著說:“她應該去城里的醫(yī)院,那里醫(yī)療條件會好些?!?/p>

老高說:“農合不給報銷藥費。等收了麥子,我們去北京。領她看升國旗,去北戴河游泳?!?/p>

云朵說:“我想去看大象,看大象表演。”

“好啊,到時……媽也去?!蔽艺f。

第八章

雨后的希伯花黑小麥麥田,牛蒡草、紫花苜蓿培植推廣基地一片燦爛。藍藍的天空下飛機盤旋。我們綠色的麥田上無人機飛來飛去,像雄鷹盤旋在希伯花上空。

草原上來飛機了,人們震驚了。

這無人駕駛的小飛機是在殺蟲,替代人實現(xiàn)新的農耕。

人們聚過來觀看,有人不相信飛機撒藥,不相信馬云能創(chuàng)造出互聯(lián)網。但是無人飛機的確來了。飛機撒藥簡單,快捷,一架飛機一支煙的功夫就能噴灑百八畝的。

麥子被噴灑農藥后又綠了一層。這些黑小麥是即將出口到韓國和泰國的。

烏蘭花的婆婆抱著一只小羊羔來了。嘴里不知念著什么咒語,左手敲著神鼓,右手揮著神鞭鈴,嘴里祈禱著:“長生天啊,要護佑這個孩子,讓她好起來。我供奉給您這頭羊,有什么罪過,由這頭羊來替代吧!”

烏蘭花的婆婆已經醫(yī)好了烏蘭花的病。她現(xiàn)在頭腦恢復了記憶,能拿起鞭子放羊,能扛起鋤頭鏟地了。巴特在老高的幫助下去城里讀書了。這一切都是長生天的保佑。

回來吧

美麗的靈魂

阿伊博愿意為您降魔

愿意為她承擔罪過

你的家住在希伯花

那是一個生長著牛蒡草的地方

也長著著美麗的薩日朗花

跳啊…跳啊跳……

烏蘭花的婆婆蹦跳著,口吐神火,使出渾身力量求神靈下來,救救云朵。

云朵躺在炕上昏迷了好幾天。她的親生父母一直沒有下落,配不了血型,危在旦夕。

云朵把我當成她的母親。我卻忙于生意,很少陪她。云朵沒有怪我,每次見面都叫我媽媽。

烏蘭花的婆婆用跳大神的方式給她針灸,有了一點緩解。但是紅狐想要她的命,誰又能阻擋得了呢。

在一個黃昏的時候,云朵走了。許多人都看見老高家有紅狐出現(xiàn)。大大小小三五只紅狐,站在他家房頂上嚎叫,聲音震天動地。夜里像女人在哭,整個希伯花的人都聽到了這種哭聲,悲涼而凄楚。

老高把她葬在了我的麥地里,想讓她跟著麥子生,跟著麥子活。

聽老一輩人講,沒成年的女孩兒是不能留墳頭的。許多年前就有配陰婚之說,說孤墳容易鬧鬼。

老高沒有把她葬在祖墳里,或者因為云朵不是他家血脈的原因。

這里的蒙古人非常講究修筑墳。在希伯花隨便走走就能看到山坡上凸起的墳墓,都是用水泥砌起來的圓型小房子,形狀類似小蒙古包。有窗戶、有門,門口還擺著小獅子或是獵狗。

云朵的墳是簡易的,是用土堆積的。

當我走到這里的時候,有片祥云飄過,白白的,似羊群,在天上奔跑。在她的墓前我看到有老鼠跑過,紅紅的一閃,似一道光。墳前有一束鮮花,還有一瓶大醬。

老高驚叫著:“琪琪格來過,她來過了!這么說琪琪格回來了?”

我凝視著老高,他臉上淌著淚水。我擺好鮮花,準備禮拜。忽然間我看到墳頭上有一只藍色的發(fā)卡。

看到這個發(fā)卡,我渾身顫抖,驚異地大喊:“這是誰的?這……這是我女兒的發(fā)卡,她兩歲生日時,我給她買的,上面刻著:云。”

老高說從市醫(yī)院領她回來時,她頭上就戴著這個發(fā)卡。

十六年前我未婚有了個女兒,后來我老公因為這個孩子整天與我吵架。母親為了我婚姻幸福,幫我?guī)Ш⒆?。在一個黃昏,她把孩子弄丟了……

原來是母親騙了我。

我望著發(fā)卡號啕大哭,開始怨恨母親。母親在幾年前過世了。她不知道我的痛苦和悲傷。我一直在尋找女兒,怎么就沒想到云朵與我有關系呢?當初老高說云朵十五歲,年齡上差了一歲,我就打消了疑惑。我撕心裂肺地喊:“云朵,我可憐的孩子……”

老高扶我起來,我感到渾身軟綿綿的一下子撲在老高身上痛哭。他拍著我的背,安慰道:“不管怎么說,她還叫過你媽,你……你也抱過她?!?/p>

我說:“我沒盡到母親的責任,沒有給她做配型,沒有救她……”

這時候我看到有只小狐貍站在樹椏上,望著我。它眼睛藍盈盈的,清澈的如湖水。它深情地望著我。在流淚。我的心怦然一跳,驚異地喊道:“你是云朵,我的女兒,對嗎?”

小紅狐從樹枝上跳下來,用兩個前爪向我作揖,跪拜。我看到它的眼睫毛上有淚往下淌,一滴一滴地砸下來,砸亮了它的皮毛,也砸碎了我的心……

我呼喊著:“云朵,我的孩子,你在哪里?”

它縱身一跳,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這時有汽車鳴笛。我跟老高向地頭走去,眼見有五六個男人從車上下來。楊力從車里出來,叼著一根雪茄煙,帶著得意和傲慢。他一揮手,有兩個人拎著鐵鍬過來,見著麥子就挖,把麥子的白根挖個底朝天。老高見到白燦爛的根須,仿佛自己的心被楊力扎上了一刀,熱血在淌。

他沖上前去,憤怒地說:“為什么要毀我們的麥田?”

楊力從后面走過來,露著猙獰和冷漠,用腳狠勁地碾著麥子。

老高攥著拳頭,怒視著他。

楊力冷笑著說:“不要用這種眼光看著我,這麥地已經不是你的了……難道你沒接到法院傳票嗎?”

“你不知道我把地抵給肖麗了嗎?如今,麥子已經長高了,難道你想毀了麥田?”

“法院已經判給我啦!毀不毀是我的事,這地跟你沒關系了?!睏盍υ诶湫?。

我聽著楊力的笑聲,骨頭里冒著寒氣。

我望著麥田,望著老高和楊力,蹲下來,瞅著麥子。面對這一切,我比螞蟻還弱小,連站起來保護它們的能力都沒有。

無知和善良是這場災難的根源。我以為老高忙于云朵的病,沒有催促把地過戶,又覺著地歸我種,麥子長了一茬又一茬,土地權不會有變動;而我們卻忽略了對手楊力的狡猾與陰險,沒想到他會利用官司掠奪我們的土地。

老高看到楊力來搶地了,才意識到事情鬧大了。從前他以為楊力跟他打官司是走過場,做給別人看的,不會動真格的。萬萬沒想到楊力來真的了。此時老高心明鏡似的,楊力要真的把土地拿走,最慘的不是他,而是我。老高雙腿一軟,跪在地上,悲切切地用手抓著土地,摸著弱小的麥苗,眼淚往下掉。

驀地,老高站起來,一鍬土揚到楊力臉上:“楊力,我操你八輩祖宗!我非告你賣假農藥不可。烏蘭花喝過你賣的假農藥,她沒死證據不足是不是?這回我當著你的面再喝一次給你看!我不死,你就是個藥騙子!”

老高往地頭的農藥桶奔去。地頭白色的農藥桶里還有半桶嗆鼻子的農藥。

楊力這次來是想試一試老高的道行,不是真心來要地的。楊力轉身一把拽住老高說:“大哥,我看你們種麥子饞得荒。能不能給我點麥種。我去朱日河種。朱日和那邊的地,撂荒的比希伯花多,看著是心疼?。 ?/p>

我疑惑看著楊力,不相信他的話。

“肖經理,高大哥,我從沈陽為農民們訂購的現(xiàn)代化大型噴灌配套機,明天就到貨。也算是我對高大哥和肖經理的良心補償吧?!?/p>

我沒想到楊力這么說。

楊力鄭重地說:“高大哥,我撤訴了,那些錢你慢慢還?!?/p>

我張大了嘴巴與老高碰了一下眼神,我們幾乎同時說:“楊力,你真想種麥子?”

“是!我想種麥子?!睏盍Φ穆曇魢橈w了麥田里的一對野雞。忽然轟隆一聲巨響,地頭的土房子坍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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