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源,1993年出生,兒童文學作家,作品多見于《兒童文學》《少年文藝》等刊物,著有長篇小說《秋安》?,F就讀于北京大學。
新買了一副墨鏡,剛戴上就興沖沖地拍了張照片發(fā)給梅老師:“好看吧!是不是很酷?”半晌,她幽幽地回了句:“鏡片顏色太深,乍一看有點像盲人啊?!?/p>
梅老師是我的高中語文老師,和我媽媽年齡相仿。不知何故,我好像生來就有一種能跟老師成為朋友的天賦,不論老師的年齡、性別、脾氣。我與他們交談時以“你”而非“您”相稱,內容常越界至學習之外,甚至敢當著班主任的面吐槽周六補課是件“太沒人性的事”。嗯,就像朋友之間一樣平等和輕松自在。對此,其他同學與其說是羨慕,不如說是驚恐——雖然這種師生關系在國外或國內的大城市并不新鮮,但在一個女生們夏天都不好意思穿裙子的小城的高中,這可真是有點奇妙。
畢業(yè)6年了,每年暑假回家,我都會約梅老師出來玩。她開車,我們隨便選個方向就一路走下去,稍不留神就從市中心開到了郊外。常常是正聊得手舞足蹈,她忽然叫起來:“呀,別光顧著說話,看看這是哪兒啊!”我意猶未盡地收住話頭,透過車窗環(huán)顧四周,淡定地說:“不知道,管他呢?!焙孟衩看渭s會都要迷路,然后再稀里糊涂地繞到正確的路上來。歸途中,她還會特意繞到學校,給辦公室的花草澆水,向我介紹新加入的成員,心虛地預測它們的壽命;或者打電話跟她先生商量晚上吃什么,再打電話讓默默在家先把粥做好。
默默是她的女兒,也是我高二時的同桌。當年每次梅老師在語文早讀時抱著幾本新的小說或詩集進來,或者在課上第N次提到自己曾去過的地方,我們前后左右的同學就揪住默默,泄憤似的拍她、搖她,不可思議地大嘆:“你家是不是滿屋子都是書?你媽媽是不是全世界都去過?”
全世界倒不至于,但全國是差不多了。在高中教書是忙碌而緊張的,但梅老師總有辦法把生活過得津津有味,遠則花一個多月的時間駕車去趟新疆,近則在辦公室種一排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等著它們開花。曾經在上學路上,我看到她捧著一盆新買的花,昂著頭,滿面春風地走著,嘴角抑制不住天真滿足的笑,像個得到一大包糖果的小孩。也許是花讓她那樣開心,也許她就是沒來由地開心。在匆忙趕往現實生活的人潮車流中,她好像面朝著一個完全不同的夢幻的遠方。我與她隔了幾步遠,卻沒有跑過去打招呼——我有點不舍得打破那籠罩在她周圍的淡淡的光芒。
梅老師很率真,時常講些與嚴肅的高中氛圍和教師身份不符的話。自習課考試,她和我們一起寫卷子,下課時我們還沒開口,她就先抱怨起來:“唉,真討厭做題?。 币桓比鰦捎譄o辜的表情。有時她講著課,莫名其妙就冒出一句:“哎呀,校園里的法國梧桐的葉子都干枯成那樣了怎么還不落,看著心里怪不舒服的。旁邊的楊樹葉早落完了,樹枝那么干凈?!蓖瑢W們面面相覷,我則鄭重地表示反對,覺得滿樹枯葉在起風時發(fā)出的聲音十分動聽,留著正好??崾顣r,全班蔫成一片,當年教室里還沒有裝空調,只有大吊扇像空頭支票一樣在頭頂一遍遍說謊。她就自己出錢,讓課代表出校門買兩箱冰激凌回來,大家在自習課上吃得不亦樂乎。
梅老師對某些學生有特別的好感,且都出于一些單純天真的原因,而非成績好那么庸俗的因素。越是調皮的她越喜歡,覺得他們可愛;她篤信男生就是得打打架什么的,有股少年的血性才好;她尤其欣賞一個男生,就因為他的字寫得好,每當需要抄些什么在黑板上,她就叫他來做,然后站在教室后面,旁若無人地陶醉在優(yōu)雅的字體里。
我并沒有打架的血性和書法的天才,但她也挺喜歡我。若真要找一個原因,大概就是我們都對月亮癡迷吧。我在語文周記里寫每晚出門第一件事就是抬頭找月亮,她驚喜地在評語里寫她也愛看月亮——她的評語類似于一封短信。她會在月朗無云的夜晚駕車去燈火寥落的田野,那里的月亮顯得更亮更美。有時因為貪心,看了太久,就被凍感冒了。她先生擔心她的安全,便陪她一起去。
“有人陪著看月亮,很浪漫吧?”我問。
“哈哈哈,”她笑道,“你叔叔不懂得欣賞,昨天盯著月亮感慨:‘哎呀,這月亮圓得跟燒餅似的!”
我倆的爆笑聲被晨讀聲完美掩蓋了。
說那種年齡的人孩子氣,不知是褒是貶。但梅老師確實跟當時的我和默默一樣孩子氣,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梅老師教我們班的語文,同時也是隔壁班的班主任。默默暗戀隔壁班的一個男生,高個子,虎頭虎腦,走路如疾風迅雷。默默告訴我他姓潘的時候,地理老師正用粉筆在南美洲地圖上標注潘帕斯草原。從此我就叫他潘帕斯。全校運動會,聽說潘帕斯要跑男子一千米,我手舞足蹈地沖進班里,把羞澀緊張卻故作鎮(zhèn)定地寫作業(yè)的默默硬拉出去圍觀。結果她真的只是圍觀,縮在人墻后面一聲不吭,害得我替她激動地喊了幾百聲“加油”。
那個年齡的我們都坦坦蕩蕩、心思透明,什么都往周記里寫,無所謂秘密,也不怕別人知道。梅老師從周記里讀到了,卻裝作不知道的樣子,從不當我們的面提這茬事。直到有一天,我走進教室,看到默默兩眼放光,渾身顫抖,不停地往桌子上摔筆,掉在地上就換一支接著摔。這是她表達激動和疏導情緒的獨特方式。
“你……怎么了?”我小心地問。
她像是要哭,又分明在笑,幾乎說不出話來。我感到事態(tài)有點嚴重。
等她平靜下來恢復了語言能力,我才知道:毫無征兆地,梅老師以默默的作文不夠好為由,特請潘帕斯給默默輔導一次功課,就在語文組辦公室里,并且送了他一堆書以表謝意。
所以那天晚自習,默默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跟她暗戀的男生單獨相處了!如此離譜的好機會,不抓住簡直天理難容!我們的班主任要是知道,肯定擔心得吃不下飯——她最怕這種青春期的情愫攪擾人心,影響學習。更別提這機會還是語文老師兼親媽精心安排又若無其事地遞到懷里來的。
“真好呀!”我不無羨慕地說。
“說不定哪天你也可以跟你喜歡的人說上話呢。”默默說。
“不,不,不會的?!眅ndprint
因為我暗戀的是一位老師。他教梅老師的班,不教我們班,所以我根本沒有機會跟他說話。
用“暗戀”這個詞可能不太準確。因為桀驁不馴的我曾給他寫過一首詩,發(fā)表在一本國家級期刊上,然后跑到他的辦公室去。
“老師,這里面有我的詩哦?!?/p>
他略感驚喜又困惑地拿起雜志,從后往前翻找著。
“你就那么沒信心我的詩會發(fā)在首篇嗎?”我說。
他笑著,從第一頁翻起,找到我的名字,靜靜地讀了很久。
那是高二的事了。我沒再跟他說過話,直到高三的冬天。
那個冬天冷得早,樹葉掉得很快,幾場大風,就把世界整個兒換了。我從小扛凍,又犟得很,硬是撐到11月還穿著單衣。我喜歡冷的感覺,冷會讓我頭腦清醒、思維敏捷。
為了給大家鼓勁,我們班班主任特意張羅了一場熱鬧的班會,請所有任課老師講講他們各自的高三記憶,回味那段疲憊苦澀又閃閃發(fā)亮的時光。班會后沒幾天,梅老師也借鑒經驗,在她的班里開了一場類似的班會。這事原本跟我沒半毛錢關系——倘若她不曾邀請我參加。
那天自習課,我正奮筆疾書,門外忽然有人找。
“你跟我走一趟吧?!币粋€陌生的男生說。
“嗯?”
“梅老師請你參加我們班的班會。”
“為啥呀?”我哭喪著臉,百思不得其解。
“其實我也不知道,”他聳聳肩,“可能是讓你講學習經驗吧,你不是你們班的第一名嗎?”
梅老師搞什么鬼,我在心里嘟囔,心不甘情不愿地拖著步子離開我寫了一半的題。耽誤整整一節(jié)課!今天的計劃完不成了。
推開鄰班門的時候,我的記憶和理智還是正常運行的。但當我看清坐在后排的老師當中某個人的臉之后,我的整個系統(tǒng)就紊亂了。
梅老師坐在他旁邊,見我來了,就悄悄換了個座位。我精神恍惚地走過去,機械地坐在那唯一的空座上。
上天作證,我的記憶系統(tǒng)受到了驚喜的損害,那次班會做了什么、講了什么,我現在真的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只記得第二天語文早讀,梅老師站在教室后面看書。我心慌意亂地飄過去,不敢看她的眼睛,說:“老師,昨天的事,謝——”
“哎呀,”她打斷我的話,捏了捏我的薄薄的外套說,“你穿這么少,冷不冷?”
“不冷?!蔽矣行┮馔獾鼗卮?,然后想了想,沒說什么就走了。
有一種秘密,是別人不知道的事;還有一種,是知道卻裝作不知道的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