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堅
(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安徽蕪湖241000)
陳獨秀與桐城派的關(guān)系,學界多執(zhí)于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新舊之爭”,而所論又多從陳獨秀與桐城派的對立之處闡發(fā),鮮有人注意到陳獨秀與桐城派絕非僅是矛盾對立的關(guān)系。如關(guān)愛和在《二十世紀初文學變革中的新舊之爭——以后期桐城派五四“新文學”的沖突與交鋒為例》中說:“至此,兩位新文化、新文學的提倡者(作者注:陳獨秀與胡適)都已把反對舊文學的矛頭明確無誤地指向桐城派及桐城古文。桐城派作為舊文學殉品、新文學祭物的命運,已無可逃遁?!盵1]又如曾光光論說此事時說:“當新文化運動的發(fā)起者們將目標瞄準‘舊文學’與‘舊道德’時,桐城派自然會成為最好的批判靶子?!盵2]因此,在論及陳獨秀與桐城派的關(guān)系時,難以突破傳統(tǒng)觀念的束縛。其實,陳獨秀早年受桐城文化濡養(yǎng),與桐城門人相交游;中年因“新文化運動”而與桐城派針鋒相對;晚年回歸傳統(tǒng),研究文字學。就其與桐城派的關(guān)系而言,陳獨秀出自“桐城”,與桐城派頗有淵源,可謂是深得桐城之助。
按舊行政區(qū)分,懷寧與桐城分屬兩縣,但兩地山水相抱,雞犬相聞,人文一體,素有“桐懷一家”之說,屬桐城文化圈[3]。懷寧深受桐城學風與文風的影響,亦在情理之中。生于斯、長于斯的陳氏一族,受桐城家風、學風的影響不言而喻。
陳氏先世“習儒業(yè)十二世”,“長子藩,十一歲五經(jīng)讀竣,文理清通,固公之法教森嚴”,“公幕出家寒苦,依然附學不輟,師俸倍于人,自俸半于人?!盵4]陳氏一族不僅有世代習儒的傳統(tǒng),族中子弟更是勤奮刻苦。而桐懷相距甚近,在桐城學風潛移默化影響下的陳獨秀及其父兄學桐城古文當在情理之中。
陳獨秀幼時由祖父教其讀書,所學內(nèi)容為《四書》《五經(jīng)》及《左傳》。《四書》《五經(jīng)》是科舉考試的內(nèi)容,凡是參加科考的士子均需認真學習。而在桐城古文的發(fā)展脈絡中,《左傳》是極其重要的一環(huán)。方苞看重《史記》《左傳》,以為此兩書為義法說之大源[5]129。除此之外,方苞堅守以程朱上接孔孟,以韓愈承繼《史記》《左傳》的道統(tǒng)文統(tǒng)[5]129。陳獨秀在幼年時期就學習《四書》《五經(jīng)》與《左傳》,與程朱產(chǎn)生聯(lián)系,由程朱再進一步靠近桐城派。陳獨秀幼年喪父,母親望子成龍,“中個舉人替你父親爭口氣,你的父親讀書一生,未曾考中舉人,是他生前的一樁恨事?!盵6]203“在那一時代的社會,科舉不僅僅是一個虛榮,實已支配了全社會一般人的實際生活?!盵6]205在母親崇重科舉的思想教育下,陳獨秀自然得學習八股文章,而這是在其兄長的指導下進行的訓練。陳獨秀回憶說:“他高高興興的拿出合于小考格式的路德的文章為我講解”,還“拿出金黃和袁枚的制藝給我看,我對于這幾個人的文章雖然有點興趣,而終于格格不入”[6]206。除此之外,兄長還需按時向母親報告陳獨秀學習八股文的進度與程度。盡管陳獨秀一再表明自己鄙棄八股文,視八股文章與科考為災難,但實際上他與眾多士子一樣,因科舉考試而研習八股文章、做試帖詩,更曾對袁枚等人的制藝產(chǎn)生過興趣。后來陳獨秀年紀輕輕考中秀才,并參加了江南鄉(xiāng)試原因全在于研習制藝、鉆研八股。
清朝科考須做八股文,而八股文與桐城古文又關(guān)系緊密。“八股文和桐城派的古文很相近,早也有人說過,桐城派是以散文作八股的?!盵7]科考士子為了避免文章千篇一律,便很自然地借鑒古文的某些藝術(shù)特征來創(chuàng)作時文。為使文章脫穎而出,將古文的義理、神韻、考據(jù)引入時文之中,使時文氣象一新。加之方苞身為古文大家,曾因善制藝而身居高位。鑒于此,許多士子認為學習方苞的為文之法——以古文為時文,求得耳目一新是中舉的捷徑。陳獨秀既有世代習儒之傳統(tǒng),又有“桐懷一家”之優(yōu)勢,謂其文化底蘊來源于桐城,名副其實。
陳獨秀與桐城派的因緣還在于他曾與桐城派傳人交好,友誼深厚。作為桐城派大師方宗誠的后人舒蕪,曾在自傳中談到陳獨秀與其長輩的交往,說:“我自幼習聞陳獨秀家與我們家是幾世通家之好,陳獨秀的父親陳昔凡先生,與我的伯祖父方倫叔先生,我的祖父方槃君先生,以及鄧繩侯先生,都是安徽學界文林同輩交游;陳獨秀與我的幾位伯父、我的父親以及鄧繩侯先生的兒子鄧初(仲純)、鄧以蟄(叔存)又是同輩交游;我的六伯父方孝旭先生的夫人(方瑋德之母)是陳獨秀的表妹?!盵8]舒蕪的曾祖父是桐城派后期名家方宗誠,祖父為著名詩人、書法家方守敦,外祖父為桐城派殿軍馬其昶,父親方孝岳畢生從事文學、經(jīng)學、佛學研究,在漢語音韻學方面的成就最為突出。陳氏與方氏兩個家族之間的來往,不僅是人情的來往、姻親的結(jié)合,更有文化的交流。舒蕪作為桐城大儒的后代,“在家塾里讀的《四書》《五經(jīng)》、唐詩、古文,全得背誦”,“古文主要是讀唐宋八大家的,實際上是把他們看作八股文的先輩或長親?!盵9]253而與桐城派相交的陳氏一族,對陳獨秀的教育亦是與方家不謀而合?!秾嶁肿詡鳌分?,陳獨秀曾描述自己讀書,“恨不得我一年之中把四書五經(jīng)都讀完,他才稱意。四書詩經(jīng)還罷了,我最怕的是左傳”,“除溫習經(jīng)書外,新教我讀昭明文選”。[6]202陳方二家教育情況如此相似,研讀的書籍也是十分相近,當是兩家在對后代教育一事上交流切磋,互通聲氣。陳獨秀自幼年開始深受桐城家法的訓練與桐城文化的熏陶更可由此處見。晚清桐城派雖呈西風凋零之態(tài),但名氣尚存。桐城派諸多傳人皆有設席于各地書院的經(jīng)歷,將授課作為自己謀生的手段。如姚鼐曾擔任敬敷書院山長,馬其昶亦出任桐城中學堂長。由此可以說,桐城文人與教育、與學校有一種天然的融合與親近。進一步說,桐城文人對教育、對學校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和變革較學界他人有著更深、更具體的渴求和關(guān)切[10]。
作為桐城派傳人的方氏一族具有善于教育的傳統(tǒng)。陳方交好,陳氏一族面對豐沃的教育資源,必定充分利用。在陳獨秀在與方孝岳等人的交往中,正是因為桐城家法融入陳獨秀的血肉之中,才讓陳獨秀親近、交往方孝岳等桐城派傳人。當年方孝岳與其妻在京舉行婚禮,陳獨秀、胡適等新派人士都參加婚宴,除去私人交情外,更是因陳、方二人在文化上的聯(lián)系。不僅如此,方守敦去世時,逃難四川的陳獨秀送去挽聯(lián):“先生已死無鄉(xiāng)長,小子偷生亦病夫?!盵9]130挽聯(lián)中,陳獨秀語氣謙卑,以同鄉(xiāng)晚輩自居。既是因桐城方氏名氣不薄,又因陳獨秀與方氏家族交情頗深。
除卻思想上接觸桐城派,受桐城文化濡養(yǎng),在現(xiàn)實生活中,陳獨秀與桐城派大師馬其昶更是聯(lián)系緊密。清末,安徽大學堂更名為安徽高等學堂后,嚴復曾至此處任校長,該校直至1911年辛亥革命后停辦。在安慶除了有安徽高等學堂這樣的官辦學堂外,還有一些私立學堂。民國元年,陳獨秀利用原安徽師范學堂舊址,創(chuàng)辦私立安徽高等學堂,聘桐城馬通伯為校長,陳自任教務主任,未及一年,因局勢變化而停辦,后并入私立江淮大學[11]。
1919年6月11日下午,陳獨秀在散發(fā)《北京市民宣言》傳單時,為便衣警察所捕。這一消息在第二天即傳遍北京。在眾多的營救人士之中,有一股引人注目的力量施以援手,即馬其昶、姚永概等桐城派古文大師。馬其昶、姚永概認為陳獨秀“所著言論或不無迂直之處,然其學問人品尚為士林所推許?!背藢﹃惇毿銓W問人品的推崇,“與陳君咸系同鄉(xiāng),知之甚稔”。常常向人表示,“主張不妨各異,雖同是士林斯文一體,文字之獄,萬不可興云云。”[12]北京學界、教育界及輿論界等各界人士營救陳獨秀在情理與意料之中,“陳君本教育界巨子,平日提倡新思潮”[13],盛名日隆。但身為“十八妖魔”傳人的桐城后人,在舊學與新學激烈對立的艱難處境之下,居然為叛逆桐城的陳獨秀擺脫囹圄而奔走呼號,既引人注目也令人深思。仔細推究,馬、姚二人與陳獨秀是安徽同鄉(xiāng),彼此熟稔。出于同鄉(xiāng)之誼,二人為陳獨秀奔走確實無可厚非。然馬其昶、姚永概之所以愿為陳獨秀出獄奔走效勞,深層原因更在于此時的桐城派已衰落,難以為繼,陳獨秀雖百般為難桐城派,然其于桐城派實則意義重大。陳獨秀幼時深受桐城文風影響,又因其家族與方氏家族過從甚密,深受桐城派教育方式的影響,打下深厚古文基礎。在深厚的古典文學的基礎上學習其他知識,從傳統(tǒng)中汲取營養(yǎng)以塑造自身,桐城派功不可沒。而后又攜手吳汝澄、房秩五創(chuàng)辦報刊,結(jié)下友誼,彼此之間相互砥礪。作為正宗桐城派后學的吳、房二人與陳獨秀在創(chuàng)辦報刊之余交流思想,陳獨秀亦可再次走近桐城派。陳獨秀更與桐城大師馬其昶同在一校,朝夕相處,馬其昶畢竟是桐城派大儒,思想見識更是超越方守敦等人。公務之余,二人交流探討桐城派亦在情理之中。陳獨秀自幼感觸桐城文風,后接受桐城家法訓練,這為他后來文章寫作與文字學研究奠定基礎。而這桐城家法下的訓練正是他與馬、姚二人得以相接的關(guān)口,其身上的桐城文化與桐城家法喚醒馬、姚二人保全桐城遺種之決心。陳獨秀血液之中的桐城文化因子更讓馬、姚二人意識到,凋零勢態(tài)下的桐城派若要繼續(xù)傳承,陳獨秀不可不救。以此觀之,陳獨秀之于馬、姚,之于桐城派意義重大,實是桐城派最后的精神脈息。
新文化運動提倡新文學,反對舊文學。陳獨秀在文章中提出了三大主義,高舉文學革命的大旗。在談到今日中國文學之委瑣陳腐,遠不能與歐洲并肩,原因就在于“妖魔所厄,未及出胎,竟爾流產(chǎn)”[14]290。而妖魔又是何人?“即明之前后七子及八家文派之歸、方、劉、姚是也”[14]290。陳獨秀思路清晰、目標明確,高呼建設平易抒情的國民文學與立誠寫實的文學,則必須要推倒雕琢阿諛的貴族文學與陳腐鋪張的古典文學。在桐城派、文選派、江西詩派等舊文學之中,桐城派作為“一代文宗”,既是為封建王朝服務的貴族文學,又是失抒情寫實之旨要的古典文學。在進行文學革命的萌芽階段,將桐城派樹立為標靶,此后集中全力攻擊標靶,此舉意義深刻。倘若桐城派這一最大障礙被掃除,其他舊文學余孽望風披靡,不攻自破,無力與新文學相抗衡,那么新文學的建立便是水到渠成之事。在舊學中浸淫已久、接受過桐城派熏陶的陳獨秀,言辭鋒利地批駁桐城古文,“明目張膽以與十八妖魔宣戰(zhàn)”。陳獨秀力圖褪去身上痕跡,去建設國民文學、寫實文學與社會文學,在反叛桐城派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不僅提倡文體上的更新,陳獨秀還對胡適提出文學語言的更新——廢除文言,提倡白話,予以響應與支持。最初提出白話文主張后,無人注意?!靶虑嗄辍眰儾坏貌恢鲃映鰮簦慑X玄同與劉半農(nóng)共同演繹了“雙簧信”。“惟選學妖孽,桐城謬種,見此又不知若何咒罵,雖然得此輩多咒罵一聲,便是價值增加一分也”[15]。錢玄同在寫給陳獨秀的信件大發(fā)言論,陳獨秀也一一寫信回復?!耙韵壬曧嵱栐b學大家,而提倡通俗的新文學,何憂全國之不景從也?可謂文學界浮一大白!”[16]“而且既然是取文言一致的方針,就要多多夾入稍稍通行的文雅字眼,才能和純?nèi)话自挷煌??!盵17]從回信可見,陳獨秀欣賞錢玄同追隨新文學的態(tài)度;對于推廣白話文,陳獨秀亦是大力支持。從陳氏提出“十八妖魔”再到錢玄同提出“桐城謬種,選學妖孽”,陳錢二人結(jié)為盟友、互相支持,竭盡全力攻擊桐城派。
推廣白話文,就不得不掃蕩桐城古文,皆因桐城古文阻擋了推行白話的道路。陳獨秀以為古文是死文字,而白話是活的。古文是為封建王朝服務,而如今已經(jīng)推翻了封建帝制,那么再用古文必定不合適了。古文屬于舊文學,如今推崇新文學,則一定要用白話。陳獨秀深受桐城文化的濡養(yǎng),對于桐城派的優(yōu)缺點更是有旁人不可比擬之體會,新文化運動中他抓住桐城派的弱點,攻其軟肋。桐城家法訓練下的陳獨秀,利用自己的桐城派舊學本領(lǐng),抓住桐城派古文空疏、窳弱的缺點,深刻體會到桐城古文不及白話文。而這發(fā)現(xiàn)缺點,攻擊軟肋的本領(lǐng)也正是其在桐城派訓練下的功力的積累,即便是攻擊桐城派,還是借桐城派之助。另一方面,將桐城派作為標靶,使陳獨秀等人有了批判的對象,這又是陳獨秀得桐城之助的另一層面表現(xiàn)。
《新青年》同人以陳獨秀為總司令,各顯所能。在《新青年》同人中,胡適之于陳獨秀更是意義非凡。胡適注重歷史的文學觀念,認為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以為古人已造古人之文學,今人當造今人之文學?!盵18]287從文學進化的角度,肯定了推行新文學的重要性與合理性。推行新文學又有不得不攻擊古文家之原因,“吾輩主張歷史的文學觀念,而古文家則反對此觀念也?!盵18]287“吾輩之攻古文家,正以其不明文學之趨勢而強欲作一千年二千年以上之文。此說不破,則白話之文學無有列為文學正宗之一日?!盵18]287文學處于不斷進化之中,而古文家阻礙了此種進化,所以打倒桐城派古文實是大勢所趨,是文學進化之必然結(jié)果。打倒古文家的原因更不僅限于此,胡適以林紓《論古文不當廢》中“而方姚氏不之踣”一語不合文法,“則古文之當廢,不亦既明且顯耶”。
桐城文人歷來重視“小學”研究,并寫出大量有關(guān)“小學”的著作。方以智撰《切韻聲源》一書,其子方中通撰《昔韻切衍》。值得注意的是,姚鼐的外甥馬宗璉也寫有多部“小學”著作,如《毛鄭詩詁訓考證》《周禮鄭注疏證》《說文字義廣注》等。桐城文人推崇“小學”,并有不少桐城文人將“小學”著作視為學生啟蒙的讀本,以“小學”為基礎,才可令學問擴而大之。由此可見桐城縣內(nèi)既有注重研習“小學”的傳統(tǒng),亦可知桐城先賢于“小學”研究用力頗深。
除桐城文人重視小學研究,桐城派門人也對“小學”研究用力頗深。“嶺西五大家”之一的龍啟瑞治古文辭尚桐城,更對音韻學與文字學研究頗有見解,撰有《古韻通說》《小學高注補證》。除此之外,方孝岳作為桐城方宗誠之孫,可謂桐城派嫡傳弟子。然而方孝岳雖從事文學研究,成就最大處卻是在音韻學,著有多部音韻學著作。龍啟瑞、方孝岳作為桐城派傳人,卻對“小學”研究情有獨鐘,可見即便是與漢學家多有抵牾的桐城派,仍未嘗廢“小學”。“小學”對于桐城派門人來說,既可為研習古文奠定基礎,也有助于考據(jù),以達到義理、考據(jù)、辭章三者合一的境界。
1932年,陳獨秀再次被捕入獄。陳獨秀長期過著動蕩危險的地下生活,其實就個人愛好而言,他更熱衷于學術(shù)研究,尤其是文字學。獄中的陳獨秀制定了較為詳盡的著述計劃,除了繼續(xù)文字學著作外,還想在二三年內(nèi)完成《古代的中國》《現(xiàn)代中國》《道家概論》《孔子與儒家》《耶穌與基督教》《我的回憶錄》的撰寫[19]。從陳獨秀預備完成的作品中看,與傳統(tǒng)文化關(guān)聯(lián)的作品居多。而陳氏在獄中閱讀之作品,也以歷史傳記與文字學類的作品居多。就陳氏在獄中研究所取得的成果來說,可謂豐碩。其關(guān)于孔子的論述多有新解,辯證、客觀地看待孔子及其影響,強調(diào)了在現(xiàn)代知識的評定之下,孔子也是有價值的。“孔子的第一價值是非宗教迷信的態(tài)度”、“重人事而遠鬼神,此孔墨之不同也,孔子之言鬼神,義在以祭享。”[20]164“孔子的第二價值是建立君、父、夫三權(quán)一體的禮教……然而在孔子立教的當時,也有它相當?shù)膬r值?!盵20]164—165孔子重人事而遠鬼神,不深究鬼神無或有??鬃佣Y教的價值在于其“使他們認識到君臣之義,無所逃于天地之間,來維持那日就離析分崩的社會”。[20]166在傳統(tǒng)觀點看來,五四時期的陳獨秀反孔批儒態(tài)度鮮明,新舊之間沒有妥協(xié),只有極端的對立。作為一個激烈的反對者,陳獨秀一向如此。殊不知,陳獨秀在五四時期的反孔批儒實是形勢所迫,身不由己。
陳獨秀之所以激烈反孔批儒,最初的動因是康有為、陳煥章等人大行孔教會之活動,并由此得出結(jié)論:“孔教與帝制,有不可離散之因緣”。“今效漢武之術(shù),罷黜百家,獨尊孔氏,則學術(shù)思想之專制,其湮塞人智,為禍之烈,遠在政界帝王之上?!盵21]不摧毀孔教,則帝制難以消除于思想之中;不摧毀孔教,學術(shù)亦不得進步。然陳獨秀在《復辟與尊孔》一文中說:“愚之非難孔子之動機,非因孔子之道不適于今世,乃以今世之社會國家,將為文明進化之大阻力?!庇纱?,可見陳獨秀并非反對孔子,他反對的是不適用于這個社會的孔教,他急于推行民主與科學,則不得不對儒家綱常名教進行批判。陳獨秀反孔批儒,并不意味著他徹底否定了孔子及儒學的價值,陳獨秀的內(nèi)心對于孔子及儒學是極尊敬的?!翱讓W優(yōu)點,吾未嘗不服膺?!薄坝浾咧强祝侵^其溫良恭儉讓信義廉恥諸德及忠恕之道不足取?!盵22]362“孔子精華,乃如祖述儒家組織有系統(tǒng)之倫理學說……而在宗法封建時代,誠屬名產(chǎn)。”[22]362由此可見,陳獨秀內(nèi)心深處尊崇孔孟,五四時期的陳獨秀并不是全盤反傳統(tǒng),而是為了推行民主與科學而不得不反孔批儒。而尊崇孔孟與桐城派的核心義理幾乎一致,可見陳獨秀內(nèi)心深處與桐城派卻是暗中相通。
對文字學研究執(zhí)著熱愛的陳獨秀,不僅在南京獄中進行嘔心瀝血的文字學研究,晚年在江津,飽受生活磨難的陳獨秀依然不改初心,將最后的生命奉獻給文字學研究。這兩個時段,是其研究文字學時間最長的時段,也是其收獲最豐的時期。陳獨秀在南京獄中的著述文稿大致分為兩類:一是正式完稿,稍后送交《東方雜志》發(fā)表者,有《中國古代語言有復聲母論》《〈荀子〉韻表及考釋》《廣韻東冬鐘江中之古韻考》《實庵字說》《老子考略》和《孔子與中國》六篇;二是已完成的手稿(后刊有油印本)和未完成手稿(有的后來經(jīng)改寫出版)者有《古音陰陽入互用例表》《連語類編》《屈原韻表考釋》《晉呂靜韻集目》《識字初階》《干支為字母說》和《甲戌隨筆》等[23]。音韻學、文字學研究是陳獨秀的興趣,也是其專長。若追根溯源,這興趣、專長與其自幼所受的桐城派教育有不可分離之聯(lián)系。姚鼐為文主張“義理、考據(jù)、辭章”三者的結(jié)合,如此則需佐以深厚的音韻學、文字學為基礎。陳獨秀深受桐城文風的影響,學習桐城派的為文之法,對考據(jù)一途產(chǎn)生興趣也在情理之中。其次,方孝岳研究文字學、音韻學研究,聲名顯赫。而方守敦的另一子孝博在大學曾講授文字學課程,著有《文字學綱要》一書。由此可見,桐城方家當是注重“小學”的教育。追本溯源,方氏家族的教育乃是與桐城派教育一脈相承。陳方交好,陳獨秀的教育深受方氏家族的影響,故陳獨秀對“小學”的興趣由此而來,而陳獨秀在文字學上的功力,則是桐城派持久訓練下的結(jié)果。
南京獄中,陳獨秀聯(lián)系自身所處環(huán)境、人民生活環(huán)境及國民黨專制腐敗問題等社會現(xiàn)象,創(chuàng)作了一組舊體詩——《金粉淚》五十六首,淋漓盡致表達出自己的感受。陳獨秀為人激切,文筆鋒利,在面對令其憤憤不平的事件后,為何不借用雜文來表達不滿、批判社會,而是用古詩這一文體以抒懷?實因古詩蘊藉含蓄、寄托遙深,可發(fā)作者之所欲發(fā)。詩中蘊含作者感情,暗含作者態(tài)度,可使作者在激烈的斗爭之中既保全性命,也保持立場。而更為深刻的原因在于,陳獨秀生于晚清,更是參加過科舉考試,作詩是一個士子最基本的技能。以往因為政治革命、文學革命的需要,陳獨秀有意拋棄傳統(tǒng)舊學,提倡新文學與新文體。而如今身陷囹圄、舉步維艱,中國傳統(tǒng)文化獨有的魅力開始顯現(xiàn)。古人歷經(jīng)憂患,心有所感,胸中塊壘郁積,唯有詩與酒方能解其憂愁。獄中無酒,且陳氏亦不善飲,胸中不平之氣只能借詩宣泄。所作舊體詩,既是舊學功底的顯現(xiàn),也是傳統(tǒng)文化烙印不可磨滅之表征。更可看出陳氏在多年政治飄浮中,心倦人乏,始有淡出政治、回歸傳統(tǒng)文化之意。
晚年陳獨秀深感實際政治運作并非其強項,在孤寂的晚年,他終于回歸了文章士的行列[24]。陳獨秀最后來到四川江津,遍嘗世態(tài)炎涼。先是慈母(即嗣母謝氏)離世,陳氏不勝傷感。后頻繁更換住所,只能居住在上無天花板、下即泥土地的楊宅。此時的陳獨秀,生活貧困潦倒,只能靠稿費與友人接濟方能過活。而又因飽受胃病與高血壓的折磨,身體健康狀況日益惡化。磨難之下的陳獨秀苦悶無處排遣,將精力投入到文字學研究之中,致力于尋找漢字的規(guī)律,以解決漢字難寫、難記、難認的問題,最終寫成《小學識字教本》?!缎W識字教本》書名暗藏玄機,“小學”既指包含文字、音韻與訓詁的傳統(tǒng)語文學,又指初期的識字階段。此書內(nèi)容翔實,大量征引古代文獻與近代出土的古文字資料。更為重要的是此書由文言撰寫而成,不同于早年積極推行白話文,晚年用文言寫成巨著,回歸傳統(tǒng)文化之心態(tài)一覽無余。政治失意、生活困頓、親友離世、經(jīng)濟拮據(jù)、病魔纏身,陳獨秀憑借對文字學研究的興趣與執(zhí)著,頑強生存。這份執(zhí)著流淌于陳獨秀血液之中,不論是在南京獄中、長沙岳麓山下,抑或是江津楊宅,陳獨秀對文字學的熱情與興趣絲毫未減,反而更隨著環(huán)境的惡化、生命的起伏越發(fā)明晰。
晚清桐城派雖有吳汝綸、黎庶昌之流,主張向西方學習,然亦不過是學習西方器物與教育,骨髓中仍印刻“中學為體,西學為用”。而陳獨秀不但有保全民族文化之決心,且尊重他國文化。絲毫不像晚清名士文化優(yōu)越感強烈,以天朝上國自居,藐視外域文化。陳獨秀宣稱,“凡是一個像樣的民族,都有他的文化,或者說他的國粹?!盵25]348不僅如此,陳獨秀更有深重的文化危機感,“問題是在一民族的文化,是否保存在自己民族手中,若一民族滅亡了,甚至還未滅亡,他的文化即國粹乃由別的民族來保存,那就糟糕透了。”[25]348陳獨秀深刻意識到文化對于國家的重要意義,既要注重保護本國文化,更要防止他國的文化滲透。
在遠離政治、寄情文字的幽靜環(huán)境中,陳獨秀冷靜客觀地反思自己過往對于傳統(tǒng)文化失之偏激的態(tài)度,靈魂深處保護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愿望復蘇。而這愿望與行動的源頭是浸入骨髓的舊學修養(yǎng),喚醒了對傳統(tǒng)文化研究的信心與責任。而舊學修養(yǎng)恰恰又是桐城家法下的嚴苛訓練,以及與桐城派文人交游而產(chǎn)生的思想共振。陳獨秀在舊學修養(yǎng)之下,培育出尊重、保存?zhèn)鹘y(tǒng)文化的決心,而其對于文化的見解相較于桐城派諸人,更是青出于藍。
要之,得天獨厚的地理環(huán)境、與桐城派后人的交游使得陳獨秀接近桐城派,受其影響。推行抒情寫實的白話文,掃除膚淺空疏的桐城古文及聯(lián)手《新青年》同人,終使桐城派退居文化邊緣。晚年陳獨秀最終于艱難困境中體會到傳統(tǒng)文化的溫情與獨特魅力,保存國粹之思想與文字學研究都彰顯著其向民族傳統(tǒng)文化回歸的努力。無論陳獨秀如何激烈反對桐城派,也無法與桐城派完全剝離,他與桐城派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深入骨髓又難以割舍。叛逆的陳獨秀用一生的經(jīng)歷去撇清與桐城派的聯(lián)系,卻在不自覺中詮釋了自己與桐城派難以分割的因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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