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敏怡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到了人生的三重境界,我覺得這一重也妙極:“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p>
永遠都不要為沒有選擇而苦惱,因為,總有一種選擇是“不選擇”,即歸去。世人稱他們?yōu)椤敝窳制哔t”。儒家的仁義道德與他們心中的“道”相去太遠,就一拂袖,瀟灑地隱于竹林之中。于是,魏晉少了幾個違心逢迎的仕人,多了七個自在快活的仙人??墒牵⒉皇菃螁螝w去就可以自在快活。住在漏雨的茅屋里,還想著“安得廣廈千萬間”;從廟堂之高上下來了,又開始“處江湖之遠而憂其民”,自然會落得“進亦憂,退亦憂”的下場。所以,既然已經(jīng)選擇歸去,就應做到不問晴雨。痛飲酒,熟讀《離騷》,把熱愛的思想釀成酒跟自己埋在一起,從此,竹影斑駁之外的春雨夏雷,秋霜冬雪再與我無關。
大多數(shù)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夢想以夢開始,卻不得不以想草草收尾。與其“寧為玉碎”地抗爭到底,拖歷史的后腿;或者就這么為五斗米折了腰,徹徹底底地淪為庸人——不如歸去!從此不為蕓蕓眾生,而是為自己而活,歸去不是投降,而是大獲全勝后的寬恕。放過別人也放過自己。任作繭自縛的人捶胸頓足去吧,我們悠然自得,放下,不問晴雨。
另一種不問晴雨是“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的一心一意,是悠悠眾口對立面,仍然跳動著的赤子之心。尼采驚世駭俗的論調(diào)激怒了整個學術(shù)界,批評如雨點般砸來。而他塞住耳朵,仍舊念著“萬事皆虛,萬事皆允”,絲毫不為所動。著作越摞越高,他的哲學思想也漸漸為人接受。與西方人對“自我”的執(zhí)念相反,中國的傳統(tǒng)道德觀念以“利他”為核心。我們習慣了別人一開口,就先反省自己,或者說,懷疑自己。我們的心里站著數(shù)不清的“別人”,一顆心里沉甸甸地裝了那么多個他意,卻只有一個我意。我們上演著“三人成虎”的故事,將“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奉為圭臬。但是,“不撞南墻不回頭”就毫無道理嗎?不自己撞上怎么能確確實實地知道是墻呢?一望見狂風驟雨就改變航向,連自己的心都丟了,還追求得到什么呢?理性的人為了適應世界而改變自己,非理性的人則拒不改變,可是世界的所有進步正是得益于后者。所以,不妨帶一點尼采“萬事皆虛”的瘋狂上路,不問晴雨,唯我不變。
不問晴雨更是不畏風雨的覺悟,康莊大道還是萬水千山,都一往無前。我們接過一個橘子,很自然地就剝皮來吃。不會驚訝地發(fā)問:什么?橘子還有皮?可當我們做事情遇到困難挫折時,卻總抱怨:怎么這么麻煩?沒有人會相信世界上有天然不用剝皮吃的橘子,但是總有人一廂情愿地相信有一帆風順的成功。我們假定吃橘子是世界上最簡單的事,既然連吃橘子都需要剝皮,顯而易見,困難阻礙是普遍存在的。那么,與其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何不直接邁開步子向前。落水也罷,淋成落湯雞也罷,絕不停滯不前——向死而生——生命的真正意義是在風雨中起舞。這樣以來就沒有什么好瞻前顧后的了,管他萬里無云還是黑云壓城,不問晴雨,出發(fā)便是。
不問晴雨,是抽身塵世,及時行樂的瀟灑與淡然;不問晴雨,是寵辱不驚,站在針尖上與全世界分庭抗禮的一心一意;不問晴雨,是看破命運多舛后,依然背起行囊的大徹大悟……倘若做到了這些,那也無所謂歸去了。吾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心時時刻刻安詳平和,那便是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四海為家,恍然間一片天下大同的圖景,無家可歸,也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