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蘭勇
《套中人》,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中譯作《裝在套子里的人》,選自《契訶夫小說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汝龍譯)。人教版《裝在套子里的人》,最大的問題不在題目翻譯上,而在于它的節(jié)選和刪改。節(jié)選版的側重點在別里科夫,完整版的側重點則在講別里科夫故事的布爾金和聽故事的伊萬·伊萬內(nèi)奇。《套中人》對當代社會仍有其重要意義,其譯本應該一字不易地錄進教材。對《套中人》的節(jié)選與刪改,都是對小說思想價值和藝術價值的斫傷。
一、瑪芙拉與別里科夫
別里科夫是小說塑造的帶有典型意義的“套中人”,而小說在講別里科夫故事之前和之后,都是講的瑪芙拉的故事。瑪芙拉一輩子的活動范圍就在她所在的小村子,她沒有見過城市和鐵路?!洞桌酢罚ā短字腥恕返慕忝闷┲兄v,在瑪芙拉所在村子不太遠的田野里有幾處高崗,登上高崗便可望見電報線、遠處的火車,晴朗天氣里甚至看得見城市??梢?,瑪芙拉從未走出村子登上高崗眺望遠方,她的活動范圍和意識所及,都只在一個小小的村子。當時,鐵路與自行車都是新鮮事物。像別里科夫討厭自行車一樣,瑪芙拉對鐵路是不感興趣的?,斳嚼瓚撘彩且粋€“套中人”。由于小說中關于瑪芙拉的信息不多,我們姑且稱之為非典型“套中人”。布爾金講完別里科夫的葬禮后,就準備入睡了,但瑪芙拉走來走去發(fā)出的吧嗒吧嗒聲卻在耳邊響起,這吧嗒吧嗒的腳步聲,使人聯(lián)想到心臟跳動的聲音,瑪芙拉似乎在延續(xù)別里科夫的生命。
別里科夫是典型的“套中人”。他有外在的套子,他的房間、他的床帳、他出門坐的出租馬車、他的套鞋雨傘棉大衣,等等,都是人人可見的套子。更重要的是他思想上的套子,他稱贊過去,躲避現(xiàn)實,進而憎惡一切新事物、干預一切不合套的事,對當局的禁令極力贊成,對當局批準的事充滿疑慮。他還有套子式的口頭禪:千萬別鬧出什么亂子來??!以他的套子理論,他看不慣的學生,他一定想方設法開除;他見不慣的同事,他一定要提出“忠告”;他雖然與同事話不投機,但一定要到同事家坐一兩個鐘頭以“保持良好關系”,而在這一兩個鐘頭內(nèi),他一言不發(fā),心里也很難受。
二、布爾金與別里科夫
布爾金講到別里科夫開除兩個學生時說,“我們這些教師都是有思想的、極其正派的人,受過屠格涅夫和謝德林的教育”。正是這些極其正派的人對別里科夫讓步,甚至做他的幫兇和同謀,任憑他轄制中學,甚至轄制全城十五年之久。布爾金等人不對別里科夫讓步,而是像真正的正派人堅持自己原則的話,別里科夫是沒有能力開除兩個學生的。布爾金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講述中的反諷意味,他以正派人自居,和別里科夫劃清界限。而在伊萬·伊萬內(nèi)奇看來,“問題就在這兒了”。布爾金與別里科夫并沒有實質(zhì)的區(qū)別。
瓦連卡姐弟到來之前的故事,在情節(jié)安排上比較散漫。當然,這種散漫是符合小說邏輯的,因為布爾金講到別里科夫,并非有意為之,而是隨興而談。瓦連卡姐弟到來后,小說的情節(jié)就顯得連貫而深入了(這與布爾金講故事的興致也有關系)。另一方面,布爾金等人對別里科夫早已習以為常,見慣不怪了,這就需要外來人的介入,推動情節(jié)的深入發(fā)展,就像《祝福》中魯鎮(zhèn)所有人對祥林嫂的生死都毫不關心而小說引入一個“我”一樣。瓦連卡姐弟到后,小說是圍繞著別里科夫的婚事展開的。別里科夫婚事一節(jié),既充分而集中地展現(xiàn)了別里科夫的套子理論,更不動聲色卻驚心動魄地揭示了包括布爾金在內(nèi)的大多數(shù)人對生活的理解。先看后者。
談到別里科夫的婚事,不得不說布爾金是比較有見識的。他發(fā)現(xiàn)人們“由于閑得無聊的緣故”,做出了很多“不必要的蠢事”,人們在撮合別里科夫與瓦連卡這件事上,“仿佛忽然發(fā)現(xiàn)了生活目標似的”。瓦連卡是否愿意嫁給別里科夫呢?人們的看法是,以她的年紀,“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工夫來挑啊揀的,跟什么人結婚都行”。別里科夫是否愿意娶瓦連卡呢?他肯定愿意,瓦連卡“是五等文官的女兒,有田莊”。人們對事物的理解與事物本身無關。談到婚姻,人們想到的不是愛,而是年紀、地位、財產(chǎn)等與愛無關的東西。不難發(fā)現(xiàn),小說中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生活目標,都借閑事蠢事來調(diào)節(jié)沉悶無聊的生活。不獨別里科夫有套子,每個人都有,生活是罩在每個人身上的套子。
漫畫事件阻礙了別里科夫的婚姻之路。對于漫畫事件,我們的關注點往往在別里科夫的反應上,而忽略了“那位畫家”。畫家一定是畫了不止一夜,因為“男子中學和女子中學里的教師們、宗教學校的教師們、衙門里的官兒,每人都接到一份”。畫家作畫,當然有對別里科夫的嘲諷之意,但從他的工作量來看,他作畫的熱情與其他人撮合別里科夫婚事的熱情,實質(zhì)而是相同的,都是在漫無目的中“仿佛發(fā)現(xiàn)了生活目標似的”。
再談別里科夫。愛情具有一種破壞的力量,要沖破一切的束縛與阻礙。別里科夫沒有愛情,我們只能談他的婚姻。即使是婚姻,也需要心靈的敞開(史鐵生說愛情是心靈的敞開)。但別里科夫卻“越發(fā)深地縮進他的套子里去了”。阻礙別里科夫婚姻的因素中,漫畫事件并不很重要,他與瓦連卡姐弟的思想沖突才是關鍵。在別里科夫與科瓦連科的對話中,別里科夫的一些話,揭示了他套子理論的成因。“既然政府還沒有發(fā)出通告,允許這種事(指教師騎自行車),那就做不得?!薄罢f不定有人偷聽了我們的話,為了避免我們的談話被人誤解,避免鬧出什么亂子起見,我得把我們的談話內(nèi)容報告校長先生?!闭畬€人言論控制之嚴,生活中充斥著監(jiān)聽與告密,促成了別里科夫的套子思想。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同意教參的解讀:“通過別里科夫這個典型人物,反映沙皇專制統(tǒng)治下的社會現(xiàn)實,諷刺、批判反動、保守勢力對社會進步的阻撓和壓制?!?/p>
但別里科夫下葬后“一個星期還沒過完,生活又過得跟先前一樣,跟生前一樣的嚴峻、無聊、雜亂了”。布爾金認識到了生活中還有很多套中人,但他并不覺得自己其實也是套中人,更為重要的是,他對這樣的狀態(tài)是無動于衷、無心去改變的。
三、布爾金與科瓦連科
瓦連卡姐弟是怎樣的人呢?在布爾金看來,姐弟二人經(jīng)常吵鬧,瓦連卡多半?yún)挓┝诉@樣的生活。但從二人爭吵的內(nèi)容來看,他們的爭吵不像是爭吵,更像一種生活情趣。在別里科夫看來,二人的共同點是思想古怪。瓦連卡“性情又很活潑”,科瓦連科“穿著繡花襯衫出門,經(jīng)常拿著些書在大街上走來走去”,姐弟二人經(jīng)常討論書籍,等等,這是二人的古怪處?!艾F(xiàn)在呢,又騎什么自行車”,這簡直就是離經(jīng)叛道了。endprint
瓦連卡喜歡唱歌,總是哈哈大笑,提到家鄉(xiāng)的紅甜菜湯,她贊不絕口:“可好吃了,可好吃了,簡直好吃得要命!”騎自行車郊游的那天,她贊美天氣:“天氣多么好啊!多么好,簡直好得要命!”這種反復地夸張表達,都反映出瓦連卡對生活的熱情。而別里科夫則是一個毫無熱情的人,獨處時沒有安全感,睡后通宵做噩夢;在公共場合又極拘謹,學?!胺置魇沟盟麧M心的害怕和憎惡”。
更為重要的對比,在對待別里科夫上布爾金與科瓦連科的不同。對于別里科夫,布爾金們怕他,討厭他,但又忍受他,做他的幫兇,甚至是同謀,任他轄制全城十五年;科瓦連科則“從認識別里科夫的第一天起,就痛恨他,受不了他”,揭露他的真面目,要離開此地回烏克蘭的田莊去。故事中人科瓦連科,這個外來的、既不同于別里科夫又有別于布爾金們的思想古怪的人,與故事外的伊萬·伊萬內(nèi)奇,作用是相似的,都在人們庸常的生活中道破了生活的真相,這不僅是指向別里科夫的,更是指向布爾金們的。
四、布爾金與伊萬·伊萬內(nèi)奇
在《套中人》中,別里科夫等人的故事是布爾金講給伊萬·伊萬內(nèi)奇的;在《醋栗》中,換成了伊萬·伊萬內(nèi)奇講故事給布爾金聽。不管是講故事還是聽故事,布爾金的目的都是一樣的,僅僅為了消遣。當伊萬·伊萬內(nèi)奇在布爾金慣見的生活中發(fā)現(xiàn)并道破生活的真相時,布爾金并不回應,而是把故事繼續(xù)講下去;當伊萬·伊萬內(nèi)奇提議要講一個“很有教益”的故事時,布爾金勸止了,約十分鐘后,布爾金入睡。
在《醋栗》(此篇故事即伊萬·伊萬內(nèi)奇要講的“很有教益的故事”)中,布爾金、阿廖欣、甚至鏡框里的太太、軍官,都對伊萬·伊萬內(nèi)奇的故事充滿期待,他們以為他要講多么有趣的故事。結果,伊萬·伊萬內(nèi)奇的故事令所有人大失所望。在《套中人》中當伊萬·伊萬內(nèi)奇點破生活的真相并感慨“不能再照這樣生活下去了”時,布爾金說,“您扯到別的題目上去了”“睡吧”。同樣地,在《醋栗》中,當伊萬·伊萬內(nèi)奇感慨“金錢跟白酒一樣,會把人變成怪物”時,布爾金說:“您岔到別的事情上去了?!辈煌氖?,在《套中人》結尾,布爾金講完故事后酣然入眠;而在《醋栗》結尾,布爾金“很久睡不著覺”,他雖然覺得伊萬·伊萬內(nèi)奇講的關于他哥哥尼古拉·伊萬內(nèi)奇的故事枯燥無味,但伊萬·伊萬內(nèi)奇對生活尖銳而深刻的控訴大概刺痛了他。
《套中人》故事開始,便介紹了伊萬·伊萬內(nèi)奇的外貌:又高又瘦,留著挺長的唇髭。月光照在伊萬·伊萬內(nèi)奇身上,而布爾金則躺在暗處,所以我們看不到布爾金。當布爾金講完別里科夫的故事而從堆房走出來時,我們看到了他:矮胖,頭頂全禿,一把幾乎齊腰的黑胡子。伊萬·伊萬內(nèi)奇與布爾金的肖像描寫,一個在開頭,一個在結尾,并且形成某種對比。這種對比主要不在于高矮美丑。了解了布爾金的為人后,布爾金齊腰的胡子似乎也可以看出某種象征意味,它就像布爾金的“套子”,正如套鞋雨傘是別里科夫的“套子”一樣。
小說中唯一一處景色描寫是以布爾金的視角展開的。布爾金講完故事后,“從堆房里走出來”,他眼中的夜色靜寂安恬,正與他的心境相合。他是純粹為了睡前消遣而講故事的,講完故事,他心里舒暢恬靜,很快就睡著了。伊萬·伊萬內(nèi)奇則久久不能入眠。
小說中,真正看透生活的,是故事中的科瓦連科和故事外的伊萬·伊萬內(nèi)奇。如果說科瓦連科在看透生活后,雖不同于布爾金的習以為常無動于衷,但仍有逃避的心態(tài)的話,那么,伊萬·伊萬內(nèi)奇則更多了一種直面的勇氣和改變現(xiàn)狀的擔當,“不成,不能再照這樣生活下去了”!
就別里科夫而言,我們可以說小說是指向“沙皇專制統(tǒng)治”的;而擴大到布爾金們,小說更是指向生活本身的,生活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籠罩眾生的套子;但小說中還有科瓦連科和伊萬·伊萬內(nèi)奇,尤其是伊萬·伊萬內(nèi)奇,他的意義在于消除對生活套子的哀嘆與無動于衷。我們應該直面現(xiàn)實,而后去改變現(xiàn)實,這是契訶夫的深刻與偉大處。
[作者通聯(lián):四川宣漢中學高中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