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忠佩
一
天井上漏下的陽光,能夠把堂前蜘蛛網(wǎng)的橫縱線和螺旋線徹底打亮,微塵在飛,卻絲毫不影響蜘蛛網(wǎng)一根根細小如絲的白凈。蜘蛛網(wǎng)與梁鉤上吊著的竹叉聯(lián)結(jié),像曬網(wǎng)似的,斜斜地張開,蜘蛛蟄伏在網(wǎng)心,寂靜而寥落。竹叉穿過箬笠頂,以及竹叉上掛著的竹籃,組合一起,好比是懸空的菜櫥,通風,干爽,隔蟻,避蟲。竹籃里放盤碟,掛上拿下都便利。往里一點,堂前的主體擺著八仙桌、太師椅、長條凳,靠近上門頭的照壁下還有長條的香椅桌,時辰鐘、花瓶、插屏,都是香椅桌上經(jīng)年的擺設(shè),似乎我從認識老董那天開始,就從來沒有挪動過。顯然,所有的物品年代不一,都應(yīng)是上了年頭的舊物吧。尤其,八仙桌的桌面上泛著一層木質(zhì)的光澤。
午后,老董還在堂前的躺椅上睡覺,他把椅背對著天井,身體朝著照壁。老董的鼾聲有起有伏,像穿過樹林的風聲,從遠處呼嘯而來,轉(zhuǎn)瞬就消失了。倏然,呼聲又起。老董睡得很沉,我叫了他兩句都沒反應(yīng),就不忍心再叫他了。沒想到,我剛轉(zhuǎn)身,老董就醒了。他揉了揉眼睛,笑瞇瞇地說,你就這樣走了,不白跑一趟。本來,我是想讓老董帶我去看祠堂的,不湊巧的是,祠堂鑰匙讓翻漏的工匠帶走了。老董流水癮,一天兩餐酒,量不大。我喜歡和他一起的喝酒過程,只要他知道的村莊故事,就會在他話語里一個一個顯現(xiàn)出來。說起宋朝太平興國年間的始祖董萬洪一脈,老董的話題就更多,像加了一盤下酒菜。老董有午睡的習慣,碗筷放下,只要一杯茶的工夫,躺下就能呼嚕呼嚕地睡去。
一位飯后倒頭就能安穩(wěn)睡覺,心里藏著一肚子先祖和家鄉(xiāng)故事的人,無疑是幸福的。不知什么時候,一只鋸窿蜂(木蜂)嗡嗡地貼在有雕飾的梁下,開始蛀孔營巢,弄得木屑飄飛。老董抬頭瞄了一眼,說,祠堂的梁柱被鋸窿蜂吃得更厲害,上次修祠堂時,發(fā)現(xiàn)一個梁都吃成窟窿了??粗隙换I莫展的樣子,我想,一個能夠修繕祠堂的村莊,那血脈親情沒有理由不延續(xù)。
二
噼噼啪啪的鞭炮,在游山深巷一戶人家門口炸了一地碎紅,古舊的大門上,一副“惟有薄奩遺愛女,愧無美酒待高朋”的嫁女聯(lián),謙遜而喜氣。飯甑中蓬勃的豆芽,木盒中鮮嫩的豆腐,菜籃中洗凈的香菇、木耳、青菜、菊花菜,以及掛在竹叉竹竿上一排排的鳙魚、豬肉,集結(jié)在庭院中預(yù)備著一場農(nóng)家的婚宴……我與提著喜籃的老嫗在門口擦肩而過,走到老店鋪“永興號”的門口,依然聽到“天地炮”呼嘯在深巷的天空中,向村莊傳遞著賀喜的訊息。
在游山建村一千二百多年的時光中,我二十年前抵達游山的那天,只是正月過后一個日子的連綴。我無法考證從游山始遷祖董知仁開始,村莊曾多少次迎來而又送走多少個婚嫁喜慶的日子,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正是這樣一個又一個連綴的喜慶日子,成就了游山為婺源最大的村莊。游山村按照方位,又分南村和北村。如果把“千煙之村”的游山還原到千百年前,我更喜歡“鳳游山”的村名。從唐代開始,“彩鳳東游而得名鳳游”的傳說,藏著村莊先祖的崇拜與信仰,不知曾引發(fā)多少游山后人和外人的遐想。我沒有機會看到游山村董氏宗譜,很難說上“彩鳳東游”傳說的出處,卻在破朽的,堆滿杉木、毛竹,以及風車、獨輪車、禾戽的董氏宗祠(嘉會堂),找到了游山村世代相傳的美麗符號:正梁上“百鳥朝鳳”的雕刻,惟妙惟肖。據(jù)說,游山董氏宗族從明正統(tǒng)六年(1441)開始,到民國二十年(1931),先后有9次修譜,從中可見董氏宗族對宗譜的重視。很難想象,游山在民國時期還有祠堂23座,而我當時在村里能夠看到的,只有嘉會堂、光裕堂、光烈堂、貞訓堂、繼思堂、崇義堂。清明會、冬至會、團拜會,作為村里祭祖祭祀活動的組織,只能在老人的記憶里去懷想了。
初春的日子,山環(huán)水淌的游山村依然有幾分寒意。村委會里,火爐上還燒著炭火。有村干部的熱心,一杯綠茶,一捧花生瓜子,外加游山村的人文典故,我與董盛光、董秀善、董容春幾位老人,就有了綿延的話題。借用當?shù)匾痪洹靶悴烹y認木匠字,神仙難看鑼鼓經(jīng)”的俗話,來形容自己當時對游山村莊布局的認識,我認為是最為確切了。老人們你一言我一語,爭相鋪展著村莊奇特的布局:游山村呈太極形,南北兩岸人家稠密,穿村而過的小溪,由九條從石罅中不息淌出的澗水匯入而成,隱喻為“九龍下?!保蠙M臥兩岸的石板橋數(shù)座,有著江南水鄉(xiāng)的意蘊,尤其是村東的“函谷”門樓,取自于“老子過函谷關(guān)而得道”的典故……
辭別村里的老人,村委會門口一尊刻有“嘉慶戊午貢元”的旗桿石,向我進一步明證了游山村歷史上文風的鼎盛:董安、董初、董寧、董節(jié)、董騫等八人,分別在宋代、明代高中進士,為游山村贏得了“儒林”的美譽。沿著S形的浚溪而下,一座石拱的廊橋和重檐歇山式的門樓躍入了我的眼簾。廊橋在當?shù)胤Q為“題柱橋”,雖說建于明朝萬歷二十七年(1599),但據(jù)我的推斷,除了青石的橋身,現(xiàn)存的亭廊,以及亭廊內(nèi)“村大龍尤大隱隱稠密人煙,橋高亭更高重重頻生財氣(橫批:橋高亭涼)”、“登高橋遠眺儒林贊揚先輩,站幽谷遐思文筆羨慕前徽(橫批:風景可觀)”的楹聯(lián),甚至門樓上“函谷”的題額,都是后來修葺與抄錄的。佇立橋上,我雖然看不到古時游山作為通往景德鎮(zhèn)、樂平的交通要道,以及商賈熙熙攘攘的景象,卻看到了游山村靈動的部分,水面上蕩漾著的是鱗次櫛比的古民居、街亭,還有村婦在溪埠浣洗衣物的倒影。
按照游山村的習俗,村中婚嫁都必須經(jīng)過橋亭的。送親的隊伍走到橋頭時,要放三個“天地炮”,在橋另一端等候的迎親隊伍方可過橋迎娶。不知是我錯過了游山村深巷人家這天嫁女的辰光,還是吉時未到,我在橋上沒有見到燃放鞭炮的蹤跡。
那個時候,我覺得游山村似乎與外界是隔絕的,好像村民的生活是另一種生活形式的存在。我真的沒想到,在古時徽州與江西交匯的地方,還有如此質(zhì)樸的村莊。
三
儒林橋、金錢街、店鋪巷、鳳游書屋、喜會堂、關(guān)帝廟、靜隱寺、瞻云亭、憶舊客棧、會賓樓、壽星居、連枝樓、繡樓等等,以文化的多元,曾經(jīng)的富庶,甚至古舊與敗落誘惑著我,個中蘊藏的不僅有游山村的人文脈絡(luò),信仰崇拜,商旅履痕,還有其主人生命的起始與終結(jié)。恰恰是這些,讓我禁不住一次次走進游山村,去追尋村莊歷史過往的細節(jié)與情境。
“舉而行之,謀諸族人,僉有同志,或慷慨以輸金等,指囷而贈粟,釀花集腋襄成厥舉。豐年,常年,荒年定其制,上戶、中戶、下戶異其規(guī)。向之告糴于鄰封者,今且見出糶于異地。”這是記述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董氏宗族振興義倉的一段文字,他們開始對讀書人和鰥、寡、孤、獨和貧困戶實行獎勵、周濟。同時,村莊修橋補路、清理河道、路亭供茶,以及戲班演戲的費用,均從義倉支付。所有的來源,都是來自宗族義田租金和捐輸助銀。在《鳳游書屋學田表》上,列出姓名的捐輸者就有63人,而捐出的水田有51畝,田租是499秤,捐輸“錢田租”384貫。
游山村是養(yǎng)人育人的,我能夠在故紙中看到這樣的文字更是堅信不疑。想必,那“士民敦厚”的匾額,與義倉不無關(guān)系。這些,既是游山村董氏宗族的義舉,亦是操守。
浚溪的一脈清流,在滋養(yǎng)著游山村,而游山村的古風又在滋養(yǎng)著我。
浚溪兩邊的水街是青石板鋪就的,泛著時間的亞光和銜著水泥的補痕。不曾想,游山村早年沿水街有店鋪50多家。從18家茶號,3家豆腐店,3家屠宰店,完全可以想象村莊的規(guī)模,以及商業(yè)的繁華。曾經(jīng)的茶號、藥材店、銀匠店,以及鐵匠鋪都銷聲匿跡了,能夠看到的只有雜貨店、副食品店、菜店、剃頭店。村口戲坪坦上的萬年臺(戲臺),早已被“大會場”取代了,好在,浚源養(yǎng)生、永禁賭博的禁碑還在。
游山村的萬年臺拆除了,那地戲、儺舞、徽劇的鼓點,是否在村莊也隨之消失了呢?
有人說,舌頭的記憶比眼睛可信。確實,當游山村的根來兄把蘿蘇粿(茄子粿)遞給我的時候,徹底打開了我對村莊農(nóng)家的味道記憶。在我的潛意識里,包括蘿蘇粿在內(nèi),南瓜粿、辣椒粿、炒米片、番薯干、苞蘆松(玉米松)、米脆、菜水豆等等土粿子,仿佛與母親、奶奶,與村莊,都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根來兄是土生土長的游山人,我去游山常去他家落腳。我羨慕根來悠閑的種養(yǎng)生活,也喜歡他家在浚溪邊的古樟下那通透靜謐的院子。在他家五兄弟中,根來是最小的一個。然而,他記憶最深的是父親為動手術(shù),寫在生產(chǎn)隊里的一張張借條。1500元,在包產(chǎn)到戶之前,無疑是一個家庭欠款的天文數(shù)字。
雖然根來只上過小學二年級,卻對村莊歷史,以及紙質(zhì)的舊物有種特殊的偏好。一個偶然的機會,根來兄在村里收到了一本《繪圖千家詩音釋》(下卷,只有薄薄的30頁,編釋與刻印者均不詳),應(yīng)是清代的刻印線裝本,他覺得給我能夠派上用場,就贈送給我。我發(fā)現(xiàn),封面是后來用毛邊紙加的,上有毛筆寫的“千家詩——董禮隆續(xù)讀”字樣。尤其,翻開第一頁,第二首詩便是婺源老鄉(xiāng)朱熹的《春日》,更是覺得親切?!独L圖千家詩音釋》原先的主人是誰,續(xù)讀的董禮隆又是誰?我問過根來兄,還有老董,他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四
一棟老屋失修或者倒塌,催生了一棟新屋的建起。
在游山村,我對貼有瓷磚的建筑和房屋是敏感的,因它與村莊粉墻黛瓦的徽派民居切實不匹配,顯得特別突兀。好比是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一棟突兀的新屋使一個古老村莊的容顏縮水。出乎意料的是,許多古老的建筑,在水與火的隱患中沒有失去,而是消散在了人為的行動中。
直到有一天,我忽然發(fā)現(xiàn)游山村“函谷”門樓的屋檐梁柱與墻體,在一夜之間被油漆粉刷了,心里涼了半截。大暑天,陽光毒辣,面對“翻新”的門樓,我的身體還是起了雞皮疙瘩。我當時想到的,是村里老董給我講的一個故事。據(jù)說,某村民家的明清家具被一位老板看中了,出的價錢完全出乎意料。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村民覺得過意不去,就請人用砂紙把舊跡去了,并上了油漆……有時,好心并不一定辦得了好事。
然而,不知村里主事的人出于怎樣的考慮,就把“函谷”門樓粉刷油漆了。這一刷一抹,改變了的應(yīng)不只是門樓的斑駁與暗舊吧?粉刷過的墻體上,重新抄寫了《村規(guī)民約》,說明傳統(tǒng)的力量是加強了,還是弱化了呢?
過了題柱橋往上走,有一棟老屋正在拆除,磚墻倒下騰起的灰塵,足以將我淹沒。拆屋的村民被嗆得忍不住咳嗽,我的嗓子也癢癢的,不好受……
水街,巷子,驛道,公路,以及故紙堆中,都是我進入游山村的路徑。二十年,究竟進入游山村多少次?我自己也記不清了。
真的很難說,在游山村的歷史過往中,還有多少頹廢與遮蔽,以及散失,是我未曾知曉的。就在浚溪上,養(yǎng)生河,以及錫皮篤堨、甑箅堨、旺林坦堨、燕尾堨的故事,老董和根來兄都能對我講一天一夜。然而,我看到的石堨是否還是原來的石堨呢?
從戲坪坦往村里拐,巷口磚墻上貼著一張喜宴的《幫工安排》。雖然,紅紙已經(jīng)褪色得不成樣子,但毛筆書寫的內(nèi)容依然清晰:“理事:董成林、董潤林、董秀善;接客:董土根;舂粿:董邜成、董春來……”連端菜、借桌凳、放鞭炮的人,都一一安排。顯然,這是房屋主人一份喜宴的幫工安排告示,其名目涵蓋了宴席的各個環(huán)節(jié)。
一張褪色的紅紙,人與事的交互,透出的不僅是村莊留下的時光痕跡,還有其樂融融的親情。于我,游山村所有收留的時光,都恍若一個夢境,只是一半醒了,一半還在行走尋訪的路上。真的,我還不知道如何去面對和重構(gòu)一個即將老去的村莊。
責任編輯 鹿 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