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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米花(短篇小說)

2017-12-25 16:45楊渡
創(chuàng)作與評論 2017年21期
關(guān)鍵詞:高壓鍋玉米棒子老伴兒

楊渡

2001年出生于浙江溫嶺,現(xiàn)為溫嶺市新河中學(xué)高二學(xué)生。2009年暑假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短篇小說《不要太傷心也不要太高興,我還活著》發(fā)表于《青年作家》后,繼而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成為《小說選刊》有史以來年齡最小的作者。2012年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喜糖的魔力》,由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于2013年6月出版發(fā)行,被評論者認(rèn)為是“00后”一代開始踏入文壇的標(biāo)志性作品。

上午吃了兩只饅頭與一個煎雞蛋后,我就一直沒事可干。隨便洗了洗碗,我擦擦手,去撿起郵遞員從門縫里塞進來的報紙。人老了,除了腿腳不大利索之外,腰身也不靈便了。只是俯下身子去撿報紙,腰眼子就像被錐子狠狠扎了一下那般刺痛,腳下一踉蹌,額頭撞在了鐵門上。若不是我的反應(yīng)力還沒有因歲月的流逝變得遲鈍,胳膊還算聽話,立刻扶住門,除了頭撞在門上發(fā)出的“咣當(dāng)”一聲之外,還會有臉砸在地板上發(fā)出的“啪”的一聲。

扶著門緩緩站起身,我一手拿著報紙,一手揉著還殘留一絲疼痛之感的腰眼子,走到躺椅前,一屁股坐下。拿起報紙看了半天,我才想起,自己還沒有戴上老花眼鏡,是根本看不清報紙內(nèi)容的。將報紙放在腿上,我從躺椅邊的書桌上抓過眼鏡仔細(xì)戴好,才重新開始看報紙。

都說人越老越有耐心,可我卻感覺自己越來越?jīng)]耐心,甚至連看報紙的耐心都沒了。明知道自己此時除了看報紙外無事可做,但我還是靜不下心來。還沒看幾行字,我就又把報紙放下了。剛戴上的老花眼鏡,又被我取下來放在了一邊。雙手十指交叉環(huán)抱著放在肚皮上,我開始閉目養(yǎng)神。

人老了,雖然昨晚睡足了十個小時,可還是犯困。說是閉目養(yǎng)神,但閉了會兒目,沒養(yǎng)多少神,我就忍不住打起了盹。不過,盹還沒打多久,我在睡夢中突然想起,自己躺在躺椅上原本是為了閉目養(yǎng)神的,于是就把自己弄醒,繼續(xù)閉目養(yǎng)神??商稍谔梢紊蠈嵲谑翘娣耍匦麻_始的閉目養(yǎng)神計劃還沒施行多久,我又打起了盹。而只過了一會兒,我又變得清醒,又開始閉目養(yǎng)神……

這種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肚子“咕咕”地叫了兩聲為止。夢中的我正在思考著用什么方法來叫醒自己,卻被肚子搶了先。

我好不容易才從躺椅上爬起,站穩(wěn)了身子。一抬頭,掛在對面墻上的那只鐘告訴我,我醒得正是時候?,F(xiàn)在開始做飯,我能準(zhǔn)時吃完午餐。

其實,準(zhǔn)不準(zhǔn)時都無所謂,反正我如果沒有準(zhǔn)時吃完午餐的話,我也只是無法準(zhǔn)時開始午睡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

這只鐘看上去已經(jīng)十分破舊了,可我信任它,正如信任我的老伴兒一樣——正如我以前信任我的老伴兒一樣。它現(xiàn)在看上去雖然十分破舊,但在五十年前,在我與她結(jié)婚那年我買下它的時候,它是那么漂亮,正如五十年前的她。它由一根根有長有短有粗有細(xì)并富有極其強烈的藝術(shù)感的鐵條組成,外表涂上了一層富有極其強烈的美感的黑漆,光滑細(xì)膩。我,五十年前的那個窮小伙,毫不猶豫地掏錢買下它,盡管它是店里最貴的一只鐘,盡管店員告訴我,那其實只能算是一件藝術(shù)品,或許在使用了幾個月之后就會報廢。

可一晃,五十年過去了,雖然富有美感的黑漆幾乎完全脫落,雖然富有藝術(shù)感的鐵條已有些變形,幾根鐵條上面那層難看的黃褐色的鐵銹,已代替了黑漆,但時針、分針、秒針那三根指針,仍在旋轉(zhuǎn),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我與我的老伴兒,在它的陪伴下度過五十年的歲月——不,是我在它的陪伴下度過五十年的歲月,我的老伴,只有四十六年。

是啊,五十年了。從我買下它的那年算起,已是整整五十年。我買下它的那天,仿佛還是昨天。那時,我把它拿回家,告訴她關(guān)于它的一切后,她打開包裝,同樣被它的美震撼到了。我還記得,她說她不愿看到這只鐘失去生命。結(jié)果還真是這樣,四年前,她出了門,就再也沒有進來過。那輛跑得飛快的紅色貨車,導(dǎo)致她被送入醫(yī)院。躺在救護車?yán)锏膿?dān)架上進去后,她就沒有再走著出來了。

我好不容易才從回憶的泥淖中脫出身來。都說人越老記憶力也越差,可我卻感覺自己的記憶力越來越好了。倒還真是這樣,我閑得心里發(fā)慌沒事干,以前的所有事情都能回想起來——只是看了看時鐘,我就回想起了好多事情。這一回想,就導(dǎo)致我浪費了好多時間。

其實,浪不浪費也無所謂,更何況這完全不算是浪費。我現(xiàn)在正是閑得心里發(fā)慌沒事干,若真要說起來,我每時每刻都在浪費時間。她走了,在這里,我連一個能說上話的熟人都碰不到。這里每一張面孔都是那么陌生,正如這座城市一般。

走進廚房,我舀了一杯米,洗了洗,倒入兒子特地為我買的小型電飯煲中。關(guān)上蓋子,接通電源,我轉(zhuǎn)過身,拿起了墻角的一個袋子。打開一看,里面還有兩根玉米棒子。

又吃完了??磥恚忠コ幸惶肆?。

我最喜歡吃的就是玉米棒子了。大概就是從四年前開始,我愛上了玉米棒子,幾乎天天啃。我的老伴兒也一直喜歡啃玉米棒子。在老伴兒不算老,應(yīng)該說是非常年輕的時候,她就喜歡啃。因為她的這個愛好,我們家的餐桌上就經(jīng)常會有玉米棒子的身影。那時的我,對玉米棒子,不能說是很喜愛,也不能說是討厭,但經(jīng)常啃玉米棒子,我即使原本不討厭,心里也有了一絲厭惡。那時我一直很納悶:為什么她經(jīng)常吃,卻還沒有吃膩呢?

四年前的那天,她出門,也是為了去超市買玉米棒子。

到了現(xiàn)在,我似乎才有點兒明白她為什么會喜歡啃玉米棒子了??墒俏胰圆幻靼祝?,一個糟老頭,一個牙齒快掉光了連玉米棒子啃起來都有點兒吃力的糟老頭,一個不像她那樣天生一副好牙的糟老頭,為什么會喜歡上啃玉米棒子。但我似乎又模模糊糊地知道一點兒。如果我仔細(xì)想上一會兒,我一定能想到這是為什么,可我卻沒時間想,也不知我是不是故意不去想的。

可我為什么不去想?會不會是我已經(jīng)知道了原因而卻強迫自己相信自己仍不知道?可我為什么又強迫自己相信自己不知道?

我感覺我的腦子仿佛已經(jīng)不夠用了,我都被自己弄暈了?!笆遣皇俏覐娖茸约合嘈抛约旱哪X子已經(jīng)不夠用了?是不是我強迫自己相信自己已經(jīng)被自己弄暈了?是不是我強迫自己不要找到記憶深處那個答案?”這些問題剛剛進入我的腦袋,又被我趕了出去。endprint

看著手中的兩根玉米棒子,我突然又想起了五十多年前的那天,我與她的第一次相遇。

在我看過的所有小說中,男主人公與女主人公的第一次相遇,要么是在柳絮飛揚春意盎然令人滿心愉悅的春天,要么是落葉飄零秋風(fēng)蕭瑟令人多愁善感的秋天。而我與她的第一次相遇,卻是在炎熱得令人心生煩躁的夏天。

那個晚上,我去看露天電影??词裁措娪拔乙呀?jīng)忘記了,因為每當(dāng)我去回憶那個晚上發(fā)生的事情時,我只能想起關(guān)于她的一切,我的腦子里也只能裝下關(guān)于她的一切,而容不下其他任何的東西。我只知道,那部電影驚心動魄,中途,我甚至倒吸一口涼氣,發(fā)出“嘶”的一聲。而與此同時,我發(fā)現(xiàn)了她,坐在我右邊的那個和我在同一時間倒吸了一口涼氣,發(fā)出“嘶”的一聲的她。

在我發(fā)現(xiàn)她的同時,她也發(fā)現(xiàn)了我。四目相對,她很不淑女地“撲哧”一聲笑了。隨后,我也笑了。我們連電影也顧不上看,聊了好久。我們像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直聊,從這個話題聊到那個話題,又從那個話題聊到這個話題,什么都聊得上。我覺得我們倆十分投緣,中途出去買了兩根剛烤熟的玉米棒子,我一根她一根。她也不跟我客氣,接過去就啃,與我一起,邊啃邊繼續(xù)看電影。但我的心思沒有在看電影上,也沒有在啃玉米棒子上,而是在她身上。胡亂啃完,我和她繼續(xù)聊。最后,電影放映完畢,人也走光了,我們還有好多話題沒聊,只好約定第二天再來看電影。

村里組織了三個晚上的三部電影,我就請她啃了三根玉米棒子。最后那個晚上,我向她問來了她的住址,她也向我問去了我的住址。之后,每有什么戲班子來了,村里又組織放映什么電影,不是我去她家約她,就是她來我家約我。順理成章地,我們成了夫妻。

“咣當(dāng)”一聲,不銹鋼盆掉進了水槽中,又把我從回憶中拉回到現(xiàn)實生活里。我將玉米棒子扔進不銹鋼盆中,用水沖了沖,就取出來放進高壓鍋里。

這個高壓鍋是我在九年前買的。那時,我與老伴兒去超市里挑了半天,最后,我選擇了這個。在我的眼中,這個高壓鍋與別的高壓鍋都有些不一樣,造型有一種說不出的藝術(shù)感,讓我想起家里的鐘。它的價格太高,老伴兒一直勸我買邊上那個高壓鍋。那個高壓鍋與這個高壓鍋的造型非常接近,可標(biāo)價只有這個的一半,盡管她也非常喜歡這個。但最終,我還是選擇了這一個造型富有藝術(shù)感的高壓鍋。因為那只鐘,我一直堅信,越是貴的東西,質(zhì)量越好。若買那個便宜的高壓鍋,或許過兩三年就有些地方不好使了,而這個高壓鍋,弄不好還能用七八年。如果真的這樣,倒是買這一個高壓鍋更劃算。

那時,她雖妥協(xié)了,卻仍賭氣似的,說這高壓鍋若用不了八年就找我算賬。事實證明,我的眼光是對的,不過我更希望的是她能有機會向我承認(rèn)我當(dāng)年的選擇是正確的??稍谒哪昵拔揖椭?,這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

我往高壓鍋中倒了一點兒水。合上蓋子,我吃力地將它放在煤氣灶上。擰開旋鈕,鍋底下躥出淡藍(lán)色火苗。看了一會兒正在不安分地跳動的火苗,我下定決心,煮了這兩根玉米棒子,吃完這頓飯后,就去買一個新的高壓鍋,把這個舊高壓鍋裝進箱子,放到房間角落去。

原先我根本沒把推銷員說的“高壓鍋最多只能用七八年,用久了會有危險”這句話放在心里。我一直認(rèn)為,這只是推銷員的一種手段,好讓我們沒用幾年高壓鍋就換一個新的??勺罱?,我聽說,邊上就有一戶人家使用超齡高壓鍋,男主人被炸得面目全非,到現(xiàn)在還躺在病床上,半死不活的,還在昏迷的狀態(tài)中。

反正過會兒要去超市買玉米棒子,我就順便買一個高壓鍋好了。也不用買貴得離譜的,我一個糟老頭,也不奢望再用八九年高壓鍋了。

其實,我一直沒有換高壓鍋,還有一個原因。九年前,我就早已衰老得不成樣子,原本和老伴兒一起去買高壓鍋時,我還對老伴兒說,自己能輕松地將高壓鍋提回家,最后卻還是合力提回去的。九年后的今天,沒了她的幫助,我大概只能將高壓鍋放紙箱里拖著回來了,也不知中途要休息多少次。我一直盼望著哪次他打電話能告訴我,他在回家的途中,帶著他的妻子,以及我的兩個白胖孫子——哦,白胖孫子已經(jīng)是四年前的事了——這樣,我就可以讓他幫忙買一個高壓鍋,直接提到家里。

我的兒子,特有出息,不像我這個糟老頭,一輩子都碌碌無為。他不到三十歲時,就已成為一家跨國公司的老總。而且,他并非貪得無厭之人,賺足八輩子的錢后,他就甩手不干,將我和老伴兒接到城市里“享?!?,自己卻跑到美國娶了個美國妞,生了兩個大胖小子。就這樣,我到了這座處處陌生的城市里,與我的老伴兒一起。

他準(zhǔn)備去美國生活時,并沒有說要帶我和老伴兒一起去。我與老伴兒原本就商量好了,即使他說要帶我們一起去,我們也會拒絕。一來是因為我們不想麻煩兒子,二來是因為我們到了那兒必須得麻煩兒子。在城里我們至少還能正常生活,雖然人生地不熟的,不過仍能與別人交談。若到了美國兩個人生活,我們連買菜都是個問題。那些老外說的稀奇古怪的話我們完全聽不懂,而且我們又完全不會講那種稀奇古怪的話。

其實不管他會不會說要拉著我們?nèi)ッ绹?,我與她,一個糟老頭與一個老婆子,都不可能去美國,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但出乎我們預(yù)料的是,他并沒有提起這件事。好長一段時間,我們心中都有點兒不高興。他飛到了美國后,我們還經(jīng)常提及這件事。

現(xiàn)在,想起兒子,我心里就來氣。他去美國這么多年,一共才回來兩次。雖說我每個星期一早上六點整都能準(zhǔn)時接到兒子遠(yuǎn)在美國傳來的聲音,偶爾還能和他妻子與我的兩個孫子說幾句,聽聽他們搞笑的發(fā)音。不過,正如兒子那個人一樣,我家的電話機規(guī)規(guī)矩矩的,從不干出線的事。這么多年了,電話鈴聲都只會在每個星期一早上六點整響起,不會早一分鐘,也不會遲一分鐘,從來沒有少響一次,卻也從來沒有多響一次。

他跑到美國玩了一年,就回來了。這是第一次回來。他獨自去紐約,回來時卻是兩個人。除了他之外,另一個,就是他現(xiàn)在的妻子,是我現(xiàn)在的兒媳,那個美國妞。

那天同樣是星期一,也同樣是早上六點,他又打電話給我們。開頭與平時一樣,他問了些“吃得好嗎”“睡得好嗎”之類毫無營養(yǎng)的話,我和老伴兒就一直回答“好”。正當(dāng)我們以為他與平時一樣,說“過幾個月回家看看”時,他卻說:“這個星期三晚上七點——呃,你們那邊的星期四上午八點,我會準(zhǔn)時下飛機。再過兩個小時左右,我大概就到你們家了?!眅ndprint

當(dāng)時我們就愣住了,過了好久才反應(yīng)過來,高興得在地板上跳了幾下。而正要再說幾句時,電話那頭傳來一片忙音,兒子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

為此,我們準(zhǔn)備了很久,但到頭來并沒有準(zhǔn)備多少東西。到了星期四上午十點,門鈴準(zhǔn)時響了?!岸×懔恪钡拟徛曔€沒消失,我就已沖了過去,打開了門,張開手臂,打算給兒子一個大大的擁抱。

我至今忘不了那個場面。門開了,站在門外的不是兒子,是一個皮膚很白頭發(fā)金黃眼珠子綠得有點兒詭異的外國女人。她用蹩腳的普通話對我說了聲“你好”后,兒子才從她身后走出,喊了聲“爸”,將我因吃驚而忘了放下的雙臂摁回到原來的位置,把堵住門口的我推到一邊。他一手拉著行李箱,一手拉著她的手,那個外國女人,也就是我現(xiàn)在的兒媳的手,走進客廳。他對著我和老伴兒說“這是我朋友”時,我與老伴兒對視一眼,什么都明白了。

老伴兒連忙上前,要從兒子手中接過行李箱,放到為他準(zhǔn)備的房間里,他卻說他已經(jīng)為自己與朋友在附近的賓館訂好了房間,不住在我們家。

房間白白整理了。

老伴兒一愣,又笑著轉(zhuǎn)身走向廚房,對兒子說她再去準(zhǔn)備午餐,多燒幾道菜,他卻說他中午和朋友去外面餐館里吃,讓老伴兒不用燒了。

菜也白炒了。

我發(fā)現(xiàn)老伴兒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我想我的臉色肯定也好看不到哪里去??蓛鹤又活欁约赫f話,似乎一點兒也沒發(fā)現(xiàn)。直到他說他會在這兒住上三四天,并會一直陪我們在城里到處走走,老伴兒的臉才沒有那么僵硬才沒有鐵青得嚇人了。

我們那時都以為,兒子想我們了,要回來陪我們是他回國的第一個原因。讓我們認(rèn)識認(rèn)識他女朋友,讓他女朋友認(rèn)識認(rèn)識我們,并和他女朋友一起來這里旅游是第二個原因。直到第二天,我們才知道,他回國只為一個原因,并且不是我們所想的第一個原因。

第二天,我們?nèi)ス淞斯浣?,還在附近的大型公園里玩了半天。第三天,我們又趕到當(dāng)?shù)刈顬橹娘L(fēng)景區(qū),游山玩水,在小山坡上走走停停,繞著白湖散步,到白湖上劃船,并坐船釣了一上午的魚。

兒子嘴上說是陪陪我們,可那兩天,他連一點兒陪我們的意思都沒有。雖然我們四人一塊兒到處走,但中途我與老伴兒都沒跟兒子說上幾句話。無論是走到哪兒,兒子都只和那美國妞聊天,我半天聽不到一句正常點兒的話。聽又聽不懂,插又插不了嘴,我與老伴兒倆人就只好稍稍靠邊自個兒聊去。我一直感覺自己就像是多余的,老伴兒那時也這么說。

在風(fēng)景區(qū)就更煩了。那些山,那些小溪,在我出生成長的那個村子里,是再尋常不過的了。繞著白湖散步時,我時不時喊無聊,還故意喊得挺大聲。大概是因為兒子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卻不理自己,我心中極其不爽,才一直覺得無聊。我記得,那時,我低聲嘀咕:“假如兒子陪我聊聊,或許我就不會覺得無聊了?!?/p>

在船上,老伴兒也一直說自己惡心、頭暈,也喊得挺大聲,就是不知道她是否也是故意的??珊臀液盁o聊時一樣,兒子似乎與美國妞聊得太投入,成了聾子,老伴兒怎么喊他都沒反應(yīng)。耳尖的我在那時聽到了老伴兒低聲嘀咕的話:“假如兒子多陪我聊聊,或許我就不會覺得惡心了?!?/p>

最后,我們實在是忍無可忍了。當(dāng)兒子提議下午去爬白湖邊上的旗山時,我與老伴兒想都沒想就立刻說自己不去了。我們都說自己已經(jīng)玩得累死了,一把老骨頭,沒爬到半山腰就一定不行了,上不去下不來。我原以為兒子會說:“那好吧,下午我們一起在家里聊一聊,這次計劃取消。”可沒想到,那時,他說:“那你們先打車回家吧。下午我與她爬到山頂找家飯館吃了飯就回來帶你們?nèi)タ措娪??!?/p>

我那時似乎氣憤得想破口大罵,但又一想,自己和老伴兒一大把年紀(jì)了,還真沒在電影院里看過電影,去看看倒也不錯。并且,想到我們會在電影院里待很長時間,我和老伴兒能與兒子聊上半天,我也就作罷了,沒說什么,只是點點頭。

可在看電影時,兒子仍和那美國妞手挽手依偎在一起。這令我與老伴兒心情很不好?;蛟S正是因為心情不好,我們覺得一切都太糟糕。我們抱怨座椅不舒服,抱怨前面的人太高擋著視線,抱怨電影的內(nèi)容太假太無聊,怪獸滿地跑,人人天上飛,抱怨兒子買的玉米爆米花不好吃,非但填不飽肚子,而且十分糙口,帶有一種惡心的氣味,完全比不上以前看電影時吃的烤玉米棒子,抱怨這里一切的一切,直到兒子無奈地轉(zhuǎn)過身子,對我們說:“爸,媽,別喊這么大聲,這里這么多人看著呢!難道你們不覺得丟臉嗎?”

我從兒子的語氣、臉色、眼睛中,讀出了一絲厭惡。與老伴兒對視了一眼,我知道,她也感受到了這絲厭惡。那時的我們,就像兩只被霜打蔫了的茄子,垂著頭,不再說話,只是吃著手中的爆米花……

我記得第四天,他們就要走了的時候,兒子才過來,低聲問我與老伴兒:“你們說,她怎么樣?”

我們立刻明白“她”是誰,也明白“怎么樣”是指哪一方面的。那時,他像是在詢問,但他的語氣卻告訴我們應(yīng)該怎么回答了。

還能怎么樣?只能說好。

于是,兒子笑著鉆進出租車,說要讓玩累了的我們好好休息,不用去機場送他們。那語氣,迫使我們無奈地做出我們不想做出的決定。

從那一天起一直到四年前,兒子足足有十幾年沒有再回來了。而那一天,也是老伴兒最后一次見到兒子。

不過,還有一件事我從未忘記過。

那是在兒子離開兩天之后。那天我與老伴兒突然又想起那個風(fēng)景區(qū)。或許那時真的是心情不好,事后一想,那兒真漂亮。于是,很少出門的我們,乘出租車到了白湖,像那天一樣繞著湖走,手挽著手散散步。因此,我們發(fā)現(xiàn)了身后那對聊得很投入的情侶。他們穿的衣服與兒子他們離開時穿的衣服一模一樣,其中一人的一頭金發(fā)引人注目……

當(dāng)然,這是后話了。

至于我第二次見到兒子與兒媳,第一次見到我的孫子時,是在四年前,兒子第二次回來的時候。那時,兩個孫子都有十三四歲了,長著一身白白嫩嫩的肥肉,很可愛。只可惜……endprint

兒子為老伴兒舉辦了一個十分隆重的葬禮,只不過,在這陌生的城市中,誰都不認(rèn)識我們,鄉(xiāng)下那些不多的親戚大部分都去外地營生了,參加葬禮的只有寥寥幾人。葬禮完畢后,兒子沒有在此逗留,帶著妻子孩子就又回去了。

我甚至能預(yù)測到自己的未來:天天待在家里無所事事,最后也死了,死在書桌前的躺椅上,鼻梁上或許架著眼鏡,腿上或許放著報紙,放著一本書。到了星期一早上六點整,電話鈴又響了,卻沒人接聽。那頭的兒子或許立刻趕來,或許又打了幾個電話,發(fā)現(xiàn)還是沒人接聽后才趕來。然后,兒子會為我舉辦一個葬禮,同樣也只有寥寥幾人參加的葬禮。最后,兒子變賣了他原本為我與老伴兒買的房子,回到美國過他的好日子。我與老伴兒的痕跡,就從這個世界上完全消失,只剩下一座墓碑。

我的腦海中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了一個念頭:自殺。然而立刻,它被我從腦袋里趕了出去。是啊,我現(xiàn)在的生活毫無意義。老伴兒在那個世界等我,我唯一在意的兒子那一家人,卻一點兒也不在意我,我活著一點兒意義都沒有。但我若真的自殺了,恐怕會給我最在意的那個人帶去麻煩。高壓鍋爆個炸的消息都能傳到十里之外,一個老頭子孤苦伶仃獨自生活,最后因為他兒子沒有做到自己的本分,絕望地自殺了,這消息弄不好會傳遍全國。

我東想西想想了半天,也回憶起了好多事情。都說人越老想象力反而越豐富,果真如此。

我自嘲地笑了笑。

而這時,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一件要命的事。按理來說,高壓鍋煮玉米棒子要先用大火,過六七分鐘后,氣孔開始放氣,則再用小火煮一會兒,這樣玉米粒粒香軟??涩F(xiàn)在我回憶了半天胡思亂想了半天,至少有十多分鐘了,高壓鍋竟連一點兒反應(yīng)都沒有!

我一步躥了過去,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一件要命的事:高壓鍋鍋蓋上的氣孔,連一絲兒氣都沒漏出來!

這一發(fā)現(xiàn)使我出了一身的冷汗,人已站立不穩(wěn)。我突然想起,據(jù)說,邊上那戶人家的高壓鍋,正是因為超齡使用,氣孔的裝置失靈,無法在需要放氣時放氣,使得高壓鍋變成了炸彈。

更要命的是,當(dāng)我想到要逃跑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奇怪的是,聽說高壓鍋出了故障,會劇烈膨脹,直至爆炸,可它,這個高壓鍋,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小著。

終于,高壓鍋不再繼續(xù)縮小。它的表面開始出現(xiàn)波浪形的紋路,并如波紋般擴散。最終,它悄無聲息地爆炸了。

沒有我想象中的驚天動地。

而就在爆炸的一瞬間,我的腦海中有什么被撞開了。我猛然回憶起一切,四年前一切的一切。那天,老伴兒并不是去買玉米棒子。那時我們家還有一大袋的玉米棒子。正是因為我說自己已經(jīng)吃膩了,一定要換一種方式吃,老伴兒才急忙出門去超市買排骨,打算用高壓鍋燉玉米排骨湯!

正是因為我,才會有四年前的那場車禍。

我的視線由于大量涌出的淚水而變得模糊。我似乎沒有感受到那高壓鍋爆炸產(chǎn)生的巨大沖擊,只是倒下了,像高壓鍋爆炸一般,悄無聲息。

在倒下之時,在我的視線還沒有完全陷入無盡黑暗中之時,我仿佛看到了——不,我看到了,滿天如星辰般的,爆米花……

本欄目責(zé)任編輯 馮祉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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