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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往事

2017-12-25 08:46張惠雯
創(chuàng)作與評論 2017年21期

逃學

小學、初中、高中,學生時代的每個階段仿佛有著不同的色調(diào)和明暗度。而在這三個不同的時期,我唯一“沿襲”下來的習慣就是逃學。即便是在督教最嚴的高中時期,我也堅持每月必逃一次學,哪怕只能逃半天。當我意識到自己再也無法坐在教室里、忍耐已經(jīng)到了極限,我就必須從牢籠里掙脫出去,隨便到哪里透透氣?;貞浧饋恚谡麄€求學時期,我不曾動過逃學邪念的就是大學時期,這反而是沒有人監(jiān)視、管束我的時期。在那種寬松、自由的環(huán)境中,我根本不會想到要“逃”到什么地方去。這似乎很貼切地說明了“有壓迫才有反抗”的道理。

我從不曾為我逃學的劣習(我相信很多人會認為是劣習)而懊悔,甚至以此為榮。我也從來不是個合乎規(guī)格的好學生。如果一個人在最具活力和好奇心的年齡曾被相當殘忍地塞進囚籠般的教室,沒有人在乎你的想法和要求,只叫你無條件地服從他們,只能讀枯燥乏味的教科書,而其他有趣的讀物全被老師無情地沒收,他卻沒有想要逃出來的念頭,我反而要替他難過了。

我為逃學付出了些許代價,例如小時候常被叫進老師辦公室,站在班主任的辦公桌前,交代“為什么逃學”、“逃學時去了哪里、在干什么”等問題。那時候,我梳著兩條很長的麻花辮,看起來很聽話。當我站在班主任辦公室里受罰時,其他老師會好奇地看著我,因為僅從我的樣子看,他們大概覺得我不像個“慣犯”。慢慢地,他們會熟悉我,會知道我有這么一個毛病。當我下次走進去的時候,他們只會看看我,笑一笑。上了高中后,我已經(jīng)深知“坦白從寬”的道理,我每次逃學后到校的第一件事就是主動到班主任辦公室去“交代”。高中時候,我的學習成績一直比較好,文科的每個老師幾乎都認識我。我一走進辦公室,其他人就看著我的班主任笑,仿佛在說:看你這次又拿她怎么辦?

我去找老師解釋,態(tài)度總是很好,會很虛心地聽取訓導和勸誡,但也只是聽著。也許我看起來很軟弱,但既然我打定了主意,既然我覺得那么做沒有錯,所有的責備對我來說也就不會產(chǎn)生任何作用,只是從我那空空的聽覺里風一般穿過。我從不和老師發(fā)生口頭爭執(zhí),也極少失禮,因為在我看來,折磨一位教師是找錯了對象。漸漸地,他們會了解我,知道我在某些方面很合作,在某些方面卻從不合作;我也會讓他們明白在這么一個高壓的環(huán)境下,逃學對我來說等于放風,它不僅不會影響學習,反而對我大有好處。真的,當我逃學兩天重返教室,我那已生了銹的遲鈍腦子又重新轉動了,我的思維又活躍了,整個人又有了活力和精神,連臉色都變得好看了一點兒。我常常想,我那時在學習方面盡量不讓老師們失望,這并非為了別的,而是為了讓他們不再追究我的違紀行為。我們雙方在無聲地談條件,最后終于達成一致。在那個可以說毫無自由的時期,我只能用這種方法換取我所能換到的最大程度的自由。我不會選擇當個壞學生,在我看來,那種自毀前途的對抗,與其說出自反叛精神,不如說是出于對自己尚不清楚的愚蠢。

如果不算上我“在屋頂上散步”的幼兒園時期的逃學,我第一次有預謀地逃學是在小學二年級。這第一次卻是歷時最久、最令我樂不思蜀的逃學,我那時候畢竟年幼,在逃學將近一星期之后,幾乎忘記了還要上學。在逃學的前四天,家里沒有任何人發(fā)現(xiàn)我未去上學。因為我總是在上學的時間背上書包出門,在放學的時間和別的小學生一起沿著西大街往家走。唯有我被發(fā)現(xiàn)的這天下午(星期五),我沒有出門。我已經(jīng)在外連續(xù)閑逛了四天半,走遍了縣城的街角巷尾,看了各種新鮮,想在家休息一下午。那天下午的場景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尷尬的場景之一,我至今仍能異常清晰地回憶起來。

那天下午不知道什么緣故,我父母親和哥哥剛好都在家。我對他們說,學校老師下午開會,我們放假了。由于我們那個院兒里沒有和我讀同個年級的小孩兒,誰都沒有懷疑我。我記得他們都在堂屋里說話,我在東面的臥房里睡覺。半夢半醒之間,我聽到外面廳里來了客人,我清醒過來,立即出了一身冷汗。我分明聽到我的數(shù)學老師(即我的班主任)和語文老師在說話,還到我的名字被不斷提到。她們說我已經(jīng)一個星期沒有去上課了,她們猜想我生病,過來看看我。我記得我忠厚的父母親立即流露出驚詫,拆穿了我的騙局。我母親多仁慈啊,她接下來很尷尬地補充說我這幾天確實有點兒肚子疼,但已經(jīng)于事無補。大人們?nèi)栽谕忾g說話,仿佛警察和證人在對證。我不知道我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聽了一會兒,但我很快深深地鉆進被子里,蒙著頭,什么也聽不見了,整個人像發(fā)燒一樣渾身發(fā)燙。生平第一次,我感到極端的羞恥、無地自容,不知道自己會被怎樣懲罰。

后來,我發(fā)覺我母親走進來了,她把我的被子拉開一條縫,告訴我說老師來看我了,問我要不要出去見見老師。我拉緊被子把自己更嚴密地裹起來,我母親就沒有逼迫我。她走了出去,告訴老師我今天確實不舒服,等我好了她會好好教育我。我感激父母親的仁慈,因為我知道有的父母會怎樣把小孩兒當眾拖來拖去地“教訓”,會怎樣把小孩子犯錯后受的虐待和屈辱看成是成才的法寶。老師走了以后,我爸爸和哥哥進來看我,他們看我蒙著頭縮在被窩里,就離開了。大家并沒有“公審”我,更沒有懲罰我,我躲在被子里,直到吃晚飯的時間。

我還需要別的懲罰嗎?我當時在床上躺著,自己“審判”著自己。我幼小的自尊心受了最可怕的折磨,擔心從此家人就把我看成愛騙人、滿口謊話的小孩兒,可是,要知道除了逃學,我其他方面都算非常誠實;我又害怕父母對我失了望,認定我只會變成一個不成才的人;我甚至想起我們學的《讀書歌》的歌詞:“只怕先生罵我懶呀,沒有學問,無顏見爹娘?!薄诤薜难蹨I把被頭弄濕了一大片,我在黑漆漆的被窩里暗自下決心,并非下決心不再逃學,而是下決心“贖罪”—— 在下次的考試里考雙百!

此后,我仍然逃學,但是再也沒有如此長的逃學記錄。我模模糊糊地感覺到有這么一個邊界,是老師和家長都可以容忍的,一旦我越了界,連原本被容忍的也會變成決絕的禁忌。所以,我通常逃一天,最多逃兩天,或者在學校舉行運動會或演講比賽、要求所有學生到場觀看的時候,偷偷溜走。

我記得就在第一次逃學后的某一天,媽媽突然問我:“你逃學的時候都在干什么呀?”她很好奇,想到她七歲的女兒一連四五天獨自在外游蕩又非常后怕。我究竟在干什么呢?說起來我似乎做了很多事情,走過了很多地方(雖然現(xiàn)在看到只不過是那么幾條街),但這些又都不算“什么”,也可以說我什么都沒做。真的只能用“游蕩”兩個字來概括,這種游蕩有動態(tài)的,也有靜態(tài)的。動態(tài)的游蕩就是走街串巷,靜態(tài)的則是停留在一個地方,譬如坐在池塘邊看人家釣魚,一看就是一兩個小時。有時候在外面走累了,我則會找個比較隱蔽的地方待著。我逃學并不是為了做什么,而只是為了躲避上學,看到學校的大門會讓我灰心喪氣,聽見學校的上課鈴聲簡直讓我心驚。我知道在這個小城里每天發(fā)生著那么多有趣的事,那么多有趣的人在熱氣騰騰地過活,而我們卻被“關押”、“看守”在一個小屋里,被責令將一道早已熟悉的公式抄寫二十次、把一組拼音寫滿整整兩頁紙……endprint

我游蕩到菜市場看小販兒們賣菜,看買菜的人砍價,看雙方如何爭執(zhí)得仿佛要吵起來最后卻做成了買賣。我發(fā)現(xiàn)總有一些喜愛占便宜的買家,這種人多半是年紀大些的婦女,她們會趁小販兒不注意再多拿幾根小蔥、一根黃瓜,在小販兒發(fā)現(xiàn)后想要制止她時,愛撇著嘴說小販兒多么小氣,一旦得逞則歡天喜地。還有一些人,他們總在質(zhì)問小販兒的秤準不準,在一堆菜里面挑來挑去,似乎他們對人、菜和秤都抱著一種懷疑的態(tài)度。小販兒也分為很多種,有蠻橫的,有極端活潑的,有嚴肅冷漠、不愛搭理人的,也有老實害羞的。有時候,我站在攤子前面觀看得出了神,冷不防會被問道:“買菜嗎?”我趕緊往前面走去,裝作要追趕某個帶我來的、不存在的大人。

我也喜歡看那些在菜市場里溜達的狗,它們多半是黃狗,毛很臟,有的斷了腿,有的掉了毛,有的缺了一小塊耳朵。但這些到處自由走動的狗都很溫和,有時候它們用坦誠的眼神看著你,如果你碰巧也看著它們,它們就很有可能走過來,在你跟前站一會兒,或者圍著你緩慢地兜一個半圈,發(fā)現(xiàn)你沒有東西可給它們,它們就離去了。往市場的北面走是水產(chǎn)市場,那地方總是散發(fā)著濃重的腥臭,路邊有一片片的血污和鱗片,因為魚販子就在攤位旁的下水道口殺魚。我對這個地方從來沒有好感,但要走到北面那個湖塘去,必須穿過這一帶。我只好捂著鼻子匆匆跑過去,那股氣味讓我很惡心。

坐在岸邊的草地上,我感到我剛才呼吸了腥臭空氣的鼻子終于被這含著水氣、荷葉味道的空氣洗滌干凈了。每天釣魚的人總是那么兩三個,都是上了年紀的人,偶爾會有一個新人加入,但下次那個人就不來了。我已經(jīng)忘記了是否看到過他們釣上來魚,我只記得每次看他們端坐在那兒雙手撐著一根竿子一動不動,我就會想起老師教過的小貓釣魚的故事,我會覺得小貓做的事情顯然更有意思。我看他們釣魚,不如說是和他們一起坐在岸邊,共同享受著那里的空氣、光線和風景,做著屬于我自己的白日夢。

然后,我沿著湖邊那條寬闊的土路向西走,穿過一條南北馬路,進入一條細長的胡同。胡同里有些住家,臨街還有幾間仍然用木板門的店面,多半和食品有關,有干貨店、賣散醬油散醋的店,還有一家磨豆腐的店。胡同走到頭是一所開在城隍廟舊址上的小學校,叫“北門小學”。這所小學的教室就是以往城隍廟的正廳以及東西各三間偏房。因為學校在一個大宅院里,雖然破舊,但頗有點兒古色古香,我就感覺里面的學生并非在上學,而像修行的小和尚或小道士。這個小學校的學生多半來自北邊的城郊,但在我看來,他們比我們實驗小學的學生幸福得多,僅僅是他們那個被當成上下課鈴的喇叭花形大鐘都讓人羨慕無比。大鐘應該是原來廟里的道士用的,懸掛在院子正中間的那棵老槐樹上,負責打鐘的人在某個時間使勁擺動那條垂下來的粗繩子,清脆而又沉郁的聲音就會響起,仿佛踩著一種沉穩(wěn)、緩慢的節(jié)奏,把“嗡嗡”的震動傳播到周圍的空氣中。這悠遠的鐘聲遠遠勝過我們學校刺耳的電鈴聲,更何況就在這座城隍廟的后面,一墻之隔,就是小城北面的湖塘,夏天有人在河邊洗衣,有人洗澡,還有小船劃來劃去地采荷花……我認為在這樣的學校里我也會喜歡上課,我也不會逃學。但我只能悻悻然地站在一段距離之外,觀看、想象,因為如果我太靠近校門口,可能會被看大門的人當作他們的小學生被抓進去。即使在詩情畫意的地方,這種危險也會發(fā)生,想起來多讓人喪氣!

為了避免被誤抓的危險,我每次經(jīng)過北門小學門口時都匆匆忙忙,這樣我就不能仔細參觀校門口外面那四五個小攤兒,只能掃幾眼。那小攤兒上售賣的都是小學生最喜愛的東西,現(xiàn)在看來,也是最不值錢、最不衛(wèi)生的東西。有五顏六色、或方或圓的軟糖,翠綠和鮮紅的居多,上面裹著薄薄的一層細砂糖。有一種我們當?shù)亟小皳铺恰钡臇|西,一條條的黑色東西,上面裹著糖粉。它其實就是麥芽糖,微微帶焦苦味兒,彈性極好,能像橡皮筋一樣扯得老長,我們買它一半是為了玩兒。這些糖都敞開擺在一個臟兮兮的紙盒里,被風盡情吹拂,被太陽盡情曬,被路上蕩起的一陣陣微塵覆蓋。還有那種帶包裝紙的水果糖,是糖里面的貴族。小攤子也賣文具,練習本、日記本、各色鉛筆、蠟筆、橡皮、直尺、透明的包書皮。偶爾有些小販兒賣水果,他們通常只賣一兩種水果,品種依照季節(jié)變幻不定,草莓、櫻桃下來就賣草莓、櫻桃,杏桃下來就賣杏桃,炎夏賣切成一牙牙的西瓜,秋天賣紅色的“五星”蘋果、金黃色的“金帥”蘋果……其中最令人敬畏的是那個租借連環(huán)畫的小攤兒,他的攤子不是像別人那樣橫著擺塊小木板或硬紙殼,而是四四方方、豎在那兒的邊框凸起的大塊木板,上面盤著一條條平行的橡皮筋,手掌大小的連環(huán)畫整齊地排列著,被皮筋固定在上面。所謂租借連環(huán)畫,就是坐在主人為你準備的小馬扎上,在書攤兒前閱讀,讀完一本后還回去,付給主人五分錢,這就是我們小時候最有趣的閱讀方式。

逃學期間,我經(jīng)過北門小學門前這個連環(huán)畫攤兒,卻沒敢停下來過。至于我常去的那兩家,因他們的攤子位于南北大街和東西街的交叉口,剛好在人流最多的禮堂附近,我逃學時也從來不去。平時我放學后則喜歡背著書包,一路走到禮堂的東北角,挑選兩三本連環(huán)畫,坐下一看就是一兩個小時,直到光線漸漸變暗,提醒我該回家吃飯了。那時候的畫書很多是根據(jù)電影或戲劇改編的,例如《廬山戀》、《花為媒》、《五女拜壽》……

我小時候的閱讀和同齡女孩兒沒有多少區(qū)別。我相信不少女孩兒的小學時代都有過類似的閱讀歷程:一二年級的時候愛看連環(huán)畫,再大一點兒就看《故事會》,更大一點兒開始讀瓊瑤、亦舒。得到更大一點兒,人的閱讀口味才會出現(xiàn)根本的分化,有人喜愛上了武俠或偵破,有的人喜愛上了中國古典文學,有的人喜愛上了西方文學,有的人則會一輩子愛著瓊瑤、亦舒……

我自己也曾買過不少連環(huán)畫,但如今一本也找不到了,經(jīng)過屢次搬遷,很難弄明白它們都去了哪兒。我已經(jīng)許多年沒有看見過這種連環(huán)畫了。就像小城里的老城墻、湖塘、街巷以及很多我小時熟悉的東西一樣,這些連環(huán)畫也完全失去了蹤跡,仿佛不曾存在過一樣。仿佛有個巨大的橡皮擦,每十年就把這個地方的過往涂擦干凈,于是,地方有了新面貌,新面貌又不斷成為舊的、有待擦去的。這種“發(fā)展”總在和人的記憶做斗爭,終于使我們變成一個不敢確認過去的人。出國后每次回家,我都會發(fā)現(xiàn)與往昔記憶可相互印證的那些東西又少了許多,如今幾乎都已不復存在,包括我喜愛的那棟老房也在舉國拆遷的運動中化為烏有。一切顯得陌生、疏遠,在塵土飛揚、大搞建設的跋扈中帶著一種死氣沉沉的冷漠。除了我的親人,那里究竟還有多少東西值得我懷念呢?如果有,它也多半存在于我的記憶里。endprint

逃學的日子里,游逛得累了,我就找個地方休息。我有個秘密的休息據(jù)點,那地方緊挨著我們家屬院的入口處,是一間廢棄的小屋,我曾猜想過去我們這個家屬院其實是一戶人家的院子,這個緊挨門口的小屋是看門人住的。不知道為什么小屋地面的中央有一堆干燥的麥秸稈兒,一個潮濕的角落里則長著雜草。它西面那堵墻上有個洞,也許那兒原先是扇小小的窗戶。大人難以從這個洞里跳進屋里去,對我來說則不是問題。屋子的一小部分屋頂已經(jīng)塌了,塌的部分形成一扇不規(guī)則形的“天窗”,透過這扇天窗,可以看見一小塊瓦藍的天,透過這扇天窗,光線和雨絲飄落下來。我游逛的最后一站常常是這間廢棄的小屋,我會趁家屬院門口沒有任何人出入的時候,從墻上那個破洞里迅速跳進去。每當我跳進去,我會深深舒口氣,好像我終于到達了安全的地方。我坐在地上那堆麥秸稈的另一邊,它剛好擋住我,因此即便有好奇的人透過墻上那個破洞往小屋里窺探,他也不會看到我。我把書包枕在頭下面,躺在鋪了一層薄薄的麥秸稈的地上,望著頭頂“天窗”上的天空。天窗投射在泥地上的一汪水似的光斑緩緩地在小屋里移動著,使得周圍仿佛更加昏暗,那束奇異的光線仿佛是充滿微塵的漩渦。在這光束中,我總看到各樣透明的浮游一般的東西忽閃而過,我以為這種光線造成的視覺錯覺就是空氣。所以,我很長時間都不能接受老師說的“空氣是看不見的”這個理論,我以為我看見過空氣。有時候,在這種奇特的沉寂之中,我枕著我的書包睡著了,直到我聽見一墻之隔的腳步聲和說話聲,發(fā)覺家屬院的大人們都下班回來了,因此想到學校也該放學了。我趕緊起身拍打身上的麥秸,背好書包,從那個洞里跳出去,走到街上去匯合剛剛放學的小學生們。現(xiàn)在想起來,那間廢棄的小屋其實有些陰森可怖,更何況,它是頂子都塌了一塊兒的危房。可我那時候一點兒也不害怕,為了躲避上學,我在那只鋪了一層麥秸的泥地上竟然睡得很香。想起過去那些荒唐的事讓我快樂又不解,我確定我那時候并不比現(xiàn)在缺乏勇氣。

這是我的“游走與沉溺”,此種消磨時光的方式我鐘愛至今。到了初中,由于我的學校坐落在縣城的南邊,我又學會了騎自行車,我逃學時候的游蕩范圍就擴大到南邊一帶的郊區(qū)。我依然獨自逃學,獨自尋覓一個好去處,所不同的是,我常常帶著想讀的課外書。我在氣息清新的田野里一個人騎著車,累了就把車停到一個地方,通常在某棵茂盛美麗的大樹下,或是一條青草和野花生意爛漫的溝渠邊,在那兒讀我喜愛的文學書籍。書籍變成一種氣息、一股暗流,進入我的內(nèi)里,滋育出一種新的東西。在這種時候,我感到生活就是一條陽光燦爛的,在我面前鋪展開的大路。充滿著忠貞、具有活力而美麗的事物,而它們彼此之間都有著聯(lián)系,就像我周圍美好的景物和我正在讀的東西暗自相通一樣。

當我開始喜愛閱讀之后,并且當我真正開始閱讀好書后,我的生活就徹底改變了?;蛘哒f,我擁有了兩個世界:我生活的世界和我閱讀時進入的世界。有時候,我不禁感覺到那另一個世界才是我真正熟悉、熱愛的世界,是我更深一層的快樂與激動的來源。在那里,一個一百多年前的作者走進了我的心,對著我的靈魂說話,這倒是我身邊的人難以做到的??傊喿x在影響著我的生活世界,但我那世俗的生活世界卻根本無法侵入它。這個閱讀的世界從未被侵蝕,它隨著我長大成人而愈加豐富、日益堅固。當世俗世界的許多東西令我失望,我會想到在所有的疲倦、勞煩之后,我可以讀一本我喜愛的書。我還想到我可以破衣爛衫,可以身居陋室、粗茶淡飯,這些都可以忍受,但如果有人告訴我,我此后不能再讀任何書,那才是我絕對無法忍受的痛苦。閱讀對我來說,仿佛精神的根脈和生活中真正的希望。

我想如果我不是對逃學的后果抱著一種“補償”心理,我也許不會那么堅定地把書念好,我似乎一直要向“反對者”們證明:要念好這些書并不需要遵守那些嚴苛而愚蠢的紀律??偟膩碚f,我對逃學不僅毫無悔意,還十分慶幸我擁有這些有趣的回憶,它們像一扇扇小窗,開在我那被人為地弄成沉悶乏味的求學生涯里。透過這一扇扇小窗,我總算呼吸到一些清新,沒有被悶死,更沒有變成一個憎恨讀書的人。

正如我要逃學的意志始終沒有動搖一樣,我要讀書的意志如果不是同樣堅定,則無疑更加堅定。我從未奉勸過任何人不要上學,不要考試,不要讀大學……我想我永遠也不會給出這么一個愚蠢而且自以為是的建議。只要有可能,一個人就應該盡力受到教育,因為無論對于一個有追求的個人還是一個社會,最悲慘的事莫過于沉淪在混沌無知的黑暗中。摻雜了謊言的教育甚至方式愚蠢、野蠻的教育勝過沒有任何教育,摻雜了謊言的思想和知識總好過全然的無知。這也許就是為什么年幼的大衛(wèi)·科波菲爾在那個骯臟而昏暗的作坊里,混跡在一群從未上過學的street urchins里洗酒瓶子時會痛哭落淚,會強烈地懷念野蠻的薩倫學校。

他寫道:

“我淪落到這么一個圈子里,把這些從此與我朝夕為伴的人與我快樂童年時代的那些伙伴——不必說斯梯福茲,特拉德爾,以及其他同學了——相比較,我覺得我要成為博學多識、優(yōu)秀的人的希望在心頭已破滅了。當時的徹底絕望,因所處地位的卑賤,深信過去所學所想所喜愛、并引起遐想和上進心的一切正一天天、一點點離我而去,那年輕的心所受的痛苦,對這一切的深刻記憶是無法寫出來的?!薄?/p>

這么多年后,對當年所受的教育里的弊端,我的厭惡并沒有減弱,但我仍不會勸說任何人放棄受這種教育的機會,除非他能受到更自由、高尚的教育。我知道不少人正是借由這樣的教育慢慢形成了明辨是非和思考的能力,而不少人也正是通過這條不怎么自由的途徑,找到了日后的自由。

一位女友 ,或白玫瑰般的友誼

對于愛情,初中時代的我又知道什么呢?除了在兒童時期因為完全的無知被帶在兩個年長姐姐和她們的男朋友身邊;除了在懵懂的成長時期因為調(diào)皮而夾在兩個小姐姐和她們的男朋友之中;除了在某個時刻見證我哥哥的失戀,他三天之中都把自己關在西院他自己的臥室里,沒有人敢去看他、問他,他就像得了重病一般。當幼小的我偷偷摸進他的房間,我看到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聽到我進來,他也只是歪過頭看我一眼,他臉上的神情、他的眼睛讓我大吃一驚,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覺得哥哥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仿佛我不認識的人……除了這些,我究竟還知道什么呢?在我小學的時候,我讀了許許多多的瓊瑤小說,那時候我們班上的女孩兒都在交換著閱讀瓊瑤,都為她的故事癡狂。我記得我拿去交換的有《窗外》《一簾幽夢》《心有千千結》《浪花》《夢的衣裳》……這些都是我姐姐買的。我拿它們和別人換閱,結果我換來的瓊瑤小說不下三十本。也許我當時讀了太多,到了初中時代,我就再也沒有讀過瓊瑤。我開始讀我哥哥書架上的那些書。我讀了泰戈爾的詩集,包括《園丁集》,我讀過波特萊爾,讀過司湯達,讀過《初戀》以及屠格涅夫的那么多愛情小說,可是我仍然什么都不知道。我喜歡“愛”,崇拜“愛”,所有寫愛的優(yōu)美的文學作品都深深打動我,可是我仍然不知道什么是愛。它似乎與一切有關,在一切之中都蘊含那奇妙、深沉的愛,可它唯獨和我、我的生活、我周圍那些真實的人無關。它就像我在西方詩歌中讀到的“夜鶯”一樣,極其遙遠,只存在于書中。在這種心緒里,我從未想過去愛一個異性。絕對沒有可能!仿佛值得被愛的異性僅僅存在于書中而非真實的生活中一樣。那時候,我收到一封情書會立即把它銷毀,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它會讓我感到極度羞恥。不知道是否因為我的晚熟,當時那些同齡男孩兒被我簡單地劃分為好學生、笨蛋和痞子,他們有可能成為朋友,卻無一例外地被排除在“愛”的范圍之外。endprint

但在那段無邪、輕盈的光陰里,我經(jīng)歷了一段友情。這種友情就像沒有肉欲意味的愛情,它一般都發(fā)生在“白玫瑰一樣純潔的少年時代”,它讓我經(jīng)歷了激動不安、期盼、等待、甜蜜、毫無理由的嫉妒……它使我那段美好的歲月更美好了,或者說,更加充滿了不乏幼稚的文藝氣息。

一個同性的朋友喚起了某種類似愛情的純真的熱情,這并沒有什么值得羞恥的,也不是某個人的不正常嗜好,可這是我后來才接受的。我后來讀到《約翰·克里斯朵夫》中“奧多”一章時,我發(fā)現(xiàn)在羅曼羅蘭那里,最初的、率真的友情也像是愛情的預習。我第一次感到讓自己一直困惑的罪惡感被偉大的作家開脫了。再往后,我讀到《魔山》里漢斯·卡普托爾對少年時借給他鉛筆的那位吉爾吉斯朋友的迷戀,這種迷戀甚至使他在療養(yǎng)院里對俄國人克拉芙吉亞一見鐘情,因為克拉芙吉亞和那位朋友一樣,長著一雙細長的瞇起來的吉爾吉斯人的眼睛。我感到我不過是蕓蕓眾生之中一個有幸經(jīng)歷這種友情的迷戀的人。

就像卡普托爾少年時候一樣,我也曾經(jīng)喜歡過一位朋友。這位女友,雖然說出她的名字并沒有什么不妥,可我還是希望保留這個秘密。我從來不會在任何人面前隨便說出她的名字,就好像這對我來說仍然是一個禁忌。但如果愿意寫出關于她的回憶,還有什么禁忌可言呢?就算是為了有一個秘密可保守而去保守秘密吧。而寫下這些回憶,只是為了把注定要忘記的一些事記錄下來。

那年夏天,我到初中報名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這樣一個人:她的個頭比我們稍高一點,很修長,她的頭發(fā)柔滑平順,一直垂到腰間,梳了一個低馬尾,她的皮膚少見得白皙,她的整個人看上去非常潔凈。更與眾不同的是她的氣質(zhì),她的舉止之間有種那個年齡的女孩兒少見的灑脫和飄逸。

那個時候剛剛經(jīng)歷了渾渾噩噩的、完全不了解“友誼”、只有玩伴兒的小學時代,我正渴望有個朋友。而第一眼看到她,我就希望她成為我的朋友。她和周圍的女孩兒截然分開了,她就像一朵潔白的百合花,而她們則像一群嘰嘰喳喳的淺薄的麻雀。后來,我知道這種迥異的風度來自她的靈巧心思,而靈巧心思來自她的閱讀和早熟。對于一個剛進初中的女生來說,閱讀三毛和席慕容是相當特殊的,因為有的女孩兒連語文教科書也讀不懂。當時,我甚至想到,只有她才了解“友情”這回事兒,而只有我,才勉強配做她的朋友。

這種渴望就此存在我的心里,使我時時留意她。發(fā)書的時候,大家隨意坐,她坐在第一排,我坐在第三排。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她轉過頭對我笑了一下。她的眼睛就像泉水一樣清澈,這樣一雙眼睛竟然也注意到了我。那一天,由于羞怯,我們誰也沒有說話。

第二天上午排座位,我坐在第三排,她坐在第五排,我們中間隔了一條狹窄的走道。我一直想和她說話,這個想法讓我不能專心聽老師講那些無味的課程概述。這樣又焦慮又恍惚地過了一個上午。放學的時候,我往后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她還沒有走,于是我開始慢吞吞地收拾書包。班里的人走得很快,我等著她先出去才肯離去。我記得很清楚,她穿著一件海軍領的衣服,海藍色的翻領,白色的衣料,還穿著牛仔褲。她走到我這兒的時候,問我住在哪兒,要不要一起走。那時候,我家剛剛從縣城北面搬到南面,我驚喜地得知她家住地離我家不遠。

我們同路走著。其實,我知道一條很近的小路,但我們出了校門,卻沿著大路走去。我不敢提小路的事兒,因為我擔心她回家必須走大路,這樣的話她可能會說:“那我從這邊走了,你還是走近路吧?!蹦俏揖筒缓靡馑紙猿指?。直到后來,我才知道她也是這么想的,她也以為我必須走大路。

于是,我們就頂著九月正午的烈日走在毫無遮陰的柏油馬路上,一條很長的筆直的東西馬路。我不可能記得當時我們談論了什么,我很緊張,唯恐給她留下不好的印象。而且我也太快樂了,因為我昨天才栽種的一個隱秘的愿望似乎有實現(xiàn)的希望。

我們在往我家去的街口那兒分開,我還問清楚了她的家大概住在哪兒。

那天下午放學,她沒有邀請我和她一起回家。我們卻在走出校園大門的時候碰到了,她坐在一個高年級女生的自行車后面。我看到她的時候她跳下來,告訴我那位初三的女生是她姐姐。

就這樣,有時候我們一起回家,有時候她和她姐姐一起回家,有時候我們偶爾和各自的、別的同伴一起回家。但正如我渴望的那樣,我們成了不一般的朋友。這種友誼發(fā)展得如此迅疾,以至于談話、結伴回家已經(jīng)不能滿足那股相互喜愛的天真的熱情,我們開始給對方寫紙條。

上課的時候,我們兩個的紙條在過道上空飛來飛去,準確地接到紙條,并且會心地看到紙條上那令人愉悅的筆跡,這是我們小小的反叛和快樂。紙條上寫的什么呢?這很難表述出來,因為沒有什么邏輯,可能就是想到的三言兩語,或是譏諷某個我們共同厭惡的人,或是摘錄一些詩句,有時候是自己編寫出來的詩句?,F(xiàn)在看來,這些并不算詩句,而是一些類似歌詞的長短句,很幼稚,具有港臺文藝腔??蓪δ菚r候的我們來說,那就是詩,是內(nèi)心里感情的流露,是一種不得不寫的東西。偶爾,我們也寫信,兩頁或者三頁。這些信我們不會在班里傳遞,通常是放在書包里,等到一起回家時在分開的地方交給對方。

因為這些信不署名,有一次就惹了麻煩。我媽媽無意中看到一封信,那封信的內(nèi)容我不記得,只記得最后一句是“我只有我燃燒的赤誠”。我母親為此苦苦盤問我、斥責我,但我不能說出她的名字,我只告訴她這封信是給一位女同學寫的。母親不相信,為此我氣憤落淚,不僅因為委屈,更因為在我看來,認為我會給那些無聊庸俗的男生寫情書,這簡直是對我的極大侮辱。

她是個獨立的人,喜歡有自己獨處的時間,所以她喜歡一個人走來學校,我也從來沒有打擾她的意思。但是,有一天午后,我聽見她在我家門外叫我。那時候已經(jīng)是1990年的春天。從那時開始,我們幾乎每個下午都一起走去學校,順著那條我們走了上百次的小路。

和她一起走路就像散步,因為她隨時會停下來,要我仔細看那些路邊盛開的野花。這些花在中午的時候還是盛開的,午后去上學時已是半昏睡狀態(tài),在黃昏的時候呈現(xiàn)出另一種嫣然的神態(tài),因為色彩更凝重、深艷了。那時候我們學校在縣城最南面,那條小路多半經(jīng)過郊區(qū),沿路的景色極豐富,有新興的縣城家屬樓區(qū)、有樹林、有田野,還穿過半個村莊。常見的野花之中,有藍色的星星草,白色的雛菊,深紅色的長在麥田中的一種細桿子野花,當然還有很多,是叫不來名字的。我愛觀察花、采摘花的時光,就是那段時光。我們兩個的課桌上都有一個玻璃瓶子,插著來時在路上采的花。endprint

黃昏時是最靜謐、安詳?shù)臅r候,這樣的時候她是不愿意浪費的。她的書包里常常放著朦朧詩、散文詩之類的讀物,偶爾黃昏時一同回家,走到她心儀的地方,她就要停下來,找個清靜的地方閱讀一會兒。如果我沒什么可讀的,她一定會分給我一本書來讀。等到光線稍微昏暗一點兒,我們才起身往家走。這時候,我們心里裝滿了暮色和書中美好的東西,那些東西仿佛在靈魂中緩緩沉淀下去,又仿佛和周圍融合起來。那是一種和自然、美好的情感相交融的時刻,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純美的、高尚的、令人憧憬的,仿佛我們眼前延伸的道路就和心中憧憬的未來一樣。

在我們的友誼飛快滋長的那個春天和夏天,周末的時候我們也常常相約到我的樂園里去。林中那兩個池塘邊長滿絲絨一樣的綠草,我們常常背靠背坐在草坪上讀書,看累了就躺下來,把書蓋在臉上,閑聊或者睡覺。一片空闊的林中,只有鳥鳴、風吹樹葉發(fā)出的淅瀝聲和落葉在草地上翻卷的幽微聲響。

我無需隱瞞,這確實是我生命中最好的一段時光,是最純美的生活,沒有任何世俗生活的困擾,還未被群體的判斷、經(jīng)驗導向一個個偏見,從未被物欲、功利主義所熏染。我們熱愛著自然、崇尚完全精神的生活,心里充滿純凈、浪漫而朦朧的理想,并且真正去實踐一種浪漫的生活方式,而這種浪漫,完全自然、出于本性,而非被庸俗透頂?shù)男问街髁x者們所灌輸。我想起那段時光,連回憶也充滿了散步、遐想、閱讀、黃昏的光線、田野的氣息、花香、大路的寧靜遼遠、林中搖曳的帶有虛幻味道的斑駁光影……更何況,還有一個美麗的心意相通的朋友。這在人生中無論如何是不可能復制的,因為即使你還是可以置身于同樣的景物之中,你的情懷早已經(jīng)不一樣了。

我們的友誼維持到初中二年級的那個秋天。由于她散漫的性格,我們上學時或是出發(fā)得太晚,或是在路上耽擱太久,因此總是遲到。我的班主任找我談話,說她注意到我有點兒心不在焉,我的成績下滑了,警告我不要和她“混”在一起。老師不可能喜歡她,雖然她的作文好得出奇,她是那種直率任性、有種天生的不羈氣質(zhì),絕不會把老師放在眼里的人。后來,開家長會的時候,老師又私底下告訴我媽媽這個憂慮。我被班主任和家長輪番教訓,最后,我決定悔改了。于是,有兩個下午,她去我家叫我上學的時候,我已經(jīng)先走了。她是很聰明的人,她能夠明白我為什么這么做。

我們慢慢疏遠了,連信也很少寫了,回家的時候也盡量不兩個人一起以避免尷尬,所以,很自然地,我們的隊伍里又加入了另一個女孩兒。直到現(xiàn)在,這個女孩兒仍然是我們兩個的好朋友。初三的時候,我們又被分到了不同的班,幾乎很少見面了。我曾想到,這種熱情早晚要冷卻、結束,但沒有想到是由于我的懦弱。

應該提到的是,當時和她在一起走路的時候,我總有點兒自慚形穢,因為在我看來,她實在太美了,有超塵脫俗的意味。但我從未嫉妒過,我只會因此而更加喜歡她,并為自己能有這樣一個美麗的朋友而驕傲。

初中畢業(yè)后的那個暑假,有一天晚上,她突然來我家找我。我很驚訝,因為我以為我已經(jīng)失去了這個朋友。她那天穿了一件淡黃色的方領上衣,剛洗過的頭發(fā)一直垂到腰際。我們散步著走到我家附近的一片小桃樹林里去。她倚坐在一棵桃樹的枝杈處,我在她旁邊站著,不時走來走去地和她說著話。我忘了我們說些什么,大部分時候都是我在說。我平時是個嘴笨的人,但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時,我?guī)缀醪蛔屗麄冋f話。月光照進林中,她極其清秀,整個人好像是透明的。

這就像我們的告別。后來,我們進了不同的學校,不知道為什么,仿佛都沒有勇氣再見面了。后來,我又出國了,她還在家鄉(xiāng)。我雖然總是會想到她,但假期回家的時候卻從沒有去找她。我很難理性地去分析這里頭的原因……從青春期至成年的很長一段時期,我從未想過要和一個男性生活在一起。不如坦白承認,當時異想天開的我更愿意和她這樣一位女友生活在一起,我認為這樣才可能融洽、幸福,才能找回早已失落的少年時代的純真快樂。這是個極為隱秘的愿望,在想象中的“理想關系”里,我從未加入任何肉欲的想象。我不是同性戀,那種同性的肉體關系于我是難以接受的。我所想象的只是一種純粹的相伴生活的關系??赡苓@種荒唐的想法不僅僅因為她美麗脫俗,具有一種超乎尋常的母性的溫柔和體貼,還因為我對少年時代的濃烈的懷念,而她,正和那個時代最好的回憶融在一起。

二零零一年,我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在新加坡工作了一段時間。我休假回家,終于在另一個城市見到了她,那已經(jīng)是在我上一次見她的八年之后了。我發(fā)現(xiàn),她身上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zhì)已經(jīng)不復存在,她成了一個可愛的小主婦,而我們也終于可以以老朋友的方式來相處。只是有些時候,我們?nèi)匀豢梢愿杏X到那份特殊的情誼,就像一幅歲月的遺照,突然在心底顯出久遠的、泛黃的影跡。

我離開時,她堅持要把我送到火車上?;疖囬_動的時候,她站在車窗下對我微笑時眼睛紅了。我們隔了差不多九年又重續(xù)友情,這的確讓人感慨。坐在火車上,沿途景物像風一樣飄逝,就像過去的那些歲月。我發(fā)現(xiàn)我終于從那個困惑中解脫出來了,我不再存有介乎友情和愛情之間的那種模糊的情感、空渺的幻想。我知道我已經(jīng)越過了她,走出了少年時代因為懷舊而被拖長了的影子。我終于結束了一段傷感的旅程,步入了成年,我要啟程往未來去,尋找愛情和生活中的其他可能。

張惠雯,1978年生,祖籍河南。1995年,赴新加坡留學,畢業(yè)于新加坡國立大學商學院?,F(xiàn)居美國。作品發(fā)表于《收獲》《人民文學》《上海文學》《中國作家》等文學期刊。曾出版短篇小說集《兩次相遇》《一瞬的光線、色彩和陰影》,散文集《惘然少年時》。2013年,獲首屆“人民文學新人獎”,同年獲“上海文學中篇小說獎”。小說多次上榜“中國小說學會年度十大短篇小說排行榜”入選中國短篇、中篇小說年選選本。

責任編輯 馮祉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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