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馬恒健
爾蘇,遠古圖畫文字秘史
文·圖 馬恒健
蟹螺鄉(xiāng)爾蘇婦女
距中秋節(jié)還有幾天時間,在中國廣袤大地上,這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但是,在石棉縣松林河流域崇山峻嶺中的蟹螺堡子里,羊皮鼓嘭嘭敲響,海螺號嗚嗚歡鳴,穿上艷麗民族服裝的爾蘇人,在歡歌笑語中迎來了新年的第一天。
這一天,是他們的大年初一。
這是在中國唯一一個金秋時節(jié)過年的地方,這是一個保留著與甲骨文同時代的圖畫文字“薩巴文”的地方,這是一個風俗習慣與中國其他地區(qū)迥異的地方。
蟹螺堡子的居民,屬爾蘇藏族,又稱爾蘇人,是藏族中人數(shù)很少的一個支系,目前約2萬人。他們世世代代居住在這里的歷史,已遙遠得難以追溯。
我去蟹螺堡子,一路費了些周折。從石棉縣城駕車出發(fā)向西,溯大渡河而行,至安順場后又折向西南,溯松林河駛向蟹螺鄉(xiāng)。在蟹螺鄉(xiāng)政府打聽到蟹螺堡子所在的江壩村五組的方位后,我駕車又沿著一條又窄又陡的山路駛抵蟹螺堡子下面一處爾蘇山莊。
蟹螺堡子坐落在一座大山的山腰,是周邊的爾蘇人節(jié)慶祭祀、歡娛的地方。我步行前往蟹螺堡子時,遠遠便看見一棵高大的柏樹獨立于密林之中。當?shù)厝烁嬖V我,那是爾蘇人心目中的神樹,朝著它的方向走,便會到達堡子。
剛翻過一個臨懸崖的陡坡,蟹螺堡子的標志性建筑——碉樓便出現(xiàn)在我眼前。
這座有著300多年歷史的碉樓,是歷史上爾蘇人民居的典型造型,它的外形不像羌碉那樣如四方形煙囪般直插云天,而是如漢民族的懸山式民居——屋頂兩面坡、建筑平面是長方形。它的特別之處,在于其墻體以天然片石壘砌,除了朝院內(nèi)的一面墻外,其余三面均無窗戶,細看,可見一個個高一尺、寬半尺的成梯形的槍眼鑲嵌在墻上。朝院內(nèi)的那一面墻上,房門竟然開在二樓,進出碉樓需搭木梯。
這座碉樓,戰(zhàn)時是工事,平時是民居,這恐怕是作為一個歷史上弱小的族群的爾蘇人的無奈之舉。也正因為如此,這座碉樓所存儲的歷史、軍事、藝術(shù)等多方面的信息,已引起省內(nèi)文物部門重視、其維修加固工作也即將展開。
繞過堡子,一個籃球場大小的廣場出現(xiàn)在我眼前。
時值國慶節(jié),爾蘇人剛過完新年不久,廣場周圍兩樓一底欄干式民居的房檐下,紅燈籠依然鮮艷,門前的對聯(lián)還未褪色。金黃色的玉米棒子,如幕布覆蓋在院墻和屋墻上,延續(xù)著豐收的喜悅。
居住在蟹螺堡子的江壩村五組爾蘇人唐全有,像對待老朋友一樣熱情地接待我。爾蘇婦女簇擁著我,將盛上核桃、板栗的簸箕放在我面前,并不停地把核桃、板栗往我手里塞。
爾蘇人過年又稱為過“還山雞節(jié)”。其年慶在農(nóng)歷八月初九至十二日之間,輪流舉行,四年一輪。從唐全友的講述中,我大致了解了這個神秘而獨特的年慶的過程。
蟹螺鄉(xiāng)爾蘇碉樓
年年的“還山雞節(jié)”拉開帷幕之時,爾蘇人心目中“能夠通神”的人,也就是原始宗教的傳承人——薩巴,便會帶頭領(lǐng)唱年慶的主題歌《覺那媽姆》?!坝X那媽姆”是漢語中宇宙的銀河之意,在這里也表示“到母親所在地去”。其開篇唱道:“先有天,后有地,有了天地,有了山。有了山,有了水,有了草,有了樹,有了土,有了石,后來有了人間。有了人間,就有了我們祖先?!痹诟柙~中,爾蘇人認為自己族群的歷史可追溯到創(chuàng)世之初。爾蘇人的祖祖輩輩,一直流傳著人類起源的神秘傳說:猴子里有一類是黑頭的,它們吃了鹽之后,全身的毛逐漸褪去,演變成了今天的人類。
但是,爾蘇人的祖先真正來自何方,或許是永遠解不開的謎團。因為爾蘇人口口相傳一句誓言:“我們爾蘇人是不能說根的,說了就會被追殺!”
他們一代又一代刻意隱瞞族群的來龍去脈,僅僅被籠統(tǒng)地告之,為躲避戰(zhàn)亂、屠殺,被迫逃亡到荒無人煙的深山老林。
或許是欲從冥冥之中汲取祖先的力量,或許是對欲說還休的歷史的某種補償,每年的“還山雞節(jié)”,祭祀祖先、追思亡靈、與先人進行跨越時空的溝通,便成為爾蘇人重要的、必不可少的儀式。
祭品及盛裝祭品的器物,是從“還山雞節(jié)”的前一天開始準備的。這一天相當于漢族的大年三十。
上午,在羊皮鼓鼓聲的召喚中,女人們在薩巴帶領(lǐng)下,來到村頭清澈的小溪邊祭拜水神。她們一邊唱著遠古的《感恩歌》:“我們的節(jié)日像春天的花,就好看了……爹爹的恩情還得了,媽媽的恩情還不完……”一邊將簸箕及炊具洗得干干凈凈。然后點燃一堆堆柴火,將簸箕在火上熏烤。經(jīng)過熏沐的盛裝祭品的簸箕帶回家后,便將事先已蒸熟的糯米倒入其中,然后端到院壩里,將糯米倒入石臼內(nèi)開始舂糍粑。舂糍巴是氣力活,男人打主力,手執(zhí)木杵一上一下地操作;女人則在旁邊不斷翻攪石臼里的糯米,以使糍粑舂得又黏又細膩。
舂好了的糍粑柔軟、潔白、細膩。然后,將糍粑裝入簸箕,用酒瓶對其擠壓,使之攤成大餅狀。最后,用刀將糍粑切成巴掌般大,端回屋里放在樓上堂屋的神龕前。
在神龕前,擺放著便于祖先食用糍粑的竹簽。倒好一杯杯白酒、焚燒紙錢,祭祀祖先的第一項儀式便開始了。
蟹螺鄉(xiāng)爾蘇人的祭祀地,每個石塊各代表一個逝者的魂靈
接下來的儀式,便是殺雞祭祖祈福。
唐全友告訴我們,殺雞必須由薩巴操刀,所殺之雞必須是白毛黑腳的土公雞,殺雞的地點必須在各家樓上的堂屋內(nèi)。
在各家堂屋的神龕前,薩巴一番誦經(jīng)打卦后,便用剛磨過的利刀將白公雞宰殺,并將雞血一滴不灑地用事先準備好的兩只白碗接住。房主人小心翼翼地接過盛滿雞血的白碗,虔誠地走向堂屋山墻處的窗口。
這開在山墻上的窗戶,當?shù)厝朔Q“山門”。窗戶下沿的外墻上,有一塊砌墻建房時鑲嵌的凸出墻壁的大石板,石板上放置著一塊白石。爾蘇人崇拜白石,認為它是靈物,能通神、鬼、人,能辨真善美、假惡丑,能驅(qū)邪招福。
房主人神情肅穆地站在窗前,一絲不茍地將雞血涂抹在白石上。然后,再拔下白公雞身上最漂亮的羽毛,利用濃稠的雞血,將其粘在白石上。至此,“還山雞節(jié)”的又一項儀式便完成了。
我在唐全有的窗前看到,白石上的雞血已呈烏紅色,一根根潔白的羽毛如白石上的石花在山風里輕舞,似在呼喚遠古的亡靈。
唐全友特別強調(diào),所殺的白公雞,不得與本家以外的人分食,只能由家人享用。
接下來,便是集體上山祭祀。
唐全有帶著我們,沿著堡子后面密林中的一條小道,來到位于山腰的公共祭祀場地。
這是一處隱秘之地,但居高臨下、視野開闊。在這里,依山鑿出一道長十幾米的坡坎,坎上是一溜大小不等、形狀各異的石塊??策呉豢锚毩⒌陌貥涓?,立有一塊近兩尺高的白石。坡坎下面,則是一塊狹長的平地。就是這么一個看似不起眼的地方,卻是蟹螺堡子的爾蘇人心目中的神圣之地。
坡坎上的石塊,原來各代表一個逝者的魂靈。這些石塊,取自于散落在各處的逝者的墳塋,有的曾是墳前的標志石,有的甚至就是墓碑的殘骸。將它們集中一處,既方便集體祭拜,也有讓亡靈抱團取暖、熱熱鬧鬧在一起的意思。柏樹下的那塊白石,則是神靈的化身。有它的庇佑和守護,亡靈便得以安寧。坡坎下的平地,便是祭祀者的跪拜之地。
婦女是不能上山祭祀的。在薩巴帶領(lǐng)下,身著民族服裝的男人們,頭上頂著臘肉、糯米、酒等祭品,來到這公共祭祀地。將豐盛的祭品在代表各自亡靈的石塊前擺放停當后,便在薩巴的禱告聲中,一次次地跪拜、磕頭……
從山上歸來,男人們女人們便在堡子的小廣場中央,點燃篝火,在瓦片堆里燒上一炷炷白香,置一壇子自釀的酒……歡度新年、喜慶豐收、祈盼來年風調(diào)雨順的狂歡活動,拉開序幕。
蟹螺鄉(xiāng)爾蘇人的祭祀地的神石
蟹螺鄉(xiāng)爾蘇人祭祖的白石
舞者們以面粉抹面,爾蘇人堅信這樣化妝后,妖魔鬼怪就找不到他們了。他們手持山羊角神鞭,走丁字步、貓步、叉步,動作夸張、滑稽,令觀者笑聲不斷。有專家認為,這些舞蹈源于爾蘇人的原始圖騰崇拜,由驅(qū)鬼逐疫的儺舞發(fā)展而來。
如今,爾蘇文化的研究者,從爾蘇人的詩歌和唱經(jīng)中頻繁出現(xiàn)的岷江、峨眉等地名為線索,正在努力考證爾蘇人與成都平原上神秘消失的三星堆文明的主人之間的關(guān)系。比如,三星堆出土的銅鑄神樹上,有一只公雞昂首向天的造型,這與爾蘇人祭天時,將公雞置于樹上相同;三星堆銅人面具高鼻、深目、闊唇,與爾蘇男人的面部特征相似;三星堆出土的玉璋中,一些代表日月星辰崇拜的圖形,也出現(xiàn)在爾蘇的圖畫文字中。
2011年5月,在清華大學召開的西南地區(qū)瀕危文字文獻展暨研討會上,被學者稱為“薩巴文”的爾蘇圖畫文字,首次向世人公開亮相。
與會專家們確認,“薩巴文”和此前發(fā)現(xiàn)的納西族“東巴文”,同為我國迄今為止發(fā)現(xiàn)的僅存的兩種原始圖畫文字。更有專家通過比對,認為爾蘇圖畫文字甚至比商代甲骨文字更為原始。
爾蘇圖畫文字
爾蘇圖畫文字
爾蘇圖畫文字
在蟹螺堡子旁邊一家爾蘇農(nóng)家樂里,我看到了依照經(jīng)卷上的爾蘇圖畫文字繪制在墻上的這些象形文字。彩色的日、月、星辰圖案,牛、羊、馬、猴等動物圖案,山川、樹木、花草等地貌植物圖案,相互交叉組合,形成一個個圖畫文字。據(jù)爾蘇文化學者統(tǒng)計,這樣的圖畫文字有200個(幅)左右。
蟹螺鄉(xiāng)爾蘇婦女能歌善舞 攝影/晏紅
蟹螺鄉(xiāng)爾蘇人砸核桃招待遠方的客人 攝影/晏紅
文字的形體與它所代表的事物有明顯的一致性,能夠從單字體推知它所代表的事物,是“文字”可以稱之為文字的基本原則。爾蘇圖畫文字是符合這一原則的,不過每一個圖畫文字表達的是多層意思,甚至是一件事情。
比如,有一幅圖的下方是盛滿食物的盤子,上方是閃亮的星星,中間是陶罐、斷樹、大霧,這個圖畫文字的意思是:這一天是有酒有肉的喜慶日子;樹被風刮斷,預(yù)示著大風將至;但星星閃耀,這一天總的來講還是好天氣。
爾蘇圖畫文字還有一個在世界所有的文字中極為罕見的特點,即在文字中配有紅、黃、藍、綠、白、黑的顏色,來表達不同的附加意義。如黃色代表泥土,綠色代表草木,藍色代表水。此外,爾蘇圖畫文字無固定書寫筆順和格式,為說明需要表達的內(nèi)容順序,在圖形中將單字(符號)按左下、左上、右上、右下、中間的順序排列。
因此,語言學家一致認為,這種由圖畫脫胎而來,剛剛跨入文字行列的原始圖畫文字,是“國寶級”的文化寶藏,非常珍貴,有著極高的研究價值。這應(yīng)驗了費孝通先生的預(yù)言:“我國西部民族走廊,沉積著許多現(xiàn)在還活著的歷史遺留,應(yīng)當是歷史與語言科學的一個寶貴園地?!?/p>
爾蘇人是好客的。盡管我到訪之時,他們的新年已過去20多天,但蟹螺堡子的婦女們?nèi)詰?yīng)我之邀,欣然穿戴上最典型、最漂亮的全套民族服飾。她們頭纏黑、白布帕,銀珠綴在前額,正紅色的服裝飾以蔥綠色的鑲邊,領(lǐng)、肩、袖、前后襟是精美的刺繡。令我感動的是,她們?yōu)楸硎緦腿说淖鹬睾途匆?,十分認真地打扮自己:纏黑、白布帕時,被纏者下蹲,操作者如繡花一般,反復(fù)地將頭帕在被纏者頭上比試、調(diào)整。從開始到完工,一個人的頭帕纏了近10分鐘。
與我同行的女士們注意到,這些爾蘇女性的身材,無論是少女,還是中年婦女,乃至可稱婆婆的老人,都非常適中。若只看她們背影,很難區(qū)分年齡。
全體穿戴完畢,用不著我們邀請,爽朗大方、歌舞細胞與生俱來的爾蘇婦女們,便情不自禁地翩翩起舞,并用銀鈴般的嗓音唱起了爾蘇的《迎客歌》……
蕩漾在我耳畔的歌聲,其音韻、音色既有劉三姐的廣西民歌的婉轉(zhuǎn)、清脆,又有才旦卓瑪?shù)奈鞑孛窀璧母呖?、悠揚。盡管我聽不懂歌詞的準確含義,但是,從她們的舞姿、歌曲的旋律以及面部表情,我已深深地感受到爾蘇人的深情厚意,感受到爾蘇文化的無窮魅力。
爾蘇文化,是中華民族百花園中的一朵奇葩,是我國西南“藏彝走廊”上的一塊瑰寶。
(責任編輯/呂文錦 設(shè)計/毛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