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是父親嗎?陳青不知道。
早上起來,她去刷牙,牙齦還是出血,她吐了一口,又吐一口,再吐一口,紅色不曾消減,陳青笑了笑。鏡子在石灰墻上遺留的橢圓形的輪廓,呈灰黃色,破敗,像在等待著渺渺無期的修繕。一只蟑螂從盥洗池里爬了出來,觸須修長,羽翼油亮,應該在陳青家里過得挺滋潤。陳青想,它比我過得好。這只蟑螂一直向上攀爬,溜進灰黃色的橢圓形內(nèi),停住,兩根觸須向兩側(cè)緩慢地移動。
父親是這時候醒來的。
陳國金從房間走過來,木屐敲打地板的聲音很刺耳。他的眼皮把灰色的眼珠截成兩半。他站在陳青身邊,是要她借過。陳青看著父親,沒有挪步。陳國金說:“弄好了嗎?”他的聲音并不像剛睡醒,好像已經(jīng)在床上躺了很長時間,足夠陳青把昨晚的夢再咀嚼兩遍。但他的眼皮還是很矮,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陳青看著父親褶皺的臉皮,有很多針孔大小的紅點,線條起伏的額頭上,有厚厚一杠紅印,不知道是貼臉譜貼出來的,還是手臂壓出來的。陳國金睡覺喜歡把手臂晾在額頭上,遮擋窗簾也遮不嚴的光。
是他嗎?
“我還沒洗臉?!?/p>
“哦?!?/p>
陳國金側(cè)身進了廁所。他在撒尿,尿聲很大很響,時間很長,順帶放了一個同樣綿延的屁。陳國金沒有關(guān)門,他上廁所總是不關(guān)門。等陳青再轉(zhuǎn)過臉去,發(fā)現(xiàn)那只蟑螂不見了。
早餐是兩個饅頭,還有一碟咸菜、一碟豆瓣醬。
陳國金說:“今晚吃什么?”
陳青說:“隨便?!?/p>
“哦?!?/p>
陳國金騎他那輛長銹的二六式自行車去上班。陳青躲在窗簾后面窺看,他的左腳踩在左踏板上,右腳在地面向后蹬,蹬了三下,然后跨到右踏板。他的動作做得很嫻熟。陳國金忽然往自己的后上方看了一眼,陳青不知道是不是在看她,她很及時地將腦袋縮了回去。掛鐘這時敲響了一下,還要再敲七下。
陳國金的工作就是在火鍋店里表演變臉。
這家火鍋店開在景區(qū)邊,價格偏貴,但陳國金不貴,一個月四千,跟服務員工資差不多。每天中午十二點到兩點,晚上六點到八點,整點半點他都得來一下。外地游客熱情,往往都會捧場,喊幾嗓子,鼓掌,小朋友最兇。陳國金登臺,臉譜下的老臉紋絲不動,一心想動作,雙手舉過頭頂,然后輕輕一拉,將臉譜一張張扯落,沒有太大的成就感。他想趕緊結(jié)束,然后回到后臺,坐到那把陪了他五個年頭的靠背椅上,一聲不吭地看地方臺的社區(qū)新聞。一直待到大堂經(jīng)理再度扯上一嗓:“老金,上!”
要是顧客很多,他還得表演噴火,好在火鍋店的味道不好,這兩年多來他再也沒有表演過噴火。那根含在嘴里的管子,早已經(jīng)發(fā)霉,長滿灰茸茸的霉菌。
陳國金的臉譜是陳青畫的,陳青平時在家無事,陳國金就買綢子讓她畫。陳青油畫專業(yè)科班出身,畫臉譜,彎轉(zhuǎn)得不大,畫起來像模像樣。陳青繪制臉譜,老傳統(tǒng)不變,依人物背景個性描繪,筆鋒需銳利粗獷,顏色對比要強烈炫目。紅色忠肝義膽,黑色鐵面無私,白色陰險狡詐,綠藍陰險斗狠,金灰虛幻神秘。在此基礎之上,便可根據(jù)個人喜好倒騰。她喜歡貓頭鷹和貓,前者她從沒見過,后者她天天都能看見,在小院的樓下趴著,跟自己一樣悠閑,時間過剩。她把它們都畫在臉膛上。
陳青依然很關(guān)注化妝的新近動態(tài)?;蛟S畫臉譜這件事,讓她有繼續(xù)關(guān)注化妝潮流的理由。比如淚滴妝、大紅唇、大眼影,都在臉譜上試驗一番,把陳國金的臉譜弄得頗具女性化和摩登感。好在大堂經(jīng)理不懂門路,只管臉譜能變出不同花樣,所以陳國金任由陳青發(fā)揮。陳國金也不覺得自己真的懂得變臉,到底是野路子,騙騙外行混口飯吃可以。他甚至都不是本地人。
父親不是本地人,他跟人說話都說普通話,陳青不知道這是不是他沉默寡言的原因。要不是從小在這里長大,陳青估計也會跟父親一樣,說一嘴的普通話。她不是很喜歡,所以她跟陳國金說話,絕不會遷就他,也不需要遷就,他只是不會說而已,或者不想說?陳青不知道她的家來自哪里,她從沒關(guān)心過。對于過去,她都沒什么興趣。
臉譜不仿真,一張張光怪陸離,是越夸張越好,圖一句相由心生,生怕旁人猜不透臉皮所喻示的角色和心理。這跟如今人們的化妝大相徑庭,現(xiàn)在的化妝是越美艷越好,越猜不透自己的心思和背景越好,總之,越不像自己越好,所以都趨同,都表里不一。但到底想要像誰呢?都不像,都不夠像,所以都像。
到底是臉譜更有戲劇性,還是化妝更有戲劇性,陳青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臉蛋跟筆下的臉譜不存在根本的差別。但生活里的陳青,終究不是舞臺上的陳國金,她的臉皮只有一張,她不能變,好或壞,她只得是她。
所以當那個人說,我能給你一張全新的臉的時候,這無疑是一個夢了。這是陳青的美夢,她肯定不想讓它落空。夢里那個人自稱曹端公,免貴姓曹名端公,戴著一個棗紅色的臉譜,是有情有義的意思。他說這可不是面具,這就是他的廬山真面目,臉上有譜,辦事靠譜。怎么可能有人長這樣?曹端公說,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呢?你以前有想到過你會成為今天的你嗎?陳青被噎得沒話說。
這曹端公說,我到時給你寄去一張臉皮,你放心戴上它,重新走出大門,跟以前一樣,跟留臟辮的帥哥拋媚眼,跟閨蜜逛街吃飯,說另一個閨蜜的壞話。陳青氣得臉發(fā)綠,說我沒有閨蜜,也沒有什么帥哥,那都是些蚌精蟹精。曹端公笑笑,笑起來還是盛怒的樣子,這就是臉譜的弊端,這點跟現(xiàn)在的陳青很像。他說,你到時按照我寫的匯款地址把錢拿過來,不貴,二十六萬。陳青說,你到底是誰?
那人說,我是曹端公啊。我知道你要問的是什么,但我只能回答到這個層面,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真相,你信我,就對了。
這個夢很奇怪,它無比清晰,而且直指要害。醒過來很久,陳青的心都還跳得厲害,喘氣很大,像剛剛溺水得救。
一張新的臉皮。
那個人,陳青覺得很像陳國金,掛著一張關(guān)二爺似的臉譜,假冒什么曹端公。他們嗓音也有些相像,個頭差不多,都是矮秧子。陳國金沒什么大本事,所以把生活過得很沉悶,把生命活得很糟糕。像父親這類人,陳青算是看透了,要是銀行卡里沒有可觀的金額,想要一段不湊合的二婚,無望。
現(xiàn)在,陳青坐到自家陽臺的懶人椅上,坐北朝南,陽光曬不到,但外頭的熱浪還是很緊湊地逼過來,陳青看了看遠處一動不動的樹頂,明暗錯落。她在尋找活物,比如往常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這一片天空的鴿群。沒有鴿子的蹤跡。她又看了看陽臺,晾衣架上自己的內(nèi)衣小巧玲瓏,跟陳國金喪失了彈性的藍色大褲衩形成鮮明對比。懶人椅邊上的小茶幾,擺著陳國金的白瓷茶杯。里面還有小半杯褐色的茶水,陳青拿來喝了一口,有點溲臭的感覺,她趕緊起身吐到花盆上,把剩下的茶水和茶葉都傾倒在那盆栽著仙人掌的花盆里。
花容易凋零,母親走后,陽臺上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其他花類,只有這盆長得殺氣騰騰的黑色仙人掌,藤條互相繞成一團,天氣好的時候用來晾曬過冬的棉拖。陳青并不知道這株仙人掌叫什么名字,她不抱希望地問過陳國金,他果然不知道。
陳青把書拿在手上,但是并沒有翻動,書簽還是夾在書的中部,昨晚睡前的位置。書簽其實是一張美容美發(fā)卡,按理里面還有幾百塊錢,但那是三年多前的事了,現(xiàn)在陳青在百度地圖上查找,已經(jīng)找不到這家理發(fā)店了。
陳青當年讓陳國金把卡里的錢花完,陳國金說他的頭發(fā),妖魔鬼怪碰不得。他總愛把發(fā)廊里的理發(fā)小哥和洗頭小妹統(tǒng)稱妖魔鬼怪。他還是到三條街弄外的岔路口,找給他剪了幾十年頭的老師傅剃露天頭,刮露天胡。他的發(fā)型是很典型的禿頂男人的欲蓋彌彰發(fā)型,陳青把它稱作臺風發(fā)型,中心禿圓相當于臺風眼,外頭一圈發(fā)絲相當于風暴。何苦呢,莫不是想要蒙蔽比自己矮的人?比陳國金還要矮的男人,陳青覺得應該很少了。
她又想到夢中的那個曹端公,就是這個個頭。她是上網(wǎng)按發(fā)音查到的端公二字。端公,意思是男覡。神神叨叨,卜筮前路,不知真假。陳青吃驚的是她從來沒有做過如此真實的夢,真實得夢的細節(jié)完全超出了自己的認知。端公。她懷疑這又是陳國金弄出的把戲,父親其他本事沒有,旁門左道倒是有幾手。
當年的陳國金,出門買菜,被一輛摩托車給撞翻了。他記下摩托車的車牌號,激動得發(fā)抖,發(fā)出詭譎的微笑,握著別人的手連說謝謝。別人以為遇到神經(jīng)病,騎上車就跑了。陳國金用這串突如其來的數(shù)字給自己下注,真的贏了一大筆錢,夠他支付醫(yī)藥費。現(xiàn)在,每到天將下雨,他就不無得意地跟陳青說:“雨要來了,收衣服去?!蹦且蛔?,給他撞成了氣象監(jiān)測儀。
但更多的時候,陳國金笑不起來,是他自己把自己給坑了,他的精明遠遠不夠彌補他的笨拙。老婆走了,家里的東西越來越舊,越來越簡約?,F(xiàn)在的陳國金,還有折騰的本錢嗎?陳青覺得如果有,那就只剩自己。多可憐的本錢。
陳青蹲下身,拿廁所刷子把廁所地板刷洗一遍,陳國金的尿液灑到便池邊沿,金黃色一片,發(fā)出粗糙的臊臭。陳青每隔兩天,都要這樣清理一番。然后用拖把拖地,從大廳到自己的臥室,再從自己的臥室到父親的臥室。父親的臥室除了一張床和一個簡易衣柜,什么也沒有,他不看書,也不怕熱,所以沒有書桌也沒有空調(diào)。唯一的空調(diào)在陳青的房間,本來雪白的空調(diào),現(xiàn)在變成跟陳國金茶杯里的茶水一樣的顏色,跟他濺到便池上的尿液一樣的顏色。
她試著躺在陳國金的床上,涼席太硬,枕頭上有風油精的味道。陳青回想了一下今天陳國金的回頭。他以前從來不會做這個動作,那是一個有些許愧疚的回眸,有一點溫情和警惕。陳青很篤定他看見了躲在窗簾下的自己。
中午陳青大部分都點外賣,她早就吃膩了自己做的番茄炒雞蛋。每次送餐員打來電話,她都先把自己關(guān)在臥室里,然后對著電話說:“我人還在外頭,你放在門口就行。”房間隔音效果不好,每天深夜,陳國金毫無規(guī)律可循的呼嚕就像是打在陳青的耳邊,所以她把聲音盡量壓得很低。她有幾次懷疑送餐員已經(jīng)聽到聲音是從屋內(nèi)傳出來的,她同時感到像做賊一樣的心虛和做賊一樣的激動。
放下電話,陳青會躡手躡腳走到門邊,樓梯響動的時候,她就把眼睛放到門框和門板之間一處細窄的空隙里。她會輪流在不同的訂餐軟件上下單,比較不同外賣公司送餐員的區(qū)別。除了服裝不一樣,其余都很雷同,一樣的黯淡,一樣的神色匆匆,一樣的陌生。這注定是一個意興闌珊的游戲。
老木板門沒有貓眼,陳青一直催父親換一個帶貓眼的防盜門,說是出于安全考量。陳國金嘴上答應,但并不付諸行動,晚上把腳岔開放到茶幾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地方臺上的社區(qū)新聞。陳青不敢再催促,陳國金逼急了就會說:“不然你白天自己去找人安裝,我給你錢?!?/p>
陳國金知道陳青不敢踏出家門口,他在有意無意地按壓陳青的痛處。陳青的臉蛋維持一貫的兇神惡煞。在陳國金眼里這是云淡風輕的意思,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她在隱隱作痛。她自己都沒意識到。
曾經(jīng)的陳青,長得不算好看,也絕對不壞。眼睛是單眼皮,單眼皮也出好姑娘,韓國人不也都是單眼皮?但她一直堅持說是內(nèi)雙,然后很賣力地擠出來。她的眉毛很淡,兩截灰溜溜的黃色,不夠洋氣。鼻子也不夠挺立,三角形的鼻孔總是黑乎乎地沖著人,不夠含蓄。嘴唇太薄,下巴太短,都是從母親那里繼承的,陳國金說,將來你也是一個刻薄的女人。有些人的臉,每個部分都乏善可陳,但全部攢在一起,卻是一張不錯的臉。陳青很早就懂得打扮自己,把校服的褲腿收小,改成蘿卜褲,別人的白襯衫都是滌綸料,陳青自己上街買了亞麻款的,不管刮風下雨,袖口處都要往上挽兩道。政教處主任看著不對眼,但也糾不出錯,最多讓陳青把袖口放下來,放著國歌呢,端莊點,行注目禮。她很懂得在不同的男生面前展現(xiàn)不同的性情,嬌弱或倨傲,把那些永遠長不大的男孩唬得團團轉(zhuǎn)。
陳青曾認真地交過三位男朋友,她最喜歡第二任阿華。阿華不僅有一副好身體,而且還有一副熱心腸,他總語重心長地說:“我們應該多多關(guān)注肯尼亞街頭流浪的兒童?!彼刻於紩冒l(fā)膠把自己的發(fā)型固定得非常好,就像他總是要求陳青進門一定要洗手,洗澡前不能上床一樣,陳青覺得他一點都不像搞文學的射手男,搞文學的人,怎么說呢,應該大行不顧細謹。但阿華說,我是一名文學編輯,編輯要講究細節(jié),一個錯別字,一個錯誤的標點,每一處都不能放過。他有一回說這句話的時候,正在用舌尖觸探陳青的胳肢窩。每一處都不能放過。
他們算是和平分手,嚴格上說,是陳青先提的分手。她那時已經(jīng)跟一位留著跟貓王一樣粗密鬢毛的酒吧搖滾歌手眉目傳情。到攤牌時她才了解到,阿華也已經(jīng)有了一位大屁股藍眼睛顴骨密布雀斑的洋女人,而不是他時刻關(guān)懷的來自非洲肯尼亞的某位黑珍珠。后來阿華有沒有跟這位大屁股藍眼睛顴骨密布雀斑的洋女人一起去肯尼亞救助街頭流浪的兒童,陳青并不清楚,她只是聽人說,阿華已經(jīng)獲得美國綠卡,人早已不在國內(nèi)。
陳青很清醒,她的桃花運是自己硬生生掙出來的,她那么苦心經(jīng)營,花盡心機,才勉強跟那些天生麗質(zhì)的女孩打成平手。隨著這些女孩子自我意識的覺醒,她們遲早會獨占鰲頭,把陳青擠在身后。
陳國金在賭場上不服,陳青在情場上也不服,這是家族遺傳吧?怪不得。陳青后來覺得,自己的不幸是一種宿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是攔不住的。所以陳青攔不住地要對自己的五官進行一番舊城改造。先是自己的眉毛,去美容院種植了毛囊,效果很不錯。然后她越看自己的咬肌越不順眼,去打了幾次瘦臉針,效果不夠明顯,咬咬牙,干脆做面部磨骨。膽子就是這么野起來的,假體隆鼻、開雙眼皮、開眼角、墊下巴、拔牙、鼻頭縮小。都做,不做不休。
陳青一直揣著一張小時候一家三口的照片,用它對付父母房門那個牛頭牌彈子鎖很管用。照片插進門縫,自上而下,嘩啦一聲門就開了。她的錢就是這么來的。這張照片老早就變得皺巴巴,滿目瘡痍的樣子。
陳國金失敗了,扳指、項鏈、手表,連一套像樣的西裝都沒了。那天晚上醉醺醺地回家,從客廳到廚房,從衛(wèi)生間到臥室,沒有看見妻子的身影。他在床頭柜上發(fā)現(xiàn)妻子留下的幾個字:我走了,勿念。那天陳青同樣很晚才回家,臉上橫著一面青藍色的口罩。
“你媽說她走了。”
“哦,這次打算回去幾天?”
“很可能再也不回來了?!?/p>
“哦?!?/p>
“你想吃什么?”
“隨便?!?/p>
掛鐘吧嗒吧嗒吧嗒,安靜的時候出來當主角。
“你是不是我的女兒?說!”陳國金忽然把陳青的口罩扯了下來。陳青覺得兩只耳朵很疼。
“你輕一點,我是一個易碎品?!?/p>
陳青當時在想,如果陳國金去做一個面部提拉,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丑陋。
陳青不是沒料到會有這一天,她只是沒料到失敗會來得那么徹底,徹底得跟陳國金一模一樣。
她做了幾次鼻梁和眼皮修復,收效甚微,眼皮還是會經(jīng)常流出暗黃色的膿液。還有牙齦,兩邊拔了牙齒以后,牙齦就經(jīng)常腫痛,滲血,醫(yī)生說壞死了。陳青怕聽到死字。但最讓陳青焦慮的是下巴,整體向左位移,像航天助推器跟火箭分離。陳青看著自己的臉一天天歪斜,就像航天器里的航天員眼睜睜看著航天器一點點偏離軌道卻無能為力。那醫(yī)生說下巴的軟體已經(jīng)取不出來了,從十六歲到現(xiàn)在,待了足足十一年,早就長滿了肉芽,巴勒斯坦聽說過吧,你說它是以色列人的還是阿拉伯人的,你的下巴如今成了巴勒斯坦,要和平不要戰(zhàn)爭,我不敢給你動手術(shù),否則易傷及神經(jīng),導致大出血,到時怕是性命難保。
要和平不要戰(zhàn)爭。但陳青覺得自己早已經(jīng)成了戰(zhàn)場。
陳青把家里所有的鏡子通通扔掉,眼見即扔,包括能映出自己影像的金魚缸,連帶殃及六條陳國金養(yǎng)了好幾年的紅獅頭。陳國金就是從那時起變得胡子拉碴的。當時陳國金正在客廳里練習變臉的把式,陳青把金魚缸踉踉蹌蹌地搬出門去,他搖頭嘆息:“可惜了,可惜了?!?/p>
“可惜你個鬼!”
美容院能跑的都跑了,大型的整容醫(yī)院跑不掉,硬著頭皮跟陳青對簿公堂。陳國金忙中抽出一句,你去整容怎么跟打游擊戰(zhàn)一樣,這一鋤頭那一釘耙。陳青笑了起來,她知道自己笑起來一定很難看,很苦。
官司自然是打贏了,院方賠償了一筆不菲的賠款,整二十六萬。陳青最失落的時刻就是官司打贏的那一刻。她真的再也變不回原來的自己了,二十六萬是最終的交代。
陳青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陳國金對于錢的態(tài)度,也異常冷淡起來。這筆錢誰也沒動,躺在陳青的賬戶里長著微薄的利息,就像活死人墓里的小龍女,誰也不知道它會不會有朝一日跑出去,鬧出不大不小的動靜。父女倆把自己的日子過得很清苦,起碼過得跟他們的心境一樣苦。
到了下午,陳青會睡一個午覺。她把那本小說又搬回房間,還是沒有下決心去看它。她打開電腦,進入新建的微博賬號,關(guān)注了二十幾個有點意思的博主,只有幾個僵尸粉。她刷了刷最近的熱搜,然后眼皮就變得沉重。她的眼皮還是會不時流出暗黃色的黏液。于是她展平身子,安穩(wěn)地睡起了午覺。陳青的午覺沒譜,有時候很漫長,有時候很短促,轉(zhuǎn)幾個身,就挺起身來畫臉譜去了。很多不同形態(tài)的貓頭鷹和貓,它們都喜歡熬夜,光這點就跟陳青很投契。
陳國金九點才能回到家,然后開火燒飯煮菜,通常少不了豌豆炒臘肉,他喜歡吃豌豆,臘肉不容易壞。吃完晚飯,陳青喜歡看電影,她有一個硬盤專門儲存歐美文藝片,安哲羅普洛斯的長鏡頭總能讓她如癡如醉。陳青通常在晚上碰電腦,摸黑開機,白天的話也是半掩屏幕,先把電源打開,這樣她就不會讓屏幕反照出自己的面容。
陳國金守著電視機,陳青守著筆記本電腦,暗室內(nèi),她的臉蛋被映得流光溢彩。她的床上擺滿零食,她已經(jīng)不介意身材走樣了。但身材并沒有走樣,醫(yī)生說過,她是易瘦體質(zhì),吃不膘??上Я?。
其實陳青不是沒有出去過。在陳國金睡得鼾聲如雷的暴雨天,她會悄悄掩上門,不打傘地走出去,重新投入到外部的世界。暴雨天不像想象中那么寒冷,她感覺有點悶熱,雨遠沒有把這個世界給澆透。雨滴敲打著她嬌小的身軀,她不確定這是不是幸福的感覺。她走到以前經(jīng)常乘坐的公交站臺,往返學校的十六路公交有三站更換了站名。紫色的閃電劃過天際,美得動人心魄。街道上沒有一個人,打烊的店鋪顯得丑陋但又溫馴。機動車和電動車零零碎碎地響著安全警報,虛張聲勢地鳴叫著。街頭巷尾,隨處可見的監(jiān)控攝像頭,在雨幕中放射出藕孔狀的小紅點,有點像陳國金的臉。陳青仰起下巴對著光源,心里說,好好看吧,嚇不死你丫的。當年的那位搖滾男,差不多也是這么被嚇跑的,跟自己的一位閨蜜跑了。陳青不怨他,反正也沒有多愛,都是一時貪歡?;氐郊?,沖一個涼水澡,淋浴聲跟窗外的雨聲一模一樣,陳國金睡得還是那么死,呼嚕像鉆頭一樣在陳青的耳蝸里開鑿。
時間就是這樣一下子富裕起來的,富裕得讓陳青怪不好意思,每天她都有大把時間放空自己,在兩室一廳七十平米的家里漫無目的地走動。固定電話是陳青走到廚房的時候響起來的。
父親有一個老人機,火鍋店的人找他,通常不會往家里打。除了父親、送餐員和詐騙團伙,往家里打電話的就只剩打錯的。家里的電話有兩部,舊的在大廳,新的在陳青的臥室。每次電話鈴響,陳青就莫名地心驚。這次尤其嚴重,她趕緊小跑過去,以掐斷鈴音。
喂?她有點期待是那個聲音。
“放你門外了,請記得匯款?!?/p>
聲音挺像陳國金的,但又不全像,像在哪,不像在哪,陳青一時并不知道。她自顧不暇。她當時心里咯噔一下,陷入了霧障一樣的空白。她的身子好像突然被拔掉能量源,軟軟的、虛虛的。
她在門縫處張望了很長時間,確定沒有人躲在門邊或是樓道里,然后才打開了門。一個不大不小的褐色紙箱。
她趕緊搬進屋里,用剪刀剪開透明膠,里面是一個銀灰色的金屬盒。陳青的手抖得非常厲害,將金屬盒蓋掀開,盒蓋非常結(jié)實,并沒有跟著陳青的手一起抖動。里面放著一張冒出寒氣的類似人臉的臉皮。旁邊的紙條上有兩行字,一行寫著一個地址,不是銀行匯款地址,是某個地下通道里的防空洞,“用黑色塑料袋包裹”。另一行上寫著:輕取,貼向臉頰,可摘除。沒有破綻的四號加粗宋體字。陳青輕輕取出,貼在臉蛋上,一點點熨平。沒有鏡子,陳青只能借由烏黑的電腦屏幕打量。這是一張很精致的臉蛋,一張以假亂真的臉蛋,一張不是自己卻屬于自己的臉蛋。
這是一個夢嗎?陳青沒有掐自己。如果是夢,那就讓它一直做下去吧。
毫無疑問這不是惡作劇,她現(xiàn)在不再懷疑是父親了,沒有任何理由,陳國金不過是個高中肄業(yè)的老混混。而這張臉皮最有可能出自某位技術(shù)高超的整容醫(yī)生,她無疑是被當作新產(chǎn)品的試驗品了。沒有人比陳青更適合成為試驗品。
這張臉整體呈倒梯形狀,下巴的弧度很舒緩,不尖不平,鼻根挺立,鼻頭小巧,不見鼻孔,眼睛是雙眼皮,線條向外漸漸擴張,黑睫毛下很自然地躺著兩片臥蠶。笑一笑,果然出現(xiàn)兩個陳青心心念念的酒窩。嘴巴很精巧,唇肉很充實,陳青是忽然想到,如果接吻的話,這是兩片再合適不過的嘴唇了。她有很多年沒有接過吻,她有很多年都沒開張了,她的身體就像一間塵封多年的雜貨店。
陳青趕緊從箱子里取出多年不用的衣服,泛起很濃重的霉味。無所謂了。她挑了一件灰色運動服,她要馬上出門。
二十六萬裝在挎包里很沉,陳青得不時變換肩膀,她覺得一點也不儒雅。似乎所有的人都在盯著她,在馬路對面,在商鋪陽光照射不到的陰影里,還有高層建筑的窗戶眼里,這讓她更加緊張,她回想自己當初是如何走在人群中間的,那種讓男生們神魂顛倒的步姿。公路上車流的嘈雜讓陳青心煩意躁,她必須重新適應周圍的環(huán)境。她走進一個百貨店,買了一個小圓鏡片,一邊走一邊不時打開鏡蓋看看。太陽比想象的要刺眼,她很擔心新的臉皮會因此變形,要是融化或毀壞了,陳青馬上扭頭就走,當然,先把外套蓋在頭上。汗液,紅暈,毛孔,都跟真的一模一樣。誰會相信呢?陳青只能相信。
地下通道里除了大幅的涂鴉,并沒有人的跡象,到處是喜陰的荒草和遺棄的磚石。防空洞里沒有燈,只有黑魆魆的陰冷。雞皮疙瘩長了出來,陳青以為她以后不會再感到害怕什么了。她慢慢向前探了幾步,與一團又一團凜冽的黑色相撞。她趕緊從挎包里拿出用黑色塑料袋裝好的錢,丟在了旁邊,然后快速跑走,她多年不穿的耐克運動鞋這時還是很好用。
陳國金晚上做好飯菜,用眼睛打量陳青,說:“今天怎么這么開心?”
“我有嗎?就算有,也沒什么不對吧?”
“今天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陳青狐疑地打量著父親褐紅色的皺臉,不知道他到底知道些什么,想知道些什么。
“今天的陽光很刺眼?!?/p>
陳青還是每天目送陳國金出門,然后在窗邊偷偷注視他離開。他如今每次登上自行車,都會徒勞地朝自家窗臺回一次頭。等陳國金走后,陳青就戴上自己的面具,做另一個自己,全新的自己。她把這張臉皮稱作面具。
陳青重新買了一個最新款的蘋果手機,她給陽臺那盆仙人掌拍了一張照片,然后去花鳥市場,把照片給一個花店老板看。
“這種仙人掌叫什么名字?”
“這不是仙人掌,這是虎刺梅,又叫麒麟花,蔓生灌木。你看——”老板從里屋搬出一盆花,跟陳青家里的那盆很像。
“早些年還行,現(xiàn)在這花不好賣了,渾身都是長長的硬刺,不夠美觀。現(xiàn)在仙人掌都要多肉的,討喜?!崩习逶陉惽嗟哪樕蠌埻?,接著問,“你要嗎?便宜賣給你?!?/p>
晚上十點半,等陳國金掩門睡下,陳青戴上藏在衣柜里鎖起來的面具,套了一件黑色鏤花的連衣短裙,連衣裙的領口能讓陳青的乳溝很清晰地露出來。都露出來吧,快要憋壞了。她手里抓著一雙黑色的高跟鞋,悄悄躡出大門,然后才在門外把鞋子穿上。
杯莫庭還是很熱鬧,比以前還熱鬧。這家酒吧是城里的老酒吧,陳青曾經(jīng)是這里的老臉孔。她在進去之前買了一包萬寶路,點上,噴出一口氣,然后才咯噔咯噔地往里走。
陳青要了一杯瑪格麗特,坐在最靠近演出臺的位置。她以前經(jīng)常坐在這個位子,男歌手臉上的汗滴,女歌手臉上的假睫毛,男人的壞,女人的騷,陳青在這里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在落座之前,陳青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酒吧里的衛(wèi)生間跟家里的一樣,邊沿結(jié)了一層尿液遺留的黃垢。但這里分明是女廁。陳青又退回幾步看一眼門口的標志,一只粉色高跟鞋。她在化妝鏡前確認了一下自己的臉蛋,還是那么陌生卻讓人滿意。這是一張介于青澀和成熟的可人臉,模棱兩可,也就是皆可,就看陳青想往哪邊歪。
在掐滅第三根煙的時候,陳青看到了自己的前男友范姜。他留著更加蓬松的臟辮,鬢角的毛發(fā)還是很濃密。人相比之前清瘦了一點,穿著一身暗色調(diào)的亞麻衫,脖上掛著一串天意菩提子。乍看像個化緣的道人,但骨子里是個騙女人的高手。范姜和他的貝斯手正坐在一圈粉色裙裝的女人中間,他的動作還是那么豐富、夸張,充滿了對自己欲望的暗示和修飾。終于,他還是把手伸進了旁邊女郎的胸口,只是輕輕地捏了一下,然后抽回,四顧張望,生怕別人看出他的猥瑣。陳青是這個時候跟范姜碰上眼的。
輪到范姜登臺獻唱,他說要獻唱一首歌給一位不期而至的美麗的女子,這首歌的名字就叫《花房姑娘》。他的眼睛全程在向陳青放電。陳青不時與這對單眼皮的小眼睛對接,感到很惡心。演唱完畢,范姜端著酒杯來到陳青的座位上坐下。
“我可以坐在你身邊嗎?”
“坐都坐了,還問什么?”
“是你給我的勇氣。你的聲音真甜,有種很熟悉的感覺,我們可能上輩子見過?!?/p>
陳青哈哈大笑起來。
范姜也附和著笑了笑,他舉起自己的酒杯說:“碰一個?”
陳青還是跟他貼了一下。
“碰了杯,我們的關(guān)系就更近了?!狈督贿呎f,一邊把屁股往陳青的身邊挪過一截。
“我們的關(guān)系不是近了,是遠了?!?/p>
“此話怎講?”
“你明明不喜歡崔健,為什么還要把自己的嗓子弄成這樣?”
“我喜歡啊。”陳青看到他皺了皺眉。
“你酒精過敏,所以你喝的根本不是伏特加,不過是一杯礦泉水。我說的沒錯吧?”
范姜很尷尬地笑起來,虎牙很尖,看得陳青的皮膚一揪揪地疼。他說:“你說這些就沒勁了啊?!?/p>
“我還知道,你對女人的屁股特別有研究,你說,這是變態(tài)還是情趣?”
“你是誰?”
“我是誰?我是花房姑娘呀!”
范姜的臉色瞬間白了起來,太陽穴上的汗冒得更加厲害。他緩緩起身,然后徑直走開了。他當時走了幾步又停下來,轉(zhuǎn)過頭看著陳青。
“你不可能是她。”
陳青最近結(jié)交了一個新男友,是在星巴克認識的。她當時正坐在位子上翻看那本一直沒來得及看完的小說。落地窗外的陽光很暖很淺,剛剛好。就是這時候,一個周身散發(fā)出運動型香水味的男人走近了她。沒有其他座位了,他問能否坐在陳青的對面。陳青微笑著點了點頭。過了一陣子,男人又問,我能用你的充電線嗎?忘帶了。陳青把目光從男人褲袋上露出的白色線頭抽回來,知道自己又得把這本小說擱置一段時間了。
有了這張臉,陳青隨時都能讓自己的情感和身體重新開張。這位在星巴克認識的新男友,長得有型有樣,把圈胡修剪出了園藝的感覺,梳了一個大背頭。陳青是后來才了解,他算是一名年輕有為的富二代,不靠山吃空餉,自己開了一家電競公司。人還年輕,比陳青年少三歲。都說女大三,抱金磚,金磚也可以這么抱。就是有個問題,這家伙開誠布公,自己是不婚主義者,陳青很明白他想要什么,他想給她什么。陳青不介意。最要命的是,陳青根本抵制不住這家伙的窮追猛打,她是很自然地就重新開張大吉了。
這是一個做什么事都十分強悍的男人,不論是對待彼此的關(guān)系,對待感情的態(tài)度,還是對待陳青身體的方式和進度。陳青覺得自己的身體在這些年里已經(jīng)儲蓄了足夠豐沛的能量,也才勉強能夠應付這頭公牛一樣彪悍的男人。她喜歡自己的勉強。
陳青特意跟男朋友去父親變臉的火鍋店用餐。她就戴著這張面具,去看看同樣戴著面具的陳國金,是默默地對峙。如果這張面具真的是陳國金弄來的,她一定能從他的動作里看出些端倪來。
“九宮格”吃到一半,陳國金亮相了。火鍋店里人不多,很多人看了兩眼,接著夾菜、涮肉、聊天。臉譜把陳國金捂得嚴嚴實實,陳青什么也看不出來,他的動作看起來很矯健,身手不錯,不像那個每次洗完澡都把廁所弄得滿是黃道益活絡油味的糟老頭。陳青很擔心他會演砸,把自己的臉給露出來。她原來也害怕看見父親真實的臉。陳國金說過,干這一行,要是把自己的臉直接扯出來,那就再也沒臉見人了。陳青的手掌心滿滿都是汗,像剛剛洗完手。
陳青看得很仔細,菜大部分都是男友吃了,他連墊放肉類的生菜葉都下到了紅油鍋底里。每一張都不是陳青畫的臉譜。他是陳國金嗎?她畫的臉譜都到哪去了?曹端公。最后一張定格的臉譜,就是曹端公,烏黑的眼角,火紅的臉蛋,跟夢里的八九不離十。貓頭鷹飛走了,貓走失了,陳國金也不見了。舞臺上的這人正定定地看著陳青,眼神不慍不藹,不紅不黑,他肯定不是陳國金。有觀眾在喝彩,他向陳青的方向比了一個OK的手勢,這是在向她投遞某種信號。已收到。
晚上回到家,陳青早早等候在飯桌上,臉色就跟沒開燈的大廳一樣灰暗。陳國金開門,站在門口愣了幾秒,看了看飯桌邊的陳青。平常這時候,陳青應該在臥室里看書或是刷劇。陳國金拿著剛買的菜進了廚房。他把大廳里的電燈打開了,黃色的燈光灑了一屋。
“你以后小便,能不能瞄準了再放水,或者完事以后用水把旁邊的尿液沖走?”陳青的語氣是不耐煩的語氣。
“臘肉炒芹菜,紫菜蛋花湯,菜是上海青。一日不吃青,肚里不分明?!?/p>
陳國金吐出字正腔圓的普通話,他答非所問,好像聽不懂陳青的方言。他們似乎都在刻意扮演跟往常不太一樣的自己。
是該跟父親攤牌了,陳青想要當著他的面,把臉皮拿出來,在他面前表演自己的變臉,這才是真正的變臉。然后,她要質(zhì)問他,你到底去了哪里,火鍋店里那個人,肯定不是你陳國金。但陳國金跟那個人之間,一定存在某種讓陳青不得而知的關(guān)系,就像六合彩里有很多陳國金不為人知的秘密一樣。陳青今天必須要弄清楚,她隨時都會起身,把衣柜里的鎖頭打開,把話說得很直白,像白開水一樣水就是水,漂白粉就是漂白粉,像父女和敵人本該有的那樣直白。
陳國金把三樣菜逐個端到桌面,又把一碗米飯放到陳青的面前。
“今天火鍋店人多,很多都是新面孔,所以我演得很起勁,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标悋鹆晳T性地咬著筷頭,他比以前口頭勤快。
陳國金稀疏的頭發(fā)和暗紅色的皮膚,在燈光下顯得很枯萎,陳青想到那盆不再流行的虎刺梅。陳青一時說不出話。當年為了籌錢替她打官司,陳國金硬著頭皮跑去跟多次上門催債的債主借錢。陳青不知道不善言辭的父親說了什么,讓他不僅保住了屢遭威脅的腿,而且把錢穩(wěn)穩(wěn)地拿了回來。他真是有滔天的本事。
兩人到底靜靜地吃完了飯,陳國金把碗碟放回廚房,陳青走進自己的臥室。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那天晚上陳青睡得很沉很香,她又夢到了曹端公。這回曹端公是蹲在地上,長袍拖地,他說今天的太陽很刺眼,像爸爸的愛。陳青只記得這句話。早上起來,陳青發(fā)現(xiàn)陳國金已經(jīng)出門了,他的木屐那么擾民,她居然沒被吵醒。她很少會睡得那么死。垃圾桶里,一只被踩扁的蟑螂躺在很顯眼的位置。
陳青刷完牙去上廁所,發(fā)現(xiàn)廁所邊沿被擦洗得很干凈。她突然感到一種愧疚感和惴惴的不安。她想好好看看書,不安感總讓她的思路跳出書本之外。自從談起戀愛,那本小說就再也沒有被翻動過。今天上午,赴約跟男友吃飯之前,陳青本想好好地把它看一看,這真的是一部不算壞的外國小說。
電話是臨到中午的時候打來的,一個女人的聲音,她顯得很急切。她說你是陳國金家屬嗎?你趕緊到人民醫(yī)院一趟。
“我都快退休的人了,這么慘的車禍,五根手指數(shù)得過來?!?/p>
陳國金的眼睛一直不大好,是吹臉吹壞的,以前陳青老讓他出門注意安全。川劇變臉分扯臉、吹臉、抹臉,陳國金都會。那一回吹臉,不小心把墨粉吹進了左眼里,陳國金硬生生地把變臉演完,下臺后用龍頭水沖了沖,口上說是無礙。從那以后,陳國金就一直用扯臉的方式表演。他左眼的視力變得很差,具體有多差,陳青不知道。她自顧不暇。
陳青趕緊打開衣柜,卻發(fā)現(xiàn)裝臉皮的金屬盒不見了。一夜的工夫,它說不見就不見。陳青找遍了自己的房間,還有陳國金的房間。在他的一個抽屜里,裝滿了陳青小時候跟他,還有一家三口的照片。那時候他們的笑容,可真是燦爛。在這堆照片底下,陳青發(fā)現(xiàn)一張對折得很工整的箋紙,墨跡隱隱透過紙背。她把紙張脆亮地展開,紙面白得有些晃眼。陳國金用的是鋼筆,墨水太足,或者是紙質(zhì)太糙,所以黑色的墨汁沿著偏旁部首微微向外浸染。頂行居中寫著兩個清瘦的繁體字:遺囑。具體展開的內(nèi)容字形略小:卡里共計二十六萬元,悉歸吾女陳青。每一個字都很用力。又是二十六萬,討人厭的二十六萬?;鸺t的手印蓋在右下方陳國金三個字上,不規(guī)則的流紋,像個沒有五官的臉譜。
一螺窮,二螺富,三螺四螺穿破褲,五螺六螺當干部,七螺八螺有官做,十螺全,中狀元,十螺筲,賣醪糟。這是當年陳國金教給陳青的順口溜。他自己是賣醪糟的命,但他非是不信命。
二十六萬的面具,和父親一起,不見了。
陳青在一片慌亂中邁出大門,她沒有面具也沒有任何遮飾。在砰然把門關(guān)上后,她才意識到她把鑰匙忘在了房間里。她還回得去嗎?
今天的太陽很刺眼,像爸爸的愛。
男友的電話打了過來,在手機那頭厲聲責問:“你人呢?我等你快半個小時了,其他同事都到了,我在……”
陳青把手機掛斷,罵了一聲:“臭傻逼。”
陳青疾步走在小院的石板路上,由于過于匆忙,她忘了換睡衣和拖鞋。她在這條充滿了記憶的石板路上忽然想到了母親。她不能每天都給陳國金帶來一個幸運的數(shù)字,也不想像拆開一件禮物或是危險品一樣,看著陳青把臉上的繃帶一點點撕掉,然后變成一個面目全非的人,一個對父母的印記很不滿意的女兒。所以,她不想再被折磨。母親在走出小院的時候,一定也是這樣的情形。過于匆忙,過于狼狽,但也毫無畏懼。
一個騎在滑板車上的小男孩,目送陳青從身旁走了過去。他用腳剎住車,一個很漂亮的漂移,沖著陳青笑嘻嘻地喊了一句:
“丑八怪!”
梁豪,編輯,現(xiàn)居北京。已發(fā)表小說、評論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