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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腸草

2017-12-19 17:03王松
江南 2017年6期
關(guān)鍵詞:烏龍方正小姐

王松

桂五認(rèn)識三黃子,是因為吃了三黃子的兩個燒餅。燒餅只是普通的燒餅,沾有一層已經(jīng)烙得焦黃的白芝麻。寧州人烙燒餅很講究賣相,放了黑芝麻不好看,像掉到了地上,有些臟,所以只用干凈的白芝麻。桂五在那個早晨原本是要去西城門外的柳家灣給官宅送藥。所謂官宅,并不是真正官宦人家的宅子,就像寧河對岸烏家莊的衙門也不是寧州衙府一樣。當(dāng)年這官宅里出了一個文舉人,河對岸烏家莊的衙門宅子里出了一個武舉人,于是人們就把文舉人家的宅子稱為官宅,武舉人家的宅子稱為衙門,都有敬畏的意思。

在那個早晨,桂五去給官宅送藥。官宅的老太太前一天晚上多吃了幾口燜子。燜子是寧州一種特有的食物,按風(fēng)俗是在農(nóng)歷二月初二,“龍?zhí)ь^”的季節(jié)吃,有些像涼粉,拌了芝麻醬和紅皮蒜泥,再點一些香醋,味道很好。頭天晚上,官宅的老太太貪嘴多吃了一碗,結(jié)果橫在心里,吐不出來又下不去,哼唧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官宅大爺就派了家人趕來城里西街上的濟生堂藥鋪。濟生堂自制的順氣丸最有效,上年紀(jì)的人吃了不消化的東西,一個藥丸子下去,放幾個響屁,立刻上下通氣百病全消。但官宅的家人來時,藥鋪里現(xiàn)成的順氣丸已經(jīng)用光,濟生堂老板讓來人先回去,說是趕著搓出幾丸,頭晌讓伙計送過去,不耽誤用。桂五雖然會搓藥丸子,但不懂配方。濟生堂的秘方歷來只在老板一個人心里裝著。

濟生堂老板姓吳,名天愚,字養(yǎng)癡。吳天愚吳老板一向是個講信用的人,配藥用料貨真價實,從來丁是丁卯是卯,而且來買藥者無論貧富貴賤,皆一視同仁,所以在寧州的街面上腳跟站得很穩(wěn)。在這個早晨,吳老板雖然對官宅的家人說,頭晌把藥送到,卻是早早地就把藥丸子搓出來,然后趕緊打發(fā)桂五出城去柳家灣送藥。桂五知道吳老板的脾氣,自然不敢耽擱,但餓著肚子跑出來心里又覺得有些發(fā)虛??墒窍胍幌?yún)抢习宄Uf的一句話,正常人少吃一頓飯不當(dāng)緊,病人少吃一劑藥可就是人命關(guān)天的事,便勒緊褲帶趕著往西城門這邊跑。

西城墻根兒這里有個趙記燒餅鋪,寧州人叫著嫌費事,叫趙記燒餅,后來還嫌費事,索性就叫趙燒餅。桂五在這個早晨遠(yuǎn)遠(yuǎn)跑來,聞到趙燒餅的香味,一下就把饞蟲逗上來,肚子更是一個勁兒地咕咕叫。桂五想,磨刀不誤砍柴功,往柳家灣這一趟總要十幾里路,吃飽了腿上才有勁。于是就拐腳來到趙燒餅這里。趙燒餅歷來有個規(guī)矩,燒餅是吃完了算錢。桂五跑過來,伸手抓了兩個剛出爐的熱燒餅,香香地吃下去,再一摸身上的兜傻了眼,剛才出來得慌,竟忘記了帶錢。趙燒餅的趙掌柜回頭看他一眼,瞇起眼笑了笑。趙掌柜自然知道桂五是西街濟生堂藥鋪的伙計,白吃了燒餅也有地方算賬。桂五卻一下急得漲紅臉。濟生堂的伙計出來吃了人家的燒餅身上卻沒錢,這事兒傳出去好說不好聽。

這時身后有人說話,聽聲音細(xì)細(xì)的,挺沉穩(wěn)。

這聲音說,怕是一時出來得急,沒帶錢吧。

桂五忙回頭,見是一個面皮白皙的相士,肩上搭著一個白粗布的捎馬子,把手里的杏黃招幌兒戳在地上,正笑吟吟地看著他。桂五尷尬地點點頭,一時不知該說什么。白面相士掏出一個銅鈿,扔到趙掌柜的案子上,又拍拍桂五的肩膀就轉(zhuǎn)身走了。

桂五愣了愣,想起吳老板平時常說的一句話,為人在外,不可隨意受人恩惠。便趕緊追過來,沖相士說,先生慢走,我與你素不相識,怎么好隨便吃你的燒餅?相士站住了,轉(zhuǎn)身笑笑說,你不認(rèn)識我,我可認(rèn)識你啊,西街濟生堂藥鋪的伙計,桂五,不是你么?

桂五的臉一下子又紅起來,吭哧了一下說,先生如此說,是見過我了。

相士又笑了,說,豈止是見過,我還吃過你濟生堂的牛黃解毒丸呢。

相士說罷,又沖桂五點點頭,就轉(zhuǎn)身一步一搖地走了。

桂五忙又追了兩步說,先生,等方便時,把錢還你。

相士回頭,又一笑,我叫三黃子,日后會有緣的。

說完,就沿著西街去了。

一個銅鈿,兩個燒餅,并不是一件多大的事,但這個叫三黃子的白面相士,桂五卻記在心里了。寧州城里游街串巷的相士很多,但大都是云里霧里信口雌黃的江湖術(shù)士,而且多是些舉止粗陋的市井俗人,像三黃子這樣眉目清秀的斯文樣子,卻不多見。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桂五去東街送藥回來,遠(yuǎn)遠(yuǎn)看見三黃子轉(zhuǎn)過鼓樓,朝西街這邊走來。這時正是鼓樓一帶最熱鬧的時候,買賣鋪面還沒打烊,街上做各樣零碎生意的,也有吃過晚飯出來閑逛的,來來往往都是人。就在這時,三黃子忽然在人群里站住了,手搭涼棚朝前面看了看,嘴里發(fā)出咦的一聲。他這一聲并不大,卻引得幾個過路人圍過來。三黃子又旁若無人地朝遠(yuǎn)處看了一陣,點頭喃喃自語道,這東西,有股邪氣,占的方位也不正啊。旁邊的人順著他看的方向伸頭望去,就見西街的不遠(yuǎn)處有一座青磚尖頂?shù)男⊙髽恰?/p>

有人好奇地問,這方位,有啥講究?

三黃子又搖著頭兀自咕噥了一句,輕輕嘆息一聲。這時桂五已來到三黃子的身邊。三黃子回頭看一眼桂五,似乎并不認(rèn)識,又朝不遠(yuǎn)處的那幢小洋樓瞄了一眼,嘴里噓地舒出一口長氣。旁邊已經(jīng)有人耐不住了,催問說,這小樓的方位究竟是咋回事?。咳S子這才不緊不慢地說,這東西,正好占在鳳眼上,只怕流年沖煞,對面的鋪子要遭禍?zhǔn)掳。?/p>

桂五聽了,立刻暗暗吃一驚。三黃子指的對面鋪子,正是濟生堂。

立刻有人哼一聲說,這東西,這些年看著就不順眼,早該拆了它。

三黃子說的這小洋樓,是寧州城里唯一的一座教堂,再早叫福音堂,當(dāng)年是一個叫理查德·約翰的英國教士募捐修建的,專門用來講經(jīng)布道。但寧州人從不信教,不光不信洋教,也不信本土的教,只信喝酒,吃飯,睡覺,所以這個叫理查德·約翰的洋教士雖然蓋起教堂,但奔波傳教幾十年,教堂卻還只是一個空殼。再后來這個約翰終于絕望了,就郁郁地回到他上帝的身邊去了。天津教會把寧州教區(qū)撤掉,教堂也就閑置在這里。

三黃子說這番話的聲音并不大,旁邊的人聽了卻面面相覷。

寧州人自然是有些見識的。也有人將信將疑,又不好把話說出來,便站在一旁,想聽一聽三黃子接下來還說什么。這時三黃子又搖搖頭,環(huán)顧了一下身邊的人說,這種話自然非同小可,我是不敢信口說的。然后又輕輕嗯了一聲,把手一指,你們看,這座小樓像不像一把利刃,利刃剛好是插在鳳眼上,那對面的鋪子,只怕流年要有血光之災(zāi)啊。endprint

他說罷嘆息一聲,又朝桂五瞥一眼,就轉(zhuǎn)身走了。

桂五在這個傍晚慌慌地回到濟生堂。吳老板正坐在店鋪里一邊抽著水煙喝茶。桂五連忙將三黃子的那番話說給了吳老板,又說,這三黃子,可不像是尋常人。

吳老板聽了只是笑笑,就讓桂五去后邊碾藥了。

桂五是寧州人。但寧州人卻并不認(rèn)為桂五是寧州人。

寧州人歷來善做生意,有經(jīng)商頭腦。譬如別的地方烙燒餅都是把爐子放到地上,趙燒餅的趙掌柜卻挖個坑將爐子埋起來,改叫悶爐燒餅,號稱是從西域傳來的做法,這樣兩個燒餅就賣成了三個燒餅的價錢。寧州城里還有一家鯉魚館,名氣很大。這家鯉魚館有名氣不僅是因為鯉魚味道做得好,當(dāng)初還有一段來歷。據(jù)說當(dāng)年這鯉魚館就專門會燒寧河里產(chǎn)的白鱗大鯉魚,而且老板的口氣很大,在魚館門前貼了一副遠(yuǎn)近聞名的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灶煮三江水三江皆水;下聯(lián)是,鍋燒四海魚四海無魚。意思是說,他這家鯉魚館燒出的鯉魚天下第一。但這鯉魚館雖然口氣大,生意卻一直不好。寧州人嘴刁,吃的是味道,門前的對聯(lián)再吹氣冒泡兒也并不買賬。據(jù)說是一個冬季雪天的傍晚,忽然來了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這男人顯然是外地客。他站在鯉魚館的門前沖這幅對聯(lián)端詳了一陣,就走進(jìn)來,先要了一鍋清水,放到店堂中間的煤火爐子上,又要了一條一斤多沉的活鯉魚,要了一壺“寧州老燒”,就坐到煤火爐子跟前。這時鍋里的清水已燒得滾沸,就見這外地客輕輕抓住活鯉魚的頭,將魚身在鍋里來回涮了幾涮,魚身上的鱗立刻就都乍起來,看上去像個白花花的刺猬。外地客又把魚在鍋里一涮,然后對著魚嘴吸了一下,飲一口酒,再一吸,又飲一口酒,就這樣將一壺“寧州老燒”喝光,便放下那條魚結(jié)賬走了。鯉魚館的老板覺得這外地客吃魚的方法奇怪,一直在旁邊偷看,這時過來才發(fā)現(xiàn),這條鯉魚表面看沒什么,而皮下和骨刺之間的魚肉卻已被這外地客從魚嘴里吸得干干凈凈。魚館老板是做魚的行家,自然明白,這種吃法講的是一個火候,火大了不行,魚肉老了吸不出來,火小了也不行,魚肉不化也無法吸出來。精明的鯉魚館老板這時已經(jīng)意識到,這個外地客是專為自己門前的這副對聯(lián)而來。卻也從此得到啟發(fā),于是就發(fā)明了一道菜,叫“清水炸魚”,只用滾沸的開水將魚一涮,讓魚鱗豎起來,再過油輕輕一炸,從魚嘴里就可以吸出魚肉來。如此一來,一條鯉魚也就賣成了兩條魚的價錢。

寧州人做生意不僅頭腦靈活,也講個勤快。桂五從第一天當(dāng)伙計就深知勤快的重要。但他的勤快,起初用的卻不是地方。桂五剛來西街上時,是在一家棺材鋪做伙計。棺材鋪里做棺材不叫做棺材,叫摔壽材。這家鋪子里有三個木匠,都很勤快,一天能摔出三口壽材。但寧州人都很長壽,而且城里還有幾家棺材鋪,每天死不了那么多人,壽材摔出來就滿滿地堆在鋪子里。于是桂五就勤快地站在棺材鋪的門口吆喝,過來一個人就問人家,買不買棺材。自然問一個挨一次打,整天被打得鼻青臉腫。后來棺材鋪的掌柜看他可憐,這樣當(dāng)伙計再當(dāng)下去也有生命危險,就只好把他辭了。寧州城里把與死人有關(guān)的生意叫冥行,桂五畢竟在棺材鋪當(dāng)過伙計,對冥行有些熟悉,于是又來一家冥衣鋪當(dāng)伙計。所謂冥衣,也就是專為死人扎的紙人紙馬紙衣服。但桂五卻記不住在棺材鋪的教訓(xùn),來到冥衣鋪仍很勤快,每天又去街上招攬生意,結(jié)果自然又被人家打。這時桂五的勤快就已在街上成了人們的笑柄,寧州城里的人都不相信,這個叫桂五的孩子把伙計當(dāng)成這樣,他竟然是正宗的寧州人。

桂五再一次被冥衣鋪辭出來,眼看已經(jīng)走投無路。

但就在這時,濟生堂藥鋪的吳老板卻相中了他。

吳老板是個文化人,早年曾發(fā)奮讀書,想著將來有一天要做國家的棟梁之材。但漸漸讀書多了,反而將世事看透,覺得干什么都沒有太大意思。想一想古人說過的話,不為良相便為良醫(yī),覺得也有道理,于是便放棄學(xué)業(yè),娶了妻室,在鼓樓西街福音堂的對面開了一爿藥鋪,特意取了個很俗的字號,叫濟生堂,想的是平易一些,也有普濟眾生的意思。

吳老板由于飽讀詩書,看人自然另有一番道理。雖說做生意賺的是錢,將本求利,但為商之道也不可過于精明,太精明了會令人生厭,也讓人有防備之心,相比之下倒是有幾分訥氣,迂氣,反而讓人覺得更可靠。況且,吳老板認(rèn)為,冥行做的是死人生意,嘴上太勤快了自然適得其反,而藥鋪做的是活人生意,又是治病救人的生意,恰恰要的就是這種勤快。于是,吳老板就將桂五招到自己的濟生堂來。桂五來到濟生堂果然更加勤快。他勤快還不僅是因為對吳老板心懷感激,也覺得這藥鋪里的事很對自己的心思。每天聞著讓人頭腦清爽的藥材香氣,將一包一包的草藥賣出去就能救人性命,桂五覺得這樣的生意很有意思。

桂五在這個傍晚回到濟生堂,將那個叫三黃子的相士所說的話告訴了吳老板。見吳老板并沒當(dāng)一回事,心里也就明白,吳老板是文化人,自然不會輕信那些江湖術(shù)士的話。

但接下來,濟生堂藥鋪果然出事了。

先是吳老板的夫人。吳老板的夫人小吳老板七歲,三十多的年紀(jì),身體也好好兒的從沒生過什么病,但就在這年夏天,卻突然患了寒癥,渾身上下不停地打戰(zhàn),三伏天蓋幾床棉被都壓不住。吳老板開藥鋪這些年,自然也懂一些藥理,可是給夫人吃了各種藥都不見效。外面請了中西醫(yī)郎中來看了,也都無計可施。就這樣挨到秋天,竟就歿了。

吳老板為夫人料理了喪事,一直心情郁悶。吳老板的心情郁悶還不僅是因為夫人突然歿了,藥鋪后面一下覺得冷清,自己也感到孤寂;吳老板對自己這些年開的這爿藥鋪也有些懷疑了,如果這么大的一個藥鋪,竟然沒有藥能治好自己夫人的病,那這個藥鋪還有何用?開這個藥鋪又有何意義?一天晚上,吳老板讓桂五陪著在后面花廳喝酒。后來喝的有些醉了,一邊流著淚搖頭說,看來這個三黃子果然有些道行啊,真給他算準(zhǔn)了。

桂五與吳老板雖是東家與伙計,但平時也是吳老板身邊的人。吳老板有什么心里話,總要有個人說說,加之教桂五認(rèn)過一些字,又讓他讀了一些書,自己說的話,桂五也能聽懂一些。但桂五對吳老板還是心有敬畏,所以平時在吳老板的面前并不敢多說話。這時,桂五看到吳老板喝酒喝到傷心處,想勸一勸,卻又不知該說什么。吳老板一邊搖著頭,眼圈就紅起來,呷了一口酒說,古人云,書到用時方恨少,其實,書讀多了也誤事啊。桂五聽了點點頭,心里已明白吳老板說這番話的意思。吳老板的意思是說,自己讀書多了,所以才過于自信,拿著相士三黃子的話不當(dāng)回事,否則提早加小心,夫人也許不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endprint

但此時吳老板并不知道,事情還只是開始。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不要說吳老板,西街上所有的人都沒想到。一天上午,那個叫三黃子的相士突然來到濟生堂。桂五正在柜上給一個客人抓藥。吳老板坐在角落里,一邊喝茶,隨手翻看著一本閑書。三黃子進(jìn)來只是朝鋪子里掃了一眼,并沒有立刻說話。吳老板抬頭一看,趕緊放下書站起來。三黃子兩手倒背在身后微微一笑說,吳老板大概不認(rèn)識我吧。

吳老板說,認(rèn)識認(rèn)識,先生的大名,這西街上哪個不知啊。

三黃子說,我今天,不是來買藥的。

吳老板一邊讓坐說,先生來小號,已經(jīng)是給養(yǎng)癡面子了。

三黃子將搭在肩上的捎馬子放下,搖搖頭說,吳老板這話,恐怕言不由衷吧。接著又笑笑,我早有耳聞,你吳老板對我的話,可是從來不屑一顧啊。

吳老板的臉立刻紅起來,張張嘴,欲言又止。

三黃子又嘆息一聲,如果……唉,尊夫人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場。

吳老板沒再說話,回頭朝桂五看一眼。

桂五立刻沏了一盞茶端過來。

三黃子接過茶盞,一邊呷著不慌不忙地說,我今天進(jìn)來,只想隨便坐坐,歇歇腳,但既然來了,索性就再送吳老板一卦,不過,還是那句話,我隨口一說,你吳老板信耳一聽,當(dāng)不得真的,當(dāng)然,是不是真當(dāng)真,就全在你吳老板自己了。說罷,又伸過一根手指在吳老板的眼前搖了搖,笑道,話已講明,送一卦就是送一卦,卦禮我是分文不取的。說著拿過身邊的捎馬子,從里面取出紫銅嵌玉的卦盤和幾枚卦子。

吳老板遲疑了一下說,那就有勞先生了。

三黃子將卦盤卦子放到茶幾上,擺弄了一陣,忽然喜上眉梢。

吳老板看看這卦盤,又抬起頭試探地看看三黃子。

三黃子拱拱手說,這一卦,可要恭喜吳老板了!

吳老板苦笑笑說,先生這話,從何說起啊。

三黃子朝站在旁邊的桂五看一眼。

吳老板立刻說,先生但說無妨。

三黃子點點頭,嗯一聲,這才有些神秘地說,如果從這卦相上看,這一次可是紫氣東來,祥云繚繞,想必你吳老板的家里要有納喜之事了。

吳老板說,養(yǎng)癡性情澹泊,從不奢望大富大貴。

三黃子看著卦盤搖搖頭,肯定地說,這種卦相并不多見,紫氣祥云中似有龍飛鳳舞。隨之又把頭向前一傾,壓低聲音,只怕是,貴宅的小姐要有喜事呢!

吳老板聽了微微一怔,就低下頭,沉吟不語了。

這時站在旁邊的桂五,已經(jīng)明白吳老板在想什么。吳老板有個女兒,叫蘭蕊,生得清秀脫俗,聰明伶俐,自小跟著父親讀了一些詩書,也很懂事理。吳老板原本是個知書達(dá)理的人,腦筋放達(dá),平時對女兒的管束也就并不拘謹(jǐn),所以蘭蕊小姐偶爾在后面覺得悶了,也來前面柜上幫父親打理一下生意。家里出事以后,吳老板也曾想過,夫人已經(jīng)不在,女兒再這樣出來拋頭露面總有些不妥。況且街上已有閑言碎語,一些無聊的酸人閑漢背地里取笑說,無論患了什么要死要活的命,只要來濟生堂藥鋪轉(zhuǎn)一遭,看一眼蘭蕊小姐,不用吃藥病就先已好去一半。吳老板聽了這些話雖然覺得有些扎耳朵,卻也沒有當(dāng)真,但平時還是不讓女兒再到前面的鋪子來了。女兒蘭蕊也很聽話,父親不讓出來,平時也就安分在后面。

但就在前不久,剛發(fā)生了一件事。那天早晨,吳老板帶桂五去城外給一個大戶人家送藥,由于要先為病人熬一瀝,下午又趕上一場大雨,回來的就遲了一些。吳老板走進(jìn)藥鋪時,就見一個年輕人正倚在欄柜上跟蘭蕊小姐說話。吳老板是過來人,自然一眼就看出,在女兒蘭蕊和那個年輕人的臉上都漾著一股青年男女之間的風(fēng)情。吳老板稍稍愣了一下,有些詫異。蘭蕊小姐的性情并不輕佻,平時與來往客人也從不多說一句話,更不曾與街上的年輕人有什么牽扯。吳老板的臉色一下就有些難看起來。這年輕人的相貌倒還端正,身材高挑,穿一件蟹青色長衫,看上去像個讀書人的樣子。這時,他似乎從蘭蕊小姐的臉上看出什么,一回頭,才發(fā)現(xiàn)吳老板正站在自己身后,于是立刻有些尷尬,趕緊又跟蘭蕊小姐低聲說了幾句什么,就垂著頭匆匆地出去了。吳老板一向是個有分寸的人,深知女兒大了,又沒了母親,有些事不必盤根問底。這次事后,也就沒再向女兒提起過此事。蘭蕊小姐也沒向父親做任何解釋。但吳老板還是把這個穿蟹青色長衫的年輕人記在了心里。這時,三黃子算出的這一卦,又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吳老板自然一下子就又想到了這件事。

于是說,先生說的,似是而非,能否再明示一下?

三黃子卻搖搖頭,一邊收拾著卦盤卦子說,卦相原本就是似是而非,正所謂只可意會不能言傳,真要是算得纖毫畢現(xiàn)細(xì)致入微,反倒不可信了。然后略一思忖,又說,也好,既然吳老板這次認(rèn)真,想知道得再詳細(xì)些,我就不妨多說幾句。

吳老板連忙說,養(yǎng)癡愿意領(lǐng)教。

三黃子飛快地瞟一眼吳老板,瞇起兩眼沉吟了一下說,這卦相所說紫氣東來,方位是指明了的,祥云中有龍飛鳳舞之相,應(yīng)該是預(yù)示著你吳老板有納婿之喜,如此說來,這個乘龍快婿應(yīng)該是自東面而來。說著又一笑,再多,就恕在下無可奉告了。

三黃子說罷,就將捎馬子搭在肩上起身告辭。走到門口,忽然又站住,轉(zhuǎn)身對吳老板說,哦,還有一件事,如果吳老板看得起在下,今后有事只管去找我,這一陣我嫌城里亂,已經(jīng)搬到城外謝家橋去住,出城不過一里路,很近便。

吳老板點頭說,多謝先生了。

三黃子一笑,出門去了。

寧州當(dāng)年叫寧陽。寧陽的地名來自寧水。寧水上游是京杭大運河的一條支流,蜿蜒下來分成幾條細(xì)水,到寧州這里,又匯聚成漭漭蕩蕩的河面。水之陰陽與山不同。山南麓為陽,北麓為陰。水則剛好相反,水之南岸為陰,北岸為陽。寧州在寧水以北,故而稱寧陽。明萬歷年間寧陽建府,即改為寧州府,寧陽的地名也就不再沿用。

寧州人雖不信教,既不信洋教,也不信本地教,卻喜建道觀。不僅寧州城里,寧水兩岸道觀也隨處可見,白云閣,天尊閣,天一閣,天師閣,天青閣,多以閣冠名。其中最出名的當(dāng)數(shù)白云閣。白云閣出名還不僅是因為道場大,建筑宏偉,據(jù)說當(dāng)年這里曾出過一位令人稱奇的道士。明洪武年間的一個夏天,寧河岸邊的躍龍村忽然來了一個道士模樣的人。這道士裝束奇怪,操南方口音,來到躍龍村先轉(zhuǎn)了一遭,就在村口站住了。躍龍村當(dāng)時已是一個很大的村落,寧水的一條支流從村中流過,將村莊一分為二,稱為東躍龍和西躍龍。道士站在東躍龍的水邊,朝兩岸看了一陣,不住地點頭。這時村里已有人注意到這個道士,便圍攏過來。道士朝眾人看看說,這兩岸的兩個村莊可是有些來歷啊。村人好奇地問,有啥來歷。道士說,這里原是一方土,只是被這河水沖開,才一分為二。村人一聽都笑了,說這話還用你說,不讓河水沖開,咋叫東躍龍和西躍龍。道士搖頭說,關(guān)鍵是,河水將這一方土沖開,也沖開了一塊石頭。他說著又看一眼眾人,這兩岸的村里,是不是各有一塊青黃石?endprint

眾人立刻都不說話了。

在東躍龍和西躍龍兩個村里,確實各有一塊半圓形的巨石,顏色也一樣,看上去像兩塊掰開的饅頭。從古至今,兩個村里沒人能說出這兩塊石頭的來歷。

道士點頭說,這就對了,這兩塊石頭原是一塊,被河水沖開,兩岸才各留了一塊。這時已有人覺出這道士的話不可信,河水將村莊沖開還可以,一塊巨石,怎么會沖成兩塊,顯然這道士在信口雌黃。道士似乎看出村人的心思,搖搖頭說,我的話已經(jīng)說多了。

他這樣說罷,轉(zhuǎn)身欲走。

立刻有村人說,你既然已經(jīng)說了,就再多說兩句。

道士嗯了一聲說,我走得又渴又餓,先去村里歇歇腳吧。村人一聽就都笑起來,說你這道士原來是個騙子,你路過這里渴了餓了就說渴了餓了,還編派出這樣一套話來蒙事,把東躍龍的人當(dāng)成傻子了不成?這樣說著,一邊哄笑著就將這道士趕走了。

道士沒再說話,徑直來到河對岸的西躍龍。這時西躍龍的人已聽說了這個道士,見他過河來,立刻請到村里好酒好飯地招待。道士也不客氣,給酒就喝,給飯就吃,待酒足飯飽之后,抹一抹嘴,才對西躍龍的人說,這河兩岸的兩塊石頭也是有講究的,當(dāng)初沒被河水沖開時,叫陰陽石,一石兩性,河水沖開后才分為陰石和陽石。西躍龍的村人聽了將信將疑,笑笑說,你酒也喝了,飯也吃了,西躍龍的人雖不信教,卻也有憐憫之心,看你一個出家人奔波勞苦,所以才招待你一下,你也用不著把這些話來哄我們高興。道士卻一臉正色說,一頓酒飯當(dāng)不得什么的,貧道也不至于為一時饑飽妄說天機。道士說著,已和眾人來到村里的這塊巨石跟前。這塊巨石約有一人高,在太陽下泛著青黃的顏色。西躍龍的村人問道士,你剛說的這些話,何以見得。道士說,你們西躍龍的這一塊是陰石,東躍龍那邊的那一塊是陽石,兩塊石中各有石膽。西躍龍的村人一聽道士這樣說,就都面面相覷了。村里曾有老人說,這石中確實有石膽。道士點點頭,又說,那邊的那塊陽石,石膽是一股清水,這塊陰石的石膽是一股濁水,皆因這些年陰陽相生相克,兩岸才太平無事。不過,道士又說,兩岸的人誰先打開這石頭,得了石膽的精氣,運勢就會壓倒另一邊。西躍龍的人聽了雖仍然將信將疑,但還是立刻找來幾柄鐵錘。無奈這石頭異常堅硬,幾個年輕人輪番砸下去竟紋絲不動。這時,這道士走上前來,從頭上拔下發(fā)簪,在這石頭上輕輕一劃,再一錘下去,石頭立刻應(yīng)聲裂開,里面先是冒出一團(tuán)黑氣,接著,果然淌出一股烏漆的濁水。

西躍龍從此事事順?biāo)?,雖與東躍龍僅一河之隔,那邊鬧蟲災(zāi)瘟疫旱災(zāi)水災(zāi),這邊卻是年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西躍龍的村人為感激這當(dāng)初的道士,又知他道號叫白云,便修了這白云閣,道觀里還特意塑了白云道士的金身,讓后人供奉。令人稱奇的是,多年后,東躍龍的人得知此事,都痛悔不已,便也在水邊修了一座天尊閣,從此村里的運勢竟也漸漸轉(zhuǎn)過來,再后來村中的子弟還出了幾個秀才。自此,寧水兩岸修建道觀便蔚然成風(fēng),道教雖沒有興盛起來,人們卻對陰陽風(fēng)水有了敬畏之心。也正因如此,若干年后,寧州城里就出了很多相士。

在此之前,濟生堂的吳老板并沒把這個叫三黃子的相士當(dāng)一回事。吳老板覺得寧州城里的相士雖多,也不過都是些陰陽先生,真正精通易經(jīng)八卦懂風(fēng)水學(xué)的沒有幾個。但寧州相士也分幾類,其中最正宗的當(dāng)然是家傳,祖輩扶乩占卜。再一類就是師傅口傳心授,如此學(xué)的也還算是得到些真?zhèn)?。另一類則像三黃子這樣,不知從哪里,忽然一天就冒出來,而且一冒出來就似乎深諳此道,談的講的說的論的都讓人感覺深不可測。自然,也正是這一類相士最不可信。吳老板開的是藥鋪,平時經(jīng)常有來往客人,從人們的口中也就聽到一些關(guān)于三黃子的傳聞,有說算得準(zhǔn)的,也有說算得不準(zhǔn)的,不過對三黃子的為人和品性,還沒有太多的非議。這一次,三黃子突然來到濟生堂,吳老板也覺得有些意外。雖然三黃子說,他不過是路經(jīng)這里,隨便進(jìn)來坐坐,但吳老板總覺得,三黃子的這一卦不像是信手算的。

接下來的幾天,吳老板一直有些坐立不安,仔細(xì)想想,也能明白自己的心思。其實人都是這樣,年輕時血氣方剛,神鬼不怕,正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一進(jìn)中年就不行了,原本不信的東西就由不得你不信了。所以,三黃子這次算的這一卦,再要說信則有不信則無,已經(jīng)不敢說了。吳老板知道,到了這個年紀(jì)已不敢打賭,輸不起了。吳老板對女兒蘭蕊的婚事,心里也一直很矛盾。自夫人去世,父女倆相依為命,現(xiàn)在看著女兒嫁出去自然是舍不得。所以幾次有媒人上門,提起的人家也都還說得過去,吳老板卻都以這樣或那樣的理由駁回去了。吳老板的心里自然清楚,這也不是長久之計。眼看女兒一天天身大袖長,家里店里出來進(jìn)去多有不便,吳老板也明白,已經(jīng)到了該為女兒尋個歸宿的時候了。

三黃子這次算的這一卦,似乎應(yīng)驗了。仲秋一過,果然又有媒人上門提親。男家倒不很遠(yuǎn),出城東十幾里,是河對岸烏家莊的烏姓人家。媒人說,在寧河南岸,這烏家可是大戶,早先他家的老爺子中過武舉人,過河一提烏家莊的衙門宅子,沒人不知道呢。

來提親的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叫黃九兒。黃九兒渾身精瘦,唇邊留幾根稀疏胡須。吳老板早就認(rèn)識黃九兒,也曾打過幾次交道,但心里并不喜歡這個人。這黃九兒平時靠去城外走鄉(xiāng)串街做些零碎的小生意為生,有一陣也常來濟生堂藥鋪,躉些人丹、清涼油、胖大海之類的消暑小藥四處去賣,冬天也倒騰點沙參枸杞,所以黃九兒在街上跟人說起來,經(jīng)??淇谂c濟生堂藥鋪的吳老板有些生意上的交情。但吳老板卻不愿承認(rèn)與這黃九兒有什么生意上的交往。吳老板不愿承認(rèn)與黃九兒有生意上的交往還不僅是因為覺得這個人不實在,說話眼里游移不定,總像是揣著讓人摸不透的心思;這個黃九兒,還曾經(jīng)險些害了濟生堂藥鋪。有一年冬天,黃九兒忽然在寧州城里的街上兜售一種藥丸子,聲稱是從濟生堂躉出的順氣丸。濟生堂的順氣丸雖在寧州城里很有名,卻并不容易買到。由于吳老板用藥貨真價實,且精工細(xì)做,每天也就搓出十幾丸。這時街上的人看著黃九兒手里托著的藥丸子,一個個都有元宵大小,黑漆漆油汪汪的,倒是與濟生堂藥鋪的順氣丸有幾分相像。但有人買回去,吃了卻并沒有效果,不僅沒效果,竟然還吃出兩個棗核兒來。濟生堂的順氣丸吃下去會覺得胃腸松動,有騰挪感,接著會連連放屁??牲S九兒的藥丸子吃下去不光不放屁,反而更加橫在心里,像是裝了一堆沉甸甸的石頭,這時吃出棗核就越發(fā)不明白,搞不清這順氣丸究竟是用什么做的。吃藥的人聽黃九兒說,這藥丸子是從濟生堂藥鋪躉來的,便氣哼哼地來濟生堂找吳老板。吳老板這里還不知是怎么回事,被來人問得一下摸不著頭腦。待聽明白事情的原委,先是告訴來人,濟生堂藥鋪從來沒給任何人躉過順氣丸,更不可能有順氣丸躉給黃九兒,接著又讓來人拿出這藥丸子仔細(xì)驗看。吳老板畢竟是在街面上混的人,一看這藥丸子就笑了,對來人說,這藥丸子不治病,解飽。來人聽了眨眨眼,不知吳老板這話何意。吳老板說,你買的這藥丸子不是順氣丸,是切糕丸,說白了就是用切糕做的,你本來吃了不消化的東西,再弄幾塊切糕吃下去,肚子里自然就更瓷實了。接著吳老板才知道,原來這黃九兒不光賣切糕丸,還弄了一些別的藥在街上賣,也聲稱是從濟生堂躉出來的。吳老板立刻讓桂五去把黃九兒找來。黃九兒知道吳老板要說什么,自然不敢來。于是吳老板就托人給黃九兒捎過話去,以后不準(zhǔn)再打著濟生堂的旗號在外面賣藥,否則就要拉著他去找地方說理了。endprint

這件事過后,黃九兒也自知對不住吳老板,就在街上的“便宜坊”請吳老板吃了一頓飯,算是賠罪。吳老板本不想給黃九兒這個面子,平時也很少去“便宜坊”這種小館子吃飯。但又想,這黃九兒也不容易,打著濟生堂的旗號賣切糕丸不過是為混口飯吃,便還是去了。

所以這一次,黃九兒來提親,吳老板的心里先就拒了一半。

黃九兒卻說得滔滔不絕。他告訴吳老板,這烏家的先人雖中過武舉人,后來家道卻并不是很好,不過雖不很好,跟普通人家比起來還是強過百倍了,眼下這烏家是兄弟二人,老大叫烏龍,老二叫烏虎,父母都已過世,只有他兄弟倆一起過日子。如今兄弟烏虎已娶妻生子,說的是老大烏龍。黃九兒拍著胸脯向吳老板保證說,這個烏龍的人性是極好的,他之所以三十來歲還沒說下妻室,是因為替兄弟烏虎著想,他們兄弟二人從小失恃,他這做大哥的自然要像父親一般照顧兄弟,所以發(fā)誓,不為兄弟安頓好家業(yè)自己決不婚娶。黃九兒搖頭感嘆道,像這樣有情有義的男人,咱家小姐嫁過去還能有罪受么,只怕是凈等著享福了。

吳老板聽了,沉吟半晌沒說話。

寧水南岸歷來是富庶地方,民風(fēng)人情也還祥和,將女兒嫁到那里倒是一個比較理想的去處,況且離城里不遠(yuǎn),只有十幾里路,將來走動起來也方便。就在這時,吳老板的心里忽然又動了一下,想起三黃子在不久前登門送的那一卦。當(dāng)時卦相上說,他吳老板要有納婿之喜,而且這喜事是紫氣東來?,F(xiàn)在看來,這卦上說的莫不是真要應(yīng)驗了?

于是對黃九兒說,如果聽你這樣說,這烏家的家境倒還合適,但畢竟是小女終身大事,總不能隔山買老牛,找個合適的日子吧,我親自去烏家莊看看。

黃九兒一聽就笑了,說,吳老板說的自然有道理,咱小姐的一輩子大事,總要慎之又慎,不過按這寧州城里的風(fēng)俗,只有男方過來讓女家相看,還從沒見過有沒過門兒的老丈人親自跑的男方家里去相看的,這事兒要傳出去,只怕是要被旁人笑話。況且,黃九兒又說,這烏龍現(xiàn)在也不在家,開春就和幾個朋友去福建那邊做茶葉絲綢生意了,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前一陣剛托人捎信回來,說是人已到湖南去了,最早也得年根兒底下才能回。

吳老板畢竟是讀書人,聽了黃九兒的話嗯一聲,點點頭。

吳老板點頭不僅是因為聽說烏龍不在家,所以才打消了親自去烏家莊的念頭,也覺得黃九兒的話有幾分道理。自己畢竟是老泰山的身份,還沒到哪兒就親自跑去烏家莊相看,確實有些失體統(tǒng)。但接著又覺得有幾分為難,看看黃九兒問,照這樣說,這個叫烏龍的年輕人,一時半會兒就見不到了?黃九兒說,見自然是能見到的,只是要等他從湖南回來,可這樣一來就得等小半年。吳老板聽了沉吟一下,心里一時也有些拿不定主意。按說這樣大的事,等個小半年倒也無妨,只是此事既然已提出來,也就不宜再拖,況且這烏家倘若不合適,說不定還會有人再提別的人家。這時黃九兒已看透吳老板的心思,便說,辦法倒還有一個。

吳老板問,什么辦法。

黃九兒說,可以讓這烏龍的兄弟烏虎過來,替他大哥讓吳老板相看一下。

吳老板聽了有些遲疑。相看這烏龍的兄弟烏虎,總不如相看本人更妥靠。

黃九兒忙解釋說,這烏家兄弟兩個,除去膚色有些差異,老大比老二黑一些,相貌是沒有太大區(qū)別的,烏家莊的人都說,這兄弟倆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如同孿生的一樣。

吳老板又想了想,覺得這也是唯一的辦法。但再想,心里總覺得有些不踏實,于是退一步對黃九兒說,這件事非同小可,也不用太急,容我再想想吧。黃九兒見吳老板這樣說,皮松肉緊地笑了笑,也好,吳老板啥時想好了,給我個準(zhǔn)信兒就是了。

吳老板和黃九兒說話時,桂五一直在旁邊碾藥。這時,桂五見黃九兒走了,就過來提醒吳老板說,這事兒不太妥靠。吳老板嗯一聲,看看桂五說,你是局外人,我倒想聽聽,你對這樁親事怎么看。桂五說,小姐的親事,我自然不敢亂插嘴,況且我年紀(jì)輕,也涉世未深,我只是覺得這個黃九兒的為人靠不住,這樣大的事,不能聽信他的。

吳老板笑笑說,市井中的人也分幾種,有像獅子老虎弱肉強食的,也有像雞一樣自己從土里刨食的,還有像蒼蠅到處飛著找些別人的殘羹剩飯的,這黃九兒就屬于最后一種,不過蒼蠅雖不讓人喜歡,倒也不咬人。吳老板沉吟片刻,又說,不管怎樣說,這個黃九兒也算濟生堂的老主顧,總是知根知底的,他上門來替烏家提親,不過是想掙幾個跑腿的辛苦錢,他也知道,事情真說成了,兩邊自然都不會白了他,我再仔細(xì)想想吧。

吳老板嘴上這樣說,心里卻還是沒放下這樁事。按黃九兒所說,這烏家祖上曾中過武舉人,好歹也算世家,說起來與自己倒是門當(dāng)戶對。于是想來想去,覺得還是探一下女兒的心氣。吳老板想的是,萬一女兒愿意,或許這樁婚事還可以考慮。

但讓吳老板沒想到的是,跟女兒蘭蕊一提,立刻就僵住了。

蘭蕊小姐一向性情柔順,自母親去世,又知道爹孤苦,平時遇到什么事就更不忍讓父親傷心。所以,此時聽說了這門親事,知道父親的意思,也不反駁,只是坐在那里低著頭垂淚。吳老板一看女兒這神情就明白了,知道她的心里已經(jīng)有人,卻也不好說破。

于是沉了一下,對女兒說,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這也是人之常情。

蘭蕊小姐低著頭,仍不吭聲。

吳老板只好說,畢竟是你的終身大事,也急不得,再斟酌吧。

就這樣,這件事就暫時放下了。

吳老板沒看錯。在下雨的那個下午,他帶著桂五回濟生堂時撞見的那個穿蟹青色長衫的年輕人,確實已跟蘭蕊小姐情深意篤,而且兩人已私定終身。

這個年輕人叫沈方正,在寧州城里的一家小報館做刀筆。沈方正是遼寧綏中人,父親原是私塾先生,由于讀了一些當(dāng)時流行的新書,受到新思想的影響,就在鄉(xiāng)里辦起新學(xué)。沈方正從小在父親的新學(xué)堂里,接受的都是時新的教育。但沈方正的父親如此辦新學(xué),自然也得罪了一些同行。于是有人告密,說沈方正的父親是革命黨。沈方正的父親一天晚上得到消息,就連夜逃到外地去了。官衙的人來到新學(xué)堂,沒抓到沈方正的父親,就又來抄沈方正的家。沈方正還有一個姐姐,已經(jīng)出嫁,家里只有他和母親兩人生活。這樣被抄了家,沈方正的父親又逃得不知去向,家里的日子眼看已過不下去,沈方正的母親便去了女兒家暫避一時。沈方正為謀生,先是去了唐山的開欒煤礦。但他讀書行,體力卻不行,實在無法承受礦下挖煤的生活。就這樣,又來到寧州城,在一家報館謀了份刀筆的差使。endprint

沈方正始終不知道自己的父親究竟是不是革命黨。但從父親這件事,也接受了教訓(xùn),從此不再過問國事,對社會上的時事也不感興趣。有了報館這份差使,就在鼓樓西街租了一間門臉房暫時安身,每天只搜羅些市井的花邊新聞,靠寫些豆腐塊的小文章賺點稿酬度日。

沈方正與濟生堂的蘭蕊小姐也是偶然相識。那是一天中午,沈方正坐在家里,正伏案寫一篇文章,突然感到眼前發(fā)黑,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接著就覺得胸口憋悶喘不過氣來。于是放下手里的筆,起身來到街上想透一透氣。不料剛到街邊,身子晃了晃竟險些栽倒。他這才意識到是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沈方正從小有個頭暈的病根,一犯起來就眼前發(fā)黑,偶爾厲害了還會一頭栽到地上。當(dāng)年沈方正的父親曾請一個郎中為他看過,據(jù)這郎中說,沈方正的這個毛病是先天的,當(dāng)初他母親懷他時不知什么原因動過胎氣,這以后受了傷,所以一出生就體質(zhì)虛弱。沈方正在這個中午站在街上,先讓自己穩(wěn)了穩(wěn)神,然后就沿著西街慢慢朝西頭這邊走過來。他知道西頭的教堂對面有個濟生堂藥鋪,打算來這里買點藥。當(dāng)時吳老板正帶著桂五等幾個伙計在后面庫房里倒藥,前邊柜臺上只有蘭蕊小姐一個人。蘭蕊小姐見一個身穿長衫,留著長發(fā)的年輕人走進(jìn)來,就迎過來問,先生要買哪種平安藥。賣藥的不能問來買藥的客人哪里不舒服,或是得了什么病,這樣問不好聽,客人也會不高興,所以一般都是問要買什么平安藥,意思是買的藥不為治病,只圖個平安。這進(jìn)來的年輕人說,人丹,買兩包人丹。蘭蕊小姐一聽就笑了,說剛開春的天氣,還天寒地凍,這個月份哪有吃人丹的道理。年輕人的臉立刻紅起來,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又說,該吃哪種藥,你看著拿就是了。

蘭蕊小姐更笑了,說,藥怎么能隨便拿,先生該吃哪種藥,我怎么知道呢。

年輕人說,我只是渾身出虛汗,眼前發(fā)黑,腿上沒勁。

蘭蕊小姐跟著父親開藥鋪這些年,又經(jīng)常站柜拿藥,對醫(yī)術(shù)藥理也懂了一些。她見這年輕人臉色蠟黃,渾身瑟縮,心里已有了數(shù),于是讓他將手放到柜上,摸了一下脈相說,你是熱火攻心,肺里有濕又外感風(fēng)寒,大概這一陣過度勞累,倒也不礙大事。說罷就回手給他拿了兩包藥,說這是濟生堂用秘方自制的“散風(fēng)祛火膏”,吃下幾副就會沒事了。這時沈方正看著蘭蕊小姐,有些意外地問,小姐也懂得醫(yī)術(shù)?蘭蕊小姐的臉一下紅起來,低下頭說,自古藥家都是半個郎中,這有啥稀奇的。沈方正這才又怔怔地說,哦,原來如此啊,倒是方正少見多怪了。蘭蕊小姐聽了忍不住,又掩嘴一笑。

就這樣,兩人便漸漸熟起來。

沈方正租的房子是在西街東口的鼓樓下,離濟生堂藥鋪這邊并不遠(yuǎn)。從此,他在家里寫文章累了,就出門一路溜達(dá)過來,或在門外與蘭蕊小姐相視笑笑,打個招呼,趕上店堂里清靜,就進(jìn)來站一站,與蘭蕊小姐說幾句話。蘭蕊小姐從小跟著父親識字,也讀過一些書,與沈方正聊起來也就情投意合,兩人好像總有說不完的話。沈方正這時十八九歲,蘭蕊小姐也正是十六七的年紀(jì),少年男女,情竇初開,日久生情也是難免的事。漸漸地,蘭蕊小姐與沈方正竟是情深意篤,難舍難分,一天不見也覺得失魂落魄了。就在那個下雨的下午,沈方正坐在家里覺得思緒煩亂,手里的筆也像是出了問題,文章怎么寫都覺得寫不下去。后來就索性丟下筆,出門冒著雨朝濟生堂藥鋪這邊走來。恰巧這時吳老板帶著桂五去城外送藥了,幾個伙計又正在后面忙別的事,欄柜跟前只有蘭蕊小姐一個人。蘭蕊小姐一見沈方正冒雨進(jìn)來,先是歡喜得像從天上掉下來的,跟著又有些心疼,怪他這樣的天還跑過來,淋了雨,弄不好又要生病。沈方正卻已顧不上這些,看一看店堂里沒人,上前一把抓住蘭蕊小姐的手,急急地對她說,自己已經(jīng)想好了,一定要娶蘭蕊小姐為妻。蘭蕊小姐聽了頓時羞得滿面通紅,心里卻按捺不住高興,想一想倘若真能嫁給沈方正這樣一個斯文人,也不枉自己這一生。于是心里雖像有個小兔子在突突地跳,卻低下頭去,只是笑而不答。沈方正見蘭蕊小姐這般神色,心里已明白了,但狂喜之余又有些忐忑,小心地對蘭蕊小姐說,就不知令尊大人,會不會同意。蘭蕊小姐想想說,我爹眼下雖然經(jīng)商為賈,但畢竟也是讀書人出身,想他不會反對的。沈方正聽了頓時心花怒放,一時把持不住,隔著欄柜就去摟抱蘭蕊小姐,想親她的嘴。蘭蕊小姐連忙閃開,正色說,既然你有情,我有意,又豈在這一時一刻。沈方正一愣,立刻被蘭蕊小姐說得紅起臉。想一想自己讀了這樣多的書,竟還不如一個女孩家懂事理,就趕緊把心性定下來。但就在兩人海誓山盟說著體己話時,吳老板帶著桂五冒雨回來了。

吳老板在這個下午撞見沈方正,并沒有說什么。但蘭蕊小姐已從父親的臉色覺出,自己和沈方正的事,已被父親看出了端倪。蘭蕊小姐知道父親的心里不會高興,于是這天下午以后,也就故意沒有再提此事,想著等這一陣子過去,找個合適的機會,再一點一點向父親把這件事說清楚。不料還沒等她說,卻突然又弄出一個城東烏家的事來。這一下就讓蘭蕊小姐措手不及了。吳老板的性情畢竟放達(dá)一些,雖也認(rèn)為兒女的婚事自古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卻并不想讓自己的女兒為此受太大的委屈。于是又過了一段時間,就還是耐下性子問女兒蘭蕊,城東河南岸烏家莊的那門親事,是不是不太愿意。

蘭蕊小姐見父親如此問,索性也就把自己的心思挑明。

蘭蕊小姐說,爹,不是不太愿意,而是根本就不愿意。

吳老板聽了點點頭,女兒這樣說,倒也痛快。

于是問,為啥不愿意。

蘭蕊小姐一下又有些支吾。

吳老板問,你心里,是不是已經(jīng)有人了。

蘭蕊小姐這才紅著臉,點點頭。

吳老板又問,就是那天,我撞見的那個年輕人?

蘭蕊小姐到了這時已顧不得許多,索性也就承認(rèn)了,看一眼父親說,就是他。

接著,蘭蕊小姐就將這個叫沈方正的年輕人對父親講出來。吳老板一直很認(rèn)真地聽,待女兒說完,沉吟一陣,又想了想才說,倘若真像你說的這樣,這門親事倒也不是不能考慮,爹膝下只有你這一個女兒,這幾年,我也正為將來養(yǎng)老的事犯愁,這個沈方正孤身一人在寧州,無牽無掛,將來如果能招他上門,做個養(yǎng)老女婿,日后這濟生堂也就后繼有人了。只是,吳老板又沉了一下說,如今世道太亂,街面上各種陰險下流的無恥之徒都有,爹是怕你良莠不分,上了壞人的當(dāng)啊。蘭蕊小姐一聽父親這樣說,立刻高興起來,連忙說,女兒經(jīng)常在柜上幫爹拿藥,各色人等也是見過不少的,好人歹人還能分得出來。又說,爹要是實在不放心,哪天叫他過來,讓爹當(dāng)面看一看就是了。endprint

吳老板一聽立刻擺手,說不急。

蘭蕊小姐說,他過來很近便的。

吳老板說,容我再想想吧。

桂五的心里一直惦記著三黃子的那個銅鈿。一個銅鈿當(dāng)然算不上什么大事,但桂五覺得自己與三黃子一向沒什么交情,讓人家花一個銅鈿為自己買兩個燒餅,這事好像沒來由。桂五不喜歡欠別人的人情,欠情如欠債,這種感覺總讓人心里不踏實。

這天上午,桂五終于有了機會。吃過早飯,吳老板讓桂五到城東謝家橋去一趟。桂五聽了想一想,謝家橋并沒有要送的藥。吳老板說不是送藥,三黃子曾說,他這一陣搬到謝家橋去住了,所以讓桂五去看看,如果三黃子在家,請他方便時過來一下。

桂五立刻猜到了,吳老板想請三黃子,一定還是為吳小姐的婚事。桂五也已知道那個叫沈方正的年輕人,現(xiàn)在黃九兒又上門保媒,說了個烏家莊的烏家,吳老板一定是心里惦量不下,想請三黃子再給算一算。桂五覺得讓三黃子算一算可以,但吳老板自己的心里還是應(yīng)該有個數(shù),黃九兒所提的這個烏家,不管怎么說都讓人覺得不太牢靠。首先黃九兒這個人就不牢靠,況且說來說去,現(xiàn)在連烏家的這個烏龍本人都見不著,這樣相親豈不是真成了隔山買牛?所以,相比之下,桂五還是覺得這個叫沈方正的年輕人更妥靠一些。

但桂五雖這樣想,卻并不敢在吳老板的面前多嘴。于是吃過早飯就匆匆地從濟生堂藥鋪出來。這時街上已熱鬧起來,買賣鋪面都卸了門板,來往的人也多起來。讓桂五沒想到的是,他剛來到東城門,就碰見了三黃子。三黃子拿著他的杏黃招幌兒走過來,一見桂五就站住了,沖他笑笑說,讓我猜猜吧,你這一大早就急急地出城,是要去謝家橋吧。

桂五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三黃子說,我還知道,你去謝家橋是要找我。

桂五看著三黃子,一時說不出話了。

三黃子又不慌不忙地說,我再猜猜,是吳老板讓你去找我,對不。

桂五只好點頭說,先生這會兒,可方便?

三黃子又笑了,實不相瞞,我現(xiàn)在,正要去濟生堂呢。

一邊這樣說著,就和桂五朝西街這邊走來。桂五一路走著,忽然想起那兩個燒餅的事,就掏出一枚銅鈿遞給三黃子。三黃子看看桂五手里的這枚銅鈿,又抬起頭看看桂五,問這是干什么。桂五說,那天早晨的兩個燒餅,讓你花了一個銅鈿,現(xiàn)在還你。三黃子笑了,伸手接過銅鈿,裝在身上,嗯一聲點點頭說,這是吳老板教你的吧。

桂五說,是。

三黃子說,好啊,吳老板畢竟是讀書人,書上說,世事洞明皆學(xué)問,人情練達(dá)即文章,你跟著吳老板這樣的人,學(xué)會做生意還是小事,也能學(xué)會做人哪。

一邊說著,兩人已來到濟生堂藥鋪。

吳老板在這個上午見到三黃子,也愣了一下,沒想到三黃子竟來得這樣及時。于是一邊讓著坐說,先生與我真是心有靈犀啊,正要去請,竟就來了。

三黃子笑笑說,這也是緣分。

沏上茶來,吳老板也就開門見山。先說的是那個叫沈方正的年輕人。這沈方正住在西街東口,論方位剛好是在濟生堂的東面,家鄉(xiāng)又是東北遼寧。吳老板問三黃子,當(dāng)初先生算的那一卦,說是紫氣東來,就不知是不是應(yīng)在了這里。

三黃子聽了,沉吟著沒說話。

吳老板又說,今天請先生,也是想為小女和這年輕人批個八字,看看他們兩人的命相是否相合。說著又看看三黃子,小女屬蛇,今年十七,這個叫沈方正的年輕人屬虎,該是二十。

三黃子又沉了片刻說,這兩個屬相可不相當(dāng)啊。

吳老板一愣,趕緊問,怎么不相當(dāng)?

三黃子不緊不慢地說,所謂虎蛇過,如刀銼,命里相克啊。

吳老板試探地問,依先生的意思,小女該找個什么屬相?

三黃子皺起眉,低頭掐指算了算說,若按令媛的八字,該找個屬兔的才好,正所謂蛇盤兔,世世富。吳老板在心里算了一下,抬起頭說,如此說,小女該找個大兩歲的?

三黃子笑笑說,也不見得。

吳老板立睜大兩眼,可總不能,找個小十歲的不成?

三黃子仍然笑著搖頭。

吳老板一下有些糊涂了,看著三黃子,養(yǎng)癡愚鈍,想不明白,若依我算,屬兔的無非就是兩頭,要么大兩歲,要么小十歲,難道還有別的不成么,請先生明示。

三黃子點點頭說,吳老板為何不再往上想一想呢?

吳老板低頭一算,立刻搖頭說,不行不行,再往上算就要大出14歲,豈不是要去給人家做填房,小女寧愿養(yǎng)在家里,我是無論如何不能答應(yīng)的。三黃子嗯了一聲,不為以然地說,吳老板言重了,真大14歲也未必就做填房,而立之年尚未婚娶的男人也多著呢。吳老板沒想到三黃子會說出這樣一番話,再想讓他算一算烏家莊那個烏龍的八字,三黃子卻已站起身,拿過身邊的杏黃招幌兒,拱拱手,告辭出門去了。

吳老板送走三黃子,一轉(zhuǎn)身看見女兒蘭蕊正站在柜臺后面的門簾跟前。顯然,剛才和三黃子說的這番話,女兒蘭蕊都已聽見了。吳老板咳一聲說,我們里邊說話吧。

父女倆來到后面,蘭蕊對爹說,您也是讀過書的人。

吳老板坐下來,皺皺眉,拿過條案上的水煙袋。

蘭蕊又說,那些江湖術(shù)士的話,您怎么也能信?

吳老板嘆息一聲,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啊。

蘭蕊看著父親,這可是女兒一生的終身大事。

吳老板說,正因如此,我才如履薄冰啊。

蘭蕊忽然說,我看,這三黃子心術(shù)不正。

吳老板抬起頭看看女兒,哦,怎么見得?

蘭蕊說,剛才,您沒聽出他的弦外之音?

吳老板想想說,這,我倒沒注意。

蘭蕊小姐走到父親跟前,冷笑一聲說,這個三黃子上次算卦說,紫氣東來,可他自己剛搬到城東的謝家橋,還有,我曾聽旁邊饅頭鋪的小大姐兒說過,這三黃子曾對街上人說,他就是屬兔的,今年剛好三十一。蘭蕊小姐看看父親,你不覺得,他是揣著什么心思么?endprint

吳老板聽了立刻搖頭說,這倒未必吧,興許這三黃子也是話趕話兒才說出來的,他要是真揣著別的心思,找個媒人直接過來提親不就是了,又何必繞這么大一個彎子。蘭蕊小姐也搖搖頭,哼一聲說,這就是這個三黃子的心計了,憑他一個跑江湖算卦的,又已摸清您的為人和脾氣秉性,倘若真托了媒人來正兒巴經(jīng)地提親,您能答應(yīng)么?

吳老板沉吟一下,我看這三黃子,還不像那種雞鳴狗盜之輩。

蘭蕊小姐的眼圈一下紅起來,聲音凄凄地說,您這一輩子,看誰都像好人,吃過多少虧就不說了,可有一宗,這次,不要為此再誤了女兒一輩子的大事啊。

吳老板此時已知道女兒的心思。吳老板對任何人都沒說起過,一天傍晚,他曾趁著去街上閑走,故意繞了個彎到西街東口去看過那個叫沈方正的年輕人。這沈方正租的雖是一間門臉房,看上去卻很低矮,窗欞上糊的粉連紙也已有些破舊。顯然,正因如此,這間房子的租金才不會太貴。吳老板走到近前,從窗欞上的紙洞朝屋里望去,就見那個穿蟹青色長衫的年輕人正坐在桌前埋頭寫著什么。在那個下雨的下午,吳老板回來時,在自己的店鋪里撞見這年輕人,并沒有來得及細(xì)看,此時借著屋里昏暗的光線再看他的臉上,發(fā)現(xiàn)蠟黃中還帶著一些菜色,由于消瘦,顯得前額和顴骨很高,兩個眼窩也已經(jīng)深陷下去。吳老板看了一陣,不禁在心里暗暗嘆口氣。這年輕人,倒像是個讀書人的樣子,只是如此落魄,怎么敢將女兒的一輩子交付于他?于是一路往回走著,一邊這樣想,心里便已涼了一半。

這時,吳老板看看女兒蘭蕊,還是沒把心里的話說出來。

蘭蕊小姐說,女兒的終身大事,最后還是由父親定奪。

吳老板只是點點頭,沒說話。

蘭蕊小姐又說,只是父親,要多為女兒想一想啊。

吳老板說,這個,爹自然明白。

吳老板這天起了個大早,要和桂五一起去城東柳家灣的官宅送藥。

濟生堂出藥,歷來有規(guī)矩。一般的時令藥或外來的現(xiàn)成方子,都從柜上出藥,伙計與來拿藥的客人,各味藥材與方子要一一對上,然后藥拿走,方子須留下一份,以備萬一出了意外情況好查驗。如遇有應(yīng)急的藥,柜上一時短缺,或方子里的哪味藥不湊手,事后才會派伙計送上門去。只有濟生堂自己的方子,而且是大方子,煎藥程序較繁雜,吳老板才會親自上門,為的是先煎一瀝,給主家做出樣子。但這次,柳家灣的官宅前幾天派人來濟生堂抓藥,用的是自己的方子,其中只短兩味藥。如果在平時,派桂五送去也就是了,吳老板沒必要親自跑一趟。不過桂五的心里明白,吳老板這次要親自去,自然有親自去的道理。

吃過早飯,吳老板帶著桂五出了東城門,就奔柳家灣來。已是深秋時節(jié),寧河岸邊的楊樹已經(jīng)開始落葉,唯有銀杏,一樹葉子黃燦燦的,在上午的陽光下格外好看。吳老板是讀書人,若在平時,定會一邊走著游玩賞景,興致上來還會隨口吟兩句唐詩。但在這個早晨,卻是一路悶悶的,似乎無心去看河邊的景致。桂五知道,吳老板心里有事。

官宅大爺沒料到,只這兩味藥,吳老板竟然親自送上門來。官宅原本就是濟生堂藥鋪的老主顧,家里人口眾多,平時用藥也多。官宅大爺與吳老板也就相熟。在這個上午,官宅大爺一定要留吳老板坐一坐,喝喝茶。吳老板卻連連推辭,放下藥就帶著桂五告辭出來。

官宅離寧河岸邊很近,因防水災(zāi),地勢也墊得很高,一眼望去像一條大埝。吳老板和桂五從官宅出來,就一路朝大埝這邊走來。這一年的秋水很大,原本就是一條寬闊的河床,這時的河面越發(fā)顯得漭漭蕩蕩。吳老板把眼朝河對岸望去。對岸就是烏家莊,遠(yuǎn)遠(yuǎn)看著影影綽綽的,像是掩在一片霧氣里。吳老板看了一陣,忽然問桂五,這烏家莊的人,都姓烏?

桂五摸不清吳老板問這話的意思,隨口答,既然叫烏家莊,該是都姓烏吧。

吳老板搖搖頭說,我已打聽過了,這烏家莊雖叫烏家莊,村里卻是雜姓,唯有那烏家,也就是人們說的衙門宅子一家姓烏。吳老板說著,回頭看桂五一眼,你說,這是為啥呢?

桂五張張嘴,沒說出話來。桂五當(dāng)然不知這是為什么。

吳老板又瞇起眼,看著河對岸的烏家莊,不再說話了。

桂五看看吳老板,試探地說,要不,咱過河去看看?

吳老板沉吟片刻說,還是,不去了。

桂五說,去村邊走走,也沒人認(rèn)識。

吳老板搖頭說,黃九兒說的,還是有道理的,我這樣的身份,去了烏家莊,不要說被烏家人知道,就是旁人知道了,這事要傳出去也會遭人笑話。

說著轉(zhuǎn)過身,我們回去吧。

幾天后,黃九兒又來到濟生堂。吳老板沒感到意外,一見黃九兒就客氣地讓坐。黃九兒倒也直截了當(dāng),一坐下就說,上次提的事,烏家那邊還一直在等回音。接著又說,烏家的人對吳小姐也是早有耳聞,所以對這門親事很上心,人家那邊已放過話來,說是只要吳小姐點一下頭,各樣彩禮當(dāng)然是一樣不會少的,此外還要再裝一筐冬蟲夏草虎骨鹿茸送給吳老板,算是翁婿締親的一點見面禮。吳老板聽了淡淡一笑說,我既然要聘女兒,彩禮嫁妝當(dāng)然是兩邊都不能少,不過對那邊也沒有額外要求,只是不知這位烏大少爺,今年貴庚。

黃九兒用手捻著稀疏的胡須,笑著伸出三根手指。

吳老板問,三十?

黃九兒說,屬兔,虛歲剛滿三十二。

吳老板沉吟。

黃九兒又說,算起來也是恰好的年紀(jì),他大女方十幾歲,將來也省得再娶小了。

吳老板沒再多問,又跟黃九兒說了一陣閑話,就將他打發(fā)走了。

吳老板把自己關(guān)在后面的屋里想了一天。傍晚時,就定下主張。

晚上,吳老板把女兒蘭蕊叫來說,爹已反復(fù)考慮過了,那個沈方正的事,就算了吧。

蘭蕊小姐聽了心里一涼,忙問父親,怎么出爾反爾。

吳老板說,這件事,我本來也沒答應(yīng),怎么是出爾反爾,再說爹也是為你著想,這個沈方正只身在寧州,聽說家里還是個獨子,倘若哪天那邊有事,說不準(zhǔn)還要回去,山高路遠(yuǎn)只怕事有多變,你若跟了去,撂下爹自然放心不下,可不跟去真有了變故,日后咱父女倆還去靠誰?吳老板嘆息一聲說,所以啊,爹勸你,這件事還是就此放手吧,長痛不如短痛,短痛不如割痛,往后的日子比樹葉還多,不要為一時一事煩惱了。endprint

吳老板的一番話,說得蘭蕊小姐無言以對。

蘭蕊小姐低頭垂了一陣眼淚,才慢慢抬起頭說,爹的意思我明白了,自古兒女的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爹這樣定了,女兒也就沒有別的話說,只是求爹,讓我去跟沈方正當(dāng)面解釋一下,也算將這筆情債做個了結(jié),免得日后讓孩兒背一個嫌貧愛富的名聲。

吳老板聽了嘆口氣,只好說,自古情債是最難算清的,就是到了閻王老子那里也是一筆糊涂賬,但既然你要這樣做,爹也依你,只是有一點,我想不用爹叮囑你也該明白,將來等到洞房花燭那一夜,如果給人家男方指出瑕疵,咱可不敢丟這個人啊。

蘭蕊小姐點頭說,孩兒會有分寸。

第二天一早,蘭蕊小姐來找沈方正。這時沈方正剛熬夜給報館趕寫了一篇稿子,看上去一臉的倦容,正就著一碗白開水啃著一個雜面餑餑。蘭蕊小姐進(jìn)來看了,心里一陣發(fā)酸。再想一想父親說過的話,也就覺得有些道理。這沈方正的人品自不用說,可是看他眼前這境況也真像是水里的流沙,只怕將來沒有太牢靠的根基,父親憑著半生辛苦開了這樣一爿濟生堂藥鋪不容易,將來交給這樣一個人,真未必能守住這份產(chǎn)業(yè)。

這樣想著,便硬了硬心腸。

沈方正一見蘭蕊小姐原本喜出望外,連忙拉她過來坐下,正要傾訴衷腸,卻不料蘭蕊小姐劈頭說出了自己的來意。沈方正渾身一下冷了半截,兩眼直勾勾地坐在那里,張著嘴,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蘭蕊小姐見他這愣癡癡的樣子,心里更如刀絞一般,趕緊撫著他的前胸后背好言勸慰。沈方正這樣愣了一陣,突然抱住蘭蕊小姐放聲大哭起來。蘭蕊小姐更加慌了,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索性就和他抱著一起痛哭起來。

兩人哭了一陣,才漸漸平靜下來。

沈方正問,這樣說,你父親已將你許配了別的人家?

蘭蕊小姐點頭說,是,烏家莊的一戶烏姓人家。

沈方正嘆息一聲說,好啊,這就好了。

蘭蕊小姐不解,這還好,有什么好啊。

沈方正說,如此,我在這塵世也就了無牽掛了。

蘭蕊小姐見他神色異常,忙說,你可不要嚇我。

沈方正苦笑一下說,你放心,我不會尋短見的。

說著站起來,走到蘭蕊小姐的跟前。蘭蕊小姐本能地也站起來,向后退了一步。沈方正搖頭說,你放心,我是讀書人,不會亂來的。蘭蕊小姐的臉微微紅了一下。沈方正說,我想跟你說的是,我原以為在這寧州城里遇到了一輩子的知音,今生有蘭蕊小姐相伴,也就心滿意足了,可沒料想,我們的緣分如此淺薄,也就只當(dāng)是這寧河里的兩條魚,迎面游來,再擦肩而過地游去吧,蘭蕊小姐,今后,你自己好自為之也就是了。

在這個上午,蘭蕊小姐從沈方正的小屋出來,由西街東口到濟生堂藥鋪不過半里路,這半里路卻走了有一個時辰。深秋的風(fēng)已經(jīng)很涼,蘭蕊小姐平時是不上街的,這時卻渾然沒有覺出冷。一路上,眼前晃動的都是沈方正那張愣癡癡的臉,耳邊響的,也都是沈方正凄凄楚楚的聲音。這聲音就像藥鋪對面小教堂里的鐘聲,哐當(dāng)哐當(dāng)一下一下地響著。

回到濟生堂藥鋪,蘭蕊小姐沒說話就回后面去了。吳老板一看女兒的臉色就明白了,于是跟在后面,來到蘭蕊小姐的房里。蘭蕊小姐低頭在床邊坐了一陣,抬起頭對父親說,按爹的意思,事情我都已辦了,爹只管放心,從今往后,我與這個沈方正再無來往,只是爹,還有一件事,女兒已經(jīng)仔細(xì)想過,現(xiàn)在也要跟爹說清楚。

吳老板點頭說,好吧,你說。

蘭蕊小姐說,這個烏家,至今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家,我還一無所知,沈方正這一段,我是聽爹的了,可如果烏家這一段女兒不滿意,也不會同意。

吳老板聽了一愣,沒想到女兒會這樣說。

蘭蕊小姐又說,倘這烏家沒入女兒的眼,女兒寧愿老在家里,伺候爹一輩子。

吳老板心里一酸,眼淚差一點流出來,坐到女兒的身邊說,爹知道,這次的這件事是讓你受委屈了,你放心,爹如此考慮,還不是為了讓你將來有個穩(wěn)妥的去處,不要管那個黃九兒怎樣說,爹心里是有準(zhǔn)數(shù)的,如果這烏家不牢靠,爹不會答應(yīng)這門親事。

吳老板說著站起來,看著女兒,你只管放心。

蘭蕊小姐說,如此說,就由爹的主張吧。

每年臘月初八,是寧州城里的廟會。

臘月初八的廟會已不是普通的廟會,從這天起,寧州城也就開始進(jìn)入了農(nóng)歷春節(jié)。以往的廟會多在幾個城門,一來地場寬綽,二來城里城外的人來來往往交通也便利。但臘月初八的這場廟會,則主要是在鼓樓一帶,由于西街的商家店鋪較多,又以西街最為熱鬧。一進(jìn)臘月初二,西街上的鋪面就開始動手準(zhǔn)備,門前換了新招幌,還有的拉起彩旗,搞得五顏六色花團(tuán)錦簇,一是為討個吉慶,二來也為吸引過往行人的目光。

每年到這時,吳小姐也要帶著濟生堂的伙計為店鋪裝點門面。吳小姐總能想出一些新點子。濟生堂畢竟是藥鋪,在乎的人也就有些避諱,來到門口都要繞著走,所以濟生堂的門面裝點不僅要與眾不同,還要更多一些喜慶氣氛。也正因如此,吳小姐就喜歡用大紅顏色,或掛起一串紅燈籠,或拉起五顏六色的彩燈,讓過往的路人看了感到耳目一新。但這一年進(jìn)了臘月,蘭蕊小姐卻沒了這份心思,一直悶悶地把自己關(guān)在后面房里。吳老板自然知道女兒的心思。但要過年了,店鋪門前總要收拾一下,于是就只得吩咐桂五帶著幾個伙計去干。

臘月之前,媒人黃九兒已經(jīng)替烏家傳過話來,說是烏家那邊都已準(zhǔn)備停當(dāng),想趕在臘八廟會這天過彩禮,眼下就等著吳老板這邊的意思。吳老板想的是,這件事前前后后已說了有幾個月,看烏家也很有誠意,加之經(jīng)過再三考慮,除去還沒見到這個烏龍的本人,也實在說不出這樁親事還有哪里不合適,于是也就同意了。

烏家過彩禮的日子既然已定,濟生堂這邊總要有所準(zhǔn)備。吳老板擔(dān)心鋪子里的幾個伙計忙不過來,又特意雇了人,將濟生堂藥鋪的里里外外收拾得窗明幾凈,門口也張燈結(jié)彩,扎起紅帳。臘月初八這天上午,烏家人抬了彩禮箱籠從東門進(jìn)城,沿著東街一路吹吹打打地朝西街走來,引得街上的人們都站在路邊看熱鬧。一班子鼓樂細(xì)吹顯顯派派地來到東街西口,繞過鼓樓,就進(jìn)了西街。這時恰好在沈方正的門前經(jīng)過。沈方正獨自呆呆地坐在屋里,已經(jīng)幾天沒心思再寫文章。這時聽到街上鼓樂喧天,出來一看,知道是去濟生堂藥鋪為吳家的蘭蕊小姐過彩禮,不禁苦笑了一下,就轉(zhuǎn)身進(jìn)屋去了。這時桂五來到西街東口迎接烏家送彩禮的人,剛好看到沈方正。待走過沈方正的小屋門前時,從窗紙的破洞朝里望去,只見沈方正將桌上的字紙抓起來扯得稀爛,然后一揚就都扔到了地上。endprint

桂五畢竟還年輕,接著,他就犯了一個錯誤。

他回來之后,將烏家送彩禮的人接到濟生堂,瞅了個機會,就將剛才看到沈方正的事告訴了吳小姐。吳小姐原本已經(jīng)心事沉重,聽了桂五的話,扭頭回到自己房里就再也不出來了。

烏家的人將彩禮送過來,按寧州城里的風(fēng)俗,女家是應(yīng)該備下酒飯招待的。但吳老板見女兒蘭蕊把自己悶在后面,自己也就沒心情再來支應(yīng),于是特意多給了一些賞錢,讓來人在回去的路上自己下館子。打發(fā)走送彩禮的人,吳老板就來到后面女兒的房里,見女兒正坐在床前獨自垂淚,心里如同一陣刀絞??匆豢磁畠海窒肓讼耄瑢嵲谡也怀鍪裁春线m的話來安慰,就只好說,這過彩禮畢竟也是喜慶事,哭哭啼啼的可不吉利啊。

蘭蕊小姐也不想讓父親不開心,趕緊扭過臉,把眼淚擦掉了。

吳老板又說,你的心思爹知道,古人云,此事古難全,只能往開處想吧。

蘭蕊小姐說,我倒不是不往開處想,只覺得,好端端的就把人家給害了。

吳老板嘆息一聲,搖頭說,也未必啊,將來的事,誰能說得準(zhǔn)呢。

桂五在這天晚上,又犯了一個錯誤。蘭蕊小姐聽桂五說了沈方正的事,一直放心不下。傍晚時分,就把桂五叫來,偷偷對他說,去西街東口沈方正的小屋看一看,他這時一定還沒吃飯。蘭蕊小姐給了桂五一些錢,叮囑他,在街上買些吃的,給沈方正送去,不過一定不要說是自己讓送去的,只說是都在一條街上,大家相熟,關(guān)心他一下就是了。

桂五聽了自然明白小姐的意思,接過錢就出去了。但他這一走,卻直到很晚才回來。蘭蕊小姐這里正等得心急,不知沈方正那里的情況如何,見桂五回來,連忙問是怎么回事。桂五這才告訴蘭蕊小姐,他傍晚去時,沈方正果然沒吃飯,正一個人躺在自己的小屋里。桂五先是看看他,又要去街上給他買些吃的。沈方正認(rèn)識桂五,知道他是濟生堂藥鋪的伙計,于是問他,是不是蘭蕊小姐讓他來的。桂五趕緊說不是,接著就按蘭蕊小姐交待的說,大家都在這西街上,也算是街坊,他是看著沈方正一個人在這寧州城里,無親無故,所以才過來關(guān)照一下。沈方正聽了神色暗然,搖頭說,他很好。接著謝過桂五,就讓他出來了。但桂五這樣出來仍覺得不放心,就在沈方正的小屋門外站了一陣,想觀察一下,看他會不會出來。一會兒,果然就見沈方正出來,獨自朝寧河邊的臨月軒酒樓走去。桂五趕緊跟在后面。桂五和臨月軒里的一個伙計相熟,于是將這伙計叫出來,叮囑他,觀察一下里面這個沈方正的動靜,然后自己就等在酒樓外面。過了好一陣,這伙計出來說,這個沈方正坐在里面的一個角落里沒要任何菜,只是不停地喝酒,直到將衣兜里的錢喝得一個子兒不剩,已經(jīng)喝得爛醉。這個伙計跟桂五說著,就見沈方正已經(jīng)搖搖晃晃地從酒樓里出來,沿著河邊跌跌撞撞地去了。

蘭蕊小姐聽了越發(fā)擔(dān)心,埋怨桂五不會辦事,沈方正把自己喝成這樣,怎么能讓他自己這樣走了,倘在河邊絆一跤,后果就不敢想了。這樣一來,蘭蕊小姐的心情便越發(fā)沉重,坐在自己的房里又偷偷地垂淚。吳老板見狀,連忙叫過桂五,問他又出了什么事。桂五只好把看到沈方正的事告訴了吳老板。但只說了沈方正獨自去臨月軒喝酒一節(jié),后面喝醉了,獨自去了寧河邊一節(jié)卻沒說。吳老板聽了跺腳說,這種事,怎么能告訴小姐,這不是火上澆油嗎。

就在這時,蘭蕊小姐已從房里出來,站在吳老板的身后說,爹,您也不要埋怨桂五了。

吳老板回過頭,只見女兒的臉上仍帶著淚痕,神色卻已平靜。

蘭蕊小姐說,俗話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隨他去吧。

烏家的彩禮一過,喜事就算定下來。

接著也是臘月里,吳老板就將這邊的嫁妝也給烏家送過去。烏家人接了嫁妝,讓媒人黃九兒捎過話來,說是喜期打算也定在臘月,烏家那邊已經(jīng)著手置辦轎班儀仗。吳老板的心里清楚,烏家也是覺出這邊對這樁親事心氣不高,擔(dān)心夜長夢多,所以才想盡早把喜事辦了。于是點頭說,臘月就臘月,只是具體的日子再商量吧。

吳老板說具體的日子再商量,其實是想跟女兒蘭蕊商量。但蘭蕊小姐這時已病在床上。臘月初八那天過彩禮,烏家人吹吹打打地從西街走過,刺激了沈方正,當(dāng)晚沈方正去寧河邊的臨月軒喝個爛醉。桂五回來把這件事告訴了蘭蕊小姐,蘭蕊小姐嘴上雖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隨他去就是了,心里卻還是放不下這件事。第二天一早,蘭蕊小姐就對父親說,心里煩悶,想去外面走走。吳老板原本不想讓女兒出去,已經(jīng)是這樣冷的節(jié)氣,老話講,臘七臘八凍死倆仨,只怕女兒出去會凍病。但看一看女兒的臉色,知道她呆在家里實在憋悶,也就沒有阻攔,只是說,讓桂五跟你吧。蘭蕊小姐說,我一個大活人,還能丟了不成。吳老板只好叮囑,不要走得太遠(yuǎn),天氣寒冷,早去早回。

蘭蕊小姐應(yīng)一聲就獨自出去了。

在這個上午,蘭蕊小姐一出門就直奔了寧河邊。她還是放心不下沈方正。這一晚,蘭蕊小姐幾乎一夜沒合眼,她怎么也想不出,沈方正喝醉了酒去寧河邊干什么。河邊雖有一些酒家店鋪,但都是在街里,水邊到了晚上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見。蘭蕊小姐想,沈方正頭天晚上喝成那個樣子,再獨自去水邊,不要說一時想不開,就是失腳踩在哪里后果也不堪設(shè)想。所以,蘭蕊小姐在這個上午是想去河邊看一下,萬一頭天夜里出了什么事,這時水邊會有動靜,至少應(yīng)該有人議論。蘭蕊小姐獨自在河邊走了一遭,還好,看樣子夜里沒出什么事。岸邊停了一些船,有商船也有客船,都是從上游下來的,停在岸邊歇憩過夜,一切如常。蘭蕊小姐這才松了一口氣,但心里還是想不明白,沈方正前一天晚上會去了哪里。于是又折回來,去了西街東口。沈方正租的那間小房已是人去屋空,一個老漢正在打掃。蘭蕊小姐走到門口看了一陣,問這老漢,那個住在這兒的年輕人去哪了。老漢放下手里的笤帚,回頭看看蘭蕊小姐說,已經(jīng)走了,兩天前就已說了,要離開這個傷心之地。

然后又一哼聲說,也不知道,這地方哪里傷了他的心。

蘭蕊小姐聽了,這才失魂落魄地回來了。

但這幾天,蘭蕊小姐的心里已有虛火,這樣去河邊被寒風(fēng)一吹,心里再裝著心事,一回來就病倒了,當(dāng)晚發(fā)起高燒,接著越燒越厲害,到夜里還說起了胡話。吳老板坐在女兒床邊,聽著女兒說的,都是些惦記沈方正的事,心里一陣陣的難受,再想一想自己這樣的決定,也有了一些懷疑,是不是真把女兒一輩子的事給耽誤了?但事到如今,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烏家的彩禮過來,這邊的嫁妝也已過去,如果不說出個理由來是萬不可能再退婚了。吳老板畢竟是過來人,也知道情為何物,如古人所說的直叫人生死相許的總是少數(shù)。其實男女之情,最怕的就是時間,日子長了像水一樣慢慢沖刷,就是石頭上的痕跡也會被沖刷掉的。endprint

這樣想了,也就一心為女兒煎藥。

但蘭蕊小姐這病一半在身上,另一半?yún)s在心里。吳老板使出看家的本事,為女兒配了各種藥,幾天以后,蘭蕊小姐身上的熱雖然退了,精神卻仍不好,自己躺在床上只是流淚,哭到傷心處時還咳嗽幾聲。吳老板看了越發(fā)擔(dān)心。醫(yī)家說,怒傷肝而悲傷心,情傷的是肺,吳老板只怕女兒這樣下去,會得癆病。蘭蕊小姐看出父親的擔(dān)心,反倒安慰父親,說自己畢竟跟著父親讀過一些書,不會想不開的,自己在心里慢慢化解也就是了。

臨近年根時,媒人黃九兒又來催問,辦喜事的日子是否已商量妥,看究竟是哪一天。吳老板被黃九兒催得有些心煩,卻又不好發(fā)作,只好說,現(xiàn)在小女病剛好,恢復(fù)恐怕還要一段時間,能否再容些日子。黃九兒說,容些日子當(dāng)然可以,烏家那邊已知道小姐病了,所以讓捎過話來,成親畢竟是大喜事,小姐身子不爽也不能勉強,索性就過了這個年,喜事改在正月十五,這樣還有小一個月,小姐的病再怎么說也好利落了。

吳老板見烏家如此說,也就只好答應(yīng)。

年根時,蘭蕊小姐的病已好了。除夕這天晚上,按寧州城里的風(fēng)俗,要先為家里逝去的親人燒一燒紙錢,祭奠一下,然后才能吃年夜飯。蘭蕊小姐來到西城門外,借著給母親燒紙錢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吳老板在一旁,知道女兒心里委屈,是借著燒紙發(fā)泄一下,也就不好太勸。過了一陣,蘭蕊小姐哭得有些累了,才起身和父親一起回來。這一年的除夕自然是沒有過好。吳老板沒過好這個除夕,還不僅是因為女兒的心思,換句話說女兒的心思再怎樣,這樁親事也已無法更改。吳老板尋思的是,自己跟烏家結(jié)親,這件事是不是從根兒上就決定錯了。吳老板半生謹(jǐn)慎,無論做什么都會考慮再三,唯獨女兒這件事,這次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太草率了。所以,吳老板和蘭蕊小姐父女倆各自都揣著一份心思,盡管心里都清楚,這已是父女在一起過的最后一個除夕,也想強作歡顏,但還是打不起精神。

吳老板平時不大喝酒,除夕這一晚,心里一煩悶就多喝了幾杯。到午夜給先人焚了香,忽然覺得酒勁撞上來,連忙叫過桂五,扶自己回后面房里歇息。但躺在床上又睡不著,想一想故去的夫人,如今自己孤寒,遇事連個商量的人也沒有,不禁悲從中來。

大年初一這天一大早,媒人黃九兒又來了,說是來給吳老板拜年,其實還是說喜期的事。黃九兒說,烏家已將所有的事都落定,現(xiàn)在只等這邊說準(zhǔn),就是正月十五的日子。就在這時,蘭蕊小姐從里面走出來,看著黃九兒問,烏家那邊先前說過的話,是不是要不作數(shù)了。

黃九兒一下被問得摸不著頭腦,眨眨眼問,什么話不作數(shù)了?

蘭蕊小姐冷笑笑說,那就是欺負(fù)我們父女記性不好了。

黃九兒已聽出來,蘭蕊小姐是存心想生事,于是連忙說,吳小姐還有啥要求,只管提,倘若烏家那邊哪里做得不到的,我把話帶過去,讓他們重新做就是了。

蘭蕊小姐點頭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當(dāng)初可是你捎過來的話,說是烏家已承諾,除去各樣彩禮,還要另備一筐冬蟲夏草虎骨鹿茸,這次過彩禮,卻沒見這些東西,是他們忘了,還是改了主意?不管怎樣,也該明說一下才對,總不能這樣黑不提白不提了。

黃九兒聽了先是一愣,接著就拍打著自己的腦袋說,哎呀呀,這都怪我,沒把話傳清楚,烏家人一向是說話算話的,既然已經(jīng)承諾,自然不會更改,只是并沒說一定要跟著彩禮一起過來,那邊的意思是說,等迎親那天花轎抬過見面禮,再把新人抬回去。

蘭蕊小姐點頭說,算你這媒人舌頭好使,那就到時再看吧。

吳老板見喜期已近,且事已至此,待黃九兒走后就勸女兒,這門親事無論你心里是否愿意,現(xiàn)在既然木已成舟,再橫生枝節(jié)就沒意思了,況且日后到烏家,還要跟人家過日子,沒過門就跟婆家搞得太僵也畢竟不是好事。蘭蕊小姐的心里當(dāng)然明白,父親這樣勸自己的意思,是說迎親那天“罵媒人”時,給黃九兒留些臉面。按寧州的風(fēng)俗,男方來迎親這天,出嫁的女子在上轎前要先將媒人狠狠地罵一通,而且是痛哭流涕的真罵,也就是怨恨媒人的意思,怪媒人將自己從父母身邊拉出去嫁人,往后骨肉分離再也做不成黃花閨女等等。當(dāng)然也是周瑜打黃蓋的事,往往罵過之后,新娘還要暗地里再給媒人封一份厚禮。

其實吳老板的心里也清楚,女兒蘭蕊畢竟是知書達(dá)理的人,真到成親那天,就是罵媒人也不會太過分,況且這樁親事,說到底還是自己這當(dāng)?shù)淖龅闹鳎退懔R也罵不到媒人身上。此時,吳老板倒覺得這個黃九兒挺會辦事。媒人不好當(dāng),一手托兩家,兩家各有各的說法,也各有各的想法,媒人只能來回打圓場,稍微弄不好就得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但黃九兒這次倒把事情辦得挺周到,也還算圓滿。過去在西街,黃九兒的名聲并不好,吳老板起初也沒把這個人當(dāng)回事。現(xiàn)在真到事上,倒覺得是個妥靠的人。

吳老板還是把事情想簡單了。

吳老板把事情想得簡單,還不僅是因為想得不深。直到正月十五這天,烏家的花轎抬進(jìn)門,吳老板才意識到,盡管自己預(yù)先已估計到事情不會太順,也沒成想竟會鬧到如此地步。

蘭蕊小姐在這天一直默不作聲。吳老板特意在街上請了兩個女人,來為女兒蘭蕊打扮。蘭蕊小姐也沒說什么,梳頭就梳頭,抹胭脂就抹胭脂。吳老板看一看所有的事都已準(zhǔn)備就緒,剛剛放下一些心來,就聽門外已響起吹吹打打的鼓樂聲,接著一頂花轎抬進(jìn)院子。吳老板給過轎夫賞錢,黃九兒就催促新人趕緊上轎。兩個女人將已經(jīng)打扮好的蘭蕊小姐扶出來。

就在此時,蘭蕊小姐將頭上的大紅蓋頭輕輕撩起,突然沖黃九兒叫了一聲。蘭蕊小姐叫的這一聲并不大,但旁邊的人都聽到了。所有的人都知道,蘭蕊小姐要開罵了。果然,蘭蕊小姐接著就一聲一聲地罵起來。這是一種很特殊的罵法,聽上去軟聲軟語,好像帶著一種歌唱的韻味,不僅斯文,似乎還有些清雅。但如果仔細(xì)聽,就能聽出罵的內(nèi)容都極其惡毒,雖然用的都是一些說書唱戲的詞語,卻將黃九兒罵得狗血噴頭。黃九兒起初還笑著裝作若無其事,后來被罵得臉上實在掛不住了,就擠臉強笑著,催促蘭蕊小姐上轎,說時候不早了,不要誤了良辰吉時。又說,烏家那邊的親朋好友都已到齊,還在候著。蘭蕊小姐這時才停住口,然后看一看黃九兒,又看看花轎,不慌不忙地問,說好的締親見面禮,在哪。endprint

黃九兒立刻愣了一下。

蘭蕊小姐說,這次,烏家又有什么托詞?

吳老板聽了這話,臉也有些漲紅起來。

這半天,吳老板的心里一直窩著一口氣。烏家來迎親的儀仗雖然紅紅火火,看著挺熱鬧,卻只是干打雷不下雨的陣勢,只有媒人黃九兒帶著一伙轎班和吹鼓手,再有就是烏家的幾個遠(yuǎn)房親戚,不要說新郎烏龍,正經(jīng)人一個都沒露面。這讓吳老板的心里很不痛快。吳老板是讀書人,又正在女兒嫁聘之際,這樣大的事自然很在意禮數(shù)。他覺得這時新郎烏龍不露面,不僅是沒把自己的女兒當(dāng)回事,也是對吳家的一種輕視。所以,這時一聽女兒蘭蕊這樣問黃九兒,便立刻接過話說,按說,區(qū)區(qū)一點見面禮,我是不在意的,我吳養(yǎng)癡既然聘得起女兒,也就置得起嫁妝,不要說是一筐什么藥材,他烏家就是搬座金山銀山來,我吳家也未必放在眼里。只是,吳老板朝黃九兒走過來說,話不能這樣說,他烏家既然有話在先,也三番五次信誓旦旦,現(xiàn)在我如果不與他計較,倒像是任由他隨意耍弄了。

黃九兒見吳老板這樣說,知道事情有些麻煩。

吳老板又說,我這人歷來就是這個脾氣,做不到的事情不要說,我也不挑你的理,可一旦說了,就得做到,說了不做,只動嘴皮子,我是不會答應(yīng)的。

黃九兒畢竟也是街面上混的人,立刻訕下面皮笑笑說,聽吳老板這話,倒像是要順事逆辦了,我也不過是個跑腿的媒人,您有啥想法只管痛快說,我把話兒捎過去就是了。

吳老板也微微一笑,好吧,那就請你回去告訴烏龍烏少爺,既然他說了,我還真就認(rèn)真,這締親的見面禮,根須不能少,就依他前次所說,花轎抬了見面禮來,再把新人抬回去。

黃九兒一聽,立刻有些不知所措了。

黃九兒剛才這樣對吳老板說話,也不過是虛張聲勢。但他的心里很清楚,迎親儀仗是他帶來的,倘若抬個空花轎回去,在烏家那邊自然無法交待。于是又想了一下,只好過來陪著笑臉說,吳老板先不必著急,這件事說起來,也是怨不得烏少爺?shù)?,置辦藥材的人原本頭年就派出去了,不料年根回來說,眼下正是冰天雪地的季節(jié),咱要的又都是些珍稀藥材,弄不好怕買假了,所以烏少爺想來想去,才決定先將此事放一放,日后終歸都是一家人了,想您吳老板如此通情達(dá)理,又是這樣身份的人,也不會在乎這一時一刻。

吳老板搖搖頭,不緊不慢地說,不,我在乎。

黃九兒只好說,既然吳老板在乎,您就給個痛快話吧。

吳老板說,可以,你回去告訴烏龍,見面禮,我今天是一定要的。

黃九兒眨眨眼問,您的意思是說,沒有見面禮,吳小姐就抬不走?

吳老板點點頭說,對。

黃九兒聽吳老板的口氣,料定此事已沒有再商量的余地,又怕將事情弄得更僵,只好強笑著說,其實要說起來,我這當(dāng)媒人的也是一仆二主的差事,倘若弄好了,是兩好合一好兒,可弄不好就是里外不是人了,吳老板的意思,我會一字不落的都捎回去,不過我也勸您一句,順事還是順著辦為好,俗話說不看僧面看佛面,將來小姐嫁到烏家,還要在那邊過日子不是,真弄僵了不要說對小姐不好,您吳老板的心里能放得下么。

黃九兒這樣說罷,就帶上轎班回去了。

蘭蕊小姐看了,心里倒暗暗高興。她本來不過是想借見面禮的事發(fā)作一下,一來出一出心頭的惡氣,二來也是想刁難一下黃九兒,倘若真鬧成了,將此事攪黃了也說不定。不想自己這一鬧竟真的鬧出了麻煩。但吳老板畢竟還是有分寸的,心里也清楚,此事只能適可而止。黃九兒前腳帶著烏家人走了,吳老板立刻就來到后面勸女兒蘭蕊,說鬧歸鬧,事情還是要辦的。吳老板說,我總不能眼看著自己的女兒被撂在家里,成了個半生不熟的黃花閨女。

蘭蕊小姐立刻說,半生不熟就半生不熟,我不在乎。

吳老板說,你不在乎,我可在乎,事情真鬧大了,你我父女日后在這寧州城里還如何做人?一邊說著想了想,又嘆息一聲,今天烏家沒帶來見面禮,估摸也是當(dāng)初吹下大話,現(xiàn)在又后悔了,他們對藥材的事是外行,真要一筐冬蟲夏草虎骨鹿茸,得值不少錢呢。

蘭蕊小姐哼一聲說,料他烏家也送不起。

吳老板搖頭說,這件事自然是烏家理虧,他們會想辦法的。

蘭蕊小姐的眼淚立刻流下來,凄凄地看著父親說,他們就是再送來,我也不去了。

吳老板嘆口氣說,去你是一定要去的,如果烏家真把東西送過來,咱們這邊也算是圓了這個面子,你再不上轎就沒道理了,做事要有分寸,禮數(shù)是不能差了人家的。說著又勸慰女兒,畢竟是大喜的日子,事情鬧一鬧可以,但總要見好兒就收。

吳老板果然沒猜錯。幾個時辰以后,媒人黃九兒就帶著人重又返回來。原來黃九兒剛才走時還留了一手,他擔(dān)心將花轎空著抬回去給街上的人留下笑柄,就將轎子暫且找個地方放下,只帶了人匆匆回去。這時,四個轎夫用兩根杠子十字穿花抬了一個蓋著紅布的竹筐來,放在當(dāng)院打開一看,里面果然裝了滿滿的一筐冬蟲夏草虎骨鹿茸。黃九兒不冷不熱地笑了笑,對吳老板說,,烏家的見面禮已經(jīng)抬過來了,吳老板是否還要過一下目?

吳老板只朝這邊瞥一眼說,不用了。

黃九兒又問,還有什么話,只管說。

吳老板回頭朝女兒蘭蕊看一眼,嘴唇抖了抖。

正月十五這天,黃九兒帶著迎親的花轎臨出吳家門時,曾給吳老板撂下句話。他說,烏龍烏少爺讓給這邊捎過話來,說是他今天沒來迎親,自有沒來的道理,還望岳父大人不要挑禮,他翁婿日后會有見面的時候,可不要鬧得大家不好見面,就沒意思了。

烏龍的這番話,讓吳老板想了幾天。

吳老板越想越覺得不踏實。不踏實還不僅是正月十五那天因為見面禮的事鬧了一場不愉快,是烏龍這個人,也讓吳老板越發(fā)感到不摸底。吳老板想一想,自己原本是個辦事很妥靠的人,可這次女兒的這件終身大事,卻辦得有些草率了。從媒人黃九兒上門提這樁親事,就一直沒見著這個烏龍。先是說在南方做生意,要到年根回來,后來到了年根,又說被事情絆住了,大約要正月十五之前才能趕到。就這樣三拖兩拖,直到成親這天,這個烏龍竟還沒有露過面。現(xiàn)在女兒是讓烏家抬過去了,可這個女婿究竟長的啥樣,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卻還一直沒見本人。吳老板再想一想黃九兒捎過來的話,似乎隱含了一些威脅的意思,心里就越發(fā)有些打鼓。吳老板心里打鼓倒不是懼怕烏龍。這些年在西街上開藥鋪,吳老板也是經(jīng)過一些事的。但自己的女兒畢竟在人家那邊,吳老板是擔(dān)心女兒受氣。endprint

按寧州風(fēng)俗,新人成親第九天,夫妻要雙雙一起回門,稱為“回九”。吳老板心里忐忑地等到第九天,一早起來洗漱齊整,正想讓桂五去臨月軒定一桌酒席,就見一個伙計匆匆來到后面說,新姑老爺已經(jīng)到了,正在前面等著呢。

吳老板一聽連忙問,小姐呢?

伙計搖搖頭說,沒見。

吳老板的心里一沉,一下繃得更緊了,趕緊吩咐說,請新姑老爺進(jìn)來,到花廳坐。

一邊說著,自己也迎出來。

這個烏龍竟然生了一副看不出年齡的相貌,矮墩墩的身材,一臉緊繃繃的橫絲肉,沒有一點笑容。這時見吳老板迎出來,臉上的肉用力擠了擠就算是笑過了,然后上前一步施了個禮。吳老板忙攔住,客套地說,免了罷,自家人不必拘泥。

說著,就將烏龍讓進(jìn)花廳。

這時吳老板的心里已有些不痛快,暗自埋怨自己,當(dāng)初不該聽信黃九兒的話,城東烏家莊離城里不過十幾里路,怎么就不去打聽打聽,女兒一輩子的大事,竟然弄了個隔山買老牛,倘若自己當(dāng)初看到這烏龍是如此粗俗的相貌,肯定不會同意這門親事。

心里想著,便問烏龍,為何小姐沒一起回來。

烏龍連忙欠身答,蘭蕊這兩天身上不爽,好在離城里不遠(yuǎn),幾時想回也方便,所以今天就沒讓她跟來,在家里躺著呢。又說,蘭蕊還說,讓父親不要惦記。

吳老板聽了這話,才多少放下一些心來。于是張羅上茶。

烏龍立刻站起身說,茶就不要在家里喝了,我已在翠鳴茶樓定下座位,還請岳父大人屈就一步,到那邊用茶,中午我做東,請您在臨月軒酒樓吃個便飯。吳老板一聽立刻說,這可不行,今天是你們回九,按禮應(yīng)該是我這當(dāng)老家兒的招待才對。烏龍一笑說,都是自家人,就不講這些禮數(shù)了,況且,我今天也有向岳父大人賠罪的意思。

吳老板聽烏龍這樣說,知道他指的是迎親那天的事。

烏龍說,是啊,迎親那天,我委實脫不開身,還請岳父大人原諒。

吳老板笑著擺擺手說,這件事就不提了,都過去了,再說我也不是那種拘泥禮節(jié)的人,重要的是你們以后好好過日子,夫妻和美,別的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烏龍點頭說,請岳父大人放心,我記住了。

接著又說,就請岳父大人,移步?

吳老板見烏龍說得誠心誠意,也就不好再推辭。于是,翁婿二人就一起走出濟生堂,沿著鼓樓西街一路朝翠鳴茶樓來。濟生堂藥鋪在寧州城里也算是知名字號,街上認(rèn)識吳老板的人很多。大家都知道,走在他身邊的這個黑臉漢子是新姑爺,也覺著新鮮,便都過來打招呼。烏龍也很隨和,逢人便笑著點頭說話,還客氣地敬煙。待來到翠鳴茶樓時,從西街到南街上的人就都已知道,濟生堂吳老板的新姑爺今天回九,請了岳父大人去茶樓喝茶。

吳老板和烏龍來到翠鳴茶樓,伙計立刻迎過來,在頭前引著徑直來到樓上。樓上的客人很多。這時,靠窗的一張茶桌前站起兩個人,也都是黑臉黑須的相貌,與烏龍像是親兄弟一樣。烏龍連忙過來給吳老板介紹,說這一位是南街麻雀館的韓老板,那位是瑞蚨洋行的幫辦陳彼德,都是他的金蘭兄弟。這兩個人也都過來,一一與吳老板見了。吳老板表面寒喧著,心里卻有些不高興,暗想,今天是回九,按禮應(yīng)該是自家人團(tuán)聚,無端弄幾個外人算怎么回事。烏龍看出吳老板的臉色,就解釋說,咱翁婿終歸頭次見面,今天蘭蕊又沒在跟前,我是怕尷尬,讓您老不自在,所以才叫了兩個朋友來作陪。吳老板也是場面上的人,立刻干笑了幾聲說,也好也好,人多了熱鬧,大家雖都在街上混事,平時忙,也沒機會坐在一起。

烏龍聽吳老板這樣說,臉上才松下來。

吳老板早就知道陳彼德和韓老板,只是不喜歡與這種人打交道,所以平時沒什么來往。陳彼德說是瑞蚨洋行的幫辦,其實也就是個幫閑。瑞蚨洋行是一個叫亨特的英國人開的。這個亨特,是理查德·約翰,也就是當(dāng)初募捐修建濟生堂對面的小教堂那個洋教士的外甥。當(dāng)年理查德·約翰在寧州城里傳教一直打不開局面,想向天津教會再要人,可是由于他的工作不得力,天津教會對寧州教區(qū)已不抱什么希望,所以也就拒絕再給他派人。理查德·約翰感覺自己一個人實在勢單力薄,忽然想起在英國的這個叫亨特的外甥閑在家里沒什么正經(jīng)事做,就寫信讓他來中國,到寧州幫自己傳教。但理查德·約翰并不了解自己的這個外甥。這個亨特當(dāng)時雖已二十幾歲,在英國卻游手好閑,只是靠著吃政府的失業(yè)救濟生活。三個月的失業(yè)救濟吃滿了,就去做幾天工,然后再失業(yè),再接著吃救濟。這時接到舅父給自己寄來的信,覺得去中國轉(zhuǎn)轉(zhuǎn)也挺好玩兒。于是就收拾行李來到中國。可是他到了寧州沒多久,就發(fā)現(xiàn)這里一點也不好玩兒。這個亨特本來對關(guān)于天主教的事一竅不通,來到寧州,舅父每天逼著他讀《圣經(jīng)》,讀懂了好出去傳教,但亨特卻搞不明白,舅父所說的這個主,究竟能為自己做什么實際的事,而這本《圣經(jīng)》里所說的這些莫名其妙的人和事,跟自己又有什么關(guān)系。亨特對寧州的生活也很不習(xí)慣。理查德·約翰從天津教會得到的經(jīng)費本來就很少,而寧州人發(fā)現(xiàn)捐了這個教堂,并沒有任何實用價值,所以愿意繼續(xù)捐錢的人就越來越少。如此一來,理查德·約翰的生活也就更加清苦。亨特在英國時,雖然吃政府的失業(yè)救濟,但每天還要去酒吧喝酒,不僅喝啤酒,還要喝威士忌,現(xiàn)在卻整天跟著舅父喝高粱米粥,自然受不了這份洋罪??墒侨艘呀?jīng)來了,再想回英國,舅父卻為他拿不出路費,亨特也就只好硬著頭皮留下來。幾年以后,理查德·約翰死了,亨特這時才發(fā)現(xiàn),舅父這些年竟還偷偷攢了一筆錢。這時亨特已在街上認(rèn)識了陳彼德。于是在陳彼德的慫恿下,就用舅父留下的這筆錢開了這個瑞蚨洋行。

陳彼德當(dāng)年叫陳二皮,叫陳彼德,還是后來理查德·約翰為他改的名字。陳二皮當(dāng)初是做煙葉和茶葉生意的。煙葉和茶葉,本不是一類東西,產(chǎn)地也是南轅北轍,所以一般做茶葉生意的不會做煙葉生意,做煙葉生意的也不會做茶葉生意。但這兩種東西卻有一個共同特點,都可以摻假,而且都可以摻樹葉子,所以陳二皮就同時做起了這兩種生意。理查德·約翰在中國傳教幾十年,也學(xué)會了喝中國茶,抽中國的旱煙葉子。有幾年一直是買陳二皮的煙葉和茶葉。后來有一次,理查德·約翰偶然買了別人的煙葉和茶葉,一嘗味道不對,立刻去找人家評理,對人家說,每個人在主的面前都應(yīng)該誠實,怎么可以用假煙葉子假茶葉騙人。但人家一聽說,他常年買的是陳二皮的煙葉和茶葉,立刻就明白了,于是問他,你覺得現(xiàn)在的茶葉和煙葉味道不對,跟過去的不一樣,可是,你覺得是過去的味道好,還是現(xiàn)在的味道好呢。理查德·約翰認(rèn)真想一想,倒覺得確實是現(xiàn)在的味道好。理查德·約翰雖然這些年在寧州傳教打不開局面,但人并不傻,立刻就明白了,原來自己從陳二皮手里買的一直以為是正宗的煙葉和茶葉其實都是假貨,而真正正宗的東西,自己反倒以為不是真的。直到這時,理查德·約翰也才知道,真正的中國煙草和中國茶葉竟然是這樣的味道。但理查德·約翰畢竟被主教育了多年,他找到陳二皮,并沒有責(zé)怪他,只是心平氣和地對他說,你以后應(yīng)該多跟主親近,主會告訴你,做生意應(yīng)該是怎樣的做法。接著又建議陳二皮,應(yīng)該把名字也改一改了。理查德·約翰說,盡管一個人的名字只是符號,可是也有心理暗示的作用,陳二皮,這個二皮總讓人有一種不好的聯(lián)想,在寧州話里,說一個人的臉皮厚,寡廉鮮恥,就是二皮臉。所以啊,理查德·約翰說,我來為你改個名字吧。陳二皮這時被人家揭穿了生意,正覺得臉上掛不住,聽理查德·約翰這樣說,也就表示同意,訕著面皮自嘲地說,是啊,改個名字也好,省得以后再有人開玩笑,叫我二皮臉。理查德·約翰很認(rèn)真地想了一下,說,在中國字里,雙人加皮念個彼,你就改叫陳彼德吧,你們中國人最講究德行,德字當(dāng)先,主也同意這個說法。endprint

于是陳二皮從此改名,就叫陳彼德。

陳彼德也是通過理查德·約翰認(rèn)識亨特的。陳彼德平時愛喝兩口寧州燒酒,亨特自從來到中國,沒有威士忌了,卻發(fā)現(xiàn)寧州燒酒也可以喝,甚至比蘇格蘭威士忌更烈,于是和陳彼德興味相投,兩人就喝到了一塊兒。喝酒的時候自然不光是喝酒,也要聊天,陳彼德跟亨特聊得最多的就是怎么發(fā)財。亨特在英國時沒想過發(fā)財?shù)氖?,他覺得有政府的失業(yè)救濟養(yǎng)著活得挺滋潤。但來中國才發(fā)現(xiàn),這邊的人都想發(fā)財,尤其寧州人,做夢都在想著發(fā)財?shù)氖?,而這個陳彼德不僅會喝酒,還有一肚子發(fā)財?shù)耐狳c子,所以亨特不僅相信陳彼德,對這個能說會道的中國人還有一些崇拜。亨特的舅父理查德·約翰死后,亨特拿了這筆錢原打算回英國去享受,但陳彼德攛掇他,如今是生意好做,本錢難找,你眼下手里的這筆錢,說少不少,說多也不算多,如果隨手花了也就是個坐吃山空,不如做生意,將本求利,將來生意真做大了弄個跨國公司的大老板當(dāng)當(dāng)也說不定。亨特來寧州這幾年,基本已能聽懂也能說一說中國話,有時高興了,還能撇著嗓子說幾句寧州話。這時,陳彼德的意思他立刻就明白了。亨特自然從沒想過要當(dāng)什么大老板,但在寧州這幾年,漸漸也發(fā)現(xiàn)這里有不少好玩兒的地方,所以回英國的心氣兒也就不高了,這時陳彼德再這樣一慫恿,就決定開個洋行。瑞蚨洋行這個字號,就是陳彼德給想的。陳彼德當(dāng)然沒這學(xué)問,他也是從天津老城里的商鋪字號偷過來的。洋行光有字號不行,還得說做什么生意。陳彼德一下又把自己當(dāng)初騙亨特的舅父理查德·約翰的生意想起來。他覺得這個生意本小利大,自己也熟門熟路,可以繼續(xù)做。于是就把這套生意經(jīng)傳授給了亨特。亨特人也機靈,一說就懂,一學(xué)就會,就這樣,在陳彼德的教唆下,瑞蚨洋行表面賣些洋布洋服,其實真正做的是假煙葉子和假茶葉的生意。

吳老板也是從瑞蚨洋行知道的這個陳彼德。吳老板曾在瑞蚨洋行買過一匹蟹青色的洋布,想為濟生堂的伙計每人做一身衣裳。藥鋪畢竟不同于別的商家,進(jìn)出的都是入口的藥材,伙計身上必須干凈,要有專門的服裝。吳老板買了這匹青洋布,照習(xí)慣要先用清水泡一下,這樣可以去掉布上的浮色,也讓布先抽一抽,才好做衣服。但讓吳老板沒想到的是,這匹青洋布放到水里一泡,一匹布竟就抽成了半匹。這時桂五才對吳老板說,他事先不知道吳老板去瑞蚨洋行買布,如果知道是不會讓他去的。桂五說,他也是聽瑞蚨洋行里的一個伙計說的,洋行進(jìn)了整匹的布,都要先在水里泡幾天,然后撈出來讓伙計們抓住兩頭拼命地用力抻,這樣,一匹布就能抻成兩匹,可是都像蒸饅頭的屜布一樣薄了,顏色深的看不出來,淺的就再漿一下,這種布做了衣裳也就是一槽兒爛,只要洗一水大褂兒就成馬甲兒了。吳老板聽了氣得臉色鐵青,想想這瑞蚨洋行是外國人開的,難道外國人也能想出這種缺德的主意不成?這時桂五才告訴吳老板,瑞蚨洋行的老板是個叫亨特的英國人,他的幫辦卻是寧州人,叫陳彼德,不光是洋布,還有摻了樹葉的假煙葉子假茶葉,這些主意,也都是這個陳彼德給他出的。

所以這時,吳老板看一眼面前的這個陳彼德,又看一眼烏龍,不禁皺了皺眉。

陳彼德很有派頭,一看就像個混洋事兒的,梳著大背頭,一件七成新的深色西服穿在身上,脖子上還系了一根土黃色的領(lǐng)帶。只是下面穿了一條丏襠的中式黑布褲子,看著有些不倫不類。吳老板在茶桌前一坐下就明白了,這桌茶是陳彼德做東。接著也就明白,一桌茶沒幾個錢,烏龍只是要這個臺面,第一次“回九”,來見老丈人,自己的金蘭兄弟出面請喝茶,顯得自己很有面子。吳老板想到這里不禁在心里笑笑,覺得烏龍有些淺薄。

這時茶樓伙計已泡上茶,又端來幾樣黑白瓜子和茶食點心。吳老板雖是街面上混的人,面子上的事可以敷衍,但此時坐在這里還是感到不自在。烏龍似乎已看出吳老板有些心不在焉,又坐了一下就說,看來岳父大人是清靜慣了的,這茶樓里忒亂,我們喝了茶,就去寧河邊的臨月軒,今天中午是我的兄弟韓老板做東。

韓老板立刻欠身說,請您賞光。

吳老板聽了立刻在心里連連叫苦,本以為在這翠鳴茶樓應(yīng)酬一下就可以脫身了,不料中午還要一起吃飯。但事已至此,已經(jīng)不好再推辭。

吳老板只好點頭說,哦,那就多謝了。

十一

這個中午,吳老板在臨月軒這頓午飯也是吃得沒滋沒味。臨月軒是寧州城里數(shù)得上的好館子,這里雖距天津一百多里,做的“天津八大碗兒”卻是遠(yuǎn)近聞名,據(jù)來這里吃飯的天津人說,這兒的“八大碗兒”不僅味道好,也正宗地道。

但吳老板這頓飯卻沒有一點胃口。

吳老板看一看坐在自己面前的這三個人,忽然感到有些好笑。烏龍不管再怎樣,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自己的女婿,木已成舟,就不用說了,可是陳彼德和韓老板這兩個人,吳老板卻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有一天會跟這兩個人坐在臨月軒里一起吃飯。韓老板的麻雀館就開在南街上,吳老板經(jīng)常從門前經(jīng)過,卻一次也沒進(jìn)去過。吳老板從不喜歡出入那種場所。吳老板不喜歡還不僅是因為自己天性清雅,與市井格格不入,他覺得韓老板的這個麻雀館本身就比較可疑。韓老板最早在南街上開的是一個茶室。在寧州,茶室與茶樓雖都是喝茶,卻也有區(qū)別。茶樓一般是兩層,樓上樓下,茶室則只有一層。但它們的區(qū)別還不僅是一層和兩層,兩層的茶樓規(guī)模雖大,也只是喝茶,最多還有些賣餑餑點心包子火燒的,而一層的茶室就說不準(zhǔn)了。韓老板的茶室剛開張時先是喝茶,后來就有了麻將桌,再后來還開了牌九。這以后韓老板的這個茶室就一發(fā)而不可收,漸漸還有了些搽胭脂抹粉的女人伺候牌局,茶室后面也有了供客人歇憩的地方。據(jù)說有一回,兩個客人還在茶室里動了刀子,一個把另一個攆得到處跑,刀子扎在前一個的身上,濺得茶室里的墻上都是血。事后有人說,這兩個客人是在牌桌上輸急了眼,要滾賭,也有人說是為一個伺候牌局的女人。吳老板雖然不敢確定,這個韓老板就是窩娼聚賭,至少覺得自己跟這種人是一輩子不會有什么來往的。韓老板倒顯得彬彬有禮,既然與烏龍論的是金蘭兄弟,在吳老板面前也就以晚輩自稱。吃飯時,頻頻向吳老板敬酒。吳老板看一看應(yīng)酬得差不多了,朝身邊的烏龍瞟一眼。烏龍領(lǐng)會了吳老板的意思,就笑笑說,也不知今天的菜是不是合岳父大人的口味,終歸頭一次,以后慢慢就知道了。endprint

韓老板立刻也說,不管怎么說,總是當(dāng)晚輩的一點心意。

吳老板順勢站起身說,很好很好,今天讓韓老板破費了。

陳彼德趕緊說,下次吧,我來做東。

吳老板又客氣了兩句,就告辭出來。

事后據(jù)吳老板回憶,這天中午從臨月軒出來,叫了兩輛人力車,吳老板就和烏龍一起回西街來。吳老板在濟生堂的門口下了車,突然發(fā)現(xiàn)門前多了一對石頭獅子。烏龍趕緊笑笑說,這是我事先讓人鑿的,今天特意送過來,知道岳父大人有這個雅興,也算是頭一次登門的見面禮。吳老板朝這對石獅子看一眼,雖說相貌粗陋一些,但畢竟也是人家的一番心意,便笑著謝了,又讓烏龍進(jìn)去喝茶。烏龍看一看天色不早,就告辭說,如果沒有旁的事,我就先回去了。吳老板心里惦記著女兒,也沒再挽留,于是讓人雇車,要送新姑老爺回去。烏龍一聽連忙推辭,說自己回去的路上還要辦點別的事。然后就匆匆告辭走了。

幾天后的一個上午,烏家的人來到濟生堂藥鋪,向吳老板要人。

當(dāng)時吳老板正坐在前面的鋪子里,一邊喝茶,看著幾個伙計為客人包藥。店鋪的大門突然哐當(dāng)一響,走進(jìn)個黑臉漢子。吳老板看出這個人長得有些像烏龍,心想應(yīng)該是烏虎了,于是連忙迎過來。來的人正是烏虎。烏虎說話還算客氣,先是上下打量了一下吳老板,叫了一聲親家爹,然后說,他今天來是催促大哥烏龍趕快回去,家里那邊還有一攤子事兒,等著他去處理。吳老板一聽有些糊涂,說你大哥烏龍,他怎么會在這里?

烏虎一聽就笑了,說,老親爹,您是在跟我開玩笑吧?

吳老板越發(fā)不解,說開玩笑,我跟你開什么玩笑?

烏虎說,我大哥那天來回九,不回您這里,難道還回別處去不成?

吳老板只好耐下性子說,他來回九是不假,可當(dāng)天就回去了啊。

烏虎一聽又笑笑說,老親爹,我知道您這濟生堂藥鋪是大買賣。

吳老板眨眨眼問,你,什么意思?

烏虎說,既然是大買賣,前前后后的事情自然多一些,不過沒關(guān)系,今天讓我大哥先回去,處理完家里的事,再過來幫您做事也是一樣的,終歸不遠(yuǎn),只有十幾里路。

吳老板的臉一下漲紅起來,看著烏虎說,你的意思,是我把你大哥留下了?

烏虎問,您沒留他,他又沒回家,那能去了哪呢?

烏虎的這句話,才讓吳老板徹底明白了,原來烏龍回九那天從這里一走,竟然就一直沒回烏家莊。烏虎瞇起一只眼,看著吳老板說,老親爹,我知道您跟我大哥是翁婿,我這當(dāng)兄弟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外人,就請您轉(zhuǎn)告他一聲,家里確實有急事,還是讓他趕快回去。

吳老板一下有口難辯,剛要再說什么,烏虎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了。

吳老板一連幾天坐立不安,想不明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個烏龍,究竟會去了哪里呢。吳老板清楚記得,回九那天下午,烏龍是和自己一起從臨月軒出來的。先是和自己一起坐著人力車回到濟生堂的鋪子,然后說了幾句話,自己是親眼看著他又坐上人力車朝東城門方向去的。怎么這一走,挺大的一個活人就沒了呢?吳老板想,他是不是去了外地?可是再想,又覺得不合情理。倘若去外地,怎么能不跟家里打個招呼,而且回九那天,也并沒聽他說有要出去的意思。況且剛成親幾天,怎么會扔下才娶過門的新媳婦獨自跑出去呢。但是,吳老板突然想起來,烏龍那天臨走時曾說過一句話,他說,回去的路上還要辦一點旁的事。吳老板有些后悔,自己當(dāng)時怎么就沒問一問,他要去辦什么事呢。盡管吳老板對這個烏龍并不喜歡,覺得他不僅粗俗,身上似乎還有一股說不出的臟氣,可他畢竟已是自己的女婿,就是看在女兒的分上,他也真怕他有什么閃失。

吳老板已隱隱感覺到,這烏家兩兄弟都不像是善類,而且看事情的苗頭,也不像是好兆。倘若烏龍真出了什么事,他們?yōu)跫沂菦Q不會善罷甘休的。

吳老板這樣一想,就更為女兒擔(dān)起心來。

十二

吳老板在這時忽然想起一個人。吳老板想起這個人并不敢肯定這個人就能幫自己,而是有病亂投醫(yī),已經(jīng)把這個人當(dāng)成一根救命的稻草。這天早晨,吳老板起來洗漱完畢,就帶著桂五朝東城門這邊走來。桂五的心里已經(jīng)明白,吳老板是想去城東的謝家橋找三黃子。

在這個上午,三黃子正坐在家里悠閑地喝茶,看到吳老板來了,似乎并不意外。吳老板到了這時說話也就不繞彎子,立刻把烏龍回九那天的事,以及后來烏龍的兄弟烏虎來濟生堂要人的事,都對三黃子說了。三黃子一邊喝著茶,一邊聽著,不時地點點頭。待吳老板說完,只是笑了笑,然后淡淡地說,有句老話,叫死生有命,富貴在天。

吳老板看看他,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

三黃子說,有的事,要算是算不來的。

他這樣說罷就站起身,拿過招幌兒,把捎馬子搭在肩上,意思是要出門。吳老板知道自己碰了個軟釘子,也就只好知趣地起身告辭。他走到門口,忽然又站住,回頭對三黃子說,先生真不肯幫我?雖說死生有命,可還有一句老話,叫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

三黃子放下招幌兒,略微沉了一下嘆口氣說,吳老板不要見怪,我剛才說的都是實在話,有些事不要說我,恐怕誰也幫不了你,事已至此,你只能自己好自為之了。

吳老板見他說得諱莫如深,又小心地問,先生能否,再明示?

三黃子搖搖頭說,我的話,也只能說到這一步了。

吳老板只好點點頭說,也罷,先生不說,自然有不說的道理,養(yǎng)癡也就不勉強了。說罷轉(zhuǎn)身要走。但就在出門的一瞬,三黃子突然說,也許日后,我還有能幫吳老板的時候。

吳老板立刻又站住了,回頭看著三黃子。

三黃子說,只是,你要先做一件事。

吳老板問,什么事?

三黃子說,給我立個字據(jù)。

吳老板不解,什么字據(jù)?

三黃子說,一千大洋的欠條。

吳老板一下睜大兩眼,一千大洋?

三黃子笑著擺擺手,這錢自然是不要你還的。endprint

吳老板看著三黃子,更糊涂了。

三黃子又說,我再給你打一個字據(jù),就說已經(jīng)收到了你這一千大洋,這樣咱也就兩清了,但我給你的這張字據(jù),只是你我之間的事,千萬不要給任何人看。

吳老板還是沒明白三黃子的意思。

三黃子又微微一笑說,事情么,就是這么個事情,你給我寫張欠據(jù),我再給你回一個收據(jù),這樣一還一報也就兩不相欠,你吳老板沒吃虧,我也沒占便宜。說著又看看吳老板,當(dāng)然,你如果信不過我就另說了,算我多事,你不用寫就是了,我也不會逼你。

吳老板皺皺眉問,先生,這究竟是什么意思?

三黃子不說話了,只是看著吳老板。

吳老板又想了想,說,好吧,我寫就是了。

一邊說,拿起案上的筆,在一張黃符上寫了張欠據(jù)。三黃子拿過欠據(jù)吹了吹,又仔細(xì)地看了看,然后寫了一張收據(jù)還給吳老板,就將那張欠據(jù)小心地收起來。

吳老板一直盯著三黃子。

三黃子點點頭說,有了這東西,吳老板日后就盡管放心吧。

吳老板的嘴又動了動。

三黃子說,日后說不定,這東西就是你那份家業(yè)的一道護(hù)身符呢。

吳老板回到西街時,已是將近中午。這時遠(yuǎn)遠(yuǎn)就見一個伙計急火火地跑過來,迎住吳老板說,烏家那邊又來人了,領(lǐng)頭的說是新姑老爺?shù)慕惴?,叫蘭世長,一大早就頂著門來找您,說是有話要跟您說,我告訴他您不在,他說那就坐等,今天不見到您是肯定不會回去的。吳老板聽了一愣,立刻覺出烏家來者不善,想了一下問,他人呢?

伙計說,還在鋪子里坐著呢。

吳老板只好硬著頭皮走進(jìn)店鋪。這時就見一個瘦黃臉的高個子男人從椅子上站起來,上下打量了打量吳老板說,想必,您就是老親爹吧?

吳老板連忙說,吳養(yǎng)癡,請問您是?

瘦黃臉說,在下蘭世長,是烏龍的姐夫。然后又笑了笑,不過,我今天可不是來走親戚的,只想先跟您打個招呼,免得后邊再有事,大家心里都沒準(zhǔn)備。

吳老板聽了心里一緊,試探著問,你說的,是什么事?

蘭世長說,自然是烏龍的事,回九那天,他可來過這里?

吳老板說,來過。

蘭世長又問,吃了飯走的?

吳老板說,是。

蘭世長嗯一聲說,承認(rèn)就好,省得到了官面上再犯矯情。

吳老板一聽話碴兒不對,忙問,你這話,是從哪兒說起?

蘭世長冷冷一笑說,實話說吧,老親爹,城外的寧河邊上漂起一具尸首,人是已經(jīng)泡糟了,可身上的衣裳還能辨認(rèn),眼下烏虎已帶人去認(rèn)尸了,真要是烏龍,恐怕這事就難說了。

吳老板只覺眼前一黑,腦袋轟地一下就大起來。憑著在街面上混了二十幾年的經(jīng)驗,他立刻意識到,自己是攤上事了,而且這件事非同小可。顯然,無論烏龍是真死假死,自己這一次就是迎著西北風(fēng)也抖落不干凈了。心里這樣想著,就轉(zhuǎn)身朝后面走去。

蘭世長立刻伸手?jǐn)r住,冷著臉問,老親爹,這是要去哪兒?

吳老板低頭看看他這只手,又抬起頭問,你這是啥意思?

蘭世長一笑,沒啥意思,今天您哪兒也不能去。

吳老板肚子里的氣往上頂了頂,強壓著說,這是我自己的家,我的買賣也在這里,我還能跑的哪兒去?說罷推開蘭世長的手,又朝身邊的桂五使了個眼色,就來到面后的賬房。桂五立刻跟過來。吳老板從賬房的一個柜子里拿出一只紅木匣,打開一看,里面是幾張房契和厚厚的一疊銀票。吳老板拉過桂五壓低聲音說,你從小跟了我這些年,唯一遺憾的就是還沒給你說個媳婦。桂五聽了有些緊張,接著眼圈就紅起來,也壓著聲音說,東家,已經(jīng)到了這時候,您就別說這些了。吳老板把這只紅木匣塞給桂五,嘆息一聲說,事到如今,我只能交待給你了,我這些年的家底都在這里,你替我收好,等日后有機會見到小姐,再交給她。

桂五看看懷里的紅木匣,又看看吳老板。

吳老板又說,我信得過你。

桂五的眼淚流出來,抖著嘴唇說,您只管放心吧,可這新姑老爺,究竟是咋回事啊。吳老板搖搖頭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你也不用管這么多了,趕緊從后院翻墻走吧。

桂五站著沒動,愣愣地看著吳老板。

吳老板又推了他一把說,快走,跑得越遠(yuǎn)越好。

桂五又遲疑了一下,倒退兩步,就轉(zhuǎn)身朝后院跑了。

吳老板看一看桂五從后院走了,就在賬房里坐下來。吳老板畢竟是個讀書人,知道人生無常的道理,也清楚江湖險惡,現(xiàn)在事到臨頭,躲和怕都沒用,只能看一步說一步了。此時,心里最放不下的還是女兒蘭蕊。吳老板這時殺了自己的心都有。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如此謹(jǐn)慎的一個人,當(dāng)時怎么會鬼迷心竅,把女兒許配給這樣一戶人家。

這時前面已大亂起來。

吳老板起身出來,就見許多人闖進(jìn)濟生堂藥鋪,用木棒將店鋪里的東西砸得一片稀爛。領(lǐng)頭的正是烏虎。烏虎兩眼血紅,見吳老板走出來,立刻擰眉瞪眼地過來說,我大哥究竟哪里得罪你了?就算迎親那天鬧了一點不愉快,你也不至于下如此狠手,虎毒還不食子,他可是你的女婿!吳老板已經(jīng)面色蒼白,嘴唇抖著說,親家賢侄,人命關(guān)天,這種話可不敢隨便亂說。烏虎聽了吼道,我隨便亂說?我大哥不是你殺的,難道還是我殺的不成?!

吳老板這時終于聽明白,烏龍是真的死了。

烏虎已經(jīng)嚎啕起來,破著嗓子哭道,我那苦命的大哥啊!

吳老板此時反而更鎮(zhèn)定了,看著烏虎哭了一陣,然后說,先等等。

烏虎立刻收住哭聲。

吳老板說,這么說,那河里漂上來的尸首,就是你大哥了?

旁邊有人答,對。

吳老板又說,聽說人已泡糟了,怎么認(rèn)得出來?

烏虎冷笑一聲說,人是泡糟了,可衣裳沒泡糟。

吳老板嗯一聲又說,好吧,再問一句,你們說人是我殺的,有什么證據(jù)?endprint

烏虎點點頭,難怪你能干出這種傷人害命的事來,果然刁鉆啊,我今天要是沒證據(jù),敢來這濟生堂藥鋪找你么,我現(xiàn)在就說出兩個證人來,你應(yīng)該是都見過的!

吳老板問,誰?

烏虎說,南街麻雀館的韓老板,瑞蚨洋行的幫辦陳彼德,他倆可做得證人?

吳老板聽了心里又是格登一下。想起回九那天跟韓老板和陳彼德這兩個人喝茶,當(dāng)時就有些懷疑,烏龍把這兩個人叫來干什么?,F(xiàn)在看來,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沒這么簡單。

吳老板看看烏虎,搖搖頭說,讓這兩個人做證人,這話看怎么說,如果讓他們證明,你大哥烏龍回九那天曾和我見過面,當(dāng)然可以,不過做這樣的證不要說這兩個人,就是一條西街再加上一條南街的人,都可以做證,但如果說我殺人害命,他們就做不得證人了。

烏虎問,你這話,怎講?

吳老板說,他們能證明我是怎么殺了烏龍,又是怎么拋尸河里的嗎?

烏虎愣一下說,這個當(dāng)然不能證明,可回九那天,他們兩個一直是跟你和我大哥在一起的,后來他二人走后,就只剩了你和我大哥,這還不夠么?

吳老板立刻問,既然你大哥從回九那天就一直沒回去,那天的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烏虎又是一愣,想想說,是韓老板和陳彼德告訴我的。

吳老板嗯一聲說,就算是這樣,可這又能證明什么呢?

烏虎說,至少證明,我大哥臨死前,你是最后一個見他的人!

吳老板搖搖頭,你這話,在這里說說可以,真到公堂上恐怕就站不住腳了。

這時蘭世長走過來,哼一聲說,如今既然已撕破臉,大家就只好有什么說什么了。

吳老板也看著蘭世長,硬硬地說,請便。

蘭世長回頭喊了一聲,抬進(jìn)來!

就見四個大漢將一塊門板抬進(jìn)濟生堂藥鋪。門板上蓋著一片爛席,底下露出兩只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的人腳,像兩個蒸爛的發(fā)面餑餑。蘭世長捂著鼻子走過來,指著門板上的爛席說,人是已經(jīng)看不得了,可他身上的東西還能認(rèn)出來。又抬頭看看吳老板,你不是要證據(jù)么,好吧,現(xiàn)在就拿給你看。說著,拽出一塊紅兜肚,在手里抖了抖。這兜肚雖經(jīng)河水泡過,但仍能看出是用一塊紅粗布繡的,正中一朵蓮花上落的一只綠蜻蜓還依稀可見。蘭世長伸起一根指頭挑著這塊兜肚,又抖落了一下說,現(xiàn)在不叫你老親爹了,還是叫吳老板吧,吳老板,你看這件東西,可算得上是證據(jù)?這可是我媳婦,也就是烏龍的姐姐,一針一線給她兄弟縫的。

吳老板盯著蘭世長手里的這塊兜肚。

蘭世長又說,這可是剛從尸身上解下來的。

這時就見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一邊哭嚎著一頭撞進(jìn)來,朝四周看了看,徑直朝那具爛尸首撲過去。幾個大漢連忙過來攔住,將這女人拉開了。

這一來吳老板就無話可說了。此時,他反而更加平靜下來。現(xiàn)在雖還吃不準(zhǔn),烏家這么做究竟有何意圖,但他心里已明白,這件事應(yīng)該從一開始就是個設(shè)好的局,自己是一步一步鉆進(jìn)人家的套里了??磥磉@一次,自己真的是在劫難逃了。

于是回頭問烏虎,蘭蕊現(xiàn)在,怎樣了?

烏虎哼一聲說,虧你還能想起我大嫂!

吳老板說,她是我的女兒。

烏虎說,你認(rèn)她,只怕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認(rèn)你了!

吳老板凄然一笑說,不會的,這種事,她是不會相信的。

蘭世長走過來,擺擺手說,算了吧,眼下再說旁的已經(jīng)沒任何用處了,我再叫你一聲老親爹,眼下事已至此,終歸死者為大,我這當(dāng)姐夫的還得回去操辦喪事,后面的事不用我說,你心里自然是明白的,自古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接下來咱就一步一步走吧。

這樣說罷,就讓烏家人抬上那具爛尸首吵吵嚷嚷地走了。

十三

寧州城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

大雪下了三天,街上車少人稀,城里明顯冷清下來。

吳老板停了濟生堂藥鋪的生意,遣散伙計,每天只把自己關(guān)在后面的屋里,守著火爐悶坐。事情來得太突然了,而且這件事一發(fā)生就一環(huán)緊似一環(huán),吳老板一下被搞蒙了?,F(xiàn)在靜下心來,吳老板突然想起一件事。眼下正是天寒地凍的季節(jié),寧河里已結(jié)冰,就算烏龍被殺,他的尸首怎么可能被扔到河里?就算被扔到了河里,河里結(jié)著冰,又怎么能漂起來,再被人撈上來呢?吳老板想到這里心一動,就決定親自去河邊,到烏虎帶人撈尸首的地方看看。

街上的雪已下了半尺厚。吳老板踩著雪出了東城門,徑直朝河邊走來。那天烏家人來鬧事時,吳老板曾聽蘭世長說,尸首是從城墻根的河邊撈上來的。吳老板出了城門,就沿著城墻走過來。到河邊一看,立刻愣住了。他這時才明白,自己想錯了。眼下雖是數(shù)九寒冬,又下著大雪,水面上卻一絲冰凌沒有。一眼望去,一河筒子都在冒著騰騰的水汽。

吳老板搖頭嘆息一聲,就轉(zhuǎn)身回來了。

此時吳老板最掛惦的還是女兒蘭蕊。烏家人跑來這里這樣鬧,女兒在那邊的日子自然可想而知。倘若那具撈上來的尸首真是烏龍,烏家人一定會遷怒到自己女兒的身上。

吳老板一想到這里,心更加懸起來。

但此時已無法知道烏家那邊的消息。吳老板想來想去,一天早晨,就把街對面饅頭鋪史掌柜的女兒小大姐兒叫來。饅頭鋪的史掌柜是山東人,當(dāng)年帶著女人孩子闖關(guān)東,但走到寧州女人病了,就停在了這里。史掌柜的女人得的是癆病,從山東往東北走,越走越冷,病也就越來越重,到寧州就開始吐血。起初是小口,后來就大口大口不停地吐,就這么吐了幾天,人就沒了。當(dāng)時史掌柜一家是住在西街上的一個破棚子里,吳老板看這父女可憐,又守著個剛病死的女人,就出錢買了一口薄木棺材,幫史掌柜把女人埋了。又問他,今后有何打算。史掌柜這時剛死了女人,已經(jīng)萬念俱灰,原打算去關(guān)東闖一闖,這時也無心去了。吳老板就借了他幾塊大洋,讓他弄輛板車,在這西街上賣饅頭,說好日后史掌柜如果掙了錢,這幾塊大洋可以還,沒掙到錢也就算了。史掌柜也真爭氣,帶著女兒小大姐兒,真用這幾塊大洋弄了一輛饅頭車,沒過多久小車改大車,大車又改饅頭攤,再后來就在這西街上開了一個饅頭鋪。當(dāng)然,那幾塊大洋,吳老板后來也就沒讓史掌柜再還。所以史掌柜父女這些年一直對吳老板心存感激,也很敬佩他的為人。吳老板在這個早晨把小大姐兒叫過來,讓她去城東烏家莊打探一下消息,看小姐的情況如何。接著又叮囑,千萬不要驚動烏家,只在莊里打聽一下就行了。小大姐兒一聽就明白了。這些天,小大姐兒和父親史掌柜把濟生堂這邊的事都已看在眼里,只是一直心里著急,發(fā)愁幫不上吳老板的忙。這時一聽吳老板這樣說,小大姐兒立刻說,吳老板放心,我一定去打探個確切的準(zhǔn)信兒。吳老板又拿出一塊大洋。小大姐兒斷然不收。她說,她當(dāng)初和蘭蕊小姐的感情很好,吳老板在這西街上又是出名的好人,現(xiàn)在遇上了這樣的橫事,自己跑一趟也是應(yīng)該的,哪有收錢的道理。endprint

吳老板聽了點點頭,輕輕嘆息一聲。

小大姐兒走后,吳老板一直坐立不安。一直等到下午,才見小大姐兒神色慌張地回來了。小大姐兒告訴吳老板,她在烏家莊有個小姐妹,是一個小戶人家的閨女,當(dāng)初她來城里玩,買饅頭時兩人認(rèn)識的。小大姐兒這次去了,就去找這個小姐妹。這小姐妹領(lǐng)著她到烏家附近轉(zhuǎn)了一遭。烏家已搭起靈棚,像是正在辦喪事的樣子,遠(yuǎn)遠(yuǎn)看著進(jìn)進(jìn)出出的很多人。小大姐兒說,聽這個小姐妹說,烏家人已經(jīng)找人寫狀子,要去衙門打官司。

吳老板聽了心里又是一沉,越發(fā)擔(dān)心女兒蘭蕊。

又過了幾天,衙門的傳票果然下來了。

來送傳票的差人告訴吳老板,烏家人已去衙里把他告下來,告的罪名是“心存嫌隙、滅絕人倫、殺人害命、拋尸毀跡”。吳老板看了傳票,心里反倒踏實了。暗想,這樣也好,把事情拿到公堂上去說,也總算有了講理的地方,省得再讓烏家人信口雌黃。

于是就坦然地跟隨差人來到衙門。

但這一次,吳老板又把事情想簡單了。他理直氣壯地跟著差人來到衙里,卻并沒有人給他問案。幾個獄事過來,不由分說就把他押到后面的監(jiān)房,砸上手銬腳鐐投進(jìn)了大獄。吳老板一下蒙了,搞不清這是怎么回事,到了監(jiān)房立刻扒著鐵窗一聲接一聲地朝外喊冤。這時一個上些年歲的獄事走過來說,看來你這人,是真不懂規(guī)矩啊。

吳老板停住聲問,什么規(guī)矩。

獄事說,我要是你,就趕緊讓人去籌錢,先保住命再說。

吳老板聽出這獄事的話里有話,賭氣說,我來衙門講的是理,籌錢干什么。

獄事說,你堂堂的濟生堂吳老板,又是個讀書人的樣子,這點事還不明白,你以為你只是攤上個偷雞摸狗的官司啊,人家這回可是要你命來的,不只遞了狀子,懂嗎?

吳老板聽了慢慢低下頭,心里明白了。

第二天上午,饅頭鋪的小大姐兒來大獄看吳老板,史掌柜還特意讓帶來幾個饅頭和一些醬驢肉。小大姐兒一進(jìn)監(jiān)房,立刻嚇了一跳。只見這里陰暗潮濕,墻上地上到處淌著水。吳老板獨自坐在角落里的一堆爛草上,只一天多的時間渾身上下污涂涂的,又臟又臭。小大姐兒趕緊過來,舀了一碗水遞給吳老板。

吳老板慢慢抬起頭,接過碗。

小大姐兒流著淚說,您吃口東西吧,我爹特意去慶豐樓買的醬驢肉。

吳老板苦笑笑說,閨女,我現(xiàn)在,哪還吃得下啊。

小大姐兒用手扶著吳老板的膝蓋說,您得想個辦法啊。

吳老板搖頭說,事情已然這樣了,還能想出什么辦法。

小大姐兒壓低聲音說,我爹說了,他可以在外面使錢,大不了把饅頭鋪頂出去。小大姐兒一邊說著就哽咽了,我爹說,你吳老板對我們父女有恩,現(xiàn)在該是報恩的時候了。

吳老板聽了嘆息一聲,擺擺手。

小大姐兒急了,推著吳老板說,咱先離開這兒,有啥事再說啊。

吳老板說,回去告訴你爹,不用他的錢,我濟生堂有錢,可我再有錢,一分錢也不會拿出來疏通,天下自有公理,我就不信,在這衙門里就講不出理了。

吳老板又拍了拍小大姐兒的頭說,你回去吧。

十四

饅頭鋪的史掌柜是幾天后得到衙里消息的,說是濟生堂的吳老板死在獄里了,讓他去收尸。史掌柜來到獄里才知道,吳老板是吞了毒藥自盡的。據(jù)仵作到監(jiān)房勘驗尸首說,吳老板是吃了一種叫雪上一枝蒿的毒藥,也叫斷腸草。這種東西毒性很強,人吃了腸子先是發(fā)黑,接著就會一節(jié)一節(jié)爛掉。仵作在吳老板身上穿的大褂襯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暗兜,里面還有一些吃剩下的斷腸草??磥韰抢习逶趤硌美镏熬鸵炎隽藴?zhǔn)備,他先把一些斷腸草縫在身上,以備最后時用。饅頭鋪的史掌柜不禁搖頭嘆息,吳老板活著時做藥材生意是為治病救人,卻沒想到,自己最后也是吃了自己的藥走的。于是去街上雇了兩個人,將吳老板的尸首抬回來。

吳老板只有一個女兒蘭蕊,這時在烏家,眼下又是這樣一個境況,自然沒辦法去送信兒。史掌柜跟女兒小大姐兒一商量,就去南街的壽材鋪買了一口厚實棺材,將吳老板裝殮了,又去杠房請了一班四人杠,將吳老板抬去城外,總算體面地葬了。

史掌柜在衙里有個朋友,姓張,是個廚子。張廚子也是山東人,說話和史掌柜一樣高門大嗓。其實這張廚子不算個正經(jīng)廚子,只是為廚房跑跑腿,買買東西,因為經(jīng)常來西街饅頭鋪為衙里買饅頭,一來二去,先是跟史掌柜論老鄉(xiāng),后來就論起了朋友,晚上趕著沒事的時候,也來跟史掌柜一起喝酒。張廚子嘴敞,愛說話,跟史掌柜一喝酒就打開話匣子,衙里的事該說不該說的都往外說。史掌柜有時也提醒他,畢竟是在衙里做事,自己的朋友說說也就罷了,到了外面,衙里的公事可不敢隨便亂說,別給自己招災(zāi)惹禍。

這天晚上,張廚子又拎了衙里廚房剩下的半塊熏肉來找史掌柜喝酒。史掌柜自從發(fā)送了吳老板,看著街對面冷清蕭條的濟生堂,心里一直很郁悶。這一晚也就跟張廚子多喝了幾杯。張廚子一喝酒,又聊起衙里的事,這次說的就是濟生堂吳老板的這樁公案。史掌柜也正想聽一聽,吳老板這樣一個明白人,怎么好端端的就在獄里服毒自盡了,于是就讓張廚子說得詳細(xì)一點。張廚子一邊喝著酒,嘆口氣說,眼下雖說已經(jīng)改朝換代,可打官司,打的還是錢。

張廚子告訴史掌柜,這樁案子,烏家事先就已安排好了。

吳老板在衙里的大獄押了十幾天,開堂那天,來到大堂上,烏家的烏虎和蘭世長都在,還特意讓南街麻雀館的韓老板和瑞蚨洋行的幫辦陳彼德以及翠鳴茶樓的跑堂、臨月軒的伙計等一干證人都來到堂上。吳老板一見這些證人,起初松了一口氣,心想有了這些人,總能證明回九那天,自己和烏龍喝茶吃飯時氣氛很和諧,并未發(fā)生過什么爭執(zhí)。只要能證明這一點,如果說自己后來殺了烏龍也就沒道理了,況且這幾個人也不可能證明自己殺了人。

但讓吳老板沒想到的是,案子一審理就不是這么回事了。據(jù)陳彼德說,烏龍是他和韓老板的金蘭兄弟,烏龍曾對他二人說,他很懼怕這個老丈人,別看表面像個讀書人的樣子,其實非常陰毒。烏龍說,成親之前,自己又曾得罪過他,所以回九這天真有些怵頭,不敢來走這個親戚。也正因如此,陳彼德說,烏龍來濟生堂見吳老板那天,他和韓老板表面是給烏龍撐一撐面子,其實也是為了給他壯膽,所以才一起出面請吳老板吃飯。結(jié)果去翠鳴茶樓喝茶時,吳老板和烏龍果然一見面就爭吵起來。吳老板對烏龍迎親那天沒有親自來,一直耿耿于懷,而且他們翁婿之間似乎還有什么更深的宿怨,就這樣越吵越兇。這時翠鳴茶樓的跑堂伙計也在一旁做證,說他們二人吵到后來,還顯些動手,吳老板將一個茶盞抓起來扔到烏龍的身上。接著是韓老板做證。韓老板說,他當(dāng)時也是為緩和氣氛,才將他翁婿二人硬拉去臨月軒吃飯。但席間兩人又喝了一些酒,說話也就更難聽,當(dāng)時吳老板把酒盅摔到地上,指著烏龍的鼻子說了一句話,姓烏的,這件事不算完,我吳某是什么人恐怕你還不知道,你等著看就是了。說罷拂袖而去。韓老板說的這些事,臨月軒的伙計立刻也在一旁做證,說當(dāng)時他正好去上菜,吳老板說的這番話他也聽到了。韓老板又說,吳老板走后,還是他和陳彼德一起,叫了一輛人力車將烏龍又送去濟生堂,并叮囑他,好生向岳父大人賠罪,晚上他二人再過來,陪他一起請吳老板吃飯。然后,親眼看著烏龍走進(jìn)濟生堂。但烏龍這一進(jìn)去,就再也沒出來。陳彼德又說,第二天的晚上,據(jù)寧河上的一個船家說,他當(dāng)時正蹲在船頭洗魚網(wǎng),看到一個穿煙色長衫的瘦個子中年男人,指揮著兩個年輕人,將一卷東西扔進(jìn)寧河。這個船家回憶說,那個瘦個子中年男人留著長發(fā),其中的一個伙計是光頭。陳彼德說,只可惜這個船家已經(jīng)找不到,不能親自來堂上做證。但是,陳彼德又說,這個船家已說得很清楚,穿煙色長衫的瘦個子中年男人留著長發(fā),在寧州城里,中年男人是很少留長發(fā)的,而且吳老板穿的也正是煙色長衫,再有,船家說,那一晚其中的一個年輕人留著光頭,而濟生堂一個李姓伙計,也正是光頭,世上哪會有這樣巧的事,顯然,穿煙色長衫的瘦個子中年男人就是吳老板,那個光頭年輕人也正是濟生堂的李姓伙計,而他們在那一晚扔進(jìn)寧河里的那卷東西,肯定就是烏龍被殺之后的尸首。這時烏家的一個家人把蘭世長叫到一邊,低聲耳語了幾句。蘭世長點點頭,就走過來說,這下好了,那個船家已經(jīng)找到了,眼下正在寧河下游撈紫蟹,兩天后就能來堂上做證。接著,蘭世長不慌不忙地說,等這個船家到了,一切也就都清楚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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