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yán)澤,湖南岳陽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居?xùn)|莞。有散文入選全國年度選本。在《中國作家》、《花城》、《北京文學(xué)》、《芙蓉》、《湖南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評論》、《安徽文學(xué)》、《清明》等雜志發(fā)表小說多篇,并被《小說選刊》和《新華文摘》選載。著有散文集《水邊》,小說集《白荷》、《手銬》。
房子做好后,楊四就巴不得早點(diǎn)退休了,隔三岔五往老家跑。楊四屬于有閑階級,東莞的那點(diǎn)生意有麻辣老婆打點(diǎn),不用他操心,加之現(xiàn)在高鐵又方便,玩玩手機(jī)、打個盹就到了。
楊四這天坐的是最早那次高鐵,回家還趕上了老媽的中飯。楊四睡了一個長長午覺后,沒啥事做,看到上次抱回來的那只臘腸狗長得越發(fā)乖巧,就拿出手機(jī)給它拍照,準(zhǔn)備曬曬朋友圈。這時一輛摩的開到楊家門口,司機(jī)停下摩托,看到楊四說:“楊老板你回來了?正好給你馱個客來了。”
楊四不認(rèn)識摩的司機(jī),摩的司機(jī)卻認(rèn)識楊四。也不奇怪,楊四在外面混得人模人樣,很多人都認(rèn)識他,叫他楊老板。
“她在汽車站打聽我們垸子姓楊的,我就馱她來了?!?/p>
這時,一個穿著白底藍(lán)碎花衣褲的女人慢慢從摩托車后面挪下來,然后去挎包里拿錢。楊四見了,趕緊從褲荷包里摸出一張十塊的給摩的司機(jī)。摩的司機(jī)接過錢,說了聲楊老板你的零錢就不找了,一踩油門跑了。
客人年紀(jì)蠻大了(姑且稱她老女人),她除了身上挎了一個小包,手上還提著一個膠袋。楊四一看面生,琢磨著是從來沒見過的親戚,趕緊沖屋里喊老媽。八十多歲的老媽正在灶屋里擇豆角,聽兒子喊來了客,顫巍巍走出來。
“早上聽到樹上喜鵲叫,我就曉得有客來。”她上前雙手抓住客人的手,但左看右看卻不認(rèn)識。
“看我這老瞎了眼的,閨女莫見怪喲,你是我屋里哪個客啰?”楊四老媽用手擦了擦眼角。
老女人的嘴巴張了張,沒說話。看來她也不認(rèn)識楊四的老媽。
“您家里——可是姓楊哦?”半天,老女人才怯怯地問,話音像是湖北那邊的,可能是剛從摩的下來,樣子很是疲憊。
“是的,我家姓楊?!睏钏拇胬蠇尰卮?。
“真的……你家姓楊么?”老女人頓時露出失望的神色。
“附近這幾個垸子就我家姓楊咧?!睏钏拇?。
“那——這里原來可是叫耳朵垸?”
“是呀,閨女,如今叫光明村了。”楊四老媽的雙手仍緊緊捉住客人的手。
“光明村——哦,哦,耳朵垸……”女人自言自語,好像開始回憶某件往事。
“大姐,你要找哪家姓楊的???”面對這個目光渾濁表情呆滯的老女人,楊四估計她不是自己家的客人。
“我是找老表的……他……姓楊——”老女人仿佛把思緒從遙遠(yuǎn)的記憶中抽回。也許是因為有些緊張,她說話有些語無倫次。
“閨女,看你累的,先到我屋里喝杯茶,坐下慢慢說?!睏钏睦蠇屗砷_了一只手,但另一只手還握著老女人的手,好像生怕眼前這個客人一旦知道要找的親戚不在這兒,就會抽屁股走人似的。她一直把老女人拉進(jìn)客廳里坐下。
楊家的客廳很大,光是那幅落地窗就占了一面墻,客廳里面一套雕花的非洲花梨沙發(fā)和墻上的那幅大山水畫就顯示出了房子的氣派。老女人落座后,環(huán)顧四周,樣子有些局促,手上的膠袋也不知放到哪兒,想了想,還是放在腳邊上。
楊四從冰柜里拿了一瓶礦泉水給老女人,楊四老媽則把豆角拿到客廳。
“閨女啊,聽你口音就知道是遠(yuǎn)道來的,找親戚嘛別急,先在我家歇下來,明日再找不遲。冰箱里有魚有肉,不用去買菜的?!睏钏膵屢贿厯穸菇且贿呎f。老太太到了這把年紀(jì),巴不得家里天天有客來。老女人看到楊四媽這樣熱情,也不像剛進(jìn)來時那么局促了,順手幫楊四媽擇起豆角來。
如今的耳朵垸跟農(nóng)村大多數(shù)村子一樣,青壯年基本上都在外面打工,只剩下些女人、孩子和老人。由于日子好過,人們也不在乎稻田里的收入了,先前種雙季稻的田如今都只種一季,雖然到了往年的“雙搶”季節(jié),卻沒有一個人搞“雙搶”,田里都是綠綠油油的一季稻,到處安安靜靜的。太陽白晃晃的耀眼,南風(fēng)掀起綠色的稻浪,吹得水塘里的荷葉荷花擺來擺去??諝庵猩l(fā)著好聞的田園氣息,感覺不到一絲炎熱。留守在家的女人們整天閑得剝手指甲,這時她們很快發(fā)現(xiàn)楊四屋里來了生人,便都跑了過來,有鄰居秋香、隊長的老婆、楊四的表嫂。
“是開摩的人馱來的,要找老表?!睏钏南虼蠹医榻B老女人。
“咦,尋親戚的呀?”幾個女人頓時來了精神,好像找到了事打發(fā)。她們也不落座,就那樣站著,你一句我一句地問開了。
“你從哪來的?湖北荊門?到這有幾遠(yuǎn)啊?”
“也不遠(yuǎn),坐四個鐘的大巴?!?/p>
“坐四個鐘還不遠(yuǎn)啊?嘖嘖?!?/p>
“那時候可要坐一天一夜的輪船,還要走幾個鐘的泥巴路咧?!?/p>
“咦,那個時候,那是當(dāng)然。你不見如今都是水泥路了——你是幾時來過這的?”
“是十七歲那一年?!?/p>
“那你今年多大了?”
“我么,六十九了?!?/p>
“哎呀,真看不出來。有五十幾年了哦——難怪你搞不清場了?!?/p>
“那時候你來這里做么子?。俊?/p>
“那時候我姨媽在這里——不過她多年前就過世了?!?/p>
“你姨媽——是個孤老?她叫么名來著?”
“老人家從小做童養(yǎng)媳,沒得名字,別人叫她鄭婆婆?!?/p>
“鄭婆婆?——楊四奶奶,曉不曉得有叫鄭婆婆的?”
楊四的老媽回憶了半天,搖搖頭。
“你姨媽既然是孤老,那你這里哪來老表啊?”鄰居秋香忽然發(fā)現(xiàn)了疑問。
“這么——老表……是……喊起來的……”老女人的聲音細(xì)了下去,細(xì)得幾乎沒人聽得清。
“原是來會情哥哥的啊——哈哈?!睅讉€女人頓時都樂開了,興趣也一下子高漲。這么大年紀(jì)的女人,跑上幾百里路,原來是來會老相好的,真是一出現(xiàn)實版的《尋情記》?。∫驗檫@段時間湖南衛(wèi)視天天播放《尋情記》,賺去了女人們好多不值錢的淚水,她們每天吃過晚飯就守在電視機(jī)前。女人們知道,眼皮底下就有一出真實的尋情記,這無疑將成為她們打發(fā)無聊時光的寶貴談資。
老女人的頭低下去了,不否認(rèn)也不承認(rèn)。這更吊起了幾個女人的胃口,她們繼續(xù)刨根問底——
“別不好意思啰。你說老表姓楊,么子名字總還記得吧?”隊長老婆問。
“別個都叫他良伢子?!?/p>
“良伢子?我們隊里都有好幾個,宋友良、張于良、肖正良、葉延良,小名都叫良伢子,你要找哪個良伢子???”隊長老婆先笑了,因為她的老公就是宋友良。
“他就一個娘,兩間茅屋子……屋前面有個湖汊子。”女人一邊回憶,一邊描述。
“哦喲,原來你真是來會情哥哥的???”幾個女人都浪笑起來。
“不是么子情哥哥,唉,說得好丑咧,是……表哥?!崩吓说念^更低下去了。
“還說老表,老表哪有這樣搞不清場的?姓名都不曉得?情哥哥就情哥哥啰,怕么子丑?都一把年紀(jì)了。再說,如今到處改革開放了……說,他長得么樣?”鄰居秋香問。
“像這個靚仔,”老女人突然用手指著楊四,“鼻子也像他的,高高的,人老實不過了?!迸苏f出靚仔二字時,楊四倒是吃了一驚,他心想這兩個字是廣東那邊的,眼前這老女人怎么會說得這樣順溜?
“像楊四?還姓楊?哈哈,哪有這樣的人啊——”女人們認(rèn)真搜索了一番,都搖著頭說,“沒有這個人,你找的那個良伢子肯定不在世了,要么你找錯了地方?!?/p>
“他只比我大幾歲,肯定還在世?!崩吓藝肃橹f。
擇完那點(diǎn)豆角,楊四媽挨著老女人坐下,還握著她的手,這時楊四媽把那只手慢慢松開了。聽了老半天,老太太終于搞清楚,眼前這個客人要找的親戚的確不是她。楊四媽雖然有些失落,但心里還是很同情這個客人的。見老女人難過的樣子,楊四媽又伸手握住她的手,不停地安慰:“閨女啊你別急,俗話說南京城里問得出冇名姓。你慢慢找,我?guī)筒涣四?,我兒子會幫你?!?/p>
楊四看到女人可憐的樣子,也在邊上點(diǎn)了點(diǎn)頭。
七十多歲——叫良伢子——姓楊——只有一個老娘——門口有個湖汊子?這會是誰呢?在場的每個人又都打開記憶的雷達(dá),幫女人搜索。很快,鄰居秋香像豁然開朗似地叫起來。
“哎呀楊四,是不是找你南哥的啊?”
南哥?仿佛一句話提醒夢中人,楊四心里一動。是啊,垸子里除了他家姓楊,堂哥不也姓楊嗎?只是堂哥家現(xiàn)在門上一把鎖,正因為這樣,就把堂哥這戶姓楊的忽略了。老女人要找的人是不是已經(jīng)去世的堂哥呢?
“這個人是不是說話結(jié)巴?”楊四問老女人。老女人見又有了線索,渾濁的眼睛也突然一亮,連忙點(diǎn)頭。
“他不叫良伢子,是叫南伢子?你們外地人聽起來音是一樣的?!睏钏牡谋砩┮蚕窕腥淮笪蛩频?。
“是呀是呀,一定是叫南伢子!”女人們頓時都茅塞頓開。再說,楊四的堂哥從小就娘倆過日子,又住在湖汊上,這一切正符合老女人的描述。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把楊四堂哥阿南的情況概括給了老女人。
“……他的命這樣苦?”聽到阿南都已病逝了時,老女人的眼睛剎那間紅了。
“大姐,你先別激動,我看也不一定是我堂哥,他從小患過腦膜炎,話都講不清,一輩子沒出過遠(yuǎn)門咧?!睏钏恼f。的確,堂哥的幾個親戚楊四很清楚,從來沒聽說過湖北那邊有老表。
“嗯哪,我那表哥不是這樣,講話也不結(jié)巴?!甭牀钏倪@樣一說,老女人也跟著不相信起來。
女人們卻不這樣認(rèn)為了,她們還在開動想象的機(jī)器。
鄰居秋香說:“可以肯定,她是來找老相好的,阿南那幾年在洞庭湖上放牛,她從湖北坐船來,就得經(jīng)過阿南看牛的地方,或許迷了路,就這樣認(rèn)識了。她說男人講話不結(jié)巴,五十多年了,哪個還記得那樣清楚?”
“是啊,是??!”大家都這樣說,像都默定了楊四的堂哥就是老女人要找的人。
老女人聽著她們的議論,不做聲了,好像大家既然都說是,那就是了。
“你表哥家除了一個娘還有什么親戚?”女人們想繼續(xù)尋找細(xì)節(jié),想對她們的推斷加以佐證。
“他還有個叔叔,記得是吃國家糧的。”
“哎呀,那正是阿南了?!睅讉€女人異口同聲說。
楊四聽到這里,也突然覺得老女人要找的人像是堂哥了。因為楊四爸就是吃國家糧的,那時候在鎮(zhèn)上的五金廠,堂哥也就這個叔叔。但楊四心里還有疑問:看老女人現(xiàn)在這個穿著談吐,年輕時應(yīng)是有幾分姿色的,大舌頭的堂哥哪會有這個艷遇?但眼前這個老女人所說的很多細(xì)節(jié)又有那么多吻合點(diǎn),也不能認(rèn)定不是。俗話說每根小草都會有露水光顧,從小患過腦膜炎的堂哥難道年輕時就不會遇到一個田螺姑娘?如果真的是堂哥的相好,這么大年紀(jì)了大老遠(yuǎn)跑來,敢情是個重情重義的女人呢。楊四本也是個熱心腸的人,頓時就有些感動,他覺得有必要幫她完成這次尋親的夙愿。楊四馬上掏出手機(jī)跟堂哥的兩個兒子聯(lián)系,問他們是不是有湖北的親戚;又用手機(jī)拍了老女人的照片,發(fā)到他們的手機(jī)上。兩個侄兒不久都回信息,說不認(rèn)識這個人,湖北那邊也沒有親戚。這樣的結(jié)果其實也在楊四的預(yù)料中,堂哥湖北有沒有親戚,楊四比他們還清楚。
“看來你要找的人不是我堂哥。”楊四失望地對老女人說。
老女人聽楊四這樣肯定地說了后,也一下子沉默了,失落的神情又回到臉上。似乎她的尋親之旅也到此畫上了句號,沒有任何希望了。
楊四的老媽看到老女人難過的樣子,眼眶都紅了,她對楊四說:“兒啊,是不是的先放下別說,你快帶她去看看南哥的照片,真不是的話,就給我?guī)У絼e的地方找。這是做好事,一定要幫上人家??!”楊四使勁點(diǎn)頭,他知道老媽的性格,這輩子就是樂于助人,這一點(diǎn)也影響著楊四。
“是啊,讓她去看一看阿南的相片?!迸藗兌加X得這樣好。
楊四的車沒有開回來,家里也沒有摩托車。表嫂要楊四去開她的摩托車。楊四要老女人在客廳等他,跟了表嫂出來。
幾個女人相繼跟了出來,一到院外,女人們立時炸開了鍋。
“楊四,你看出來沒?她是個騙子!”
“什么?騙子?”楊四大吃一驚。
“是啊,你說哪有連表哥名字也搞不清場的?連姨媽也不知道姓么子?”
“楊四,你不知道,現(xiàn)在的騙子都下鄉(xiāng)來了,專門騙老人家跟我們這些女的。你別去幫她找么子親戚了,快打發(fā)她走!要是你沒在家,說不定這次騙的就是你老媽了?!?/p>
“村里有誰被騙了?”楊四不相信。
“有啊,”隊長的老婆說,“上次趙奶奶坐在階磯上曬太陽,一過路的女人喊她,親熱巴巴的,趙奶奶眼睛不好使,又有一點(diǎn)老年癡呆,以為是哪個熟人,就喊她歇歇腳。那個女人跟趙奶奶打了半天講,走的時候要跟趙奶奶換散錢,把趙奶奶的崽女們孝敬她的幾百塊錢騙走了。”
楊四的表嫂說:“西湖村有天來了一個女的,也說是找么子親戚,問到有戶人家,這家就老兩口,都六十多了,兒媳都在外面打工,他們帶了兩個孫伢子在家。那時已快斷黑了,老兩口就好心留她住宿,誰知女的半夜里把他們的一個才幾歲的孫伢抱走了。老兩口到早上還醒不來,那女的下了迷藥!”
“我看她膠袋里就裝有迷藥?!标犻L的老婆滿有把握地說。
“只要把她的袋子打開就知道了?!编従忧锵阏f。
“她是曉得你家住別墅,專門來的,沒想到碰巧你回來了?!?/p>
原來是這樣?女人們這樣一說,楊四心里突然像堵了什么東西一樣。雖然家里沒什么值錢的東西,騙子真要是把迷藥給老媽吃了,老人家哪里會經(jīng)得起這一折騰?但楊四很快又推翻了女人們的說法,覺得眼前的這個老女人不像她們所說的騙子。她也許真是來找親戚的,五十多年了,哪個人的記性會這樣好?再說,快七十歲的人還會行騙?
見楊四不信,大家也不說什么了,畢竟她們也只是推測。但女人們都覺得帶她去看看阿南的照片最好。
楊四推摩托車出來時,表嫂還不忘提醒他說:“楊四你路上小心點(diǎn),別讓她靠得近,如今騙子的迷藥厲害得很,吹口氣就會把你迷倒的。”表嫂的話說得楊四心里更堵了。
楊四開了摩托車來到院門前時,老女人還在屋內(nèi)與老媽聊得熱鬧。送老女人出門,楊四媽依依不舍地又握著老女人的手說:“閨女啊,你今天找不到明天再找,明天找不到后天找,記得晚上就來我屋里歇。等會吃晚飯,我這就去淘米,一定要來?。 ?/p>
老女人跟楊四的老媽握手道別。才一會兒,她們好像已是多年不見的老友了。但在楊四看來,老女人的親熱程度似乎有些過頭,真還有點(diǎn)像騙子了。
堂哥家十來分鐘就到了。
堂哥的兩個兒子過年也不回,三間破房大門緊閉,門口長了一米多高的芭茅。楊四原以為門是可以打開的,走近才發(fā)現(xiàn)門上掛著一把銹跡斑斑的鎖。楊四把眼睛貼在門縫里朝里面看,卻看不到堂屋上方家神位上堂哥的相片,只好到鄰居家問。東西兩邊鄰居都沒人在,楊四只好挨家問。立即就來了一胖一瘦兩個女人,胖女人認(rèn)得楊四,叫了一聲楊老板,要一個小孩去叫拿有鑰匙的鄰居。楊四三言兩句把女人找親戚的事說了。誰知兩個女人一聽楊四說完,就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老表?笑話,阿南哪有么子老表?”
楊四說:“我也覺得她要找的人不是我堂哥,但我媽硬是要我?guī)齺砜纯??!?/p>
“老人家就是熱心,所以才容易上當(dāng)受騙啦。”胖女人說。
“她以為這世道還像她們那個時候。”瘦女人說。
這時鄰居老漢回來了,弄清楚了找他回來的原因,朝老女人盯著看了好久,輕蔑地說:“早幾天我在慶豐村喝喜酒,也看到一個女人找親戚,可不是你?”
“什么?大哥,你——”老女人被鄰居老漢這樣一說,臉色立刻變了。
“阿南是殘疾人,哪有你這個老表?我心里有數(shù)的,知道你是什么人,要發(fā)財你去別的地方吧?!?鄰居老漢把手一揮,像是要趕走她似的。
女人的臉一下子就白了。
“大哥——”
鄰居老漢把手一揮:“誰是你大哥?我可不比你大。你既然來了,還是進(jìn)去看看吧,看是不是——肯定不是!”鄰居老漢一邊說,一邊極不情愿地把阿南家的門打開了。
屋里光線很暗。楊四打開燈,堂屋上方家神位上堂哥的遺相露了出來。楊四帶女人走上前,問:“你看看這是不是?”老女人看了好久,不否定也不肯定,像拿不定主意。
“肯定不是!”鄰居老漢說,“她哪是來尋什么鬼親戚的——哼!”
“是啊,哪有找親戚找到阿南的?真是邪門!”胖女人說。
“現(xiàn)在騙子太多了,各種各樣的都有,城里的生意不好做就到鄉(xiāng)里來了?!笔菖苏f。
老女人的臉變得更加慘白,她嚅囁地說:“大哥,妹子,你們不要這樣說我,我不是騙子,我怎么會是……騙子……我是有兒有女的人……”
“騙子難道會說自己是騙子?有兒有女的人?哼,做了爺爺奶奶又怎樣?現(xiàn)在騙子還分老少?你說你不是騙子,有什么證明?”鄰居老漢激動地大聲說。
“我有身份證,我給你們看,我真的……”老女人哆嗦著,從小挎包里拿出身份證。楊四接過來,身份證上的名字是蔡招弟,1947年生,湖北荊門人。幾個人湊過去看,然后把女人同身份證上的相片作比較。
“嘴巴有點(diǎn)像,眼睛不像。”
“眼睛倒是像,下巴有點(diǎn)不像?!?/p>
“身份證能說明什么?現(xiàn)在開飛機(jī)的證都有賣?!鄙矸葑C上的人雖然與老女人有七八分像,但胖女人還是憤憤地說,“早幾天,永慶村來了一個騙子,收了四戶人家的南瓜跑了,二十多噸南瓜啊。給錢時說錢忘記帶了,拍著胸脯說保證下次來給,他先把身份證押到這里。大家看身份證是是隔壁鎮(zhèn)子的,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就讓他把一車南瓜拖走了。誰知十多天過去了,這個人也沒來,永慶村的人才感到不對頭,就到派出所報案,那個人身份證上除了相片是真的,其余都是假的?!?/p>
“我的身份證不假?!崩吓说椭^說。
“你又沒騙到我們,是真是假關(guān)我們屁事!”鄰居老漢說完對大家揮揮手說,“走啦,我要關(guān)門了,楊老板你不要再理她了。讓她到別處發(fā)財吧?!?
老女人收起身份證,身子晃了一下,差點(diǎn)沒站起來。楊四覺得堂哥屋場上的人未免有些過分,這樣對待一個七十歲的人,不分青紅皂白就說她是騙子。老女人或許不是來找什么老表的,僅僅是來重拾往昔一段美好的回憶;或許是那時候交通不便,又被生活拖累,如今交通四通八達(dá),兒女們又大了,沒有什么牽掛了,于是就有了這次旅程……
但現(xiàn)在怎么辦?人人都認(rèn)為她是騙子,她對所找的親戚又說不清一個眉目。五十多年了,滄海桑田,記憶與變化是朝兩個不同的方向走的??!看來她的尋親無法在這里進(jìn)行下去了。老女人突然抹起眼淚來。
“少在我們這里表演這一套,你快走吧!”胖女人很不客氣地說,“我們還沒搜查你,看你是不是帶有迷藥呢?!?/p>
“是的,你說不是騙子,敢不敢把這個袋子打開,讓我們看看?”鄰居老漢可能一直對那個袋子好奇,也可能想在大家面前證實他的定論。在他看來,騙子一般是帶有迷藥的,但他也只是道聽途說,要是能親眼見識一回可是大開眼界。
“對啊,你這袋子里裝的是什么呢?”幾個人都把目光轉(zhuǎn)向那個膠袋。瘦女人突然伸出手,想把袋子扯過來。
“不許動我的袋子!”老女人突然大叫一聲,兩手緊緊護(hù)住袋子。神色也變得無比的慌亂。她的聲音很大,嚇人。老女人的舉動與表情更加增加了這幾個人的好奇心。
“沒迷藥的話,護(hù)得那樣緊緊的做么子???”幾個人都會心地笑起來,仿佛看到一個騙子立馬就要在他們面前現(xiàn)形。
“里面真的沒啥!”老女人說。
“沒啥,為什么不讓看?”鄰居老漢走過來想奪袋子,被楊四擋住了。
“唉,算了吧,即使她是騙子也沒騙到你們,放她走算了吧?!?/p>
“楊老板,虧你還是見過大世面的人,見識比不得我們。你不知道,她就是沖你家來的,誰叫你家住別墅?她肯定是打聽到別墅里只有你老媽一個人住,就冒稱你家的親戚。”鄰居老漢振振有詞。
“就是騙我的也放她一馬算了,走吧,我送你走!”楊四覺得心里那團(tuán)堵著的東西越發(fā)大了,也好像一個美好的東西眨眼間被人毀壞撕碎了一樣。
老女人的眼淚流出來了,她提起袋子,一邊往外退,一邊對那幾個人作揖:“對不起,對不起,是我記錯地方了,我要找的不是這里,不是這里,不是這里……”
她緊緊護(hù)著袋子,側(cè)身緊跟了楊四出來,生怕后面的人突然扯住似的。
“楊老板,你的心也太善良了?!迸峙艘娎吓司瓦@樣走了,仿佛心存不甘,在后面失望地說。
楊四讓老女人坐好后,發(fā)動摩托車,往鎮(zhèn)上開去。他想把老女人送到鎮(zhèn)里的汽車站。至于回去如何向老媽交待,就說帶她看過堂哥的照片了,要找的人確實不是堂哥,她就到別的地方找去了。不過老媽肯定會數(shù)落他的,說他幫忙不盡心。
“楊老板小心,別讓她靠你太近,當(dāng)心她下迷藥!”鄰居老漢與表嫂說的一模一樣。
前面是無邊無際的玉米地,在太陽下綠得耀眼。楊四記得到鎮(zhèn)上去必經(jīng)過這里。但因為離開家鄉(xiāng)二十幾年,變化太大了,路根本不是原來的路了。開了十多分鐘,兩邊還是沒有盡頭的玉米地。路上看不到一個人,也遇不到一輛車。楊四突然有了害怕的感覺,心想如果老女人真有迷藥,只要在背后吹一口氣,他就會像麻袋一樣從摩托車上栽下來。那后果不是車毀人亡就是鼻青臉腫。但他轉(zhuǎn)念又想,老女人不至于對一個壯年男人下手的,這個男人除了百把斤肉,口袋里只有一點(diǎn)零用錢,可以說是一無所有。但話又說回來,老女人怎么知道你口袋里只有一些零用錢?別人都叫你楊老板呢。
老女人坐在后面,把身子隔得開開的,像是故意怕靠近楊四。她是為了避嫌,還是——楊四突然緊張起來。她故意把身子隔得這樣開,假如掉了下去呢——天啊,那就麻煩大了?,F(xiàn)在城里到處是碰瓷的,誰敢說這個老女人不會?如果這時老女人故意摔下去,那楊四肯定是吃不了兜著走。按所有人的說法,她不就是沖著楊四家別墅來的嗎?
玉米地終于沒有了,前面是一個湖汊,看得到上面一片密密麻麻的墳頭。楊四記得,那里是個很大的亂墳崗,也是幾個村子交界的地方,小時候最怕經(jīng)過那里,大白天從不敢一個人經(jīng)過,那時候聽到的大部分鬼怪故事都是從那里發(fā)脈?,F(xiàn)在年紀(jì)大了,雖然不信鬼神了,但對這地方還心存恐懼。
背后的老女人突然喊楊四停車。
“停車?你要干什么?”
“我就到這兒下?!?/p>
“還沒到,我送你到車站,那兒有到湖北的車?!?/p>
“不用,就送我到這兒!”老女人的語氣很堅定。
“我說你——什么意思?。侩y道還要找你——老表?”
“靚仔,你別管我了,你讓我下吧——謝謝你了!”
“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你怎么回去?”
“別管我,讓我下來!”老女人堅持要下車。楊四生怕再不讓她下的話她會從車上往下跳,便趕緊停下來。
“我要在這里找找?!崩吓苏f。
她要在墳地找?墳地能找什么?也許是借口,想脫身。那好吧,讓你去別的地方發(fā)財吧。到了這時候,楊四也巴不得老女人早點(diǎn)下去算了。
老女人下了車,楊四發(fā)動摩動就走,突然聽到她在后面大聲喊靚仔。楊四在十多米的地方停下,不知她還要干什么。只見老女人打開小挎包,從里面拿出好幾張百元鈔票,朝楊四揚(yáng)揚(yáng)手:“麻煩你,幫我給你的老人家說一聲多謝?!睂吓诉@一舉動,楊四心里有些觸動。但那只是一閃念,他突然又想到了大家說的迷藥,頓時警覺起來,也許迷藥就在這幾張錢上?說不定一碰錢就會迷倒。楊四沒有上去接錢——當(dāng)然就是錢上沒有迷藥,他也不會接老女人的錢。
“不用了,我媽有錢用。”楊四朝老女人擺擺手。面對這個墳地,面對一個不知底細(xì)的老女人的錢,楊四哪敢去接?
“錢你留著找親戚用,我走了?!睏钏尿T上摩托車,加大油門飛奔起來。他感到一下子輕松了,好像背后一個沉重的包袱終于被甩掉了,也再不用當(dāng)心碰瓷與迷藥了。但他心里同時又有小小的失落,憑什么就說人家是騙子?騙子會這樣大方,隨手就拿出幾百塊錢給一個老人?她是故意裝的,還是真的這樣大方?如果她不是騙子,為什么又那么緊張、慌亂?要找的親戚又說不清一個所以然?那個包為什么堅決不讓人看,里面到底裝有什么?錢上會不會真的有迷藥?
很快,楊四就迷了路。到處又是看不到邊的玉米。楊四只好原路折回,快到墳頭時,遠(yuǎn)遠(yuǎn)地又看到了老女人。她在墳地里慢騰騰地走著,這個墳頭看看,那個墓碑摸摸。她在干什么?難道在找她的老表(堂哥)的墳頭?抑或是她姨媽的?這樣看來,她并不是騙子,她果真是千里迢迢從湖北來這里找親戚的——這可憐的老女人!
此時的楊四,心中突然生出對老女人的好奇心。他干脆把摩托車的火熄了,藏在一棵大樹后面,想看看老女人究竟要干什么。
那片墳地有幾十畝,老女人在里面找來找去,直到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才停止。在一塊空地上,楊四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她蹲下來,從那個大膠袋里拿出一些東西。一會兒,地上就擺上了一堆,緊接著,一股藍(lán)色的煙從那里升起來。顯然,她在燒那堆東西。
她燒的那堆東西是什么呢?楊四往前走了十幾步,他隱隱約約地看到有一條煙,有衣服之類,至于還有其它什么,看不太清了。
也許,燒的還有迷藥。她在燒毀罪證?她不想去別的地方發(fā)財了?楊四這樣想著,又生出了一絲對老女人的惡心。剛剛生出的那點(diǎn)同情與憐憫又一下子蕩然無存。
他跨上摩托車,正要離去,突然聽到背后一聲號啕傳來,像撕裂了般,被風(fēng)丟得遠(yuǎn)遠(yuǎn)的。
責(zé)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