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輝,男,1969年出生,河南輝縣人。中專畢業(yè)后干過棉檢員、超市經(jīng)理、報紙副刊編輯等。在《北京文學》《長城》《莽原》等刊物發(fā)表作品若干,部分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轉載,《刨樹》入選《2011中國年度短篇小說》。曾獲第一屆河南省文學獎和第二屆杜甫文學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
一
臘月二十九,化楠一大早就吭吭哧哧爬上墻頭去夠栝樓。墻里墻外掛了不少橙紅色的蛋蛋,已經(jīng)干癟,上面還掛著霜?;浭缕穑@些栝樓就在此安家了,沒有人種,也沒有人收,每年四五月份,翠綠的須蔓會順著枯干的舊瓤爬滿墻頭。到了冬天,村人需要的時候才會想起它們,扛著梯子來夠,也不用跟主家打招呼。
昨天晚上,化楠跟新娶的媳婦小葉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兩人頭拱頭肩挨肩,根本不避諱一旁的老爹文柏。胡子拉茬的文柏已經(jīng)六十開外了,身子骨卻結實得像一截黑槐木。文柏趴在桌子上整理一堆零票,仔細地把折角抹平,不時用手拽一拽。一年四季,他身上都離不開那身紅底白格的罩衣,一直蓋過膝頭,從后面系帶子的那種鄉(xiāng)下女人穿的罩衣。幾十年了,每天晚上文柏都在整理他的零票和鋼镚,一開始是煤油燈,后來架了電燈電棒,現(xiàn)在又換成了LED燈泡,又明又省電又耐用。最早的時候是手推車,后來腳踏三輪,現(xiàn)在文柏的坐騎是一輛周身通紅、锃光瓦亮的電動三輪。車把上系著一只叫賣喇叭,走村串巷,他用一桿小秤守住了老豆腐的傳統(tǒng)工藝,也守住了自己的清白。城里人對他的手工豆腐越來越感興趣,春節(jié)前接下不少單子,天天不到五更就得起床磨豆子。文柏不時抬頭瞥一眼兒子和兒媳,心里灌滿了蜜一樣。
化楠在縣城一家香辣蝦店拽燴面,上班的時候一身素白,反戴著棒球帽,手中的燴面片甩長、甩長,仿佛松緊帶一樣,眨眼工夫就快要拖到地上了。隨即,化楠把拽長的燴面當作彩帶一樣在頭頂上揮起來,開始跳他在鄭州總店學習的花式燴面舞蹈。每次表演,都能引來一片喝彩聲和驚呼聲。小葉就是吃蝦時喜歡上化楠的。小葉在幼兒園做幼教。放了年假,香辣蝦店生意不太景氣春節(jié)前停了,真是謝天謝地。他們是今年冬天結的婚,文柏動用了多年的積蓄,把婚事辦得扎扎實實、氣氣派派,還給他們分期付款買了一輛長安牌小越野?;托∪~在看《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手里來來回回傳遞著一包鍋巴,小葉有意試探化楠,想從他口里套出來:情人節(jié)準備給她買啥禮物。文柏瞅著他們,心里甜絲絲的:明年,家里說不定就會添個小搗蛋來。過兩年,會再添一個小搗蛋。二胎已經(jīng)放開了,三胎村干部也是睜只眼閉只眼——懷孕的時候不理你,單等一生下來就會上門跟你商討上戶口和交罰金的事。將來他們家肯定會有好幾個小搗蛋,在放寒暑假的時候纏著他,他的豆腐生意怎么辦?想到這里,美好的未來不免添了點甜蜜的煩惱。
睡覺前泡腳的時候,小葉忽然嬌氣地哼哼起來,她的腳后跟凍崩了?;蟪砸惑@,把小葉的腳捧到胸前仔細察看,最后安慰小葉:他們家磚墻上有用不完的栝樓蛋,專治手腳凍傷,明天夠幾個下來給小葉煮湯泡腳。
爬在墻頭上的化楠能望見村口的公路,還有路口那株被當作公交站點的老柿樹。嚯,那株老柿樹可有些年頭了,盡管沒了葉子,卻也是枝椏縱橫,很有氣勢地矗立在日月之下。這時,一輛城鄉(xiāng)中巴緩緩停了下來,一個穿著深藍色及膝大衣的中年人從車上跳下來,拖著一只拉桿皮箱,朝村里走過來。只有鄉(xiāng)里縣里的干部才穿這種呢子衣?;絹碓浇闹心耆?,眼睛不由亮起來:“二叔,二叔回來了!”
文柏的豆腐攤子已經(jīng)準備齊整,正準備出門,卻聽見化楠喊叫。文柏沒聽清,他把頭戴式棉耳罩從腦袋上摘下來,沖化楠問:“誰,你說誰來了?”
“我二叔!坐中巴來的,他沒開車。他連小車都坐不上了?”化楠提著一串栝樓從梯子上跳下來,滿臉不解,“我二叔這是咋的啦?”
文柏急得臉紅脖子粗,說我去迎迎他。一“加油”,電動三輪抖擻著沖出了街門。
二
文松是個大高個,挺胸仰頭,腿長腰高,穿襯衣的時候打外腰很好看的那種男人。鼻子上架一副黑框眼鏡,樣式簡單質地卻不一般,做了大半輩子干部卻還是脫不掉書卷氣,乍一看,跟個中學校長差不多。他拉著箱子,深吸著村路兩邊麥地里散發(fā)出來的新鮮空氣,心情似乎不錯。不時有汽車從村里迎頭開過來,文松往路邊躲讓,干枯的草叢上結著霜,腳踩在上面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他看見兄長文柏開著三輪車飛奔而來,在他面前“吱——”一聲停了下來。文柏從車上一躍而下,上來一把攥住文松的手,“松——”文松比上一次見到時更瘦,又添了黑眼圈,文柏還沒說話,眼眶已經(jīng)潮濕了。文柏對文松的感情是不容置疑的:1985年文松考上汲縣師范的時候,是文柏騎著自行車把他送到學校;后來文柏在家種地,一想起懂事的文松在學校舍不得買菜,就著從老家?guī)サ南滩烁泶癯责z頭,文柏馬上就會流下眼淚,接著他會把家里的大小票子全部找齊給文松送去;文松做官后,文柏在家里賣豆腐,沒給文松找過一點麻煩;化楠高一時就輟學,去給文松當通信員,前兩年國家干部要求嚴了,文松就讓化楠離開自己,文柏也是一句怨言沒有?,F(xiàn)在他倆面對面站在一起,文松感到文柏的手像獸角和魔爪一樣堅硬。文柏的額頭上,一條條細紋筆直地穿過,就像是用斧頭劃出的傷痕。他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文松知道兄長想說什么,也知道兄長心里擔憂什么。他也找不出更恰當?shù)脑拋戆参啃珠L,他讓兄長安心去做生意,晚上他們再好好聊聊。今天是最后一天出攤,文柏的三輪車上豆腐摞得高高的,用一塊顏色已經(jīng)發(fā)黃的細白布蒙著。這時化楠也迎過來,從文柏手里接過拉桿箱。文柏不放心,交代化楠去幫文松整理老宅。文松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沖文柏喊:“哥,晚上我想吃缸菜糊糊面條!”
在豫北鄉(xiāng)下,蘿卜纓蔓菁纓都舍不得扔,家家戶戶都做酸菜,盛在老缸里,就叫成了缸菜。多少出門在外的豫北人,都好這一口。“中,我做,我做,專門給你留了半缸哩?!蔽陌匾贿B聲地答應著,在文松的再一次催促下才開著三輪車走了。走出老遠,又忍不住回頭瞅一眼。文松轉過頭瞅化楠,問他在飯店干得咋樣?文松說你那段花式燴面耍得不賴,我在朋友圈給你點了贊,還轉發(fā)了你的視頻,帥翻了!化楠臉騰一下紅了,這孩子從小就靦腆,三五歲的時候,家里來了親戚,直往文柏屁股后頭藏,拽都拽不出來。那時候他還是個小胖墩呢。文柏兩口子不能生育,當年文松還陪他一起去上海看過病。可是他家主臥室之外的臥室依然空置著,他們的夜晚依然沒有嬰兒的哭啼聲來加以充實,院子里那根鐵絲做成的擱條上遲遲不見換洗的尿片出現(xiàn)。那些年,文柏見了誰家的孩子都要抱一抱,好多次,他肩膀上會留下一塊濕漉漉的印痕,那是被嬰兒的口水弄的。他用手指捏著那塊布,久久不肯把手移開。另外的一種情景,是嬰兒在他身上亂蹬,留下的腳印也是舍不得立即拍掉,他會把那條褲子換下來,在枕頭邊放好些日子。文柏想讓文松多生一個過繼給他,文松沒有答應,當時文松已是鄉(xiāng)里的后備干部了,他不敢耽誤自己的前程。后來,他們就抱養(yǎng)了一個嬰兒。文松找了一輛車跟他們?nèi)ド轿鞅淼?,就是現(xiàn)在的化楠。文松還記得化楠嬰兒時的模樣:見了生人也不哭,伸出舌頭,吹出一個氣泡,氣泡從他舌頭上緩緩騰起。嫂子卻沒這個命,化楠剛會走路時,她犯腦出血走了。
“叔,你來家住幾天?”化楠打斷了文松的回憶。
“在家過完年,初七一上班就走。”
“我嬸和我妹妹咋沒跟你一起來?”
“她們?nèi)ズD线^年了,你嬸有過敏性鼻炎,在老家過年到處放炮點焰火,鼻子受不了?!?/p>
兩人說著話就到了老宅門口,文松的家。文松一摸口袋:“壞了,忘帶院門鑰匙了。你家不是還有一把備用的?”
文松要化楠去取備用鑰匙,化楠說不用,他退后幾步,然后一哈腰,“噠噠噠”一陣助跑,嗖嗖幾下就爬上了墻頭,好一個敏捷!
自從雙親去世后,老宅就一直空著,墻上的石灰已經(jīng)剝落,窗戶上的搭勾全部生銹。屋內(nèi)屋外的擺設還是老樣子,那桿祖?zhèn)鞯睦鲜酵翗屢恢睊煸谖蓍芟?。每年臘月二十四這天,文柏都要來認真打掃一遍房子,桌椅板凳抹得干干凈凈,化楠會從柳圈椅的扶手上望見自己的身影。文松進得門來心情相當不錯,屋里沒有生火,夜里怕不好對付。他讓化楠去買200塊煤球來,再拐到供銷社買一只暖手寶?;乓宦?,一溜煙似的就沒了影。
當務之急,是要把被子搬出來曬曬,院子里的擱條都已是銹色斑斑。文松從拉桿箱里找出一張報紙,嗤嗤嗤,來回磨擦擱條上的鐵銹。他一抬頭,發(fā)現(xiàn)門道上方居然有一只臉盆一樣大的蜂窩。文松馬上擔心起來,大年初一來給他拜年的本家侄兒們會不會遭到馬蜂的攻擊?擔心并非多余,他馬上給縣消防隊打了個求助電話,消防隊回應他說年前年后是火災高發(fā)期,值班任務很重,問他過了年行不行?消防隊對此好像很有經(jīng)驗,說現(xiàn)在天寒地凍馬蜂都冬眠了,絕對不會出來蜇人!文松表示同意,但還是有些擔心地看了一眼那個馬蜂窩,生怕里面冷不丁地飛出一只馬蜂來襲擊人。
文松拾掇房子的這個工夫,他回家過年的消息已經(jīng)像長了翅膀一樣,大街巷子都知道了。
三
文金第一個來看文松。他在供銷社置辦年貨,磨蹭了大半天,唯恐少了哪一樣??刹皇?,有一年大年初一起來燒香,香爐兩邊的那對紅蠟燭卻高低找不見,拍拍腦袋想想,一準是忘了買。那一個春節(jié),因為少了一對紅蠟燭的光明,文金過得很不舒服。化楠來買暖手寶,告訴了他文松回來的消息。文金不再磨蹭了,急急忙忙把置辦的年貨送回家,一泡尿沒撒完就系上褲子往文松的老宅趕。
文松父輩是弟兄三個,到他們這一輩,叔伯兄弟六個,文金排行老大。前些日子,文松不再擔任縣發(fā)改委主任的消息早已經(jīng)饒舌的人或者包打聽的發(fā)酵后,在村里家喻戶曉。文松這次回來沒有坐小車,正是印證了這條消息真實不假。文松做官這些年,幾個叔伯兄弟也沒沾多少光,相反,那一年計劃生育文金還吃了一次大虧?;緡咦罹o的那一年,剛從鄉(xiāng)村教師改行到鄉(xiāng)里當秘書的文松包片他們村,一時頭腦發(fā)熱,領著人把躲在娘家的大嫂捆到鄉(xiāng)里,強行做了引產(chǎn)手術。文金因此成了村人眼里的“絕戶頭”,兩個閨女沒兒子。大嫂到現(xiàn)在還不跟文松說話,心頭的怨恨并沒有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抹平。文金早已原諒了文松,見了他比見了親兄弟還親。文松在外做官,他們在家里安心種地,從沒有任何奢望和要求,但是文松是他們家里的驕傲,這口氣撐著,他們就活得硬氣疏朗,走路腰桿直直的!可是現(xiàn)在,文金心里像塞了一塊石頭似的。盡管他識不得幾個字,可電視還是看得懂,國家天天在打老虎拍蒼蠅,他什么都明白。他想問問文松到底是真的假的,文松到底犯錯誤沒有,為啥年齡不到就不讓干了?可是見了文松,他又不敢問了,他怕傷著自己的兄弟。
文金不問,文松也絲毫沒有解釋的樣子,兩人悶著頭一根接一根抽煙。文金咳咳兩聲,問了幾個化楠已經(jīng)問過的問題,文松知道這幾個問題接下來的幾天里還會有人一直問下去,他需要回答一百遍。他聽見了煙頭在加了水的一次性紙杯里嗤滅的聲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從拉桿箱里拿出一盒茶葉一條煙,“大哥,這是給你的!”文金一下子笑得合不攏嘴,準備帶回去給別人炫耀。文金喜歡這樣做。
文金問他晚飯準備咋辦?
文松回答:去化楠家吃,以后天天去,不打算起火了。
文金點點頭,說我先回了,明兒再來跟你嘮嗑。文金還沒起身,門外響起一個聲音,像銼刀銼東西一樣,“松哥回來了?”真是又粗又糙又刺耳。
是文銀,他們叔伯兄弟中被稱作老六的一個家伙。
老六一腳跨進門來,表情有點來者不善。幾個叔伯兄弟中間,最數(shù)老六一家的日子過得不咋樣。老六是個不熱心的人,總喜歡說涼話,又富有想象力,能長時間地胡思亂想,到頭來一事無成。每到年關,要賬的就堵了門。剛才他去辦年貨,去了供銷社,又一連跑了幾家小商鋪,人家都拒絕賒給他。說他很生氣,罵人家狗眼看人低,他老六總有出人頭地那一天!這時文松給他遞煙,隨后問道:“年貨辦齊沒有?”
不想這一下竟捅到了他的痛處,老六有點惱火,加上平時對文松的積怨,便黑繃了臉,不理文松。
這些年來,老六一直把文松當作自己的實戰(zhàn)目標。文松剛到鄉(xiāng)政府上班,他就去找文松,幫他在信用社跑關系貸了兩萬塊,置下一輛“奔馬”三輪,去延津販棉花。沒幾趟下來錢賠光了,三輪車也不見了蹤影。文松是擔保人,只得用自己的工資慢慢替他還清了貸款。那是1993年的事了,兩萬塊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后來老六不做投資生意了,動開了歪腦筋。文松一當鄉(xiāng)長,他就在各村各莊亂竄,打聽誰想當村長,收了人家的活動費,去找文松推薦“人才”。文松哭笑不得,又一次替他擦凈屁股。文松當書記后,他不知從哪打聽到文松一個同學在縣法院民事庭當庭長,他就打著文松的旗號去找人家,專門替人打官司。后來被文松知道后,果斷地堵了他的財路。文松一到發(fā)改委,沉寂多年的老六再次蠢蠢欲動,認真研究了一番發(fā)改委的職能范圍后便打出他“在政府有人”的旗號,張羅著給一些企業(yè)跑項目。這一回文松早有準備,機關全體會上專門提到他這個叫文銀的叔伯兄弟,告誡大家誰敢給文銀開綠燈就敲誰的飯碗。老六因此對文松積怨很深,果然,一根煙還沒吸完,他就開始發(fā)作起來:
“聽說發(fā)改委主任不讓你干了?”
文松笑笑,點點頭。
“為啥?你還不到50歲!”
“組織安排?!蔽乃捎檬持疙斄艘幌卤橇荷系难坨R,回答老六。文金在一旁急了,沖老六使眼色,不讓他繼續(xù)說下去。老六卻根本不買他的賬,一句緊逼一句:
“平白無故就把你免了,昂?”那口氣簡直像法官審人一樣,“干得好好的,說不讓干就不讓干了?誰信!”
文金實在看不下去了,喝斥他:“老六,你能不能閉嘴?”
老六把手中的煙屁股摔到地上,一副豁出去的模樣:“我就要說,他現(xiàn)在是個平頭百姓了,能把我咋樣?誰當了官不幫自己人?哪像他,把我的金點子一個個全堵死了!還把我的照片發(fā)在發(fā)改委工作群里,我一進工業(yè)科他們就認出我往外轟我——”
文松依然笑瞇瞇地望著老六,反而更激怒了老六。他一把從墻上摘下那桿老式土槍,吼叫起來:“既是一桿槍,就該裝滿火藥鐵砂咚咚懟兩槍,在墻上晃晃悠悠,它總得有它的一點經(jīng)歷吧!”
文金知道老六不會就此罷手,他也許正在醞釀更刻薄的話來刺激文松。文金忽地一下站起來,拽住老六的袖子:“走,你跟我回家去!”他倆是親兄弟,文金覺得自己有責任把這個不肖兄弟拉住。
老六使勁一晃,從文金的手里掙脫出來,又沖文金吹胡子瞪眼,“你別管我!興他絕情絕義,就不興我說兩句出出氣?說兩句又不犯法,要不,叫他把法院那個同學叫來捆我吧!”見親兄弟不聽自己的話,文金覺得失了面子,立馬惱了,伸出巴掌說:“你再說一句?看我敢不敢扇你!”
老六一梗脖子,“你扇扇試試?我沒長手?”
文松見事不對起身去攔,卻沒攔住,文金一巴掌掄了過去,啪地落在老六臉上。老六也不甘示弱,沖文金肩上就是一拳。被打得踉踉蹌蹌的文金氣得直哆嗦,抓起了板凳。
這一幕正好被拉煤球回來的化楠看見,化楠沒見過長輩們干架,光著急說不出話,沖這邊喊:“大伯!”又沖那邊喊,“六叔!”文松見他們動真格的也很生氣,沖化楠吩咐:“快,去叫老家長!
化楠嗖一下便沒了影。
四
化楠跟頭流星般往老家長的羊圈跑,遠遠地就看見老家長正在卸一車花生穰。用芒牛杈挑起又干又脆的花生穰,立即有灰塵揚起來,碎葉卷也一股一股地往老家長身上撲。老家長臉蒙了厚厚一層灰,像是剛從打麥場揚完麥子出來一樣。老家長喂了幾十只羊,以前是放養(yǎng)的,政府下了禁山令只好在家圈養(yǎng),去縣城靠了幾家飯店、夜市堆的泔水,倒也省下不少飼料。從大年三十到初七,老家長不打算再天天去拉泔水,一年了總得在家安生幾天,又不能讓羊們餓肚子,他就備了幾車花生穰,羊們都愛嚼這個。羊圈外兩口大潲缸雖然空了,味道卻沒散,嗆得化楠不敢長呼吸,他捏著鼻子喊:“老家長,可不好啦,你快去看看吧!”
“瞧你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出啥事了?”
“俺大伯跟俺六叔懟起來了,拎板凳懟起來了!”
“為啥?”老家長不緊不慢地卸車,不緊不慢地問化楠,車里的花生穰已經(jīng)見底。
“我也不知道因為啥。俺二叔也回來了,叫我來喊你,你快去看看吧!”
老家長忽然一杈子走空了,差點戳到化楠臉上,化楠急忙退后幾步。
“你是說文松回來了?”老家長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把芒牛杈反過來,往下扒拉那些碎散的花生穰?;@才想起,老家長是村里出了名的好脾氣,外號叫“不緊不慢”,火燎屁股也不會急的主兒?;钡弥鞭D圈,隨手抄起一把掃帚,幫老家長清掃車上的碎葉碎末。卸完車,老家長說我換身衣裳,看都不看化楠一眼就進了屋。換過衣裳,老家長又慢慢騰騰兌了一盆溫水,撲撲嚕嚕一番洗涮,一張跟化楠一樣年輕的俊臉露了出來:原來老家長一點也不老,才比化楠大兩歲。只因他這一輩的老人都亡了,他才勉為其難做了老家長:紅白喜事上一堆老頭們圍著他叫叔,請示這請示那,隔三差五,他還得張羅著給他們打官司,解決家庭糾紛。當年文松做人民教師的時候還教過老家長,有一回老家長沒有交周記,被文松拎到講臺上教訓。誰知那一次竟把老家長訓急了,跳著高罵文松:文松你個王八蛋,揪著你叔不放,甭忘了,你娶媳婦我還出過兩塊錢拜禮哩!
老家長終于拾掇完畢,跟著化楠往文松的老宅走?;豢?,老家長捯飭了半天跟沒捯飭一樣,一條破褲子和一件線縫開裂、有些部位油光光的羽絨服,頭發(fā)上還掛著幾片花生穰。長手長腳的老家長走起路來像頭上了歲數(shù)的老黃牛,見了村人又要停下來,跟人打招呼,告訴人家他要去平息一場戰(zhàn)火?;谝慌约钡弥倍迥_。
等他們趕到時,戰(zhàn)火早已熄滅了。
五
是文玉及時趕到,潑滅了這場火。文玉在村委會掛有職務——支委,分管土地和民政優(yōu)撫,威信很高,聽說下一屆有望出任村支書。文玉長得白面修身,非常挺拔,比文松還有氣質。當干部時間長了,他可懂得怎么拉架:只要把柴禾從灶里抽出來,火就燒不起來了。他一進門拽住老六就走,用了老大的勁,把老六拽得跌跌撞撞的,一直拽到大街十字才停下來。文玉掏出一根煙給老六,開始批評老六,老六不服氣,犟著個頭,把他給文金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文玉說不怕你不服氣,今晚專門開個本家會,叫老家長來懟你!
晚上的本家會開得非常激烈,他們是瞞著文松開的,文玉主持,老家長坐在正座上,文柏文金氣沖沖地抽著煙,文玉的親兄弟、文松的發(fā)小——他們中的最后一個叔伯兄弟文剛也來了,還有幾個年過18歲的小字輩。一開始,老六跟平時在家一樣來了個“葛優(yōu)躺”,攤手攤腳地躺在沙發(fā)里,雙腿叫人討厭地伸在那里,別人走過去都會絆一腳,他還是一臉蠻不在乎。
文金大聲吼他不知天高地厚,他立即白了文金一眼。文柏雙眼水汪汪的,手哆嗦著指著老六:“老六,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臉!你咋能那樣說文松——他正在難處哩!”
長手長腳的老家長幾次拎著簸箕一般大的巴掌跑到老六跟前,怒斥他:再跟我犟嘴?瞧我不扇你!老六終于被馴服了,不再翻白眼。
文玉最后作了總結發(fā)言,他跟老一代村干部一樣,講話前先清清嗓子,咳咳兩聲,就差用手指彈彈麥克風了,文玉說:“老六說文松不管咱本家的事,我看不對,沒原則的事文松是不愛攪和,可正兒八經(jīng)的事他哪回不管了,大家說說有沒有?”文金立馬接上話:“前年我腦出血住院,文松跑前跑后找大夫,墊藥費,在病床前看了我兩天兩夜。人家還是個叔伯兄弟,你這個親兄弟哪去了,老六?到醫(yī)院一晃蕩就沒了影,麻將把你的手指頭咬住了不是?”老六輕咳了一聲,沒敢吭聲。
老家長也開了口:“我去縣城拉泔水,三輪車叫交警扣了,文松幫我放了車,還留我在單位食堂吃飯,他可沒嫌我骯臟,拉著我的手見人就介紹——這是俺小叔哩!當時我一身餿味,嗨!”
文剛沒有發(fā)言,他是一個非常不愛說話的人,村里人都叫他“悶葫蘆”,平時一句俏皮話都不說,他的優(yōu)點在別的地方。老家長說到餿味的時候,他抬起胳膊聞了聞自己的衣袖子,然后又放下來。
文玉接著發(fā)言:“文松是咱家的主心骨,現(xiàn)在雖然出了點意外,又不是犯錯誤被組織調查,屬于正常安排,不丟人!咱自己要看得起自己!”最后大家達成一致意見:見了文松,都不要提他工作的事,一個字都不要提。文玉要求大家一個挨著一個表態(tài),輪到文剛時,文剛直不愣登地來了一句:我明白。
本家會一結束,文剛迫不及待去找文松:兩人不僅是叔伯兄弟,打小就形影不離,當時用大人的話說,真是秤桿兒離不開秤砣兒。果然,一見到文剛,文松眼里就有關不住的喜悅:“屋里剛生煤球,煤氣味太大,走,咱去院里烘火——”
南墻根堆放了許多柴禾,摞得高高的,有些年頭了,兩人抽出來一些,拖到當院,文剛跑到大街上尋了幾把玉米衣作引火?;鹕螅瑑扇碎_始抽煙。文剛的姿勢一如既往,男人味十足:煙頭從左嘴角移到右嘴角,吸得火星子一閃一閃。這是多年來在養(yǎng)豬場干活養(yǎng)下的習慣。當年,文松考上汲縣師范分到村里教書,又改行進鄉(xiāng)政府當秘書,被上天垂青;文剛呢,在生他養(yǎng)他的這塊土地上,安心農(nóng)事,并不羞于成為一株坦誠的莊稼。文剛一邊種地,一邊養(yǎng)豬,從不羨慕別人家的日子,也不為身邊任何賺錢的生意動心。他們一家受人尊敬,是出了名的勤勞能干、藐視權貴的人家,從來不自視高人一等,同樣,也沒覺得低人一籌,他的一雙兒女耳濡目染,在成長的歲月里從來不曾反抗過這些被額外規(guī)定的東西。歉收的季節(jié)或養(yǎng)豬事業(yè)的低谷,他會振作精神迎難而上,即便收成很好,毛豬賣出的價錢叫人在大街翻跟頭,也要在巖石遍布的地里耕種不輟,打碎播種前的最后一塊土坷垃。對逆境有所預料,他們家注定就是這種命運。
兒子隨他在家種地喂豬,心無旁騖,女兒衛(wèi)校畢業(yè)后在縣醫(yī)院當護士,找了一個局長的兒子做男朋友。男朋友第一次來他們家,媳婦緊張得不知東南西北,把豬場門口打掃了一遍又一遍,又問文剛他們要不要搬回村里的家招待新女婿?圖方便,他們一家搬到豬場吃住已經(jīng)好多年了。文剛堅決不同意,他對女兒說:“我們沒有什么可隱藏的,我們身份不如人家,但我寧愿讓他看到我們的普通?!蔽膭偞蚨ㄖ饕庖堰@日常的生活禮貌而堅決地展示給未來的女婿、甚至未來的親家,女兒也同意他的做法。文剛媳婦從組合柜里找出幾件新衣掌,被文剛堅決制止了。那天,女兒的男朋友跟他們一起在五把未來得及上漆的白茬板登上圍桌而坐,一邊香香地吃著韭菜盒子,一邊朗朗地叫了他們“爸”和“媽”。
“我今天早上五點就起床了,幫一只脫肛的豬做縫合,還給三天前剛下的一只沒屁眼的豬崽拉了一個小屁眼?!蔽膭偢嬖V文松,文松呵呵笑著,想繼續(xù)聽下去。夜晚的清寒中,兩人的臉和身子都被照得紅彤彤的,一點也不覺得冷。隔一會兒,準會有一支煙火從別處的院子里躥出來,不知誰家的孩子按捺不住了。這些年,文剛的豬越養(yǎng)越多,地也越種越多。那些在外打工的、做生意的,都嫌種地麻煩沒利潤,文剛聽說后會主動上門跟人家商量承包的事。這個漢子,從來沒有對腳下的土地失去信任。
文剛坐在那兒吸煙,詢問出了什么事,還一邊沒完沒了地撥弄著一塊冒煙的木頭。文松知道,不回答就是回答。文松的鎮(zhèn)靜和輕松,就是最好的答案。這時,屋里煤球爐上的鋁皮鳴音水壺尖叫起來,嗖嗖嗖冒熱氣,文松走過來,用老式瓷碗一人沏了一碗茶。
六
文剛一直坐過零點才離去。文松起身送文剛到大門口,望一眼天空,星星雖不多卻很亮。只有在鄉(xiāng)下,星星和月亮才會重新奪回天空的控制權。
文松準備睡覺,他從拉桿箱里拿出幾本雜志供睡前閱讀?;o臥室安了一只100瓦的燈泡,說二叔愛看書。文松一拉開關,屋里像著了火一般。文松沒有睡意,也沒有脫衣服,他躺在床上,嘴里叼著一支熄滅的香煙,雙臂枕在頭下。他在想念遠在海南的妻子和女兒,此時此刻,她們一定聽著海浪聲入眠,嘩嘩嘩……他忽然內(nèi)疚起來,從幾歲起女兒就成個鑰匙兒童了?
他也想到了妻子、縣醫(yī)院呼吸科的護士長,當年他們就是在老宅舉辦的婚禮,在這張床上度過的蜜月。那時候,妻子身材苗條,是個黑里俏,笑起來略帶羞澀,兩頰各有一個酒窩。她讓愛情邁著一名鄉(xiāng)醫(yī)院護士的腳步向他走來。他們兩人的村子離得很近,晚上都回家吃飯,在這個房間里,她不止一次在床沿上坐下來,雙手插進腿間,抬頭看著他。之后文松送她回家,在胡同口她就要求文松停下來,文松以為她會送他一個吻,卻沒有。她的父母不同意,嫌文松家里是賣豆腐的,她的父親是鄉(xiāng)棉站的站長。曾經(jīng)多少個晚上,在他的房間里,就是這個房間,兩人的臉貼在一起,文松的臉都讓她的淚水給弄濕了——她的指甲掐到了文松的肉里。
如今,他們已經(jīng)分開睡好幾年了。文松在一個山區(qū)鄉(xiāng)鎮(zhèn)做了八年黨委書記,礫石路和一輛破普桑的病狂顛簸給文松留下一個深刻紀念:非特異性前列腺炎。機器出了故障之后,文松對自己越來越?jīng)]信心。去海南的前一夜,兩人到一張床上去。文松醞釀了一番,覺得可以了,就往妻子身上爬。妻子摸一下他立馬松開了,厲聲說:“不行,等完全英雄了再來!”這一摸一扔,更加重了他的挫敗感,再沒有英雄起來。那一晚,妻子躺在他身旁,胳膊露在外面,酣睡的模樣仿佛這世上再沒有什么事能讓她牽掛。她真的無所牽掛嗎?
婚后,他們越來越多的矛盾逐漸暴露出來,她自以為很拿手的雞肉燜飯里,總要撒一把囫圇花椒,他幾乎無法忍受,但他從來不說,過日子就是這樣,總有突然麻你的時候,甚至狠狠摔一跤,才知道自己站在哪里。每次家里來了客人,她做的飯菜總是不夠吃,從養(yǎng)生學的角度是正確的,可是他們生活的豫北鄉(xiāng)下卻是非常反對這種待客之道的。
要是憂煩發(fā)展到劍拔弩張的時候,他們興許會干上一架。之所以沒吵,是因為他們的婚姻已歸于平淡,沒多少日子可糟蹋了,禁區(qū)早已被標識出來,如今都是繞道而行。——這次去海南也是一次繞行?
他們要是一對農(nóng)民的話,一定會結結實實干上一架:砸鍋摔碗,把四鄰驚擾得跑來勸架??伤麄円淮我矝]有,越是繞行,越是難受……文松想著想著,伸手拉滅了燈泡。
七
大年三十的中午,文剛在豬場外面支了一口地鍋,喊幾個叔伯兄弟去聚會。滿滿一鍋大骨頭“咕嘟嘟”翻滾著,老遠就聞見了香味。豬場門口有一片麥苗長勢喜人,明顯比別的麥苗更油更綠,那是文剛曾經(jīng)在此抖過化肥袋子的原因。文剛把女婿孝敬自己的“皮壺大曲”拎了出來,一碗一碗給大伙滿上?!捌卮笄笔桥鐾嘘P系從縣酒廠搞到的原漿,真正的糧食精,裝在一只20斤容量的塑料壺里,在豫北鄉(xiāng)下,興這么喝酒。
那天的饕餮真叫人難忘,尤其是老六,大骨頭才七八成熟就忍不住撈出一根肋骨。老六吃肉吃得太多了,結束的時候,他面前摞了恁高一堆骨頭。半夜里老六鬧開肚疼,敲開衛(wèi)生所的門,叫醫(yī)生給他打了一針。疼止住了,卻落下一個?。撼跻婚_始看見肉就惡心,聞見肉味就流酸水。肉把他吃傷了。
大年初一,文松在家里接受過侄兒們的拜年后,跟著文柏一起去給幾位長輩拜年,四服內(nèi)只剩兩個長輩:一個是老家長,一個是文玉的母親。經(jīng)過后街白家胡同時,文松忽然想起一個人,問文柏:“哥,白大栓還在不在了?”
文柏告訴他,老家伙都93歲了還沒蹬腿,年前見他拄著一根燒火棍在大街十字買燒餅哩。文松一聽就要去給白大栓拜年,文柏拽住他堅決不讓去,問他:“你忘了?你小時候跟他孫子打架,他在半路截住你,打你大嘴巴,還拽住你頭發(fā)往墻上撞,撞了一頭疙瘩;還有咱家菜園地頭那三棵毛白楊是咋死的,還不是他用廢機油灌根灌死的?”那些年,壞心眼的白大栓確實做了不少叫人氣憤的事,文松摸摸自己的腦袋,不由笑了。
大街上拜年的人成群結隊,一簇一簇的,穿著帶有折痕的新衣牚,大冷的天年輕女人也放棄了圍巾,盡量讓脖子露出來,讓脖子上的金繩子露出來。最高興的當然是那些小孩:有的手里舉著發(fā)來的壓歲錢,有的手握滿把糖果,還有的一手舉一根冒煙的線香一手捏一只小炮……文松想起了自己小時候過年的模樣:海軍藍褲子,綠上衣,有明顯的折痕,袖口上總有幾根晃晃蕩蕩的線頭。那個時候,各生產(chǎn)小隊都要在自己的地盤上搭一架秋千,膽壯的大人帶著自家孩子蕩秋千,已經(jīng)老高了,幾乎與上面的橫桿蕩平了,還在曲腿用力。
跑了一圈回到家,文松坐下來喝水,他盯著條幾上一個鍋排一樣大的棗花饃,那是家家戶戶過年都離不了的,要在桌上放到十五十六。三十日下午,大嫂突然來了,嚇了文松一跳。除了這個大棗花饃,大嫂還用籠布兜了一兜年饃。文松跟她打招呼:“大嫂!”大嫂黑繃著臉不理文松,把一兜饃放在文松家的鍋排上,有一個豆包滾到案板上,大嫂撿起豆包的時候忽然開口了:“吃吧,吃吧,你有勁了,再來捆你大嫂!”大嫂的手背上有一條鋸齒狀的疤,這是個在需要的時候能夠攥緊拳頭的女人。她說完后噔噔噔往外走,自始至終都沒有看文松一眼。
文松的眼里卻一泡淚,大嫂已經(jīng)原諒他了,整個除夕,文松的心空因此而明媚。他把這個大棗花饃拍下發(fā)給了女兒,又順帶發(fā)了一個朋友圈。女兒回復得很快,把她們娘倆在海灘上的照片發(fā)過來,女兒臂里挎著一只游泳圈,頭發(fā)濕漉漉的。海南的陽光很好。文松發(fā)現(xiàn)妻子的嘴角都是陽光。
文松決定這幾天好好跟幾個叔伯兄弟聚聚,他喜歡他們,更了解他們——比如緘口不談錢,重承諾,好客,還有怨恨難消。這一切都來自他的這些親人,他無法改變他們,正如他們也無法改變他一樣。
八
初二文剛待女婿,想讓文松過去陪客,文松一口應了,還喝高了。初三化楠開車,文柏、文松、小葉一起去老舅家走親戚,吃到了老妗的拿手菜——蒸皮渣,還帶了幾塊回來。化楠一再要求,等文松上班返城的時候由他和小葉去送?;乩霞疫@幾日,化楠和小葉天天給他端飯送水,叔長叔短地叫,兩個孩子思想和眼睛一樣明亮純凈,看不見別的想法。文松打心里待見他們。
初四那天,老六急急慌慌來找文松,從文松這兒借走3000塊錢。
大年三十在文剛家啃大骨頭時,老六已經(jīng)向文松低頭認了錯,還自罰了滿滿一大碗原漿。老六來找文松,是向文松匯報他年后的創(chuàng)業(yè)計劃的。老六說他從今往后一定要腳踏實地,擼起袖子干點實事,再不做空想家了。文松問他有啥具體打算?老六告訴文松年后打算辦一個人生終點服務站。
“人生終點服務站?”文松沒有反應過來。
“對,就是掙死人的錢。”老六唾沫星亂飛,破鑼嗓再次充足了電,手舞足蹈起來,“這些年農(nóng)村人有錢了,老人死后喪事越辦越排場,你發(fā)現(xiàn)沒有?操辦喪事的這些家伙們都是單打獨斗的,出租冷棺、靈棚的,扎紙吹響器的,土工和做酒席的……主家找這個又找那個,是不是很麻煩?就缺一個一條龍服務,不,一站式服務。只要一個電話,人生終點服務站啥都給他搞齊!”
接著老六有點不好意思地張口了:“我只需要兩萬塊啟動資金,半年就能回本,松哥你一定要幫幫六弟,六弟能不能東山再起可就全靠你了!”老六說得嘴角冒白沫,不停地沖文松抱拳。
文松見他說得誠懇,就答應過了年資助他一萬塊作啟動資金。老六一聽,喜得抓耳撓腮,他緊跟著問:“松哥你現(xiàn)在能不能先給我3000塊?”
文松反問他現(xiàn)在要錢干什么?
老六一本正經(jīng)地說,據(jù)可靠消息,鄰村一個出租靈棚的不干了,要處理他的設備,幾萬塊錢的設備只要5000塊,老六手頭目前只有2000塊——“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事!”老六眼巴巴地看著文松,又說他后半輩子可就指望文松了。文松思忖片刻,就把身上的錢全給了老六。
老六前腳走,文玉后腳來找文松,問文松是不是借錢給老六了?文松點點頭:“他要辦一個人生終點服務站,說是鄰村有一套舊設備——”
“嗨,你上當了!”文玉拉起文松就走,“走,走,我?guī)闳ヒ粋€地方!”
在他們村西南邊有一處廢棄的造紙廠,文松文玉趕到時,已經(jīng)聚了黑壓壓一群人。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見文玉領著文松過來,他們自動讓開一條路。文松看見用柳木橛子和紅布條標識出來的一個很大很大的圓圈,兩個漢子一人牽了一條細狗在圓圈里,像是在等待什么。兩條狗又高又壯,卻很精神,一只狗身上拴了一條黑兜肚,另一只狗身上拴了一條紅兜肚。人群中有人喊:“黑狗勝!”又有人喊:“紅狗勝!”文松一眼望見了老六,手里舉著幾張鈔票在那兒一個勁高喊:“押黑狗,押黑狗!”
這時人群一陣騷動,有人喊:“兔子來了,兔子來了!”
大家都回頭看,一個長下巴的年輕人抱了一只兔子從一輛小車上跳下來,這時有人伸手摸了那只兔子一把,問長下巴:“野兔?”長下巴一臉傲慢,不耐煩地讓那人走開,徑直朝兩只細狗走來。一個類似于裁判的家伙出現(xiàn)了,嘴里銜著一只鐵哨子,沖人群嚷嚷:“馬上開戰(zhàn)了,沒押注的趕快行動啊,馬上要開戰(zhàn)了!”人群又一陣騷動,不少人還在猶豫。
“5、4、3、2、1,開始!”一聲哨子響后,長下巴放下了兔子,那兩個人隨后松開了狗繩,一場狗攆兔子的比賽開始了,人聲再次鼎沸起來。
文玉問文松:“要不要把老六揪出來?”
文松搖搖頭,說咱走吧。兩人離開了那個廢墟,沸鬧聲越來越遠。文松問文玉:“村里也不制止?”文玉回答他:“這些人都有點黑社會背景,根本沒把咱村干部放在眼里,我們打電話叫派出所的來,他們在各個村口都埋了哨,有對講機,派出所根本抓不到他們!”見文松不語,文玉又說,“這個狗攆兔都是有計劃有準備的,聽說養(yǎng)狗的人家里還買了跑步機,天天讓細狗在跑步機上接受訓練……”
九
初六晚上,看完《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小葉沖化楠撒開嬌:“老公,我餓了!”
化楠捧出成堆的薯條、衛(wèi)龍辣條、大米餅、山楂片,小葉把它們撥拉到一邊,說沒胃口?;嶙h:“咱去縣城吃吧,你想吃什么?”
“真的老公?我想吃酸辣粉、奧爾良烤翅,再來一根嗞嗞冒油烤繃了的熱狗?!?/p>
“不怕?lián)嗡滥阊?!?/p>
兩人說說笑笑摟抱著去發(fā)動車,已經(jīng)睡下來的文柏在里屋沖他們喊:“別回來得太遲,明天早上還要去送你二叔!你二叔八點鐘有個會!”化楠和小葉吐吐舌頭,扮了個鬼臉,大聲答應了文柏。文柏放心地睡了,一年到頭,他對自己最大的犒賞,就是春節(jié)這幾天睡個大頭覺。這是最后一個大頭覺,后天就要開始做豆腐了。本來要給文松做早飯的,文松堅決不讓,說縣政府的食堂里有早飯。他說縣政府食堂的時候,眼里好像有光亮在閃。
到了車上,兩人的手又纏到了一塊,化楠打算只用左手握方向盤開到縣城去。
小葉吃得很滿意,回來的路上,她雙眼迷離,對化楠說:“化楠,今晚我想試試咱家的席夢思結實不結實,還全友家私呢,‘中國的,世界的!我瞧瞧是不是吹牛的!”
化楠一聽,瘋了般地踩油門提速。
結果第二天兩人醒來時,天色已經(jīng)大亮。文柏也睡過了,急得直跺腳。化楠慌慌張張去找二叔,老宅已經(jīng)鎖了門。打二叔手機,通了,卻沒人接。一會兒,文松回過來一個短信,告訴他已經(jīng)坐在會議室開會了。
化楠后悔不迭。
文松今天早早就走了,八點半那個會議他是無論如何不能耽誤的。昨天縣政府辦公室要派車來接他,他拒絕了,他不想違了化楠的一片心意。文松起得太早了,他知道年輕人貪戀被窩,于是突然改變了主意,悄悄離開了老宅,沒有驚動任何人。他還特意帶走了大嫂蒸的那個鍋排一樣大的棗花饃。去公路邊等車時,天色顯現(xiàn)出一片深青色,路上一個人影都沒有,半個小時后頭班車才緩緩開過來。
文松跳上車。送別他的,只有那株虬虬髯髯說不清歲數(shù)的老柿樹。每年霜降之后,紅丟丟的柿子就會掛滿枝頭。
這是老家的柿樹,果實永遠重于枝干。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