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法官，我發(fā)誓以下我說的全是事實。像我五十三歲的年紀(jì)，副教授身份，未來啥樣，基本望到梢了，沒必要撒謊，對不對？如需咒語，那我指天盟誓：但凡口出假語，天譴雷轟。你說我貧？我貧了嗎？只是不想讓你太嚴(yán)肅，你正襟危坐搞得我很緊張喲。在沒有證據(jù)證明我有罪的情況下，咱們還是平等對話吧。所以，你不必嚴(yán)肅。人說什么話，要看對象。你的言行舉止，直接決定著我回答問題的態(tài)度、深度和廣度。你別皺眉，漂亮的女士皺眉可不好看。好，咱言歸正題。你讓講講出事經(jīng)過？我沒在場，不敢妄講。對組織要坦白，對人要誠實，不得隨意編造。特別是面對你這位美麗的法官，不誠實，良心何安？還是從我認(rèn)為的關(guān)鍵節(jié)點(diǎn)講起吧。不過，事先聲明，對涉及的人，請保護(hù)為盼。無論是我的孩子，還是其他人，請均如此。謝謝！我給你鞠躬了。請給我一杯水，讓我潤潤喉嚨，當(dāng)老師講話多，喝水也就成了習(xí)慣。嗓子舒服了，我就慢慢地講來。文學(xué)強(qiáng)調(diào)，要注重細(xì)節(jié)，作為一個講授文學(xué)的老師，我會努力地還原事實的枝葉，以此不辜負(fù)你的美，它讓我賞心悅目。好，讓我先從兩個月前的一天晚上說起吧。

1

她說一整瓶夠了吧。

我握住她的手心寫道：別胡來。

她說我心已決，你走吧，明天九點(diǎn)回來，如果第一套方案失敗，再進(jìn)行第二套，手狠點(diǎn)，一了百了。

我左手松開她的手，拭完眼角的淚水，仍握緊她的手心，寫道：我不同意。

她說你哪像個男人呀，還哭？有啥哭的？說著甩開我的胳膊，伏在床上抽泣起來，邊哭邊說，你這是害我呢，你懂不懂？你按我說的去做，我會感恩你一輩子。記著，明天九點(diǎn)回來，如果第一套方案失敗，馬上進(jìn)行第二套。然后通知皓皓。就你倆送我走，誰也別告訴?？熳?！我不動，她站了起來，推我，撞倒了梳妝臺前的椅子，我一把把她抱起來，放到床上。她說，我知道，你不忍心。要不這樣，她沉思了一會兒，嘆息道，人生一場，不隆重也不好，咱來個告別儀式吧。她說著，手摸著床說，你去洗澡，我換下床單。真是，大晚上的，換什么床單。我心里如此想，沒敢告訴她，她親了我一下，說，去吧。她的臉微微泛紅，在燈光下很是嫵媚。

我以為她改變了主意，渾身好像卸下了重?fù)?dān)。是誰，都要改變這個魔鬼主意的。我拿著浴衣進(jìn)了衛(wèi)生間。她去洗澡時，說，放上咱們最愛聽的《藍(lán)色多瑙河》。我說我給你搓背。她說，不用。說著，關(guān)死了洗澡間的門。

床單竟然是新的，新買的衣服或床上用品，她都要先洗一遍。床單散發(fā)著茉莉花味的洗衣液。床單鋪得平平齊齊，左右兩面，長度均等。為此，她一定費(fèi)了很大的勁。她一直給我說，凡事不要馬虎，跟她們記者寫稿一樣，一個標(biāo)點(diǎn)符號，用得不當(dāng)，意思語態(tài)就兩樣了。她本來會是一個很有發(fā)展前途的記者，可上帝大概覺得我們太幸運(yùn)了，就狠狠地給我們來了這么一下。

她進(jìn)來時，戴著墨鏡，穿著件火紅色的透明睡衣?？陀^地講，她的身材還是那么苗條。我要靠近她，她說，今天你只管享受，我好好伺候你。她一摸我的下體，說，別戴那個，不需要。原諒我，當(dāng)著你的面，說這些，讓你臉紅了。我不隱瞞任何我知道的細(xì)節(jié)，好，你不介意就好。那我接著說。

我沒有取，給她手心寫道：安全。

她說不用。說著，輕輕取下來，摸了一卷紙，包了起來，我接了過去。她伏在我的身上，先是輕輕，接著動作就越來越急促，越來越大面積地吻我。她那小嘴，真的，就像蜜蜂鉆進(jìn)人身體里一樣，搞得我渾身酥軟。再往細(xì)我就不好意思說了，你一定懂的，如果你有了男朋友或結(jié)了婚的話。她一直在上面，這是十三年來，她第一次這么盡興地采取主動。你想一想，一個戴著墨鏡、穿著一襲紅裝的女間諜騎在你身上一會兒桃花柳綠，一會兒暴風(fēng)驟雨，你什么感覺？我們幾乎同時到達(dá)了峰巔。我洗完回來，她還在床頭坐著，我拉開被子，剛要躺下，她說，走吧，把門鎖好，照我說的做，如果你還憐惜我的話。我給她手心慢慢寫道，天晚了，再好好想想。

不，你快走，快走！我不想見到你。她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然后一腳把我踹在了床下。我還在猶豫，她又喊，走，再不走，我就死給你看。她說著，頭就往墻上撞，我一把抱住她。她說，走，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我在她手心寫道，若悔，找隔壁。她說知道，你對我好，我記著呢，只有下輩子還了。記著我的話，找老婆別找那些小妖精，她們會把你吸干的。找個年紀(jì)相當(dāng)?shù)?，會做飯的，你跟兒子太挑食，要找個花瓶，瘦了我兒子，我就是變成鬼也要找你跟妖精算賬。說著，把我往大門口推，我死抱住她，眼淚流個不停。她說，記著，我在你衣柜下面給咱孫子留了一筆錢，密碼是咱兒子生日，那錢是我為一個企業(yè)寫的報告文學(xué)，本想當(dāng)小金庫的，現(xiàn)在也用不上了。你那么優(yōu)秀，不少小妖精牽掛著你，不用我擔(dān)心。我最難放下的是兒子。記著，告訴他，我愛他。在哪兒，都愛。說著，把我推出了大門，啪地上了鎖。

一出單元門，吸著滿院的花香，我長長地出了口氣，想著，也好，這樣的確一了百了。十三年了，我從一個很有發(fā)展前途的系主任，成為單位一個可有可無的副教授，其中的憋屈實難訴與別人，這樣做也算有個交代了。雖然我不在乎別人怎么看，可我畢竟生活在社會這個群體中。我打上車，想了半天，原有的朋友早已疏遠(yuǎn)，這時想不起一個能喝點(diǎn)酒訴說苦惱的朋友。不是我消極，你對他人越來越?jīng)]用時，你在別人心目中自然就可有可無了。

方琳。我忽然想到了方琳。對，女的。方琳一聽我要去她那兒，她說太晚了，不太合適吧。我說你說不合適那我就不去了。她說歡迎，熱烈歡迎歐陽教授。

你別用那種眼光看我？你說讓我講講我跟方琳是什么關(guān)系，這樣好不好，還是讓我按我的講述節(jié)奏來講，適當(dāng)時，我會進(jìn)行補(bǔ)充，放心，我不會隱瞞任何一個情節(jié)。需要時，我會坦白一切。方琳是單身，她特立獨(dú)行。知道你們要找我談話時，她說，如實說，一定要如實說。我說那對你不好，她說，我不怕，我做的事從不怕人知道。她跟我在一個大學(xué)教書，我講文學(xué)史，她講創(chuàng)意寫作。

方琳的家離我家不到半小時，我到時，她穿著睡衣，竟然也是紅色的，只不過她是合式的，就是系帶子的那種，而我妻子穿的是袍子。她這個打扮，還是讓我吃了一驚。真的，我們只看過一場電影。關(guān)系沒有到穿著睡衣相見的地步。當(dāng)然，這怪我，晚上十點(diǎn)半了，到一個單身女士家去，人家有其他想法，也正常。越看那件紅色的睡衣，我越緊張，說，你換上衣服吧。方琳好像不認(rèn)識我似的看著我，突然像受到侮辱似的兔子甩門進(jìn)了臥室。我急步上前敲門，她也不開。我說，你聽我解釋。半天，門才開了，她坐在床前抽泣。我說，今天晚上，她也穿了這么一件紅色的睡衣。方琳回頭看著我，好像在思索著我話的真實含義。真的，所以我很受刺激。方琳這次好像信了，她說你先出去，我一會兒就來。

我坐到餐桌前，桌上點(diǎn)著一支高高的紅蠟燭，兩個高腳杯里倒?jié)M了紅酒，還炒了三個小菜。都是我愛吃的小菜，清炒豌豆尖、糖醋鯉魚、紅燒牛肉。還有一束黃玫瑰，顯然是剛從花店買的，還帶有輕微的壓折。這正是我渴望了很久的，現(xiàn)在卻沒心思坐下來。

方琳出來，換了一身素色運(yùn)動裝，說，我在家習(xí)慣了，你別誤會。我說怎么會呢？她端起酒來，說，來，祝賀你邁出了人生第一步。

我喝了一杯。

她給我夾菜，我吃。

她給我再夾一筷子，我又吃。

她說，你是不是一直讓我給你夾一口，你吃一口？

我說不餓，放在我盤子里了，不吃，又怕浪費(fèi)，只好吃了。

她嫣然一笑，說，今天晚上怎么能出來了？你兒子在家？

我拿筷子的手哆嗦了一下，答非所問，如果她死了，你說好不好？

方琳顯然愣了一下，然后拿筷子敲了我一下頭，又胡話了，把你能的，好像生死能由得了你。

我說你就回答假若如此，好不好？

我覺得嘛，她與其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當(dāng)然，生命不是由我們決定的，這要看老天爺了。咱們怎么能剝奪一個生命活著的權(quán)利呢？那太殘忍了。

是她自己的選擇呢？

那我們得勸她，世界上還能有比死更可怕的東西嗎？既然連死都不怕了，還怕活著？再說，如果我們做親人的，知道了而不阻攔，那以后真出事了，后悔就是一輩子呀。

我拉起方琳的手心就要寫字，指尖落到她手心里了，才想起把人搞錯了，邊說謝謝，我家里有急事。說完急步奔出門，沖向電梯。方琳在后面說，你怎么了？怎么說走就走了？我說回頭再向你解釋。

走進(jìn)家，我輕輕開門，發(fā)現(xiàn)臥室的燈仍亮著，藍(lán)色多瑙河波光粼粼地還在我家昏暗的燈光下閃爍著，她正坐在床前邊流著淚邊疊著自己的衣服。

桌頭柜上放著一整瓶的安眠藥，在臺燈光下，鬼魅般地發(fā)出幽藍(lán)的光。

她鼻子尖，我怕她聞到我身上的味道，坐在主衛(wèi)的馬桶上，打開手機(jī)，隔著窗子，密切注視著她的舉動。

她打開了我的衣柜。我衣服少，在最里面的柜門。因為與桌頭柜挨著，下面的柜門一般不開。她先挪開床頭柜上的臺燈，然后把最下面的柜門打開，坐在了地毯上。那是我夏天的衣服，基本上都是絲綢的，有些皺巴。她放在圈著的腿上，一件件地?fù)崞蒋B好。然后把一個裝著厚厚東西的大信封壓在了最里面。就在她起身時，頭磕在了墻上，可能撞疼了，她摸了好半天后，把桌頭柜搬回原處，就在這時，那個瓶子掉在了地上。她當(dāng)然發(fā)現(xiàn)不了。她放好臺燈，抹了一把淚，慢慢走進(jìn)兒子的房間。我快步走進(jìn)客衛(wèi)，這兒正對著兒子的房間，她把兒子的柜子從上到下都整理了一番，然后摸起兒子的照片，伏在桌上大哭起來。我難過得不忍再聽，捂著嘴，看她重回臥室，我信步跟著。她忽然不動了，側(cè)過身。我說過，她的鼻子很尖，我忙用手捂住嘴，晚上我們吃的是油潑面，她搟的面。她喜歡吃我用蔥花、小白菜、蒜末、豆腐加辣椒，用油潑成的面。她一定是聞到了大蒜味。她過去很挑剔，不吃大蒜，不吃羊肉，買回來的菜，能沖洗十遍，還要在水里再泡半小時。對了，還有潔癖，每次讓我洗手，還要用洗手液。她走進(jìn)臥室，我馬上進(jìn)入主衛(wèi)。她又出來了，要干嗎？衛(wèi)生間太小，我一看她要進(jìn)來，急得立即跳進(jìn)浴缸，并立即拉上浴簾。她是來洗手。我能聞到淡淡的洗手液的味道。然后，她走回臥室，手開始摸桌頭柜。她在找瓶子？對，一定是。我看著滾在墻角的瓶子，偷偷笑了一下，然后架起二郎腿，打開百度輸入“神經(jīng)纖維瘤”，然后按了搜索。

出來一大堆網(wǎng)頁，我正要打開，聽到一陣響聲，急步跑進(jìn)臥室，臺燈掉在了地上，電線絆倒了她。她伏在地上，雙手摸索著。在柜子邊，床前，在柜下，床底，胳膊伸出老長地摸索，手出來時，仍是白白凈凈的。我又要岔開話了，我說過，她特愛干凈。每天能把家里的地拖好幾遍。木地板和地毯接縫處，別人家都臟兮兮的，但我家永遠(yuǎn)是干凈的。她坐在地毯上，喘了一會兒氣，又開始找，這次，把范圍擴(kuò)大到了門邊，對了，離瓶子不遠(yuǎn)了。

我站在衛(wèi)生間門邊，手捂著嘴，看著她快靠近瓶子了，很想抓起瓶子扔到垃圾堆，可我沒有。美麗的法官，我是一個自私的男人，真的，那時我的心境非常復(fù)雜，我既想讓她吃藥，又怕她吃藥。

拿到瓶子，她坐回床上，脫掉了家常穿的睡衣，換上了一條黑色無袖齊領(lǐng)的連衣裙，從我那邊床頭摸起一瓶礦泉水，坐回她經(jīng)常睡的左邊，打開了藥瓶。卻并沒有吃，而是哭了。我看到她拿起了手機(jī)。她想打電話？我給她設(shè)置了一開機(jī)顯示的就是我、兒子的手機(jī)號。我也多次教過她如果家里沒人，她只要按左下角，那是電話圖案，再按左上角，第一我，第二兒子。這兩個電話隨便打，半小時內(nèi)，我們肯定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她身邊。還有，我每月給對門鄰居大媽一百塊錢，讓她不時到家里看我妻子需要什么。也讓她有時去敲鄰居的門，尋求幫助。

她撥了一下電話，瞬間按掉，忽然抓起瓶子，把一瓶藥倒在手心。就在往嘴里放時，我一把打翻了藥。

歐陽明，你是個王八蛋，你說話不算話，你是個膽小鬼。她罵著，把被子蓋得過了頭，然后說，歐陽明，快來，把我悶死。記得你給我講的邁克爾·哈內(nèi)克導(dǎo)演的那個獲獎影片《愛》嗎？丈夫把癱瘓的妻子悶死了，就效此法?？欤纯嘁幌?，就全解脫了。

我躺在她身邊，由著她哭，由著她打我，抱著頭，如死了般一動不動。

如果以后還發(fā)生這樣的事，我還會如此做的。真的，畢竟我們生活了二十五年了，小貓小狗相處久了，都生情，更何況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再說，你看過她的照片，人到中年了，她還頗有風(fēng)姿，就是現(xiàn)走在大街上，也是有回頭率的。就在前幾天，我?guī)焦珗@去轉(zhuǎn)，方琳打電話了，我讓她坐著別動，我一會兒就來。電話時間不短，約四十分鐘吧，我回來時，發(fā)現(xiàn)一個小伙子坐在她旁邊的椅子上，不停地說著什么，還不時地把手搭在她肩上，我當(dāng)時就火了，一拳打在了那小伙鼻子上。那小伙委屈地說，我啥也沒干呀，她讓我坐的。她不知內(nèi)情，一只手扶著墨鏡，笑得合不攏嘴，說，剛才坐在我跟前的那小伙子長得帥不帥？氣得我好長時間都沒理她。她拉住我的手，讓我在她手心寫字，讓我說我沒生氣。我當(dāng)然生氣了。她說誰會看上她一個廢物呢，說著，哭了。我這才告訴她，我氣消了。

2

你讓我說說溫泉事件？

提起此事，我恨不得咬掉牙齒，說起來很丟臉，可是我必須回答你的問題，就顧不得男人的自尊了。

不少男人喜歡她，年輕時更多，說實話，為此我們吵過不下幾十次。有一次，我們在郊區(qū)玩時，一個男人緊跟著我們走了好長時間。追在我們后面，跟她搭訕。那人說了自己的名字，我不知道她是真不認(rèn)識了，還是當(dāng)著我的面不好說，反正不承認(rèn)。

對方說，唉呀，你怎么忘了？一次開筆會，眾人三五成群地去泡溫泉。我看你不在，好半天都沒情緒。我問跟你住一個屋的那個大眼睛的女孩，她叫啥我忘了，是東北的，比較胖，臉上還長滿了痘。我問她你在不在屋？她穿著都要撐得開裂的大媽泳裝，看了一下，說，我怎么知道，把我氣了個夠嗆。

我到你住的屋去找你。那個度假村，很大，曲徑通幽，東拐西繞，一會兒上，一會兒下，全是數(shù)不清的臺階。再加上房間門上沒貼名字，我找了半天，也沒找著。心灰意懶往溫泉走時，忽然看到一個穿泳裝，身披度假村浴衣的人，身材很漂亮。特別是那只露在外面的小腿，特誘人，我忽然感覺那是你。我跑上前，果然是你。

你脫了白色的浴衣，下水時，我都要暈倒了，你的身材真是太性感了。

她說，你認(rèn)錯了人了。她說著，拉著我就要走，我說，這不好，沒禮貌，既然遇到老朋友，就一起喝杯茶吧。我讓那人坐下，遞給他一杯茶。

她很緊張，一直看著那男人，不說話。

那男人喝了茶，說，你不是羅娜么，我怎么會認(rèn)錯呢？她說，我近年來，生了孩子后記性不好，再說參加的會議太多，都忘了，對不起，給你介紹下，這是我愛人。

那男人不知是對我的信任，還是對我妻子念念不忘，或者是對她報復(fù)，又說，你泳游得也很好，我一直就在邊上坐著看，真是太美了。可你一點(diǎn)也沒注意我，你們兩個最漂亮的女人跟主辦方一個主席在一起。那是個肥頭大耳的男人，眼睛色瞇瞇的。愛人看了我一眼，說，你又胡說了。咱們走吧。

我擺了擺手說，讓他把話說完。

男人朝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那男人真不是個好東西，說他能浮在水里， 讓你倆也做一個。你笑了笑，說，不會。另外那個女人也說不會。那個豬頭就說，好，那我教你們。你說不用不用。就朝我這邊游來。我正欣喜，結(jié)果那個豬頭叫你，讓你看他如何教那個女人全身平躺在水面。你只好又游回去了。

那豬頭手扶著那女人的頭，也不時摸下那女人的腹部，反正讓她浮在了水面，那個賤女人，笑得咯咯咯的。我明白這是那個豬頭故意借教游泳之機(jī)想吃你們的豆腐。就在他又要教你時，我游了過來，說，來，我教你。當(dāng)時，那豬頭臉就黑了，說，一邊去。我說，我真教她，還有話要跟她說?？墒悄銢]有過來，還是跟著那豬頭有說有笑，至于以后豬頭給你如何教的，我就不知道了，因為我怕煩，游到一邊去了。

聽到這里，我哈哈大笑。她仍然皺著眉頭，說，別聽他說，真的，沒有這回事。說著，她就扭身而去。那男人還在后面叫她，我說，朋友再見。他冷眼看了我一眼，說，誰是你朋友，氣惱而去。

后來回到家，我問過她很多次，她都說，沒有此事。我說那為啥那個男人記得你的名字？她說，你老婆是名人唄。

可是我不相信她說的話，可這種事又沒法說清。在她病后，我閑著沒事，打開電腦，看她參加會議拍的照片，平時我都不敢看，怕她說，她設(shè)了密碼。現(xiàn)在她眼睛看不到了，把密碼告訴我，讓我刪掉。就在刪照片時，我看到了她去溫泉筆會的照片。的確，有她跟那個長著肥肉臉上長痘的女孩的合影，也有一個肥頭大臉男人的照片，那男人看著并不像不法分子，面目羞澀，但他跟我愛人一起在玻璃棧道的一張照片讓我想象那個男人說的話是真的。

我愛人膽很小的，我們?nèi)埣医缥以偃齽裾f，她都不敢過玻璃棧道。可照片上，她不但站在能望見萬丈深淵的玻璃棧道上，還笑得十分的燦爛，而那個豬頭，正洋洋得意地?fù)е难诓[瞇地笑著。我二話沒說，立馬就把這張刪了。再看，她有許多跟男人們的合影，有一般性的合影，也有比較親昵的，有人摟著她，有的她挽著別人的胳膊。還有一張，讓我非常的生氣，一夜沒理她，她再三問我怎么了，我都不說話，離她遠(yuǎn)遠(yuǎn)的，她以為我出去了，滿屋找我，其實我在陽臺上站了很長時間。那也是一張泳照。她跟四個男人在一起游泳，看圖片，像是三亞，四個只穿著泳褲的男人，抬著她往水里扔的情景。她穿著上下單分的泳衣，向日葵色的，上面類似胸罩，下面是一條三點(diǎn)式的泳褲，露出扁平的肚子，還有長長的大腿。我當(dāng)然也把這張刪了，最后她出外參會的照片，除了她本人的，跟別人合影的，無論男人，還是女人，無論領(lǐng)導(dǎo)，還是名人，我都統(tǒng)統(tǒng)刪了。

后來，她叫我，都哭了，說，她有話跟我說，我才從陽臺回到臥室。

她說我沒有害過人，也沒做過虧心事，從來沒騙過別人的感情，我這幾天一直在想，我到底做過什么錯事，老天爺讓我得了這生不如死的?。空f是遺傳？我家祖輩沒有人得過此病，好端端的， 沒來由地就得了。那么，就是報應(yīng)，可我沒干壞事。上大學(xué)，進(jìn)報社，家里沒背景，都是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我思來想去，只有一件事，可能老天爺懲罰我，今晚我就向你坦白了，興許我說出來病就好了。對了，我說之前，你能告訴我，你有沒有背著我，有婚外戀？我那時還沒跟方琳有質(zhì)的接觸。所以馬上說，沒有。她說，你能向我發(fā)毒誓嗎？我說，當(dāng)然，如果我撒謊，跟你得一樣的病。她就信了，說了自己的婚外戀故事。

那也是一次筆會。你看，該死的筆會，我一直以為開筆會，都是去向眾人學(xué)習(xí)的，沒想到筆會，是一伙男女離家后到伊甸園的一次恣意放縱。

她剛一開口，說，算了，算了，也沒質(zhì)的變化，不說了。

我當(dāng)然不能答應(yīng)，說，你說吧，我會原諒你，興許你的病是心病，說了結(jié)自然開了，她只好又說了。

那次筆會，她喜歡上一個男人，那男人在另外一個城市。對她特別好，愛唱歌、跳舞，跟她跳了一曲又一曲舞。她那次是第一次也是唯一除了我動心的一次。她愛得不能自拔。會議結(jié)束后，那男人非要讓她離婚，那時，她總看不上我，認(rèn)為我就是一個窮教書的，也動了心?？墒撬罱K沒有離婚，因為她離不開兒子。她說，她偷偷哭了好幾天。

我問，你們那個了嗎？

她說有過。

我想起了那次照片，不知那個男人是誰，干什么的，長什么樣，有些后悔把照片刪了。我們一夜沒有說話。后來，我說我原諒了她，可我真的怎么會原諒？我不但不信任她了，還對她有了深深的恨意，有時竟相信，她也許背叛我好多次，她只是說出了一個而已。再跟她行云雨之事，我心里就充滿了嫌惡。她對我做得越好，我越惡心，越感覺她可以對任何一個男人都如此淫蕩。

就是那天后，我決定接受方琳對我的暗示。那是她得病五年后。所以，漂亮的法官，我告誡你，如果你有男朋友，或者朋友，請你無論如何別告訴他們你曾經(jīng)的意亂情迷，只要他們沒有抓到實據(jù)，一定不要承認(rèn)，否則再好的夫妻關(guān)系，也會摻了沙子，哪怕欺騙也好。特別是男人，心眼其實并不像你們認(rèn)為的那么大，可能女人會原諒男人的出軌，可男人，很難容忍妻子的出軌。沒辦法，這就是人性。你看看昆德拉的《搭車游戲》小說就如此。一個純潔的少女，就因為跟男朋友做了個扮陌生女孩搭過路司機(jī)車的游戲，就把好端端的感情毀了。其實她所有的風(fēng)情只不過是從書本上學(xué)到的，唯一的實踐，卻讓男朋友把她當(dāng)作了跟任何男人都如此隨意的妓女。每每看到那女孩可憐地說，親愛的，是我呀，我呀，我心里就很為那女孩叫屈。對，作家是昆德拉，小說是個短篇，名字叫《搭車游戲》。不，我不是跟你套近乎，是又一次跑題，對不起，你問。

3

她為什么突然想自殺？具體日期？誘發(fā)動因？時間嘛，是八月二十三日晚，我離家時，是十點(diǎn)左右?；丶視r，十一點(diǎn)。誘發(fā)動因，肯定是病嘛。你想想，她那么心高氣盛，怎么能忍受看不見也聽不到這個殘酷的事實。得病十三年了，怎么會忽然現(xiàn)在想死？你這個問題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我分析她怕是感覺沒好的希望了，還有怕更糟的將來。這病叫多發(fā)性神經(jīng)纖維瘤，多發(fā)性你是懂得的，這個神經(jīng)纖維瘤，就是說，凡有神經(jīng)的地方，都可能長?，F(xiàn)在瘤子長在了視神經(jīng)和聽神經(jīng)上，看不見聽不到，以后有可能影響四肢，怕就走不成了。手術(shù)？當(dāng)然做過，冒著生命危險，做了伽馬刀手術(shù)，就因為這個手術(shù)，本來還能看到的右眼，徹底失明了。而且纖維瘤，你割一個，能長一串，就像土豆。挖一叢，出一堆。你怎么會這么想我沒帶她看??？我自己的老婆，得了病，我不給看我還是人嗎？況且我們的收入還是可以的，又是公費(fèi)。前五年，我?guī)е鼙榱吮本?、上海、廣州等全國各大醫(yī)院，醫(yī)生都一句話，這病沒法治，國外都沒辦法。又看各種偏方，中醫(yī)的，網(wǎng)上的，我都急病亂投醫(yī)。就是現(xiàn)在，為了讓瘤子不再增大，每天還在打針，一直堅持服中藥，都是我煎的。半年復(fù)查一次。你也可以向鄰居去詢問，我們家常年飄著中藥味，搞得我現(xiàn)在都沒多少食欲，體重減了十公斤，還有疼痛。她有時頭痛得經(jīng)常撞墻，我有時沒辦法，怕她傷了自己，就在她疼得無法忍受時，把她用繩子捆起來，她罵我祖宗，罵我是希特勒，把我胳膊都咬破了，嗓子都喊出了血，發(fā)炎了，說不出話來。往外抽膿時，都是血。我兒子看到了，說，爸爸，你別這么捆媽媽，她難受呀?？墒且焕Γ桶炎约和鶋ι鲜箘抛?，經(jīng)常撞得頭破身爛。前幾天，她說腰疼得實在睡不下，一個人到廚房，非要拿菜刀割動脈。我把刀子收起來了，她在廚房待到兩點(diǎn)，鬧得我一夜沒有睡著，只好給她服了安定。對了，就是從那時起，藥量增大了。還有，在她痛得無法忍受時，我會給她打劑止疼。針打得她滿屁股都是針眼，打不下去了，輸液大腿都爛了，她受的苦我都沒法跟你講。

是我一個人照顧她的，兒子剛上班。再說，年輕人嘛，也沒耐心。

第一次她自殺未遂后的周末，兒子回家了。他一進(jìn)門，只叫了聲爸，就開始換鞋脫衣。

我說來，跟你媽說說話。你媽一直念叨你呢。

兒子朝沙發(fā)上看了一眼，好像沒有聽到我說的話，徑自進(jìn)了房間。

我愛人蜷縮在沙發(fā)一邊，左手撐著腮。她問，是不是兒子回來了？她一定是感覺到了開大門帶來的風(fēng)聲。

我在她手心寫道：他去洗手了。

愛人立即大聲叫，皓皓，來，坐媽這兒。說著，拍拍沙發(fā)。

兒子沒動，我又叫了一聲，他才氣呼呼地出來說，誰動我的柜子了，衣服都放亂了。你看看，讓你不要動，你偏要動，我在這個家里還有沒有人身自由？

你媽昨天半夜給你收拾的，來，坐你媽身邊。我黑著臉，冷冷地看著他的眼睛。

我媽？半夜？兒子一屁股坐到我跟他媽之間，沙發(fā)彈簧的反彈使愛人臉上露出了笑容。她右手伸得長長地?fù)鹤?，兒子很不情愿地把手遞過去。愛人說，怎么了？不高興？說著，雙手從頭到身地?fù)崦鹤印?/p>

兒子像個木雕似的一動不動，眼睛望著電視上的球賽，一會兒急著罵這個是笨蛋，一會兒罵那個太慫，有時還氣得跺腳。

你媽昨天晚上差點(diǎn)自殺了，要不是我發(fā)現(xiàn)，你在這世上就沒媽了。咱們是她最親的人，合力幫助她，渡過難關(guān)。跟她說一會兒話。聽話。我軟硬并施，兒子不情愿地拉住他母親的手，在手心里一筆一畫地寫。

啊，你要去看電影？好，是跟女朋友一起去嗎？明天帶回家來，讓我們看看。我看不見，可我能感覺得到呀。每個人身上都有氣息的，這個氣息是清朗還是渾濁，與人品有一定的關(guān)系。

兒子嗯了一聲，又像醒悟了似的，在他母親手下畫了一下，要站起來，被他母親拉住了，說，跟我說說她的情況，多大了？干什么工作的？家哪的？還有什么人？經(jīng)濟(jì)情況如何？兒子又快速地寫了一下，愛人說，你寫慢些，我沒感覺到。兒子這次只畫了一下，就掙開了他母親的手，走出了大門，出門時給我說，晚上不回家吃飯了。

你兩三周回來一次，也不陪陪你媽？

怎么陪？我給她寫字，她又不懂。她說的話我又不愛聽。嘮叨個沒完。

你不會慢慢寫？

等我晚上回來吧。

我挪到她身邊，握住她的手，慢慢地寫，她一字一句地重復(fù)：天氣好，咱們到公園里吸吸新鮮空氣。

妻子聽話地點(diǎn)點(diǎn)頭。她無助地靠在我身上，說，你是個好人，歐陽明，我這一輩子虧你了，下輩子一定還。

在公園里，她一會兒抬頭聞樹葉，一會兒伏身嗅花香，還不時手摸著花，讓我告訴她這是月季，還是玫瑰。她說好香呀，是粉色的呢，還是亮黃色的？我剛告訴她，她又雙手抱著樹說，這是松樹吧，是白皮松，還是針葉松。樹葉是黃的，還是綠的？這個三角的是楓葉，還是三角梅？她坐在椅子上，仰著臉曬著秋天的陽光，又說，你告訴我，天是不是潤藍(lán)的，云彩是不是一片片的像條深淺不一的湖？如此的問題，我當(dāng)然可以說得具體而細(xì)微。

起初，我是樂意的。比如我?guī)е措娪?。她是看不到，聽不到，可她能感覺到高級電影廳純毛地毯的柔軟，有聞到爆米花的香味，能體會到電梯升降時那種騰升的感覺。我們到貴賓廳看電影時，我給她調(diào)整好座椅，她半躺著，問我能不能看到其他的情侶，有沒有像我們這么老的情人？我讓她自己摸著調(diào)整座椅，讓她聞鄰坐女孩身上的香味是什么牌子。她鼻子賊尖，有時說，我感覺旁邊是個小伙子。有時又說我感覺他們有親昵的舉動，帶得我椅子都在動。我充分發(fā)揮了我學(xué)文學(xué)的特長，給她講面包、奶酪的形狀、色澤、式樣，讓她嘗各種滋味。比如說面包，從形狀上，我給她講長塊的、圓柱體的、蘑菇形的、圓月形的、毛毛蟲的，按密度把它們分為干固的、奶油狀的、膏狀的、流質(zhì)的、堅質(zhì)的，按添加的材料把它們分為蜂蜜的、豆沙的、紫薯的、菠蘿的、牛奶的、全麥的。還有，她最愛樹，我讓她摸法國梧桐長霉的朽木，用臉觸白皮松的松針，讓她去摸陽光下廣玉葉脈的紋路，玫瑰花蕊上滲出的乳液，疙疙瘩瘩的桃樹枝上的干皮。

我們散步最多的就是離我們只有三百米的街心公園，里面有成片的樹木，像松樹、銀杏、桃樹、李樹、海棠、紫薇等幾十種樹，有片面積不大的歐洲式的草坪，那草修剪得特別漂亮。還有一條水面可容兩條大船并行的小河，河的兩岸長滿了蘆葦。因為環(huán)境好，有不少溜鳥的人把鳥籠掛在樹上，自己打拳或打牌。經(jīng)得鳥主人的同意，我妻子摸小鳥，小鳥啄她手心時，她大笑，驚叫。她喜歡摸小鳥軟和的翅膀下的羽毛，愛在面包塊的石子路上走來去走，體會石頭接觸腳底的感覺，還喜歡用臉去體會微風(fēng)下樹柄的抖動。有時，月季或玫瑰刺傷了她的手指，她不管手指，不停地說，月季的花朵像天鵝絨，你摸?；ò駡A球，摸起來，那么結(jié)實。這都快到秋末了吧。還開花。她只要心情好，就不放棄用自己獨(dú)特的方式去體會這個遺棄了她的世界。這是她最開心的時刻。她經(jīng)常能在公園坐三四個小時。這時，我就一個人跑跑步，看看人打牌，或聽一會兒附近樹林里的人唱京劇。買房子時，轉(zhuǎn)遍全城，她一下子就喜歡這里了。還曾開玩笑說，咱倆都屬于熱愛自然的人，如果你走不動了，我就推著你來。現(xiàn)在我們還沒老，我卻照顧她了。

公園里一般都是我們院的大人小孩，他們都很熱情，有時我不在，他們也帶著她到公園。我們?nèi)サ拇螖?shù)多了，就有不少人或小孩看，還聽，有小孩說，你看教授又給他瞎眼的妻子上課了?？靵砜囱剑€用手寫，怪好玩的。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強(qiáng)迫自己一定要堅持住，我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她卻沒了。她說手心痛，煩了，說她像林黛玉一樣，眼淚哭干了。起初我騙她，說國外有治這病的辦法了，不久就會傳到國內(nèi)，她聽到很高興，又開始讓我陪著她買衣服，到醫(yī)院去復(fù)查，看瘤子長大沒有。說實話，情況越來越不好，瘤子增大了不少，腰上又長了。我沒敢告訴她，她慢慢地，可能是因為疼痛，或者因為我不再提起，她也不再問，有時，一周半月都不愿意到公園，過去她可是每天都要我?guī)еド⒉降?。我呢，也懶了，想說的話也不想說了。久病床前無孝子，我雖還關(guān)心著她，可畢竟還有工作，單位要評職稱（你看我就因為沒有發(fā)表的論文，一直評不上正教授），同事間的明槍暗箭，兒子的工作及談女朋友及結(jié)婚裝修房子，還有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操心的事不少。還有，你想讓我把我們平常的話語一字字地寫到她手上，還有接觸的形形色色的萬物的形狀、色澤、名稱，還有人們對它們的喜好，一一寫在她手心上。真的，可難為了我。你知道，文字很難抵達(dá)事物的本質(zhì)。況且要用最簡潔的語言來準(zhǔn)確地描述美的自然，我總是意猶未盡。那時，我就想，她要能看見該多好呀。我最喜歡她描述眼中萬物了，她眼睛好著時，總喜歡讀張愛玲的小說，說張的語言機(jī)智而華采，所以，她常常語出警語，比如我說，你怎么走得那么慢？她會說，因為我身后掛著降落傘呢。我說你看那人真瘦，她看一眼，笑著說，瘦得像個薄片。所以，當(dāng)我一筆一畫地告訴她四季美色時，我就想流淚。她是那么的熱愛生活，老天爺為什么要剝奪這普通人都有的權(quán)利呢。她老問我，你說有一天，我會不會能看到世界呢，能不能聽到聲音呢？哪怕就一只眼睛，或就一只耳朵，行不行？如果這樣，我將干盡一切好事，幫助我遇到的任何人。她說到做到，我們到公園的湖里放過生，也給希望工程捐過款。可一切還是老樣子。十三年了呀。我前陣還上網(wǎng)，查看她此病有無好辦法。她說，只要把她的病治好，她做牛當(dāng)馬都愿意，她不想死，想好好活著，等著兒子娶媳婦，抱孫子。她還想好好地看電影、出國旅行呢。她說世界那么好，她怎么可能不去呢？你說，你每次聽到這話，你能不難過？真的，是石頭人，都會流淚的。

不好意思，我眼淚又出來了。謝謝，這紙巾真香，噢，優(yōu)選，我愛人也喜歡這牌子。她說這是原木做的。

你說我敏感，男人中不多見。是的，敏感的人適合搞藝術(shù)，但過起日子來，可就有些神經(jīng)質(zhì)了。比如我妻子，你讓她吃藥，本來是好心，她會說，你是不是嫌棄我了？我問她最近感覺怎么樣，她會說，你是不是盼著我早死，好娶年輕漂亮的進(jìn)門？你為她好，她會認(rèn)為你別有目的。你在她跟前吧，她說煩。你不在她跟前時，她又說你厭倦了她。所以有時，我左右為難。

她問得最多的當(dāng)然是她的病。

你說我病還能治好嗎？

能。

你騙我。

沒。

你在敷衍我。

你說我腿咋又痛了？會不會也長了該死的瘤子？

不會。

你對我不關(guān)心，你心里沒有我。

咱明天去醫(yī)院。

不去。你是不是厭倦我了？

沒有。

你就是厭倦我了，就是，你須說真話。你身上都有那些小妖精身上的香水味道了。

你又多想了。

你就是騙我，反正我又聾又瞎。

這樣的對話一天能說一百遍，無論白天，還是黑夜，有時她半夜突然把我拽起來，她沒時間概念，說，快，我不行了，我真的不想活了，疼死了。我給她按摩。我下手輕，她說我不用心；我下手重，她說我想早些害死她，好娶年輕姑娘進(jìn)門。

每每這時，我承認(rèn)，我真不想過了，可我捫心自問：你能丟下她嗎？假若得病的是你，你可能跟她的心境一樣，還可能有過之而無不及。她沒有錯，錯的是老天爺。這么一想，我就釋然多了。你這話說得好，人都同情得病者，其實也應(yīng)關(guān)心得病者家屬的心理健康。這話說得好，謝謝，你太理解人了，不愧是名校心理學(xué)的博士。做病人的家屬十三年，我一直想把我心中無數(shù)次想放棄想離家出走崩潰得想自殺的真實心理如實描述出來，可我寫一陣撕一陣，然后想與其這樣，還不如靜靜地抱著她，給她些許的安慰。這時，她會安靜得像個小貓，手摸著我的頭發(fā)，能躺好半天。當(dāng)然，她知道自己這樣不好，每發(fā)泄完了，她就會拿著掃把一遍遍地打掃房間，我家的地板一天有時能拖三五遍。有時，她會跪在地上，在桌子底下，角落里摸著擦，我也沒閑著。她擦到哪，我就給她在哪排除險情，一會兒挪插座，一會兒搬花盆。我不需她打掃衛(wèi)生時，我不在。我笑著說，我上班時，你休息。我下班時，你上班。的確在我下班時，她上班。她一會兒說，我吃藥了沒？一會兒又說，你看看，家里怎么多出來一個怪東西，不是你的小妖精的吧。我看書，寫論文，根本集中不了精力。我每次備課，都是在學(xué)校，家里，根本不可能。一個人沒了眼睛，她再能干，還會出錯的。比如，家里的東西不能隨意動，動了，她就會被絆倒，會誤吃。有次，兒子治腿痛的外用云南白藥氣霧劑順手跟他媽媽喝的口腔噴霧劑放在一起，我妻子誤服了，氣得她幾天不理我，說是我故意害她的。你長八張嘴也說不清，況且對方還聽不到。這樣的例子太多了。有次，她做飯，煤氣開了，灶卻沒點(diǎn)著火，她不知道，我聞到煤氣味，才制止了一場險情。所以，我就是家里的消防員，隨時準(zhǔn)備處置任何突發(fā)事件。

我跟她生活了二十多年，尚有厭煩之時，更何況年輕的兒子？

那天我兒子是晚上十二點(diǎn)回來的，喝了酒。他一回來，就開始踢椅子摔門?？隙ㄊ桥笥延纸o他氣受了。我本想跟他好好談?wù)?，可一看他那個樣子，想著明天是周日，再說。

明天給兒子做他最喜歡吃的紅燒排骨。妻子說。

好。

明天你跟兒子好好談?wù)?。要不，把我送到養(yǎng)老院去。

不行。我想起村里一個人把自己的傻弟弟送到養(yǎng)老院，第一個月去看，還能認(rèn)識人，哭著要回家。第二次，已經(jīng)不認(rèn)識人了。

要不就讓我死。我又想起村里一個人把自己得了小兒麻痹癥的兒子扔到了溝里。

你把我領(lǐng)到大街上，讓車撞了我，還能給你賠一筆錢，我也一了百了。

我在她手心寫道：夠了。

我把兒子叫到跟前，說，我給你說，你不能這樣，那是你媽，你不能這樣。

兒子說我知道，我理解，可我一輩子怎么辦？這已經(jīng)是第四個要跟我吹的了。

你才二十四歲，不急。

可我在家里一點(diǎn)意思也沒有。

你已經(jīng)成大人了，要跟爸爸一起擔(dān)起重?fù)?dān)。

爸，也許媽媽走了是最好的選擇。你看她疼痛時，生不如死，她那么要強(qiáng)，你看她疼時的樣子，就忍心？

不要胡說。生命對我們每個人只有一次，況且那是你媽。

與其生得沒尊嚴(yán)，不如死。

混賬。我打了兒子一個耳光。兒子一氣之下，走了。

我們的日子就這樣，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十三年就是這么過的。我有時好想跟人傾訴，可是你知道，我跟愛人的交流都須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太累了。再說，十三年她不上班，也不跟外界交往，社會上流行什么，她都一無所知。剛開始她還問，后來，啥都不關(guān)心了。

4

半月前，她還自殺過一次。

那天本來很高興。兒子在我再三勸說下，帶了一個終于喜歡他的女孩子到家來了。女孩子長得嘛，還說得過去，眉目算得上清秀，話不多，愛人問了許多問題，除過家庭、工作情況后，雙手摸了半天女孩的五官，說，長得不錯，皮膚也細(xì)膩。女孩說，謝謝阿姨。兒子忙給她說，給你說過多少遍了，我媽聽不見，看不見，你給她寫字。手心。寫慢點(diǎn)。用拼音或漢字。女孩好像還沒聽懂的樣子，怔怔地望著兒子。愛人把手就那么長長地伸著，兒子握過他媽媽的手，遞給那女孩。女孩終于握住愛人的手，寫起字來。她的手指染著銀亮色的指甲油，很長，且尖利。一定劃痛了愛人的手心，愛人臉哆嗦了一下，但她說，好好好。晚上在家吃飯。

愛人還是握著那女孩的手，說著她當(dāng)記者時的風(fēng)光，省報，首席記者，一次次的大事件、焦點(diǎn)新聞、獲范長江獎，這都是愛人常掛嘴邊的話，也是她人生最輝煌的篇章。可是女孩根本不在狀態(tài)，她一直求救地望著兒子。我說好了，你們?nèi)ネ姘桑腋銒寢屪鲲?。說著，我在愛人手心寫了個飯字，愛人馬上站了起來，說，好好好，我們?nèi)?zhǔn)備飯。

說到這里，我必須強(qiáng)調(diào)，我愛人是很自立的，做飯洗衣打掃衛(wèi)生，她什么都能干。說我照顧她，莫如說是我陪著她，替她長只眼睛而已。

今天做個紅燒魚、油燜對蝦、清炒西蘭花，再做個湯如何？

我握了一下她的手。

她悄悄低語說，你仔細(xì)考察下，我不怎么喜歡。她把我手都弄痛了，剛一洗魚，感覺火燒火燎的，你看看，是不是破了？

果然劃掉一層皮。我讓她一邊歇著，我來洗。

真的，我不喜歡，我聞到身上有股味兒，那味兒刺鼻得好像從下水道傳出的。如果香水廉價，還可原諒，經(jīng)濟(jì)狀況不好嘛。還證明沒有最基本的審美感覺。這是一。二呢，我生怕她再說出其他難聽的話來，便關(guān)上廚房門，愛人仍慢條斯理地切著菜說，她不會喜歡我的，你看她多狠，把我手都弄爛了，沒有愛心。這樣的人要不得。她在，就沒有我的活路呀，咱們總有老的一天，指靠誰呀？

我輕拍了下她的肩，制止她說下去?？山裉焖捳娑?，好長時間都沒這么多話了。她笑了，說，咱兒子，一米八的個子，濃眉大眼，體重七十公斤，又在高校工作，一定能找到更好的。不過，這個女孩能到我們家來，也算品質(zhì)不壞，咱就好好照待一番，讓他們分手。

我捏了一把她美麗而高挺的胸。

愛人手腳麻利，我要給她倒油遞鹽，她一把推開我說，你看著就是，每次做飯那么難吃。說著，熟練地開火，熟練地摸到灶臺上第二個瓶子，倒橄欖油，放蔥花、焯西蘭花。她說，配一個彩椒，紅綠有了，再加上白的蔥花，一定好看。

我在她身后看著她，說實話，她還是很有魅力的，一米六八的身材，豐乳、翹屁股，還有五官生動的臉。當(dāng)然，那眼睛現(xiàn)在戴著墨鏡。我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她的屁股。她打了我一下，說，快去洗高腳杯，咱們今天喝點(diǎn)紅酒。

起初，愛人生病時，我給她碟子里夾滿各種菜，被她生氣地制止了，她說這樣她都分不清是哪種滋味了。于是每次都是她給自己夾菜。

她一般都坐在餐桌靠里的位置。我坐上首，兒子坐她對面。這次呢，她讓我跟兒子坐在她的對面，也就是說那個女孩坐在了她旁邊。

她說，吃吧，不知合不合口味。說著，拿著公筷夾了一只對蝦，動作雖慢，還是準(zhǔn)確地落在了女孩的盤子里。女孩吃了一口，不住地說好吃，阿姨做的飯真好。我把此話告訴愛人，她高興地說，好吃就多吃，我最喜歡做飯了，當(dāng)然也是一個好吃的人。一個連飯都不愛做的女人，肯定不會生活。

愛人說，兒子話也不少，一直說著單位的事，女孩不時也插幾句。愛人可能是感覺到了，不再說話，吃得也少。在她起身時，滑了一跤，好在我一把扶住了。原來是女孩把蝦皮和魚刺弄到了地下。

吃完飯，我看電視，愛人在瑜伽墊子上開始鍛煉起來。她苗條的身體與她多年來堅持運(yùn)動分不開。雖然她聽不到音樂，但她憑著感覺一套做下來，也需四十分鐘。她常常說，我要是能聽見，或有一只眼睛看見這個世界，多好呀，那么美的云，那么香的花，還有我想看的那么多的書，每每她說到這些時，都要號啕大哭，然后一一歷數(shù)她沒害過人，沒做過壞事，為什么老天爺讓她得了這么個病，在她正是迷人的少婦時。她得病時，三十五歲。

愛人洗完澡，問我，那個姑娘還沒走？我望望兒子屋緊閉的門，告訴她走了吧。

愛人說，我明明聞到那股味道了，讓她走。說著，就朝兒子屋走，我快步上前，攔住她，把她拉回臥室，寫了三遍，她才說，不行呀，再大他也不懂事，不能好賴不分呀，這么一個俗貨，不配進(jìn)我們家門。

我怕兒子聽到，讓她小聲。她卻不，打開門，大叫兒子的名字，說，夜深了，送客。

兒子他們氣惱地走了。一夜未歸。

你說說，這樣的女孩，能要嗎？能要嗎？

我安慰她半天，我睡覺了，醒來時，發(fā)現(xiàn)她還沒有睡，一個人在黑夜中坐著，滿臉都是淚。兒子是第二天回來的，娘倆吵了一架，兒子就是喜歡那個姑娘，做媽的又堅決不同意。兒子說，你看不上人家，人家還瞧不起你這個又瞎又聾還挑剔的女人呢？好在，愛人聽不到，可這傷了我的心，我說，你住口，不能這樣說你媽。然后我又勸她兒子大了，由他去吧。

她哭著點(diǎn)點(diǎn)頭。誰知道，周一我還沒下班，鄰居老太太就給我打電話，說，她去看我愛人，才發(fā)現(xiàn)她割腕了。幸虧發(fā)現(xiàn)及時，搶救了過來。自這兩次事發(fā)后，我不讓兒子再氣他媽，說他年紀(jì)還小，給他和他母親一點(diǎn)時間，大家好好溝通。我呢，一下班就急著往家趕，盡量多陪她。

5

好，我直奔主題。我先說說事發(fā)那天，一點(diǎn)征兆都沒有。我上班一般都是中午回家。她沒得病前，我中午不回來，都在單位，一直到晚上下班。自從她病后，我每天中午都回家吃飯。她不讓我做飯，嫌我做得不好吃。這么多年了，她可以獨(dú)立生活，一點(diǎn)問題都沒有。她在家里，打掃衛(wèi)生、洗衣服，啥都不讓我干。我就干些她不能干的，比如買菜、換水、買電、帶她去打針、給她熬中藥、帶她出去散步。說到做飯，我剛開始可擔(dān)心了，每天回來，看著她做飯?？吹剿苁炀?，也不放心，老怕她忘記關(guān)煤氣呀，打翻開水鍋，拿反了切菜刀呀，整天都亂想，所以干脆我不再開車而每天騎車回家。也算鍛煉身體，你看我體形沒走樣，就是平常注意的結(jié)果。我的妻子也是，沒病時，每天都要稱體重，得病后，我也堅持給她看。她的身材你在照片也看到了，保持不錯。我家離單位不遠(yuǎn)，就半個小時。每天在路上，是我最幸福的時刻，我看著人來人往，特別是看到健康的女性，特別是跟我愛人年紀(jì)一般大的，都會多看幾眼。再看一個個男人，我總想，他們中會有幾個人像我一樣，愛人也得著病，心里充滿了跟我一樣的傷感。

那天中午她跟平時一樣，情緒平穩(wěn)，還跟我說真想到電影院走走。我說，周末我?guī)闳ィ蹅兺砩铣晕鞑?，我告訴她我們常去的雕刻時光改成了浪漫時光，現(xiàn)在品種更多了。我平時兩三周就帶她到商場買衣服、在飯店吃飯。對了，她還愛游泳，我經(jīng)常帶著她到我們門口不遠(yuǎn)的遠(yuǎn)望樓去游泳。我拉著她游，她不讓，我就在一邊保護(hù)著她，她在全場游得大家都叫好。當(dāng)大家知道她身體成那樣時，都很同情，也更欽佩她。她好虛榮，穿著漂亮，戴著墨鏡，不讓我在公眾場合往她手心寫字。我知道，她怕人知道她殘疾?，F(xiàn)在想起來，每到大商場買衣服，都很有意思。我給她挑中以后，讓她去試，我要覺得她穿著好，就把她的手握一下，不好，就把她手往下一放。我挑的衣服，她都喜歡。她說我就是她的眼睛。

到飯店，每次我都坐到她旁邊，給她點(diǎn)好她愛吃的西點(diǎn)，然后就一直默默地坐著。她會告訴我，她感覺到的世界。她說，餐廳里有綠植，有音樂，有成堆的年輕人，年輕人在電腦前寫東西。她說的是她過去印象中的，還是她感覺到的？我不問，只由著她慢慢地講。

誰知道我晚上回來時她已經(jīng)吃了安眠藥。吃得太多，兩瓶，我一直都不知道她怎么積攢了那么多藥。她當(dāng)時說睡不著，我就分別以好幾個人名義給她開了藥。還是鄰居告訴我的，下午我一直在單位給學(xué)生上了一下午課。對了，這是我從我的柜子發(fā)現(xiàn)的，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最下面的柜子，一個信袋里發(fā)現(xiàn)的，有日記、存折等，你看有什么可以參考的線索。

我不可能害她，但我有罪。真的，我請求你們逮捕我。事發(fā)后，我寫了好多天，她之所以自殺，而且是三次。我對她照顧不周，沒有設(shè)身處地地為她心靈溝通。兩次自殺，說明她已精神崩潰，我竟以為只要陪著她，讓她安全即可。我應(yīng)讓她學(xué)盲文，應(yīng)讓她跟朋友們交往；她一定覺察到我有婚外情了；兒子對她的冷漠。

她養(yǎng)的花花世界，她走過的草地，仍然在，它們在，她就在。我常常坐在草坪上，給她說話，我想她聽到，天國，總有許多的驚喜等待著我們吧。

書架前放著她喜愛的花瓶茶碗，我怕她打掃時不小心碰破了，想挪開，她說一切都不要動。她還笑著說，兒子小時，家里衣柜全是鏡子，來的人都說要小心，小孩會打破的。直到他長大，鏡子還是完整如初。說我不至于不如三四歲的孩子吧。你去我們家看看，書柜博古架上，她最珍愛的瓶瓶罐罐花花草草，仍如往常潔凈美麗。

她真的是一個完美主義者。

我給她提議找個保姆在家照顧她，她堅決反對，說家里有陌生人的氣息，她會窒息。我說我提前退休，她也不讓，她說一切都會正常運(yùn)轉(zhuǎn)的。為了這正常運(yùn)轉(zhuǎn)，她吃盡了苦頭，腿上、胳膊肘兒上都有傷，可她從不告訴我。

她喜歡藍(lán)，告訴我藍(lán)色顏料最早來自稀有的青金石，之后古埃及人開始使用硅、黃銅、堿、青檸煉成的埃及藍(lán)。也是世界最早誕生的合成顏料。在古埃及，藍(lán)色跟天空和神旨聯(lián)系在一起。她說埃及艷后的眼睛是藍(lán)色的，耶穌穿的是藍(lán)袍，圣母像是藍(lán)的，還有青花瓷、牛仔褲、她最愛的星空，皆是以藍(lán)為主。她喜歡藍(lán)色的衣服，說能聞見大海的味道。她說我聽覺和視覺沒了，可我的觸覺、味覺和嗅覺都還好，我還會說話，會走路，還不是廢物。

什么？你是問方琳？我的婚外戀？這個話題挺難堪的，那么，讓我想想，其實，我都已經(jīng)這樣了，也沒什么可以隱瞞的。自從那次后，我有一陣沒有跟方琳聯(lián)系，后來有一天，她情緒不好，我安慰她，不知怎么就發(fā)生了關(guān)系。給你說實話，我很害怕看我妻子的眼睛，那眼睛特別嚇人，它離你那么近，卻看不到你。更別說有激情了。所以，你知道她冰雪聰明，與我行夫妻之事時，會戴上墨鏡。整整十三年，我沒出差過一次，更沒旅行過。所以我渴望跟一個正常的女性在一起喝喝茶，聽聽音樂會，看看電影。起初源于孤獨(dú)，你想我整天面對著一些孩子，除了給他們講講文學(xué)史，講講一些人生道理外，我的孤獨(dú)，難過，都需要向人傾訴。我不是貶低方琳，而的確剛開始是這樣的初衷。后來，她就變成了我精神上的安慰者。不是狡辯，當(dāng)然也有美好的性愛，我不否認(rèn)。所以，會不會在跟妻子做愛時，有時敷衍，而她又恰好感覺到了？想到了死，這也是有可能的。

每次事后，我都洗得干干凈凈才回家，生怕她發(fā)現(xiàn)。她的鼻子真的比小狗的鼻子還靈。有一次，我感覺她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她說，我知道你有喜歡的女人，反正我是個廢人，你沒拋棄我，我就知足了。她說得輕松，我聽得卻膽顫心驚。半夜她常?？扌眩蛭?，罵我，咒我不得好死，然后又給我道歉。每次，我都發(fā)誓不再理方琳?？蛇^一陣，我又經(jīng)不住孤獨(dú)，于是又去跟方琳待一會兒。我一般出去，不超過兩個小時，我生怕她想喝水，恰好礦泉壺里沒水了，或她忘關(guān)煤氣，或一時想不開。我藏了刀、剪子，因為她說過，可我害怕她拿碗片割腕、怕她從陽臺上跳下去。可我怎么忘了安眠藥呢？我每次只給她一片呀，她積攢的，還是別人給的，我不得而知。

愛人走時，我兒子沒哭，他表現(xiàn)得很是冷淡。愛人遺體送到太平間后，第二天要火化。我跟他一起去布置告別現(xiàn)場，我們還吵了一架。

他不讓通知朋友和親屬。其實在這個城市，我們除了朋友，沒有親人。愛人家在外地，父母去世了，有個哥哥，在農(nóng)村種地，來去也不方便。我告訴他了，他說，家里蘋果剛熟，要摘蘋果，要聯(lián)系果農(nóng)買，時機(jī)耽誤不得。朋友嘛，我有些，但我起初就跟你說過，來往也不多。愛人過去有不少朋友，得病后，常來常往的也就三兩個，后來來往得更少了?？晌覍W(xué)生同事多，他們都知道愛人的情況，再說，愛人畢竟曾是省報著名報人，在我們這個城市，還是有一定聲譽(yù)的。所以，我不想讓她太冷清地走。兒子說，你應(yīng)遵照媽媽的想法，讓她安靜地走。我起初以為兒子怕麻煩，所以生了他的氣，說，如果他嫌煩，不去好了。兒子這時忽然哭了。得知他媽媽去世，他沒有哭，可這時卻為這么一件事哭個不停。我沒理他，還是決定通知愛人的單位和我的同事們。兒子最后沒再反對，說，那靈堂由他來布置，我看著他哭紅了眼睛，便依了他。

兒子沒像一般人在愛人遺體旁放那些該死的紙花，而是放了一圈鮮花，花是他挑的，百合。音樂本來我想放哀樂，兒子堅持要放《藍(lán)色多瑙河》?？吹剿簧鷼饬耍乙惨懒怂?。

我給愛人穿的是她最喜歡的駝色羊絨大衣，白色高領(lǐng)羊絨毛衣，她喜歡的黑色西褲。

來了二三百人，我沒想到愛人離開工作崗位十三年了，人緣還這么好。隨靈車走時，我知道兒子害怕，讓他隨同事車后來。兒子卻搶我之先坐到靈車上，一再地跟殯儀館人商量，能否第一爐燒了，說加錢都行，只要第一爐。因為他媽媽愛干凈。

在等待骨灰時，兒子跟我說，我并非不愛媽媽，如果我們痛哭，媽媽會高興嗎？她在天堂沒有了痛苦，看著咱們一家人高高興興地生活著，她一定也是快樂的。

我有時生我兒子的氣，可我理解他。他十五歲時，他媽媽得了病，他的學(xué)習(xí)從年級第一名成了最后一名。性格也從原來那個充滿愛心的陽光少年變得自卑而敏感，生怕同學(xué)笑他。不讓同學(xué)到家里來，也不去同學(xué)家，在學(xué)校獨(dú)來獨(dú)往。初中上的是市重點(diǎn)中學(xué)，后來只上了一所普通的高中。能在我供職的大學(xué)找到一個行政工作，還是學(xué)校照顧的。

他媽走了后，我做飯，他也不好好吃，總說難吃。有天，他想吃餃子，我和餡，他包。這是我第一次自己動手做餃子。愛人在時，她不讓我插手。雖然看愛人做了很多次，可真要做，還是手生。和面，倒水，感覺面多，又加水，面又成軟的了，再倒。結(jié)果，面和多了。做餃子時，剁了半天肉，我胳膊都酸了，有些肉還是一串。兒子包得也爛糟糟的。餃子上沾著白菜不說，底也漏包了。兒子說是我皮搟得太薄。我嫌他放得餡多，沒包住。一直折騰了兩個小時，我們終于吃上了平常大家最愛吃的白菜大肉水餃。可是餃子一點(diǎn)都不好吃，很多餡都流進(jìn)了湯里，皮又厚，吃得索然無味。兒子忽然說，我媽包的餃子好吃，再也吃不到她包的餃子了。他說著，哭了。我的眼角也濕了。我們父子倆吃完這頓難吃的餃子，又把湯也喝凈，也算聽了愛人的話，她說吃餃子喝面湯，原湯化原食。

她在時，不覺得，她才走了一周，我就發(fā)現(xiàn)家里四處充滿了灰塵，更別說桌下床底。我才知道沒有她，日子一天天好難打發(fā)。昨天下雨，好冷呀，屋子里還沒供暖，如果我愛人在，她就會給我懷里塞個熱水袋。我坐在沒有她的冰涼的被窩里，讀著白居易那首《夜雨》，心更像浸在了寒冰里：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yuǎn)遠(yuǎn)鄉(xiāng)。

我有所感事，結(jié)在深深腸。

鄉(xiāng)遠(yuǎn)去不得，無日不瞻望。

腸解深不得，無夕不思量。

況此殘燈夜，獨(dú)宿在空堂。

秋天殊未曉，風(fēng)雨正蒼蒼，

不學(xué)頭陀法，前心安可忘。

6

我跟方琳接觸多了，單位不少人都認(rèn)為我給妻子吃了安眠藥，還有人說是我跟方琳的事逼死了方蘋，議論山大。我估計你們這次來調(diào)查，就是有人告發(fā)的吧。我大概能猜出是誰，不過我不想追究，各人有各人的目的，還是與人為善吧。大學(xué)里，學(xué)文學(xué)的女學(xué)生多，你問我有沒有女學(xué)生喜歡我？當(dāng)然有了，不過，我對女孩子只欣賞，從沒想占有，主要是有代溝，你看，我是一個老派人，還是對跟自己年紀(jì)差不多的女人更對路子，比如說方琳，就很會關(guān)心人，又能談得來。

我跟方琳在一起，我兒子沒有反對。在我一個人每天孤零零地過日子時，他還勸我說，爸爸，你跟方阿姨結(jié)婚吧，你們就在家住，你看你頭上都有白發(fā)了，該過幾年舒心日子了。

終于我不再喝中藥，不再陪妻散步，也不再給她手心一遍遍地寫字。我過起了單身漢日子。跟方琳一起看電影，一起聽音樂會，有時，也住在她家里。我從來沒有把她帶到我家里來。為什么？給你說實話，我總感覺妻子一直在，在家里每個角落。看到精致的花瓶，我想起了她；看到她讀過的書，我也想起了她；看到一柜子的衣服，我又想起了她。方琳沒提出過到我家。她家房子小，兩室一廳，但很溫馨。她跟愛人離了婚，也沒孩子，又跟我在一個單位，我們很能聊得來。有幾天我過得很高興，可常常在晚上，我睡著時，會忽然拉著她的手寫字。她一下子恐懼地推開了我。

我們相處不到一月，她說咱們還是分手吧。你的心里只有你的妻子，你還活在她的世界里，有時讓我很恐懼。

我不怪方琳，她陪了我五年，沒有她我不知我還能不能有愛心照顧我的妻子，還能跟她過下去。

你應(yīng)該看了我妻子留的本子，我沒看，她是封著的，因為她不是寫給我的，我拆了，就屬不道德，侵犯個人隱私。寫了什么，我當(dāng)然有興趣，但如果你不告訴我，我無權(quán)過問。我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們應(yīng)當(dāng)尊重她。

你說她所寫的不能證明她想自殺，她一會兒想死，一會兒又不想死，因為被害人看不見，是摸著寫的，有的地方三五十個字都重疊在了一起，根本看不清內(nèi)容。有些地方又空了很多，還有墨汁涂黑的地方，但無論怎么說，我們還沒有充分的證據(jù)來證明被害人是自殺的。

說到她寫字，我怕她遺忘了字，會跟我失去唯一的聯(lián)系，我給她本子，還給她買了一把小米尺，讓她左手扶尺子，右手寫字，就不會串行了，估計尺子掉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明白，你們要調(diào)查我兒子、方琳、鄰居，我反對也不起作用，盡管調(diào)查，最后給我事實即可。你認(rèn)為是我給我妻子吃的藥，可我一直在學(xué)校。這可以在我的學(xué)生、我們大院門衛(wèi)等多人處調(diào)查。如果說是我中午回家作的案，我鄰居三點(diǎn)去我家時，我妻子還在家拖地呢。

她是我的妻子，害死她，我一個人活著有什么意義？再說，我下得手嗎？我們應(yīng)相信人，社會現(xiàn)缺乏的就是彼此信任。你想，如果不信任，那么我懷疑是我鄰居所為，因為她有我家鑰匙。她有什么動機(jī)？我妻子死后，她掙不到錢?；蛘咚锿胰嘶蛲饷娴娜耍霌尳傥覀兗?？可我家什么都沒丟。那么會不會還有另外的可能？比如有小偷進(jìn)來？我家住在十層，除了蜘蛛人，一般沒人能上得來。可如果是我妻子開的門呢？這個可能是有的，我妻子經(jīng)常告訴我她能聽到各種聲音，比如有人敲門，陌生人呼叫她，鬼魂看著她。那么她在幻覺下，會不會開了門，恰好此時小偷進(jìn)來呢？可又不可能了，我家的存折我妻子不知道，小偷害了她沒用呀。

我倒覺得，她的親人和朋友間接地害了她。她哥哥一直跟我們來往密切，因為他家在農(nóng)村，前幾年生活緊張，我們沒少救濟(jì)他。買果樹苗錢還是她給的。自從她病后，哥哥連個電話都沒打。去世后，也沒來。還有跟她好的朋友、同事起初還來看她，后來，就一個個都不來了。這些人里包括她最好的閨密、或者情人。我親耳聽到她最好的伙伴建議我把她送到養(yǎng)老院去，說，憑我的條件，完全可以找到更好的。這個更好的她沒明說，可是從她經(jīng)常給我打電話，約我看電影的舉動看，她對我是有好感的。那么這些暗流，我妻子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或者察覺到呢？所以，如果說我妻子自殺有客觀因素，他們也要負(fù)間接責(zé)任。當(dāng)然我清楚，我是她最親的人，她最后拒絕跟我交流，一定是對我失望了，我責(zé)任最大。放在任何時候，我毫不否認(rèn)。最近，電視劇《好大一家人》反響很強(qiáng)烈，與我跟愛人的故事有驚人的相似，我跟男主人公一樣，精心地照顧著妻子十三年，可他那妻子是植物人，沒反應(yīng)，又有一個自私又開明的丈母娘，還遇上一位漂亮的開豪車住大房開服裝店的女老板，他結(jié)婚，帶著一家老小住在人家家里，小日子過得不錯。即便妻子醒過來了，他已娶了漂亮又富有的女老板，誰奈他何。況且離婚再娶還是丈母娘的主意?？赡鞘请娨晞?，咱老百姓的日子，還得腳踏實地地過，不是嘛。

你懷疑我兒子，更不可能，他在外地出差，這有同事可以作證?？捎袥]有可能他偷跑回來作了案后，再回去？顯然更不可能。但就像你說的，他有作案的動機(jī)，因為媽媽不同意他的婚事，還有，他曾經(jīng)流露出媽媽與其痛苦地活著，不如安靜地去?？蛇@仍然不能確定他就一定害死了他媽媽。他要進(jìn)大門，進(jìn)單元門，進(jìn)家門，從門衛(wèi)，鄰居，或者院中任何一個人，都可能發(fā)現(xiàn)。對了，還有我們院子和樓道里都有監(jiān)控器，你可以調(diào)出來查看。

你說方琳？那更是笑話。她如果有此意，我妻子第一次自殺，她就不會阻擋。還有，她根本連我家在哪，都不和道，還有她怎么進(jìn)我家的門？如果我倆串通，那更是沒邊，我們已經(jīng)好了，還用得著害我妻子嗎？況且她沒有那么愛我。

所以一個人認(rèn)知過程是由恰當(dāng)?shù)木_性與肆意的曲解兩部分組成的。

最后我想說的是人是復(fù)雜的。我是講文學(xué)的，文學(xué)是人學(xué)，對吧，所以，人的秘密我還是多少了解一些。

《看不見的城市》你看過不？有看不見的城市，就有看不見的人生，一個人自己為自己講述自己的故事，隨著心情的不同，人生階段的不同，對同一件事她也會給出不同的答案。比如，你坐在我對面，專心地聽時，我講述時心情就極為振奮，盡量不遺漏任何一個我認(rèn)為有價值的細(xì)節(jié)；但當(dāng)你出現(xiàn)倦怠情緒時，我的語速就會變快，想著盡快地結(jié)束談話。讀書需要好的讀者，你看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不知你讀了沒，不過你不是學(xué)文學(xué)的，但看些小說還是很有意思的。《白象似的群山》海明威寫了不到五頁字，約四五千字，可是著名作者昆德納解讀就花了十頁字，這就是好小說的魅力，也是優(yōu)秀的讀者。所以，我說了這么多，源于你是一個優(yōu)秀的聽眾。影響人情緒的因素可能是偉大的思想或者行動，也可能只是一個小小的眼神或者手勢。不管是什么，事物其實都是受偶然性左右的。比如我妻子得病，就是偶然，我跟你認(rèn)識，也是偶然，可就是因為這些偶然，就會發(fā)生質(zhì)的變化。人生充滿了不確定性。比如今天是你找我了解情況，你提的問題很感性，因為你是一個敏感的女性，你注意我的表情、衣飾，我布滿血絲的眼睛，以及我講話時的語速。相信我跟你說的是真話，可換成另外的人，就兩樣了。比如那個自以為自己掌握著天下真理的禿頭法官，他看我時，那眼神，就像刀子，還有他不停地把兩邊的頭發(fā)往光光的頭皮蓋。禿頭不要緊，老天爺給的嘛，我受不了的是他不停地?fù)割^發(fā)，頭屑四處亂飛，落得滿肩膀都是，讓我惡心。還有那個長著一副開棺材鋪臉的中年女人，我不是以貌取人，關(guān)鍵是她一看到我，好像我欠她的賬，滿臉的不耐煩，不停地敲著桌子，還東張西望個不停。一開口，就指定我害死了妻子，讓我說我為什么忘恩負(fù)義。也許她因自己的遭際，就認(rèn)定天下的男人沒一個好人。如此偏頗之人，我怎可能跟他們交心？即便他們用手中的權(quán)力動刑，我也會一言不發(fā)。他們竟認(rèn)定我是做賊心虛，我不辯解，只閉眼拒聽，如我妻子，屏蔽這個忽視她的世界。

以完美和無限的星空為藍(lán)圖的城市永遠(yuǎn)不可能建成，就如理想的愛人，同樣找不到。堅決與你離婚的人可能并不是當(dāng)初堅決和你要結(jié)婚的人。

我妻子嫉妒那些能看見和聽見的人，當(dāng)然更妒忌那些她自認(rèn)為是我的小妖精的學(xué)生們。她說某某偷情，某某某貪污公款，某某某賣假藥當(dāng)人販子干傷天害理的事，為啥老天沒報應(yīng)他們。有時，她還說真想讓你也得這樣的病，這樣咱們就可以一起去死。這些想法我都能理解，我們不能因為人內(nèi)心有自私的想法，就剝奪她活著的權(quán)利，對不對？我妻子太敏感，腦子里一定有各種思緒，特別是去世前，她說話很少，也不讓我跟她說話，我不知道她都想些什么，有時，她就一直不停地寫，就是寫在你拿的那個日記本里，日記本我記得，還帶著一把小黃鎖。

我們結(jié)婚二十多年，我了解她，特別是深深地理解生病后絕望的她?？墒亲詮乃吆螅乙槐橛忠槐榈貑栕约?，我真的了解她嗎？了解她所有的需求嗎？我有沒有在她激情飽滿時，表現(xiàn)出麻木、冷漠，使她傷心，乃至絕望?？赡芄治覇幔吭噯?，如果你的丈夫和男朋友得了此病，你會照顧他十三年嗎？你會如我一樣，不盼著他解脫嗎？十三年來，咱們的國家和我們生活的這個城市發(fā)生了多大的變化？去除農(nóng)業(yè)稅 、汶川地震、 北京奧運(yùn)會 、世博會、 世園會、網(wǎng)絡(luò)進(jìn)入家庭、快遞小哥、共享單車、網(wǎng)絡(luò)、博客、微博，微信，等等。我家呢，兒子上大學(xué)，有了女朋友。我個人上也從一個年富力強(qiáng)的老師漸入中年。雖然我每天都跟她講，但是必竟太有限。

文學(xué)史我可以從春秋戰(zhàn)國一直講到當(dāng)代，可我很難給你講清我妻子對生活的迷戀，更難畫出她內(nèi)心真實的軌跡。

同樣一個人，有些人看到她的美，有的可能看到她的自私，還有人可能看到她的溫情。因為這是注視者的情緒，或者是因注視者的文化，及他對她的態(tài)度而變化。我妻子得病十三年，在最不幸的境況之下，還頑強(qiáng)地活下去，我就認(rèn)為她是美的，短暫的一生也算如火如荼。

我愛我的妻子，如果她不得病多好。而美麗的你，不知哪，跟她神似。長相？不對，也許是眼睛，對了，一定是眼睛。包法利夫人的眼睛在陰影下是黑色的，在陽光下是棕色的，所以我被她征服了。而我妻子得病前眼睛跟你一樣，或者說跟包法利夫人，都讓人心蕩神移。你看，我的職業(yè)病又犯了，好像我還站在講臺上。好了，說了這么多，我看你也累了，我也說完了，女人不要太累。我最見不得女人受累。不是我貧，算憐花惜玉吧。學(xué)文學(xué)的人嘛，不敏感，怎么在語詞中穿行？

我能想起的都說了，你們把我關(guān)起來吧，最好讓我跟她去作伴。反正我現(xiàn)在也廓然無累了，兒子結(jié)了婚，我在哪，都一個人。不過，我有事干，我要整理她留下的文稿，有多一半都是她摸著本子寫的，這也許是我真正走進(jìn)她內(nèi)心世界的更好的通道。

不覺間，我一口氣給你講了整整五個小時，天已黃昏，你也該下班了。最后，我再告訴你一件事，這事我誰都沒告訴。我愛人走后，我家的小桶突然好端端破裂。 我前面說過，我愛人有潔癖，經(jīng)常提著水桶拖地。得病后，我怕她提著大桶不方便，就買了一只上面有藍(lán)精靈的小桶讓她提著，慢慢拖?，F(xiàn)在小桶不在了，我相信是愛人騎著它飛走了。你信嗎？漂亮的法官。

補(bǔ) 記

省知名女記者羅娜案再度引起關(guān)注

本報訊 羅青報道 近期，本已定案的知名女記者羅娜自殺案再次引各方關(guān)注。

三個月前，省報知名記者羅娜死在家中，有關(guān)部門多方調(diào)查取證，確認(rèn)羅娜生病多年，系自殺，原由是長期病痛所致。近期，省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她丈夫收集整理的她作品集《我心依舊》，序言是她兒子寫的，詳述母親生病種種細(xì)節(jié)，情真意切，甚是感人。可前不久被害人的丈夫某大學(xué)教授歐陽明與負(fù)責(zé)本案的法官林雨蒙突然成雙入對出入公眾視野，兩個人的親昵行為使平息許久的此案再掀波瀾。詳請有關(guān)部門正在調(diào)查中。

（摘自12月20日《新河晚報》）

責(zé)任編輯 劉 妍

文清麗：陜西長武人。曾在《中國作家》《青年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小說界》等全國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作品400余萬字，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出版有散文集《瞳孔·灣·湖》《月子》《愛情總是背對著我》，小說集《紙夢》《回望青春》，長篇非虛構(gòu)《渭北一家人》。現(xiàn)供職于《解放軍文藝》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