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葹
追求思想自由 堅持獨立研究
——深切緬懷夏禹龍老師
沈葹
沈葹教授為悼念夏禹龍先生所書
噩耗傳來,夏師禹龍先生離我們而去,不禁泫然傷感!在我的印象里,夏老師是一位擅長哲學思考,既熱情開朗又謙虛平易的可敬長者。自與夏老師相識以來,我一直對他敬同師尊;從一開始我就稱其為“夏老師”,這并非不經(jīng)意的泛泛稱呼,而是實實在在的師生之“師”的意思。
我自復旦大學畢業(yè)后分配至上海科技出版社工作,1974年夏老師被調任到上海市出版局下屬的所謂出版革命組的科技(分)組擔任工科書的一般編輯工作。當時聽人說,他原來在市委宣傳部擔任要職,來科技組當編輯似有被貶之意;但他的神情泰然自若,看不出有一點沮喪之態(tài)。他與科技組內眾同事全都坦誠相處,對我這個從五七干校鍛煉后返城、剛剛接觸業(yè)務不久的小編輯(實為小學徒)也是一見如故、平等待之??萍冀M時而有一些須由編輯自己動筆的寫作任務,夏老師和我往往被組領導委派承擔,于是就共事得多了,彼此也了解得多了;我對夏老師的人品和學識肅然起敬,雖然專業(yè)不同,卻對他如同對本專業(yè)老師一樣的尊重。
夏老師后來較長時間擔任上海社會科學院的主要領導職務,之前曾在上海人民出版社當過哲學編輯室主任,又從1980年起在其參與創(chuàng)建的上??茖W學研究所兼任副所長。他是一位十分著名的社會科學學者,特別是對政治經(jīng)濟理論和哲學理論頗有深入研究,除了撰寫過許多有突出造詣的政治經(jīng)濟理論著作外,也作過一系列關于馬克思主義哲學以至科學哲學、軟科學和科學學等方面的獨到撰述;他可謂中國科學學和領導科學的重要開拓者之一。夏老師說過:“我的研究雖然也配合形勢,但它是獨立的學術研究?!钡拇_,夏老師堪稱真正的學者,畢生追求思想之自由、專心致志于中國政治經(jīng)濟理論和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獨立研究。我跟先父曾經(jīng)談起夏老師,老人家說這樣的秉性和研究風格對于從事政治理論工作而言,乃是相當難能可貴的。
我是搞理論物理的,所以本文著重就夏老師在科學哲學方面對我的指教,記述一些相關的點滴往事。或許出于父親和恩師盧鶴紱先生的長期教導,也由于受了夏老師的影響,我在進行相對論以及量子理論等領域的專業(yè)研究和專業(yè)教學的同時,還注重理論物理的方法論探討。當年在科技組時,夏老師曾主動與我討論過愛因斯坦創(chuàng)建相對論時所聯(lián)系到的哲學思想;他離開科技組后在其所做的一次以科學哲學為主題的報告中專門論述了相對論的前提假設和科學推論,從而使我感覺到這位哲學家對自然科學的濃厚興趣和積極思考,他確實知識淵博、善于哲理思辨。與夏老師的交往促使我進一步精讀了《自然辯證法》《唯物主義和經(jīng)驗批判主義》等哲學名著。幾年后《科學畫報》編輯部約我寫“相對論淺說”連載文章,夏老師告誡我一定要把相對論的基本思想及其科學哲學意義寫清楚。他見我對科學哲學的學習和研究漸見起色,介紹我認識了李寶恒先生。李先生正在主編《自然辯證法通訊》,讓我參與了少許涉及物理學的編輯工作。大概是20世紀80年代初,《通訊》編輯部憑倚國家科委在桂林召開了一次“粒子物理基本思想研討會”,李先生讓我也參加了會議,并要我寫一篇報道文章,刊載在《通訊》上。我請教夏老師,他說:不要寫成純粹的會議報道;我受到啟發(fā),于是用夾敘夾議的形式,既報道了研討會的概況,又比較詳盡地論說了粒子物理的科學思想和研究方法。
夏老師是《世界科學》的主編,他出于對該雜志性質的考慮,并也誠懇地為了對我理論物理研究、教學工作有所助益起見,鼓勵我為該雜志多寫一些自然科學的進展、科學理論創(chuàng)造的哲學思想基礎以及方法論探討等題材的文章;夏老師的誠意敦促和編輯部江世亮、朱澤民等先生的大力支持,幾十年來,我一直是《世界科學》的忠誠讀者和認真撰稿人,所撰文章內容中占比例最高的就是夏老師所建議和敦促我涉足的科學哲學領域里所獲得的認識和體會。因此,夏老師可謂我治學生涯的一位熱心指路人,他的適當點撥使我終身受益??茖W美學是科學哲學的升華,在探討理論物理方法論的過程中,我因領略相對論和量子理論之美學意蘊而感到愉悅。這種醉心的快感融入撰述之中,故而在為《世界科學》撰寫的理論物理之哲學討論的系列文章里,都反映了濃重的擷美心理、集聚了分量不菲的論美言辭。這些文章經(jīng)過修改和補充,結集為《美哉物理》一書出版;所幸者,夏老師欣然為其作序。他的點睛之筆,為拙著明顯地添彩增色(縱然,我在書中所畫之“龍”并不很像樣)。我由衷感激夏老師一貫以來對我的提攜和幫助。
就我所知,夏老師關于科學哲學研討、即關于自然科學基礎理論研究及其哲學討論的主要觀點,或可歸結為三個方面:其一,我國“必須進行高水平的基礎科學理論研究”,“才能有效地趕上科技發(fā)達的先進國家”;搞好基礎研究,尤其必須提倡創(chuàng)新??蒲泄ぷ鳎ㄌ貏e是基礎理論研究工作)的有價值創(chuàng)新,“不是依靠政府的指令,更非憑借功利主義刺激,而是源之于研究者強烈的科學興趣以及對于創(chuàng)新應當持有的嚴謹態(tài)度”。(所以,夏老師對既富有創(chuàng)新精神,又嚴謹踏實地進行探索和研究的科學家,諸如丁肇中等,是倍加贊譽的。)其二,自然科學基礎理論研究需要結合以對其哲學涵義和科學方法論的探討。具體言之,凡優(yōu)秀的科學家,往往是高明的哲學家,牛頓、愛因斯坦便是典型的例子;前者的思想觀念和研究方法帶有機械論哲學色彩,故牛頓力學屬于機械論科學范疇,而愛因斯坦從觀念到方法都突破了機械論哲學的羈絆,才得以創(chuàng)建了更符合自然辯證法精髓的相對論。(夏老師與我關于牛頓和愛因斯坦的一次討論,集中反映了他對科學哲學研討之重大作用的深刻認識。)其三,要將科學哲學研討進一步延拓為對自然科學理論之美學意蘊的精深探究。因為科學探索真理,即“科學追求真”,同時“對美的熱烈向往大有助益于對真的追求”;實際上,在創(chuàng)建新的科學理論時,“對美的向往,既是提出理論假設的主要動力之一,又為形成理論假設的具體論述提供重要的靈感和啟迪”。并且,“要倡導基礎理論研究,就要在保證研究者得到適當?shù)耐獠课镔|報酬之外,增添其內部的精神報酬;這內部的精神報酬就是指探究科學基礎理論之美學意蘊所嘗到的心靈愉悅”。所以,“許多有成就的基礎理論研究者都重視內部的精神報酬,把美的向往與真的追求有機地結合起來”。
其實,上述這些觀點雖然是針對科學哲學而論的,但在夏老師本人的主要研究領域,即其政治經(jīng)濟理論的研究工作中,也常常顯示出他對馬克思主義哲學基本觀念的精湛理解和進行理論研究的創(chuàng)新精神。例如,夏老師與其諸同事提出通過技術的梯度轉移以發(fā)展區(qū)域經(jīng)濟的理論,后經(jīng)充實和完善,一般就稱之為經(jīng)濟梯度發(fā)展理論。這個理論是強烈創(chuàng)新意識的結晶,在國內,尤其在經(jīng)濟學界引起較大反響,我堂兄是經(jīng)濟學家,對此頗有好評。夏老師作為我國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研究者,要求自己必須有創(chuàng)新見解;他在其不少研究項目里都有開創(chuàng)性貢獻。他指出:當今的馬克思主義研究也應當、或者說更應當注重基礎理論,即“不僅要重視自然科學的、科技的創(chuàng)新,更要注重制度創(chuàng)新;而只有理論自信,才能建立制度自信和遠大理想”。這實在是一個十分精辟的論斷,唯有追求思想自由、堅持獨立研究的政治理論工作者,才能做出如此膽識過人的結論。
夏老師雖然成就卓著,然而待人總是非常謙遜。且舉一兩個我親身經(jīng)歷中的事例說明之。1979年,夏老師與其他領導和學者籌建科學學研究所,他熱情地推薦我進該所從事軟科學研究。與此同時,有一位已調往國家科委的長者,卻想薦我到北京工作;而本專業(yè)導師盧鶴紱先生等則認為我可調往高校的理論物理教研室。于是,我考慮后對夏老師說:盧先生要我“還是專業(yè)歸隊,去高校專修物理理論吧”;夏老師聽了毫不介意、無些許不悅之色,并說:“盧先生考慮得很有道理,搞理論物理可能對你更合適。”他的謙虛態(tài)度以及替人著想的善意和大度,表現(xiàn)出為人的厚道,令我至今不忘。而在合作撰寫文章時,對于署名之先后,夏老師亦一點都不在乎。例如由他主編的《科林小史》一書,其中有一篇是寫麥克斯韋創(chuàng)建電磁場理論的,由夏老師和我合撰,按撰作比重理當我的署名在后,書出版前該文先在報刊上登載時,正是這樣的署名次序;可是待到書出版,發(fā)現(xiàn)責任編輯誤倒了署名次序,使我猶感不安,而夏老師對此毫不在意。由這件小事又覺察到他的豁達大度。
在科學學研究所里,夏老師等四位學者有“四君子”之稱。我祗認識夏老師,他可真是有君子風度,襟懷坦白、磊落光明,為學界所推崇。本文中所載的兩幅字乃十數(shù)日之前所寫,聊表對夏老師的景仰和緬懷之情。
(本文作者為同濟大學物理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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