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德芳
我小的時候父親在牛欄山鎮(zhèn)開了一家百貨店,我的童年是在那里度過的。我家坐落在街中心路東,是一套晚清的四合院,格局是前店后宅,上房住人,西廂房是庫房,南房是廚房兼飯廳;因古鎮(zhèn)的大街是南北走向,東廂房就成了門店,面西而開。
牛欄山是京北重鎮(zhèn),已有幾百年的歷史,寬闊清澈的潮白河,像一條晶瑩的玉帶,從鎮(zhèn)東流過。鎮(zhèn)北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葦塘濕地。鎮(zhèn)上商店、飯館、旅店,鱗次櫛比。鎮(zhèn)中有著名的古燒鍋(酒廠),有北京名校牛欄山一中,古鎮(zhèn)還與平、密、懷、昌四縣交界。京承鐵路、京密公路穿鎮(zhèn)而過,交通便利,使它成為附近各縣百姓物資交流和文化活動中心。
轉眼五十多年過去了,許多童年的趣事,還在心頭縈繞。那些親切熟悉的容貌,他們的一顰一笑,那讓人懷念難忘的場景,還歷歷在目。
古鎮(zhèn)逢雙是集日,每到這天,從鎮(zhèn)北的十字路口,往南一直出南門,幾里長的大街上,人頭攢動,摩肩接踵。賣五谷雜糧的、賣瓜果蔬菜的、賣雞鴨豬羊的、賣魚蝦龜蟹的、賣鋤鎬鐵鍬的,吃的用的應有盡有。我小時喜歡看熱鬧,母親常提著籃子,領著我在人群中擠來擠去,買些新鮮蔬菜和水果。出了南門路西,是一個寬闊的大牲畜交易市場。各種顏色大大小小的騾馬牛驢,擠滿了市場。牲畜的吼叫聲,買賣雙方對牲口的牙口兒、毛色、個頭,品頭論足,討價還價聲,還有伶牙俐齒說大牙的,買賣雙方中間人的調解聲,不絕于耳,人聲鼎沸。我小時候喜歡看駿馬,因此常和小伙伴到這里看熱鬧。一玩就是半天,直到肚子餓了,才想起回家。
緊鄰牛欄山的東北,有個史家口村,就坐落在潮白河西岸。村里有很多漁民,常年以打魚為生,當年潮白河盛產(chǎn)一種金鯉魚,在京津一帶非常有名。因魚全身金黃、光亮、故稱金鯉魚。也叫金翅金鱗大鯉魚。以肉質鮮嫩細膩而聞名,引得喜歡嘗鮮的美食家們慕名而來。漁民打完魚后,就趕緊運到鎮(zhèn)上來出售。在鎮(zhèn)中的十字路口一順兒擺著十幾個大木盆,里面全是鮮活的金鯉魚。我常常蹲在大木盆旁,入神地看著漂亮的金鯉魚在木盆里游來游去,舍不得離開。
有時母親也會買兩條,父親只要看見母親買了魚,就會趕緊到鎮(zhèn)東的老燒鍋打上二斤凈流(剛蒸餾出來沒有經(jīng)過勾兌的酒)。等父親買回酒后,母親就把清香四溢的紅燒金鯉魚端上了桌。只見魚的兩鰓還在一張一合地翕動,魚身上澆著蔥絲、胡蘿卜絲、香菜葉,紅白綠相間,漂亮極了,不要說吃,看一眼都會令人垂涎欲滴。如果用潮白河的水烹調,屬原汁原味兒,味道就更好了。我見金鯉魚上桌,早已忍耐不住,大聲喊叫:“我要吃金鯉魚!我要吃金鯉魚!”父親端起酒杯,深深地喝了一口,看到母親要給我夾魚,忙用筷子擋?。骸奥?,不喝酒,不讓吃魚!”說完用筷子在酒杯里蘸了一下,把筷子頭送進我嘴里,看到我辣得用小手捂著嘴,眼淚都流出來了。父親哈哈大笑。母親責怪地瞪他一眼,笑著說:“二唬!看你把孩子辣的。”說完,趕緊把一塊魚送進我嘴里。我現(xiàn)在喜歡喝酒,可能就是當年父親慣的,可惜再也吃不到當年的金鯉魚了。
從鎮(zhèn)中心的十字路口往東,走幾百米,有一座白石橋,路南就是大名鼎鼎的牛欄山老燒鍋了。牛欄山燒鍋古稱安樂燒鍋,始建于清朝康熙年間,距今已有三百多年歷史了。
想當年,牛欄山燒鍋鼎盛時期,來自戈壁灘的駱駝隊,塞北草原的馬幫,馱著酒簍,千里迢迢來此買酒。隨京杭大運河北上的江南客商,船隊在通州停泊后,也蜂擁而至,把牛欄山燒鍋的美酒,帶回江南。
近的說方圓百里,京城內外,推車的、挑擔的、趕車的,來此買酒的絡繹不絕。牛欄山燒鍋門前,經(jīng)常是車水馬龍,帶動牛欄山古鎮(zhèn),空前繁華。
牛欄山燒鍋的酒,素以柔和醇香,回味綿長,多飲不上頭而久負盛名。牛欄山燒鍋的酒好,是因為牛欄山燒鍋的水質好,至今牛欄山酒廠院內,還保存一口當年釀酒的古井。父親愛喝牛欄山燒鍋的凈流,我經(jīng)常跟父親去燒鍋買酒,我愛看燒鍋門前那車水馬龍的熱鬧場面,最愛看那馱酒的駱駝。主人把兩個酒簍搭在高高的駝峰上,把韁繩穿在駱駝的鼻子上,駱駝脖子下還拴個小銅鈴鐺,駱駝一邁步,就發(fā)出丁零丁零清脆的聲音,好玩極了。
古鎮(zhèn)的大街上,,每天都有一個衣衫襤褸、步履蹣跚的老人挎著籃子,在我家門口吆喝:“賣五香爛蠶豆來!”我一聽到那嘶啞蒼老的聲音,立刻就會急不可耐向母親要了錢,拿著大搪瓷碗沖門口跑去。買蠶豆的老人揭開蓋在籃子上的白布,用粗糙干枯的手,輕輕地捧著蠶豆,放在秤盤里,直到秤桿高高翹起,才放進我的瓷碗里。并用慈愛的眼神看著我,總忘不了叮囑一句:“慢點走,別撒了?!崩先说男Q豆都是挑選當年的大白蠶豆,煮時放上茴香、大料、花椒、桂皮,醇香撲鼻,又沙又爛。我吃起來總是沒夠。母親提醒我說:“別吃了,吃多了撐著!”看我不聽話,就會采取行動,我眼巴巴地看著母親把蠶豆端走,無可奈何。
在古鎮(zhèn)街上,,經(jīng)??吹揭粋€頭發(fā)蓬亂,黑紅臉,滿臉絡腮胡子,背著竹簍賣雞頭茨菰的傻大個。背上的竹簍還淌著水,后背和褲子都濕淋淋的,褲腿挽過膝蓋,光著一雙泥腳。他是鎮(zhèn)北孫各莊人,孫各莊村周圍有大片的葦塘濕地,牤牛河繞村而過,盛產(chǎn)雞頭茨菰蓮藕。每天下午傻大個都背著滿滿一筐雞頭茨菰,沿街叫賣:“雞頭茨菰!”聲音不大,甕聲甕氣。這些雞頭茨菰,都是上午剛剛打撈的。打撈時腿上時常被葦茬子,雞頭刺劃傷。我時常呆呆地看著他傷痕累累還在流著血的腿。心想:“他疼不疼呢,要疼的話,他怎么不哭呢?”他賣的雞頭茨菰不隔夜,特別鮮嫩,傻大個憨厚爽直不會算賬,可傻人自有傻人的辦法,雞頭是一毛錢一個,茨菰是一毛錢一小瓷缸。因價錢便宜,賣得很快,一下午就賣光了。母親每回都買兩個雞頭,一碗茨菰。那雞頭綠色的皮,紫色的嘴乍看還真像個雞腦袋。剝開雞頭皮,里邊是玉米粒大小紫色的雞頭米,把雞頭米和白嫩的茨菰放進鍋里,放上鹽加上清水,在爐火上一起煮。一會兒,開鍋了,一股股清香在屋里彌漫。不等熟透,我就迫不及待地揭開鍋蓋,用小勺舀起幾粒雞頭米幾個茨菰,放進我的小瓷碗里,津津有味地吃起來。清香甘甜的雞頭米和茨菰,真是水生美味,好吃極了。
我家的斜對面是一家燒餅鋪,老板是個年輕的黑大個兒,父親讓我叫他大黑哥。我可愛吃大黑哥做的燒餅了。他的燒餅外面芝麻多,里面麻醬多。圓圓的金黃的燒餅上兩面白芝麻,吃起來酥脆醇香。
他做燒餅的工具是一個用耐火磚砌成的大方爐灶。在爐灶口鑲著一個圓形的大鐵圈,中間是爐火。上面是個大鐵蓋兒。把燒餅做好后,立著靠在鐵圈上,放滿一圈蓋上蓋。幾分鐘以后打開蓋兒,用竹夾子翻個個兒,再烤,待兩面都烤得金黃,才撿出來。
此外,大黑哥店里還出售他自己加工的熟豬肉。那深紅色的熟豬肉油光閃亮,肥瘦均勻,肉香撲鼻。切幾片夾在剛出爐的燒餅里,吃起來醇香酥脆。燒餅的香味里透著肉香,解饞過癮,那個香啊!
每當我餓了饞了,就會跑到大黑哥的店里,大黑哥就會把剛出爐的燒餅切個口,夾幾片熟肉,遞給我。我吃完了才回家告訴母親,讓母親去還賬。
大黑哥的燒餅夾肉,在鎮(zhèn)上很有名氣。他一天忙到晚仍供不應求。凡是到鎮(zhèn)上趕集辦事的人,走時都會買幾個帶回家,讓親人嘗嘗。
從我家往南,隔著幾個店鋪,是一家理發(fā)館。檐下幾個金色楷書大字“老石理發(fā)館”格外醒目。門臉雖不大,但東西狹長,里面卻很寬敞,有四五把老式紅木雕花帶腳蹬的皮轉椅。這種老古董,現(xiàn)在的理發(fā)廳里已經(jīng)很少見了。我小時老板已經(jīng)去世,是老板娘帶著兩個徒弟在經(jīng)營。每天人來人往,座無虛席,很是紅火。
母親和石老板很熟,經(jīng)常帶我到她那里推頭。我稱她石大媽。我小時候護頭,一推頭就雙手抱頭號啕大哭,不讓推。石大媽先拿出幾塊水果糖塞在我手里。隨后把我抱上椅子。母親拿個撥浪鼓在前面搖著逗我。我的糖還沒吃完,頭就在不知不覺中推完了。母親和石大媽聊天,我就在一邊看石大媽給客人理發(fā),看著看著就入了迷。最讓我感嘆的是石大媽的理發(fā)技藝。她給留頭的顧客理發(fā),理之前問你要什么頭型,然后一手拿一把長把兒梳子掀動頭發(fā),一手執(zhí)剪。雪亮的白剪子上下飛舞,左右旋轉,只見一團團頭發(fā),雪片般從頭上飄然而下。只幾分鐘,漂亮的頭型就完成了。
老年人愛剃光頭,她先把剃刀在掛在椅子上的黑皮條上蹭兩下,然后倒扳茬,一刀從前額一下剃到后腦勺,腦袋上立刻露出了一條锃亮的白頭皮,接著又唰唰幾刀,只抽袋煙的工夫,就把頭剃得像電燈泡一樣光亮。石大媽刮臉的技術更不一般,不管多硬的胡茬,在她手里軟得就像棉花,刮完臉用刀尖輕輕一刮,立刻把耳朵里的污垢刮得一塵不染。靈巧地用刀尖兒在鼻孔口打個旋就把外露的鼻毛和污垢,刮得干干凈凈。然后又用她那柔軟的雙手熟練地給你按摩頭部。然后捏肩捶背讓你全身的每個汗毛孔、每個骨頭節(jié),都感到松弛舒暢。有的客人舒服得竟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石大媽直到給他修理完了,才把他叫醒。
后來,公私合營后我們搬回了老家,時至今日,還時常想起,我出生的這座四合院,在這里度過的幸福童年。懷念父母年輕瀟灑美麗的面容,兒時頑皮的小伙伴。如今父母早已故去,我也過了天命之年,不管這所院落是否還在,但它永遠在我心中。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