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佐藤仁史
(1.日本一橋大學 大學院社會學研究科,東京 1868601;2.蘇州科技大學 人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9)
從“滿鐵上海事務所”看日本的華中調查
[日]佐藤仁史1,2
(1.日本一橋大學 大學院社會學研究科,東京 1868601;2.蘇州科技大學 人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9)
“滿鐵上海事務所”實施之華中調查是中日戰(zhàn)爭期間隨著日軍對華北、華中的侵略而展開的。“滿鐵上海事務所”的華中調查工作準備比較倉促,調查人員背景各異,培訓也不充分,原本計劃十年的調查實只進行了三年,其間開展了“綜合調查”和若干個別調查。其調查報告書的內容,相較于滿洲產業(yè)調查局的調查或滿鐵調查部的華北農村調查,仍停留在基礎階段。然而,該調查報告書的價值不可低估。首先,工商業(yè)和都市不動產的“慣行”調查(即習慣調查)內容中,收錄有未加工或分析的原始材料。其次,同一時期以上海及南京為據(jù)點,還存在著官方機關與私人企業(yè)在華中地區(qū)進行的調查,對照這些報告書及相關人員的回憶錄,能夠重新檢視上海事務所調查報告書之價值。
中日戰(zhàn)爭;滿鐵上海事務所;慣行調查;華中
關于日本殖民統(tǒng)治機構和占領軍、傀儡政權機關進行各種調查的實施情況和內容,已有不少研究的成果累積。早期進入中國東北地區(qū)和“滿洲國”時期進行的多方調查,以產業(yè)調查局為主留下了大量的調查報告書,這是相關領域學者皆知的事實。*關于滿州調查的概況和性質,參見江夏由樹:《“滿州國”の農村實態(tài)調查》,收錄于《日本大學文理學部情報科學研究所年次研究報告書》(第6號)2006年;冢瀨進:《日本人が作成した中國東北に關する調查報告書の有效性と限界》,收錄于《環(huán)東アジア研究センター年報》(卷3)2008年。當時日本的各種調查機關中,位于樞紐地位且產生豐富和有用調查成果的,莫過于滿鐵調查部。*關于滿鐵調查部的概況,參見原覺天的《現(xiàn)代アジア研究成立史論:滿鐵調查部·東亞研究所·IPRの研究》(東京:勁草書房1984年版)、石堂清倫等的《十五年戰(zhàn)爭と滿鐵調查部》(東京:原書房1986年版)、小林英夫等的《滿鐵調查部の軌跡:1907—1945》(東京:藤原書店2006年版)為代表的一系列研究。草柳大蔵的《實錄滿鐵調查部》上、下冊(東京:朝日新聞社1979年版),是根據(jù)當時還活著的300個有關人士進行的口述調查寫成。很多回憶是其他書里沒有提到的,但這部作品屬于報告文學類,很多地方沒有明示信息來源。此外,滿鐵有關人士的回憶錄不勝枚舉。其中,滿鐵調查部與東京大學法學部學者合作,在華北地區(qū)進行的農村慣行調查為20世紀80年代后的近代中國農村史研究發(fā)展提供了重要的資料。*利用《中國農村慣行調查》的研究有:Prasenjit Duara, Culture, Power, and the State: Rural North China,1900-1942,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8; Philip C. C. Huang, The Peasant Economy and Social Change in North China,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5. 到1990年代,有些學者在《中國農村慣行調查》的調查地點做了追蹤調查,其代表性成果為三谷孝編的《中國農村變革と家族·村落·國家:華北農村調查の記錄》第1卷、第2卷,東京:汲古書院1999年版、2000年版。
與滿洲和華北相較起來,日本的華中地區(qū)調查實際情況,至今還未得悉完整的面貌,也沒有加以正面地討論其調查成果的性質和定位。在此情況下,筆者認為,為了復原華中調查的全貌,我們需先整理“滿鐵上海事務所”(以下簡稱“上海事務所”)施行的調查內容。由于上海事務所以江南為主進行的華中調查計劃本身并未完成,所形成的調查報告書大部分都是簡單的油印本,除了《農村調查報告書》之外,其余部分在以往的研究里沒有被充分利用,因此以前的學者難以掌握整個華中調查的全貌和性質。探討上海事務所的華中調查不僅可以分析日本對華政策、侵略主張、華中統(tǒng)治構想等各項問題,對調查史本身亦頗有價值。所以,筆者根據(jù)各式各樣的回憶錄和調查報告書,以概觀上海事務所的華中調查為著眼點,厘清調查主體、具體調查內容的性質,包括調查期間所面對的問題等,并作為今后研究的基礎工作。
首先從滿鐵本部(特別是調查部)之間的關系概觀上海事務所之變遷。調查機構的組成及其人員變遷,可從每年或每兩年編輯而成的社員錄中得知。*現(xiàn)有的滿鐵職員錄有大正8年、13年~15年,昭和2年~6年、8年、10年、12年、14年、15年、19年的版本。但昭和8年和昭和19年的版本是社員錄,這里沒有收錄雇員和傭員、囑托(特約人員)的信息。這些資料是滿鐵情報中心(前滿鐵會)的天野博之先生所提供。在社員錄里,除了收錄正式職員之外,也有雇員和傭員等非正式人員的信息,使我們能夠知曉人事布局的詳細情況。
上海事務所可以追溯到1911年10月成立的大連埠頭事務所上海支所,1924年12月從埠頭事務所獨立出來,并改稱上海事務所;在主管上海埠頭業(yè)務的同時,開始從事調查華中、華南地區(qū)經濟情況的事務。
上海事務所的第一個轉折點是1926年9月。該所當時將埠頭以及倉庫業(yè)務委托給外面的公司,自己除了繼續(xù)負責運輸方面業(yè)務之外,主要從事會社業(yè)務的介紹、涉外工作和調查業(yè)務等事項。其中,調查工作的比例大幅增加。在此階段,上海事務所屬于鐵道部管轄,后來由經濟部、庶務部、交涉部、總務部等管轄,1932年12月以總裁直屬機關而獨立。1936年,事務所轄下設立了調查課。*《上海滿鐵事務所設立までのいきさつ》收錄于上海滿鐵會編的《長江の流れと共に:上海滿鐵回想錄》(東京:上海滿鐵會1980年版),以及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編的《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第三次十年史》(東京:龍溪書舍1976年版,第2567-2568頁)。加藤圣文的《滿鐵全史:“國策會社”の全貌》(東京:講談社2006年版) ,卷末附上的《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組織一覽》,便于理解滿鐵機構的變遷。
表1 上海事務所的變遷
注:社員數(shù)包括參事數(shù),昭和14年、15年、19年的參事數(shù)包含副參事
上海事務所的第二個轉折點是1939年。中日戰(zhàn)爭全面展開后,面臨華中、華南占領地建設的需要,滿鐵決定擴充以調查部為首的滿鐵調查部門(成立所謂“大調查部”),上海事務所也隨之而改編。*根據(jù)伊藤武夫的回憶錄,大調查部的成立還有為了顯示滿鐵在中國的地位、以對抗興亞院和企劃院等相關機構的因素。參見伊藤武夫:《滿鐵に生きて》,東京:勁草書房1964年版,第218頁。要了解上海事務所的具體調查項目立案,我們還需要知道這樣的對抗關系。不過,目前筆者還未找到戰(zhàn)后移交到臺灣的上海事務所檔案,因此需待以后的調查。從昭和14年度(1939)的《社員錄》可知,上海事務所人員從昭和12年度(1937)的73名一下子增加到200名。[1]伊藤武雄任期適值調查部門大幅度擴張時期,他原來擔任過短暫的天津事務所所長,1937年成為上海事務所所長一共五年。上海事務所的主要調查工作就是在伊藤時代進行的。他留有《滿鐵に生きて》等數(shù)種回憶錄,我們從這些記錄中可知上海事務所調查之實際情況。*主要的回憶錄有伊藤武夫的《滿鐵に生きて》、《黃龍と東風》(東京:國際日本協(xié)會1964年版)。不過,伊藤的回憶錄里往往用事后聰明的方式陳述往事,所以利用時需要注意。
昭和14年度(1939)的主要成員如下:
所長 參事伊藤武雄
調查役 參事小島憲市 參事河野正直
參事中川喜久松 參事木村賢太郎
參事江間江守 參事天野元之助
副參事大西喜策 副參事濱正雄
調查室 主事伊藤武雄 干事工藤武夫
業(yè)務系主任三輪武
第一資料系主任德岡照
第二資料系主任德國照
統(tǒng)計系主任大冢令三
第一系主任落合健二
第二系主任真鍋藤治
第三系主任高岡重利
第四系主任長澤武夫
第五系主任內ヶ崎虎二郎
第五系主任和田七郎
第七系主任山崎進
第八系主任前島正道
第九系主任林田和夫[1]
如上所述,1939年成立大調查部導致機構急遽擴大,所以需要大量的調查人員。就像伊藤武雄所言,“不應該讓大學經濟學部的畢業(yè)生入社,直接負責這些工作。……轉向的左翼知識分子具有一定的社會科學的素養(yǎng),反而是更適合從事這些工作的群體。調查部的調查活動之所以擁有科學的優(yōu)勢,也正與這群人符合素質有關”,所以有不少“內地”的“轉向的左翼知識分子”到調查部工作。[2]217-219上海事務所的擴張也不例外,這里的調查人員具有同樣的情況。
第三個轉折點是所謂“滿鐵調查部事件”。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在滿鐵調查部門工作的左翼知識分子陸續(xù)遭到逮捕。以“佐爾格事件”的尾崎秀實被捕為開端,到1941年1月發(fā)生的“合作社事件”、1942年3月發(fā)生中西功被捕的“中西事件”,以及1942年9月由關東軍憲兵隊一起逮捕的29名滿鐵調查部人員之中,上海事務所也有人牽涉在內。1943年6月發(fā)生第二次逮捕事件,結果使得滿鐵的調查機構幾乎瀕臨破壞,實際上失去了調查能力。[2]255-256日本戰(zhàn)敗以后,1945年10月6日上海事務所由國際問題研究所接收,長達三十幾年的歷史就這樣畫上句點。*參見甘粕四郎的《上海事務所の終焉》、伊藤武雄的《發(fā)刊に感あり:日本近代史の資料たらん》,均收錄于《長江の流れと共に》。伊藤從張公權處得知上海事務所的資料被接收后搬到臺北。
筆者首先討論所謂的“綜合調查”,接著深入探討以華中地區(qū)為主的各方面調查,如農村實態(tài)調査、工商業(yè)慣行調査、都市不動產慣行調査之情況。此處要順帶一提的是:史料里經常會出現(xiàn)“中支”這一地域觀念,而筆者則用“華中”一語代替。所謂“華中”調查的對象,主要是以上海、蘇州、南京、杭州等地為中心,也包括了南通、寧波、武漢等。由此可見,各種調查活動所指稱的“華中”,其實是泛指長江中、下游流域為主的地域概念。這是對應到日本在19—20世紀有關“華北”地域的呈現(xiàn)上。*關于日本人對“華北”這一地域概念的形成及變遷,參見久保亨的《華北地域概念の形成と日本》,收錄于本莊比佐子、內山雅生、久保亨編的《華北の発見》(東京:汲古書院2013年版,第5-33頁)。
(一)綜合調查
以上海事務所為中心聯(lián)合其他機關合作下進行的大規(guī)模調查,主要有“日滿支通貨膨脹調查”“世界情勢分析”“支那抗戰(zhàn)力調查”這三項。其中最為知名的要屬“支那抗戰(zhàn)力調查”工作。*后來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調查部支那抗戰(zhàn)力調查委員會編成《支那抗戰(zhàn)力調查報告》(東京:三一書房1970年版)刊行。該項調查以上海事務所為中心,廣泛地動員北京、東京、大連等地調查機關的人員共同進行。調查主要通過重慶的中國國民黨和以延安為根據(jù)地的中國共產黨的農村政策的比較,估計中國內陸地區(qū)對日抗戰(zhàn)的力量。該調查分析結果指出:對日抗戰(zhàn)力量極為強大,以武器供給的角度來判斷的話,英美兩國的關系最為關鍵,因此,中日之間的軍事對峙狀態(tài)只能在政治上獲得解決。[3]
日軍占領華中地區(qū)后不久,伊藤武雄就已預測:“日軍越往內地去,……兵站也越無法持續(xù),更加不能與游擊隊進行對抗。這就是毛澤東所說的持久戰(zhàn)論。所以,盡量將業(yè)已占領的上海周邊變成安全、繁華的自由安全鄉(xiāng),這樣的話對日軍而言,也有兵站上的利益?!盵4]伊藤向日軍提出其看法,但沒有被采納。
“支那抗戰(zhàn)力調查”是從1939年進行到1941年,其間中西功曾在調查工作里發(fā)揮了非常突出的作用。日軍展開局部性戰(zhàn)斗初期,也參考過“支那抗戰(zhàn)力調查”的研究成果,但日軍的敗像愈發(fā)顯明后,調查內容本身卻成為造成滿鐵調查部事件*關于滿鐵調查部事件,參見小林英夫、福井紳一:《論戰(zhàn)“滿洲國”·滿鐵調査部事件:學問的論爭の深まりを期して》,東京:彩流社2011年版。的因素之一。[2]219
(二)華中調查
1.農村實態(tài)調查
上海事務所主導的各種調查中,一系列的華中農村實態(tài)調查及其成果,早為學界所熟知并利用。[5]黃宗智(Philip Huang)為了證明他所提倡的內卷化(involution),亦即近代中國的農家經營雖然獲得總收獲量上的增加,但每個勞動力的生產額卻處于遞減狀態(tài),這一分析框架能夠適用于研究江南農村,就是全面利用該項調查的報告書。[6]另外,曹幸穗也利用華中地區(qū)農村實態(tài)調查的數(shù)據(jù)特性,著眼于個別農戶的經營狀態(tài),詳細地分析了近代江南農家經濟的實際情況。*另外,曹幸穗按照現(xiàn)代學術的程序有一貫性和調查人員的素質有較高專業(yè)性兩點上,看出該史料的特點。參見曹幸穗:《舊中國蘇南農家經濟研究》,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6年版,第12-13頁。
上海事務所在選擇調查地點時,考慮的因素是將有不同特征的地區(qū)進行比較。如同表2所示,像松江和常熟為棉作地帶;太倉和南通則以棉作為背景,是土布生產的繁盛地區(qū);無錫為養(yǎng)蠶地帶;嘉定是棉花和水稻的混作地帶。[7]
這項農村調查究竟是在怎樣的環(huán)境下進行的呢?1939年6月中旬到7月下旬期間,在嘉定、太倉、常熟三縣所進行的“日本人第一次所作的中支農村實態(tài)調查”,提到“本調查隊所前往的上海附近村莊,治安狀態(tài)仍然沒有任何改善,加上已進入農忙的關系,調查活動因此受到相當嚴重的阻礙,非常遺憾我們沒能進行充分的調查”[8]。第二年在松江、無錫、南通三縣繼續(xù)農村調查時,因為治安好轉,調查員能夠待在縣城外村落[9],但南通調查時被選擇的農村正好處于占領地區(qū)和非占領地區(qū)之間,“所以調查員的活動不能隨心所欲,無法充分取得預期的效果”[10]。
表2 華中農村調查的概況
調查工作是由調查室(課)第五系(管轄農業(yè))負責,第三系和第七系的職員也參與了田野調查。值得大書特書的是,參與調查班的人員之中有華北通州農事實驗場職員、興亞院華中連絡部囑托、日本農藥會社職員、東亞研究所職員等農學專家。南通的調查由于農學專家的參與,內容極為充實而獨特,獲得天野元之助的高度贊揚。[11]
那么,此項調查的意義何在?正如《江蘇省無錫縣農村實態(tài)調查報告書》的凡例所稱:“調查方法有兩種,即根據(jù)普通個別調查表進行的農家80戶,和根據(jù)選擇性的個別調查表進行的20戶。前者包括世代人口、被雇用勞動、雇傭農業(yè)勞動、土地關系、租佃關系、生產、生產物處分、副業(yè)、畜產、蠶桑、農具及肥料、建物關系等項目;后者包括租稅公課、貸借關系、現(xiàn)銀收支、生活費、重要農作物所用勞力等項目。”[9]最大意義是在活動飽受限制的情況下,此項調查仍然搜集了有關個別農戶經營的詳細信息。因為有此特點,所以這些報告書被黃宗智、曹幸穗等學者在研究近代江南的農家經營上全面利用。
不過,該項調查的時間短暫,且在占領地這一“不穩(wěn)定”的環(huán)境里進行。關于占領地的治安,常熟的調查報告書提及,“西門外一帶的治安,在縣城內外之中算是不穩(wěn)定的。調查時,幸好治安還算是比較好,所以我們可以直接去村莊調查。但為了安全起見,武裝警察一直陪同我們。除此之外,調查的時候村落各個重要地點也都安排了哨兵站崗”,即使沒有嚴重的問題,平時也需要以武力來警戒。[12]如此“不穩(wěn)定”的狀況使得實際上調查的內容與計劃有所不同,給調查成果帶來嚴重的問題。譬如,參加調查工作的三輪武說道:“農村實態(tài)調查目的在發(fā)現(xiàn)華中農村的類型,以此為主要課題而展開,……可是當時華中的治安情況非常不穩(wěn)定,所以我們并未能充分地針對我們的課題來選擇調查地點。特別是昭和15—16年期間,華中新四軍的滲透活動非常活躍?!盵7]與其說是從類型化的角度選擇調查地點,不如說是受到治安角度而做的不得已的決定。另外,在無錫的調查中,“榮巷鎮(zhèn)并不一定是代表這個地方的標準村莊。農戶經營的規(guī)模很小且兼業(yè)農戶的戶數(shù)也較多,并不一定是這個養(yǎng)蠶地帶的標準村莊。可是由于治安上的問題,我們不得不選擇這個村莊作為調查地點”[7]。
盡管有上述問題,但在華中之外的地方已有調查經驗的調查人員,通過地域之間的比較,似乎敏銳地看清江南農村的特點。1939年被調到第五系的新居芳郎便說道:
在我的印象中,特別是北滿村落內的凝聚力,也就是說村落意識或共同體的連結都非常地濃密。相對而言,到了華中的三角洲地帶,就發(fā)現(xiàn)這里的河道非常發(fā)達,村莊形態(tài)也與交通有著密切的關系,所以這里的散居性給我的感覺則是更強一些。……上海周邊帶給我的感受,是個人主義非常強烈。當然可能會有地方上的差別,但大致給我的印象就是這樣的。[7]
新居芳郎敏銳地感覺到江南農村特點是:以散居為特性的村落形態(tài),成為“共同體”的連結極為微弱;相反,農民“個人主義”的傾向普遍而強烈。這一看法與同時期東京大學福武直在蘇州農村進行田野調查所得出的結論在本質上是一致的。如果調查的后半部最后能夠實現(xiàn)的話,那么調查結果肯定可以提供極為重要的江南農村史記錄。[13]
2.工商業(yè)慣行調查
在上海事務所的華中調查之中,工商業(yè)慣行調查幾乎一直沒有被注意到,而且調查報告書也未被正面利用。*筆者認為,從事工商業(yè)慣行調查的人員沒有保留詳細的回憶,這也是重要原因之一。最近,這些報告書以“戰(zhàn)前·戰(zhàn)中期アジア研究資料”系列的一部分,由近現(xiàn)代資料刊行會出版,如今可以很便利地研究利用。*參見近現(xiàn)代資料刊行會企劃:《中國占領地の社會調查Ⅱ:華中の商工業(yè)慣行調查》,《戰(zhàn)前·戰(zhàn)中期アジア研究資料》(7),東京:近現(xiàn)代資料刊行會2013年版,全9冊。
當初工商業(yè)慣行調查計劃是從昭和15年度(1940)開始,預計以十年為一段落。最初的三年為前期,于滿鐵自己設定的商事、債權法方面的調查項目之外,也處理東亞研究所委托的各種研究項目。東亞研究所的委托內容主要是文獻資料的搜集和提供。第四年后,由各部門完成各項調查項目的詳細內容。從現(xiàn)有的調查報告書來判斷,第四年度以后的調查活動并沒有實施。[14]
調查地點包括無錫、上海、杭州、蕪湖、寧波、鎮(zhèn)江、常州、蘇州、硤石鎮(zhèn)、漢口、嘉興、南通等城鎮(zhèn),其中引人注目的是無錫調查,內容較為充實。根據(jù)調查之際所制作的業(yè)務計劃,其實施辦法大致分為兩種:一是按商品和行業(yè)種類的業(yè)態(tài)調查;二是按制度的調查(亦即橫貫各種商品和行業(yè)存在的商事制度之調查),以此相互補充。[14]前者的對象為堆棧業(yè)、米行、本山紙行、茶業(yè)、錢莊、米業(yè)工人、米市、桐油業(yè)、銀號、布業(yè)、制絲業(yè)、紗緞業(yè)、絹織物業(yè)、典當業(yè)、布莊、紗莊、花行、運輸業(yè)、山貨業(yè)、豬行業(yè)等等。屬于后者的,譬如有商業(yè)賬簿調查。公開調查成果的方式有些以報告書形式單獨公開,也有刊登在《滿鐵調查月報》上。
無論何種形式的調查報告,在凡例里都會提到“這只是預備性調查研究的一種備忘錄”[15];“而本慣行調查還未能達到出版,亦即提出法制習慣的地步;大部分的成果只能說是作為厘清該地域的社會環(huán)境而已”[16],歸根結底,還未超出預備性調查的水平。其中原因,不僅由于這項調查只執(zhí)行了前期就結束,而且因為調查的設計和體制本身存在不少缺點。對此,野間清曾說:
對于商事慣行調查的方法論,盡管不能說完全沒有,但卻是不充分的;說得更嚴重一點,當時認為沒有必要去詳細論究。即連滿鐵調查部,也未對商事慣行調查進行任何準備,……所以,松山〔貞夫〕先生在上海事務所曾吃了很多苦頭。說實話當時的實際情況是:他自己想出將商品個別的營業(yè)形態(tài)及商事的各種制度作為調查對象,以此方法進行考察。[11]139
由此可知,這項調查工作并沒有很好地檢討方法論,又沒有充足的準備時間和人員,最后只能依靠現(xiàn)場從事具體事務的專家們的個別奮斗。坦白地說,這正是整個上海事務所的調查之特點。因此,我們利用調查記錄的時候,必須斟酌這一點局限;不過無論如何,這些是調查員親赴當?shù)剡M行田野調查的寶貴記錄,與其他相關數(shù)據(jù)對照后,仍可以獲得不少啟發(fā)。比如,其中調查編纂的《中支慣行調查參考資料》收錄有各種法令,以及同業(yè)團體的章程、名冊、規(guī)約等數(shù)據(jù),富有參考價值。*這里收錄有不少珍貴數(shù)據(jù),例如,杭州米業(yè)公所所祭祀的鹽橋廟的碑文等(《中支慣行調查參考資料》第2輯,收錄于《中國占領地の社會調查Ⅱ》第21卷);濱島敦博利用工商業(yè)調查的報告書做了米行的契約結構(濱島敦博:《1930年代中國長江下流域の米市場と契約執(zhí)行メカニズム:無錫米市の事例》,《アジア研究》2006年52卷4號)。
3.都市不動產慣行調查
關于這項調查的背景和實際情況,我們可從上海事務所調查室第二系主任真鍋藤治的證詞中得悉。真鍋藤治在滿鐵經濟調查會和北支經濟調查所工作以后,調到上海事務所,一直從事關于法制方面的業(yè)務。在中國法制研究會里,他協(xié)助建國大學教授瀧川政次郎*瀧川政次郎(1897—1992),法制史學者。1922年東京帝國大學法學部畢業(yè)后進滿鐵,1925年就任九州帝國大學助教授,1930年就任中央大學教授。戰(zhàn)后,1949年就任國學院大學教授直到退休。收集資料,也可說是當時熟悉中國法制的專家。以下根據(jù)《滿鐵調查部》一書所刊載真鍋的證詞,概觀都市不動產慣行調查之經過原委。[17]
都市不動產慣行調查是在1941年4月才開始的,和工商業(yè)慣行調查一樣,未能走上軌道。因為調查員不僅忙于每天的事務工作,加上別的機關所委托的工作,人員數(shù)量的不足根本沒有辦法為該調查抽出時間。在接受東亞研究所的委托后,上海事務所將上海、南京、杭州、蘇州、無錫、寧波等城市的有關材料收集后,直接把一手資料交給東亞研究所。雖然這項調查稱為“都市不動產慣行調查”,但實際上是針對外國權益而進行的。
盡管調查人員回憶中強調都市不動產慣行調查是為了外國權益而調查的性質,但像上海擁有廣大的租界,并且列強利益紛雜,故調查對象和報告書內容上,對于大城市和其他城市之間,似乎有所不同。這里不妨來看一下杭州的例子。杭州的報告書有“華人間的貸借”“土地整理及征收”“擔?!薄巴恋刂贫取薄胺ㄔ河涗洝薄叭A文回答集”“雜件”等,這些分類都是每個城市固有的格式。報告書分為打印版和手寫版兩種,頁數(shù)都不太多,凸顯了預備性調查的意義。換言之,在每個城市的各項調查,往往只能用短短的三個禮拜左右時間來進行。[18]
因為是預備性調查,調查員為了獲得鳥瞰性的了解,先是刻意地收集法令等文獻資料,所以報告書收錄有各種相關法令和章程的名單。[19]仔細閱讀報告書的內容,就能知道城市不動產的概括性面貌,并且能給我們提供各種啟發(fā)和線索。*一些學者利用不動產慣行調査的成果來分析租界的土地交易,不過都集中在上海的情況。參見佐佐波智子:《戰(zhàn)前期、上海租界地區(qū)に于ける不動產取引と都市發(fā)展》,《社會經濟史學》1997年第62卷6號;中生勝美:《戰(zhàn)中期における上海の不動產取引と都市問題:滿鐵報告書を中心に》,收錄于水內俊雄:《1949年以前の上海の空間と社會》,大坂市立大學都市文化研究センター2005年版;加藤雄三:《租界社會と取引:不動產の取引から》,收錄于加藤雄三、大西秀之、佐々木史郎:《東アジア內海世界の交流史:周緣地域における社會制度の形成》,京都:人文書院2008年版。例如,《華文回答集》是針對杭州市商會長、杭州高等法院職員、浙江省政府財政廳第二科長、杭州市政府地政股主任等人所施行的口述調查記錄摘要,由此可知時人對相關習慣法條的理解。[20]另外,《高等法院》則摘錄了浙江省高等法院和地方法院的訴訟記錄,其中包括法官和原告、被告之間的問答記錄。[21]透過閱讀這些報告書,可以獲得不少相關信息和線索,所以它們具有收集和解讀檔案史料的向導作用。
目前在日本,只有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收藏都市不動產慣行調查的報告書,是昭和53年(1978)我妻榮捐送的。
(一)占領地調查的側面
日本有關戰(zhàn)爭時期的中國調查具有兩歧性。在華北農村所實施的中國慣行調查性質討論中,學界早已指出:一方面是依賴占領軍保護下所進行的“客觀事實”;另一方面是調查員的“主觀意圖”,即他們?yōu)榱俗约簭氖庐敃r在日本國內不一定允許的純學術調查。*關于華北調查的“帝國主義調查”的性質,參見旗田?。骸吨袊迓浃裙餐w理論》附錄一《中國農村慣行調查をかえりみて》,東京:巖波書店1973年版;野間清:《中國慣行調查、その主觀的意圖と客觀的現(xiàn)實》,《愛知大學國際問題研究所紀要》1977年60號。華中地區(qū)的調查中,調查活動在占領后不久即開始,而且由于調查部擴張,充實調查隊伍陣容需要較長的時間,所以匆忙下營造“客觀事實”的一面特別明顯。
上海事務所調查員似乎清楚地感到調查的兩歧性。需要注意的是,不同的調查具有不同的背景,不能一概而論。前一節(jié)所談的三項華中地區(qū)調查里,都市不動產慣行調查的背景和意圖相當特別。如上所述,這項調查實際上是針對外國權益和治外法權而來,將調查工作委托上海事務所的日軍和興亞院,其意圖與占領地政策是密不可分的。[17]
我們在探討上海事務所調查和占領政策之間關系時,很容易聯(lián)想到的是,在委托上海事務所的主要業(yè)務中有軍事地理(兵要地志)方面的調查。[17]與軍隊直接有關系的業(yè)務,可以舉出的例證是宣撫班。眾所周知,當剛剛占領華中地區(qū)的時候,參加宣撫班的人員幾乎都希望了解中國國情,“也有許多想借用軍隊威勢的人”[22]。在這樣的情況下,了解當?shù)厍闆r的人士擔任此任務的需求劇增,因此上海事務所派出不少人員從事宣撫工作。在嘉定參加過宣撫班的熊谷康回憶:人們貶低諷刺宣撫班的做法是“奶糖宣撫”。相反地,熊谷強調當時的“主觀上的善意”,說“將青年純真的熱情投入到里面”;“若不了解中國人,真正的‘工作’是不可能存在的。除了融入民眾當中之外,沒有任何辦法。當初是抱持這樣的心情”。*參見熊谷康:《宣撫班回想錄》,收入《長江の流れと共に》。這篇文章還提到一個糾紛:有一位警備隊將官想要對當?shù)貗D女施暴,熊谷就勸告他,因為將官不服氣,兩人差一點互相砍殺。后來宣撫班的做法傳到嘉定老百姓耳中,以致不少人回到縣城,但我們可以斷定這也不過是軍隊占領下產生的相對性“善意”而已。
順帶一提的是,討論日本的華中調查所遇到之種種困難時,也不能把所有原因歸于占領地調查這一面。天野元之助在無錫堰橋鎮(zhèn)進行農村調查時,有位大地主說他有70畝田地,天野跟警備兵說了幾句日語,因為大地主聽不懂日文感到恐慌,后來把出租土地的賬本全拿出來給天野看,結果發(fā)現(xiàn)大地主的土地有將近500畝。[23]這件事不僅反映占領地調查所遇到的困難,也表示調查本身面臨的難度之高。同時,此一情況即使是換作其他調查的主體,也將會遇到,所以不能忽視這一點。那么,我們又該如何利用這些調查資料呢?就像某位調查員暗示的那樣,由“不是觸動到農民內心的事情,也不是涉及利益問題的事情”開始,從中尋求各式各樣的意義,筆者認為或許能夠得到答案。*參見山本純愚:《野間清氏、福島正夫氏の〈中國農村慣行調查〉を讀んで》,收入《滿鐵調查部》。吉澤誠一郎在分析與上海事務所的調查同時期進行的東京大學林惠海組織的調查內容時指出,無論是否戰(zhàn)時在田野調查中從外面來的人要建立信賴關系是極其困難的事。參見吉澤誠一郎:《社會史》,收入岡本隆司、吉澤誠一郎:《近代中國研究入門》,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2012年版。有一位滿鐵調查人員指出,在不太容易獲得當?shù)厝诵刨嚂r,有必要從與農民的利益沒有直接關系的問題問起,如農民進行祭典的時間等。
(二)派系主義
上海事務所調查始終未能達成伊藤武雄所說的“調查工業(yè)化”,重要原因之一是調查人員的派系主義所造成之影響。
第一,雖說同為占領軍,但陸軍和海軍之間也存在著嚴重的宗派意識,結果對華中調查的實施帶來相當大的影響。滿鐵決定派遣伊藤武雄擔任上海事務所所長之職時,由于他長期負責“新京”和天津的工作,海軍曾懷疑他與關東軍有所聯(lián)系,而視其為陸軍派,因此干涉了這次人事安排,造成伊藤一時無法赴任。[2]210-211圍繞華中地區(qū)的統(tǒng)治和經營,兩方為此爭奪地盤。伊藤道出具體的情況如下:
與華北的情形相同,占領地一旦涉及華中一帶,就設立了“中支那振興會社”,與日軍所接收的中方企業(yè)合并在一起。華中鐵道與華中水電并列成為其中一個分公司。沿海地區(qū)日軍所占領的中國鐵路,也慢慢浮現(xiàn)了滿鐵和鐵道省雙方勢力。當然,對關東軍和陸軍來說,中國大陸的交通網統(tǒng)一起來的話,一切會更加方便,所以也有意想要援用華北交通的方式,將滿鐵的控制擴展至華中地區(qū)??墒顷戃姾秃\娝_啟的對立,各派系主義在戰(zhàn)爭期間也引起強烈的作用,最后只能做如此的安排。[2]138-139
由此可見,關東軍、陸軍、華北交通、滿鐵的系統(tǒng)與海軍、鐵道省、華中鐵道的系統(tǒng)之間爭奪主導權,各種派系主義導致日軍對占領地的經營產生決策之困難。
第二,學者間的派系主義。影響到中國調查最明顯的派系主義,應該要舉東京大學和京都大學學者之間的問題。曾擔任上海事務所干部的野間清在其回憶錄中詳細地講述:剛開始時東亞研究所(經常委托滿鐵做各種調查)和滿鐵之間,并沒有進行商事慣行調查的計劃,而京都大學只是要求滿鐵搜集經濟方面的資料而已。后來,東京大學決定通過東亞研究所進行農村慣行調查,京都大學也隨之向滿鐵要求做商事慣行調查。野間把這種情況比喻為“乘機主義”,是“一種平衡主義的主張”。*上海事務所因為對北支經調局有對抗意識,所以有些人強硬地主張他們應該接受京都大學委托的調查。同時需要注意的是,這不僅是東京大學和京都大學之間的派系主義,也是滿鐵內部南北之間所存在的派系主義之表現(xiàn)。
(三)調查方法和調查人員分配的問題
上海事務所華中調查所存在的問題,不少起因于調查方法和人員分配。首先從調查方法上來看,伊藤赴任上海事務所所長之前認為:
調查人員之中還存有昔日家庭手工業(yè)式的專家主義,依賴他們技術、知識所制作的個別報告書,就算有多少本,也不能算是達到了綜合調查。他們那些調查不能算是真正的調查。[2]215-216
伊藤武雄的理想調查方式是“調查工業(yè)化”,亦即基于統(tǒng)一的理論,選定調查課題,與各地方的有關機構合作,組織調查團隊,并由此展開大規(guī)模調查。與此相反,在他的眼里需要倚賴個別調查員的能力所進行的工作,顯然亞于“調查工業(yè)化”成果。*但是,綜合調查是在各種實態(tài)調查和個別調查的基礎上實行的,所以伊藤太高估了“調查工業(yè)化”。參見三輪武:《擴大調查部と私の青春》,收錄于《長江の流れと共に》。
撇開對“調查工業(yè)化”“專家主義”的評價,沒能實行伊藤理想中的“調查工業(yè)化”最大因素是不當?shù)娜藛T培養(yǎng)和分配。由于滿鐵調查部的急遽擴張,不得不臨時招聘相關實地調查人員,且上海事務所好不容易聚集的人員,又必須處于同時處理幾項不同調查的情況。*有些調查人員坦白說,因為業(yè)務太過繁忙,所以做軍事地理調查時,“有時候偷工減料”。參見真鍋藤治:《華中の都市不動產慣行調查》。要想渡過這樣的難關,偏偏只能依靠個別專家“純粹的熱情”而已。[24]
再來看一下人員分配的情況。擔任上海事務所所長、調查役、課長等職務的人,基本上是東京大學和京都大學的畢業(yè)生,他們在一定的任期過后通常調往滿鐵其他調查部門。這對調查的延續(xù)性應該帶來了不少問題。*關于課長級以上干部的待遇和學歷,參見滿鐵會監(jiān)修的《南滿州鐵道株式會社課長級以上組織機構變遷并に人事異動一覽表》(滿鐵史料叢書12,東京:龍溪書舍1992年版)所載昭和18年的部分。但是,負責現(xiàn)場調查、從事實際工作的人,卻是東亞同文書院和拓殖大學等培養(yǎng)殖民地統(tǒng)治人員的學校畢業(yè)生。這些成員大體上是精通中文(包括上海話)和當?shù)厍闆r之專家,對實際調查運作的貢獻極大。
不是這些著名大學畢業(yè)的職員,要想在調查工作上發(fā)揮能力,似乎極為困難。這里以在上海事務所短暫工作過的刈屋久太郎為例*該資料是由刈屋久太郎的孫子刈屋琢先生提供的,在此謹致謝忱。,探討其中情形。刈屋久太郎因病而從弘前高等學校退學,在通過高等文官預備考試*高等文官預備考試是當時高級官僚錄用考試的一部分??荚囉袃砷T筆試,是論文及外國語(從英文、法文、德文中選擇一種),應考資格是相當于中等學校畢業(yè)的學歷,及格的人以后免應預備考試。后,經天野元之助的介紹,以“傭員”的身份被上海事務所雇用。剛進去的時候,刈屋擔任中南支工業(yè)調查的助手,開始踏上調查之途。那是1937年左右,大調查部尚未成立,但他認為上海事務所“調換棋子”,拿不定方向[25]69,而且事務所內各派系的緣故,幾乎呈現(xiàn)“自滅”的局面[25]70。
最讓他失望的是學歷障礙。刈屋寫給故鄉(xiāng)弘前的哥哥的書信里,直截了當?shù)赝嘎冻霭磳W歷來規(guī)定待遇的差別。雖然他通過高等文官預備考試,事務所決定薪水時也參斟了這項因素,但因為他畢竟是中學畢業(yè),“最初和高等專門學校(相當于大學)、大學畢業(yè)的那些人相比,不僅有著很多不利的條件,之后我們升等的道路也是被封住的”[25]20。刈屋為自己的未來深感不安,并埋怨當時環(huán)境:
然而我的情形,從未受到過會社的任何優(yōu)待,今后就算工作做得再好,也在那些有畢業(yè)證書人的面前,依然還是抬不起頭來。就拿工資來說,想要達到高等專門學校剛畢業(yè)那批人的水平,有可能需要十年,也有可能需要二十年,根本無法預計?!绻麤]有比這些高等專門學校、大學畢業(yè)的人工作能力好的話,當然是無話可說,可是我不認為自己比他們差,不,反而我認為公司里聚集了一些無用的家伙。[25]73
后來刈谷想到一個辦法,即取得連法學部畢業(yè)的社員都無法通過的高等文官考試合格資格以提高待遇。1938年,他還決定將參加上??傤I事館副領事巖井英一組織的特別調查班,以尋求出路。刈屋在所謂的“巖井機關”如魚得水,陸續(xù)編寫《支那農村經濟の新動向》《支那工業(yè)合作社運動》《重慶戰(zhàn)事經濟論》等著作*詳見《支那農村經濟の新動向》,東京:生活社1940年版;《支那工業(yè)合作社運動》,東京:畝傍書房1941年版;《重慶戰(zhàn)時經濟論》,上海:每日新聞社上海支局1944年版。昭和17年(1942)6月26日上??傤I事發(fā)給外務大臣的中國情報里附上刈屋在《大陸新報》1941年6月19日、20日、21日上寄稿的《重慶の新通貨對策》(外務省外交史料館A-7-0-139)。,1943年升任特別調查班主任。滿鐵之所以留不住這些調查人員,歸根結底在于巨大企業(yè)雖然為了對付占領地的擴大而改組、擴張調查部門,但是沒有能夠合理地分配人員之故。
中日戰(zhàn)爭期間,隨著日軍對華北、華中的侵略,占領地區(qū)擴大,各種調查工作隨之出現(xiàn)。這種情況與滿鐵大調查部的成立有密不可分的關系。此時招聘進來的大量調查人員,他們的背景是各式各樣的,其中包括“轉向”的左翼知識分子,上海事務所也不例外。由于上海事務所的華中調查工作沒有足夠的時間進行準備和培養(yǎng)調查人員,因此一下子擴大了調查組織和調查項目,使得調查人員不得不一面從事“綜合調查”,一面同時進行幾項個別調查。后來受到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的影響,上海事務所的華中調查工作原本規(guī)劃有十年時間,但實際上只進行了三年而已;其調查報告書的內容,相較于滿洲產業(yè)調查局的調查或滿鐵調查部的華北農村調查,仍然停留在基礎階段。正因如此,盡管世人早已認識其數(shù)據(jù)的重要性,但幾乎沒有學者去厘清“滿鐵上海事務所”的調查全貌。其中有關的各類調查成果,以及調查人員日后遺留下的回憶錄和資料,也只是在個別的論著中被利用其中一部分而已。
那么,我們又該怎么看待這些報告書的價值,并且怎么利用它們?筆者認為可從兩方面進行思考。首先,不妨以華中地區(qū)調查本身的性質來厘清,華中調查之目的是為日后的調查工作提前準備,純粹只是收集和提供基礎信息,所以工商業(yè)和都市不動產的慣行調查內容中,收錄有并未加工或分析的原始材料。從這些第一手數(shù)據(jù)里,我們有機會獲得各式各樣的啟發(fā)。其次,同一時期以上海及南京為據(jù)點,還存在著官方機關與私人企業(yè)——包括興亞院華中連絡事務所、東亞研究所、橫濱正金銀行、日文報社等團體組織,也在華中地區(qū)進行調查。通過對照這些報告書以及相關人員的回憶錄,我們能夠重新檢視上海事務所調查報告書之價值。
本文主要的分析對象是上海滿鐵事務所的調查事業(yè),因此未能進而提及興亞院華中連絡事務所、東亞研究所等相關組織之密不可分的關系,乃至特約人員的調查活動。這些都是今后所要努力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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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滿鐵上海事務所調査室.華文回答集[R]∥中支不動產慣行調查資料第17輯:杭州ニ于ケル不動產慣行調査資料其ノ10.上海:滿鐵上海事務所調査室,1942.
[21]滿鐵上海事務所調査室.高等法院[R]∥中支不動產慣行調查資料第15輯:杭州ニ于ケル不動產慣行調査資料其ノ8.上海:滿鐵上海事務所調査室,1942.
[22]熊谷康.上海事務所の宣撫·情報活動[R]∥井村哲郎.滿鐵調查部:關系者の證言.東京:アジア經濟研究所,1996.
[23]天野元之助.南山書屋雜筆:滿鐵時代の中國農村調查隨想[J].季刊人類學,1982,13(1/2).
[24]三輪武.擴大調查部と私の青春[G]∥長江の流れと共に:上海滿鐵回想錄.東京:上海滿鐵會,1980.
[25]伊藤英男.刈屋久太郎書簡集[Z].私家版,1983.
(責任編輯:蘇 南)
2016-12-10
佐藤仁史,男,日本一橋大學大學院社會學研究科教授,蘇州科技大學人文學院兼職教授,主要從事中國近現(xiàn)代社會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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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6-3262(2017)06-007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