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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2-12 08:47韓思越
青年文學(xué) 2017年12期
關(guān)鍵詞:德順小七

⊙ 文 / 韓思越

⊙ 文 / 韓思越

我爺爺輩的人愛喝白酒,白酒清洌,性醇,能壯人膽。

我這代人大多喝慣了啤酒,泡沫綿軟,不易醉人傷身,也就失去了老一輩的勇氣。

炭火之上,羊肉冒出了油,油滴落到火里,白煙撲鼻,讓人直咽口水。有人遞給我一個紙杯,里面是未知的橙黃色液體,雪白的沫子剛剛消退,杯壁上覆滿了緩緩向上移動的氣泡。

我看不清他的臉,本想搖搖頭說我沒喝過酒,但還是搶過了紙杯一股腦地灌下??酀鶝龅囊后w和氣泡破裂帶來的觸感,泡沫升騰的聲音,人群交談的聲音,燒火的聲音,都在離我越來越遠(yuǎn)……

“啪!”小七打了一個利索的響指,我被驚醒,我的視線重新聚焦在玻璃杯里的啤酒上。這是一家新開的火鍋店,不同于那種充滿了市井氣息的熱氣騰騰的氛圍,這里沒有人侃山,沒有店小二的吆喝,連水也是安靜地沸騰,變成水蒸氣悄悄溜進了上方的風(fēng)口里。

“想什么呢?”小七又給他自己滿上了一杯。我甩了甩頭,將早已熟悉并且一度有些上癮的味道送入口中。感受著它掠過我舌頭,滑過食道,最后落入胃中的過程。

跳水運動員秦凱在三米板上完成他職業(yè)生涯最后一跳之后,他向何姿求婚了。

可惜我們倆的勇氣都不敵他。

我放下玻璃杯,殘留的幾滴酒掛在厚厚的杯沿上。這回?fù)Q成了小七笑著發(fā)呆,我知道他跟我想到同一件事了?!澳氵€記得我第一次喝啤酒嗎?”小七嘴角弧度彎得越來越夸張,先是強忍著小聲笑了兩下,終于忍不住放聲大笑,我也跟著一起笑了出來。實在是太蠢了,當(dāng)時,像一只鼓起來的河豚干了一紙杯啤酒,小七怕我第一次喝酒會捅婁子,下意識地抱住了我。而我只是咂了咂嘴,說:“好苦??!”

“誰知道你竟然這么能喝?!?/p>

我苦笑,跟小七認(rèn)識八年了,飯吃了不少,酒也喝了不少,我沒見過他喝醉,自己也從來沒喝醉過。這當(dāng)然算好事,讓女生安全了許多。但小七說,那一次嚇得他差點放棄了表白的念頭。

“彼此彼此?!蔽艺f。

光,二十歲,是家里的長子,或者說,曾是。

光是村子里有名的喝酒好手。從他第一次去吃表哥喜酒,就沒人見他喝醉過,別人都說是因為他的父親會釀酒的緣故。他家釀酒的陶壇就算空了,路過的風(fēng)都要在那里停一停,再輕飄飄地帶著醉意離開。

小時候,他父親每年都從村民那里收糧釀酒。在小小光看來,父親一定對著那些黑罐子施了魔法,因為再打開的時候,里面已經(jīng)是芳香濃郁的好酒了。再長大些,他知道了酒曲,漸漸學(xué)會跟著父親釀酒。也就是那時他便開始從長輩那里蹭酒喝,夏天解暑,冬天暖身。

一九五九年,光九歲。那年秋天,父親沒有收上來一粒糧食,整天對著酒壇嘆氣。光起初還不知道大人在愁些什么,他把頭伸進酒壇,只看到液體回轉(zhuǎn)流動,映著他自己的眼睛。后來,饑餓成為了他們?nèi)康纳睢K浪缘哪屈c糧食是從父母嘴里省下來的,可他無能為力。最后,父母連同未出生的孩子,沒有熬過三年,便成了天上的星星。村長王德順是個好人,雖然有的時候愛賭個小錢,但膝下無子的他還是收養(yǎng)了光。

光也就把村長家當(dāng)作他自己的家,夏天看著山野里的星星,偶爾還是會去猜哪一個是父親母親。

就這么過了十年。他經(jīng)常在各種喜宴上陪人喝酒,但是后來,他開始覺得自己和喜慶氣氛格格不入。幸好他不會喝醉,據(jù)說喝醉了會出現(xiàn)幻覺的,他怕看見母親的眼睛和父親會施魔法的手。

不知道今天村子里又要有什么事,村長讓他趕緊換身干凈的衣裳,晚上要開酒席??赐醯马樀谋砬椋庵澜裉爝@個事肯定特別重要,十有八九會是大喜事。

江南的秋天接在梅雨季之后,秋風(fēng)吹散了一直籠罩在天上的云。晚上應(yīng)該會挺冷的,光想著,但還是只穿了一件單衣。

當(dāng)王德順趕著牛車回來的時候,果然起了冷風(fēng)。牛車上坐著的那女孩,發(fā)絲被白嫩的手別到耳后又不安分地起舞,她另一只手摁著也險些起舞的裙擺。眼睛有哭過的痕跡,卻沒有什么特別悲傷的表情。

王德順跳下牛車,剛準(zhǔn)備把后面的女孩扶下來,她已經(jīng)輕輕地一躍,落地站穩(wěn)。

“鄉(xiāng)親們,這是從首都北京來的璟。她以后就跟鄉(xiāng)親們同吃同住,住在李大嬸他們家。璟是城里頭的文化人,大家平時多照顧照顧她……”

光第一次沒有聽清王德順說的話,滿心滿眼都是秋風(fēng)里表情淡漠的璟。

那天晚上,光喝醉了,眼前只有璟的樣子。

我在一點點地失去意識,小七一直絮絮叨叨地不知道說些什么。我從沒見過這樣的他。

初中,他是我吵吵鬧鬧的同桌。因為上課拌嘴被最溫和的語文老師叫出去罰站。

高中,他是隔壁理科班的搗蛋鬼。雖然上課常常遲到,成績卻一直保持在其他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位置。

大學(xué),他是經(jīng)濟學(xué)院的學(xué)霸,以當(dāng)年最高錄取分?jǐn)?shù)線的成績爭取到了令無數(shù)人眼紅的交流生名額。

可我直到現(xiàn)在仍然是一個沒有遠(yuǎn)大理想的瘋姑娘。

當(dāng)年他靠著小聰明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xué),和我一起留在了我們從小生活的北京。但只有我知道,他的心在遠(yuǎn)方,高三那年,小七第一次跟我提起,他想去香港上大學(xué)?!耙驗橄雽W(xué)金融啊,而且不想再在同一個地方窩著了?!蹦翘?,剛剛擦黑的天空沒有月亮,我看到他眼睛里閃著光亮。

我知道我們不一樣。我安于現(xiàn)狀,喜歡像樹一樣在同一個地方生長,而小七像不停行走的風(fēng);今天他把我的枝葉輕拂,可不一定能陪我過冬。

“老楊。”小七突然叫我。我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出了一身的汗,昏昏沉沉的感覺也沒有了。對面的小七看起來也清醒很多了,他用好看的手舉起墨綠色瓶子,灌了自己一大口,打著酒嗝說:“我要走了。”

這又是一個新的小七,他說話從不猶豫。

我當(dāng)然知道他要走了。所有手續(xù)都辦妥那天他發(fā)短信給我,我盯著發(fā)光的手機屏幕不知道回些什么。其實我若是對功課用功一點,也能試著去申請交換生的名額。小七不止一次地問我為什么不試試,我的回答一直都是我不想離開北京,但我自己心里很清楚,是因為我覺得太累了。盡管我不會“一身套路,十條退路”,但是我也沒有自斷后路,破釜沉舟的勇氣。

想了一會兒,我回復(fù)他:“那我請你吃晚飯吧,把我這么多年欠你的,全都還給你?!彼麉s說:“是我欠你的?!?/p>

“嗯,所以我來送你?!蔽沂炀毜仄痖_酒瓶,在悲傷到來之前先做快活狀......

光又仰頭喝了一大口酒,五臟六腑熱辣辣的,頭一年釀的酒還是太沖。他看了看酒壺,里面的酒水像他流不出來的眼淚,就像十五年前那個將空的酒壇一樣,預(yù)示著他即將失去摯愛,卻無能為力。

那天晚上的酒席,王德順不勝酒力,他口齒不清地跟光說:“你跟璟一般大,多跟人家學(xué)學(xué)。人家是大城市來的,有文化。將來我也不想把你拴在我身邊,你是我收養(yǎng)的,但不是為了給我養(yǎng)老。我雖然沒孩子,但我現(xiàn)在也沒老到要你小子操心。我收養(yǎng)你是因為你爹娘都是好人,釀的酒也好喝,我知道他們想讓你活得更好,那你就爭取闖到外面的世界去。還有,璟那丫頭可真漂亮……”

光漲紅著臉說:“是真漂亮啊,真漂亮……”

第二天光一直睡到快正午才爬起來,一邊洗臉一邊回想昨晚的事。洗完臉還來不及擦干凈,就拎著小半筐雞蛋往村東頭的李大嬸家跑去。

剛要推門,就聽到李大嬸的笑聲不斷。這李大嬸膝下無子,又守寡多年,難得見她這么開心。光趴在門縫上偷偷往里看,璟在步履翩翩地走圓場。這才想起來,村長說璟一家原來都是唱昆曲的,只是在城里不能唱了,說他們宣揚的是舊社會的東西,被套上枷鎖游街。她的母親受不了侮辱,在一天晚上自殺了,父親在不久后也被打死。光覺得他和璟的命運還挺像的,再往遠(yuǎn)想,不禁想紅了臉。重把視線定回璟身上,不一會兒就入了迷,連提著的雞蛋也忘了,差點摔在地上。

而這一看就是五年。只不過坐在她身邊看比在門縫里看著還要美。

“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杯Z會好多好多詩,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可偏偏記住了這一句。他把璟寫的這句詩收了起來,和自己攢下的錢放在一起。

光覺得自己是頂喜歡璟的。

聽她說可以回北京的時候,他的心猛地緊一下??伤茏鍪裁茨兀克桓彝炝?,也不敢去北京探望,他甚至不能說出那句“我喜歡你”。

“嗯,我知道了,”光笑了笑,“我會很想你的?!?/p>

那一刻,璟的眼睛里,寫滿感激。

有點起霧了,秋末冬初,風(fēng)寒刺骨。

跟小七吃飯的地方選在中學(xué)附近,過去我從沒想過,會在很久以后再次跟小七并肩走過這里,而且竟然是為了和他分別。

“那我就送你到這兒了??!”我故作輕松地說。快十點的冬夜,西單地鐵站的人依舊行色匆匆。我和小七都沒有拉下嘴上的圍巾,都不大擅長表演,圍巾掩蓋了難堪。

“嗯,我都這么大的人了,不用你送?!彼噲D調(diào)節(jié)一下氣氛,可是并不成功。

我陪小七等著這班列車,根據(jù)頭頂電視屏上的倒計時,算著余下的時間。曾經(jīng)以為余生很長,不曾想也走到了“只能陪你到這兒”的地步。

我真的一度以為,我能和小七把故事講到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

地鐵緩緩?fù)O?,我看著他的腳從站臺邁上車廂,沒有猶豫,他背對著我坐下。我之前一直以為,只要我不去送,他就不會走。“你還會回來嗎?”在車門即將關(guān)閉的時候,我沖他大喊,可緩緩合攏的屏蔽門和他剛剛戴上的耳機阻擋了我的聲音。也許深夜離開的人,就不會再回來了。

我站在原地,無法思考。后悔剛才沒有痛痛快快地喝個爛醉,然后一覺睡到天亮。呆立了不知多久,我也塞上耳機,準(zhǔn)備離開。最大音量下隨機播放歌曲。我向站外走去,像踩在了虛空里。

耳機里的歌,是某選秀節(jié)目的選手翻唱老狼的《虎口脫險》。這首歌似乎驚人地應(yīng)景。很喜歡它,也是因為里面的一句“說著付出生命的誓言,回頭看看繁華的世界,愛你的每個瞬間,像飛馳而過的地鐵”。我一直將它理解為,分別之后,曾經(jīng)一起的像夢一樣發(fā)生過的事情在眼前快速放映,一遍又一遍??墒钱?dāng)這趟列車順著我行走的方向緩緩加速,最終消失在隧道盡頭時,我突然明白了??粗罔F的消逝,那是一種想要跟著它走的感覺,是想要放下一切去追逐、在后面高喊“你等等我”的沖動。

“等等我!”光的酒壺掉落在他曾走過上千次的土路上,他不想再失去什么了。酒壺里不再會出現(xiàn)他迷茫的眼睛,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再無能為力,他可以為了璟去冒險。他手里緊緊攥著火車票,布包里背著王德順給他的十幾塊錢。多年前他沒做到的勇敢,他要在這個摯愛之人身上彌補。

梅雨季節(jié)又要結(jié)束了,光在奔跑的時候明顯感覺得到壓在頭頂?shù)脑茖記]那么厚了。他即將離開這個地方,去一個每天可以看著璟的遠(yuǎn)方。她粉墨濃妝,她唱腔婉轉(zhuǎn)......這都是讓人安心的、真實的存在,對光來說,就足夠了。

在火車上顛簸了三天,他們來到北京。

在這個新生活即將開始的地方,他們感受到春的氣息。

光沒辦法住到璟的房子里。他在大雜院里租了個小屋子,先是在一家酒廠打工,單位里一發(fā)獎準(zhǔn)少不了一兩瓶酒,光每次拎著酒就直奔璟家。她用小盅,他拿大碗;她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他就接“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再后來,他們結(jié)婚了。

我從地鐵站臺沖上地面,即使在這個時候西單也不會褪去它的喧嘩。我行走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上,眼前都是往日的歲月時光。

在這條路上,小七趴在我耳邊說“新年快樂”。

在這家店,小七買了圍巾系在我脖子上。

在這家店,我拍了一百多元的大頭貼簡直讓小七崩潰。

小七特別喜歡吃大悅城超市的肉松餅,也不知道在香港他還能不能吃得到。

……

我想到在開始的開始,小七為我倒的那杯酒上面的泡沫。再漂亮的氣泡,也終究會破裂成泡沫。我很想摸一下自己的嘴唇,那上面似乎還有掛著泡沫的感覺。

我居然抬不起自己的手臂,像有千斤重物墜掛著。噢,那就是人們常說的“碎片”吧?

碎片,青春八年的碎片讓我無力。

韓思越:二〇〇〇年出生,北京人。曾獲葉圣陶杯作文比賽一等獎。

⊙ 葉朝暉· 白鷺組照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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