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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偷與花朵

2017-12-12 08:47李云雷
青年文學 2017年12期
關鍵詞:小澤木匠

⊙ 文 / 李云雷

小 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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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偷與花朵

⊙ 文 / 李云雷

那時候的小偷,也都很講規(guī)矩,從來不會在自己村里偷東西。要偷東西,他們就趁夜黑風高,跑到別的村里去。如果有小偷在自己村里偷,那是最讓人看不起的,要是被村里人抓到了,非要被打個半死不可。我們村的小澤就是小偷,村里人都知道,見了他便跟他開玩笑,問他最近又去哪里偷了,他不急不惱,嘻嘻哈哈笑著,隨便說兩句就走過去了。其實村里人很少見到小澤,因為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外面游逛,我們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等他回來了,見他腳穿著皮鞋,身上的衣服也很光鮮,簡直就像城里人一樣。小澤幾乎不下地干活,回來了就窩在家里,他家地里的草比莊稼還高,他也不管。等休息了幾天,他就騎一輛嶄新的自行車在村里閑逛,這里轉(zhuǎn)轉(zhuǎn),那里轉(zhuǎn)轉(zhuǎn),遇到熟人就坐下來聊天。有人問他最近去哪兒了,他笑而不答,只是瞇著眼抽煙。村里人好奇,再三問他,他才蹺起二郎腿,講他到城里看到的光景:那里有多么高的樓、多么好的車、多么漂亮的女人。他講的,村里人都沒有見過,他說起來頭頭是道,唾沫亂飛,我們村里人都聽呆了,簡直像聽天書。

村里有一個小偷,這雖說算不上什么光榮,但似乎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小澤雖然是小偷,但還是“我們村”的人,我們對自己村很有認同感。我們村里的人,即使是一個小偷,似乎也可以寬容。如果有村外的人——警察、被偷的人家,到我們村里來抓小澤,還會有人給他通風報信,或者故意將抓他的人引向歧途,掩護他逃跑。小澤對我們村的人當然也很有感情。他和他的同伙不僅不在我們村里偷東西,就是村里誰家丟了東西,去找他,他也能通過道上的朋友問一問,有時甚至可以將被偷的東西物歸原主。被偷的人家擺一桌酒席,請小澤居間,與那伙朋友歡聚一堂,解除“誤會”,交流感情,這讓小澤很有面子,那戶人家也可以減少再次被偷的風險。席間大家說起來,就互相感嘆,這可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了,喝幾杯酒賠罪。——熱熱鬧鬧的,這回事就算過去了。

現(xiàn)在想想,我們村里人對小澤的態(tài)度很復雜,有點看不上,有點不認可,但又能夠包容,當他講起外面的世界,我們則有點羨慕,有點向往。其實大家也知道,小澤的嘴里很少有真話,任他說得天花亂墜,大家也只是半信半疑,姑妄聽之,沒有人太當真。對于小澤,很多人也是敬而遠之,聽他講的時候,時而哈哈大笑,時而詢問一些細節(jié),但回頭一瞥,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孩子也在,不由得踢孩子一腳:“你聽什么聽,快滾回家去!”小澤也聽懂了其中的潛臺詞,眼神中閃過一絲尷尬,但他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若無其事地接著講下去。或許小澤也知道他在村里人心目中的位置,或許他是故意向村里的道德觀念挑戰(zhàn),所以他講起來滿不在乎。

那一年夏天,晚飯之后,我爹坐在院子里乘涼,和三兩個鄰居聊天,我在院子里跑著玩。那時候晚上太熱,我們時常睡在院子里,在樹蔭下鋪一張涼席,或一塊塑料布,就睡在地上或地排車上;有時候甚至會將床抬出來,然后在床上搭上蚊帳,免得蚊子咬人。那天晚上,小澤不知怎么來到了我家,坐在涼席上,跟我爹聊起來,有兩個鄰居跟小澤開玩笑,讓他講講偷東西的故事,小澤那天好像喝了點酒,大大咧咧地講起了他是怎么做小偷的。

小澤說,在鄉(xiāng)下偷東西和在城里是不同的,鄉(xiāng)下值得偷的東西不多,也就是牛羊豬雞鴨鵝等活物。他們幾個人合伙,先摸熟了遠處哪個村的路,選準了人家,等天黑了,他們就騎自行車趕到那個村。到后半夜,萬籟俱寂,人都睡熟了,他們就偷偷摸到人家里,從墻上打個洞,悄無聲息地將牛羊牽出來,趕到村里的路上。只要出了村,就沒有危險了。如果是偷雞和狗,就比較麻煩,它們一受驚就會叫。事先要準備好用酒泡過的饅頭或谷粒,到時把饅頭扔給狗,把谷粒撒給雞,它們吃了之后就慢慢醉了,睡了;等它們昏睡過去,他們就摸到那戶人家,將雞和狗塞到麻袋里,捆在自行車后座上,一路狂奔騎出村,就算得手了。得手之后,他們就喝一場酒,以示慶祝。不過有時候他們也會遇到危險,牽著一頭牛走在街上,迎面走來一個人,喝問他們干什么的,他們匆忙應答幾句,能糊弄過去就糊弄過去,糊弄不過去,只好撒腿就跑。有一次他們被某個村的人發(fā)現(xiàn)了,有人大喊:“抓小偷?。 币幌聫拇謇锾鰜聿簧偃?,在他們后面窮追不舍,他們騎著自行車瘋狂地蹬,跑了好遠,才將那些人甩下,一個個都汗流浹背,嚇得要死。他們知道,要是被那個村的人逮住,不被打死也得打殘,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一身冷汗。在城里做小偷就不一樣了,城里人多,車多,可偷的東西也多,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是,城里人不像鄉(xiāng)下到處都是熟人;在鄉(xiāng)下,你偷了一家的東西,一個村的人都追你,在城里就不一樣,你偷了一個人的東西,邊上可能會有人幫腔,但不會有人豁出命去追,所以說在城里偷東西更安全一點。但在城里,要求也更高,你要眼疾手快,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否則一不小心被抓住,被扭送到派出所就麻煩了。

那天晚上,小澤坐在涼席上侃侃而談,旁若無人,我聽得目瞪口呆,覺得他身上有一種神秘感和陌生感。他所講述的那個世界,對我來說是那么遙遠,但又似乎很有魅力,那是一個充滿艱險和刺激的過程,讓人向往。那天晚上,小澤聊了很久,氣溫涼了下來,蟲聲唧唧,樹枝上的雞偶爾叫一兩聲,星星在我家小院的上方閃爍著。堂屋門楣上的電燈散發(fā)出淡黃色的光,將門兩側(cè)的梧桐樹照得很清晰。我家窗臺上擺放著一盆鳳仙花,那是我姐姐染指甲用的。小澤看到了,慢慢走到窗臺前摘下一朵花,放在鼻尖嗅了嗅,又拿在手中輕輕拈著,對我們揮揮手說:“走啦,天也不早了!”說著,他搖晃著身子,大模大樣地從我家院子里走了出去。

小澤比我大五六歲,但是比我長一輩。小時候我們聽說過不少他的故事。他的父親,我們稱作梅爺,是我們這一族里輩分最高的,按以前的說法,就是族長。但是到了我們這個年代,家族觀念和族長地位已不像以前那么重要了,大家見面喊他一聲梅爺,心里也沒有特別尊重的意思。梅爺不是一個很有本事的人,在族中也就沒有特別的威嚴,不過在紅白喜事上會請他執(zhí)事,請他坐上席。其他時候,很少有人將他當族長或長輩看待。像我這一輩的,年齡大的兄長們就敢跟他開玩笑,說:“梅爺,你家莊稼咋長得跟狗啃的似的呀?”或者:“梅爺,上次在六莊,你咋醉成那熊樣了?”梅爺聽了,惱也不是,急也不是,只好呵呵地笑笑,或者笑罵一句:“你們這幫兔崽子!”說著就騎上自行車走了。但是每年大年初一清晨,我們這一族的人,還是要到梅爺家去,給他磕頭,也給他家供奉的祖先牌位磕頭。我們這一族的族譜掛在梅爺家。那時候我們一幫人,走到梅爺家的門口,就有幾個調(diào)皮的人大喊:“梅爺,磕頭的來了,快準備好敬煙!”我們走進院子,看到梅爺將堂屋的正門開得很大,我們站在院子里,可以看見掛在正中的牌位和族譜。我們一喊,梅爺小跑著從屋里出來,笑著跟大伙寒暄:“都來了?起這么早???快抽根煙,抽根煙!”有人跟梅爺開玩笑:“梅爺,你這是幾塊錢的煙呀?也不準備點好煙?!泵窢敽呛切χ?。我們這邊領頭的人說:“別鬧了,先磕頭吧?!庇谑俏覀兙团懦蓭着牛冉o祖先牌位磕頭。

我們那里有講究,過年給祖先或去世的長輩磕頭,要磕四個,給現(xiàn)在的長輩磕頭,只要磕一個。當我們給祖先牌位磕頭時,梅爺就站在西側(cè),面向我們躬身,拱著手,那是一種老禮,是請受與答謝的意思。給祖先牌位磕完頭,有人就喊:“咱順便也給梅爺磕一個吧?”這有點開玩笑的意思,梅爺笑著過來阻攔:“給老人家磕了就行了,咱就別磕了……”他說著,我們已磕完了頭,有人還跟梅爺開玩笑:“梅爺,一年給你磕一個,你就請受著吧,死了可就請受不著了……”梅爺就笑罵:“這小兔崽子!”大伙磕完頭,鬧鬧哄哄向外走,梅爺在后面趕著來送,他右手拿著煙,左手向外抽出來,分散,嘴里還說著:“抽一根再走,點上,點上吧?!庇腥碎_玩笑說:“梅爺,你就省省吧,再來了人就沒煙了……”大伙哄笑著走出院子,到下一家去磕頭,走很遠,回頭一看,梅爺還站在門口望著我們。

梅爺讓人輕看的一個原因,就是他媳婦跟人跑了,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小澤大約才三四歲。據(jù)說,那時候外村的一個木匠四處游蕩給人打家具,在我們村住了很久,梅爺?shù)南眿D看上了他,一來二去,就跟那木匠私奔了。當時的詳情我們已經(jīng)不知道了,聽說梅爺還曾帶著很多人找到那個木匠的家,把家具砸了一個稀巴爛,要將媳婦搶回來,但是他媳婦和木匠早已躲到了別處,鐵了心要跟梅爺離婚。那時候離婚在我們鄉(xiāng)村還很少見,梅爺又是族長,覺得很丟人,堅決不同意,說要打死這對狗男女。但這時候是新社會了,一個女人要是鐵了心不跟你過,誰也沒有辦法。梅爺一開始義憤填膺,后來也慢慢泄了氣,兩年之后才跟他媳婦離了婚。

離婚之后,事情并沒有結束。梅爺媳婦和那個木匠再婚之后,又生了兩個女兒,那時候鄉(xiāng)村里重男輕女的觀念還很嚴重,梅爺?shù)南眿D沒有生兒子,就想把小澤要過去。梅爺離婚之后沒有再婚,只是和小澤相依為命,當然不愿意將兒子給她。這個時候發(fā)生了不少戲劇性的故事,趁著月黑風高,梅爺?shù)南眿D讓人將小澤從我們村里偷走了。那天晚上小澤沒有回家,梅爺還以為他去親戚家了,或者跟小伙伴玩去了,騎著自行車到處去找,找了幾天沒找到,這才想起是不是被他娘帶走了。梅爺偷偷到那個木匠的村里去看,發(fā)現(xiàn)小澤果然在那里,他沒敢驚動那家人,悄悄回到村里。到了晚上,他喊上我們村里十幾個大漢,偷偷溜進那個村,潛入木匠家,等夜深人靜,全家人熟睡了,他們偷偷摸到屋里,從炕上將小澤抱出來,騎上車子飛快地向村外跑。梅爺?shù)南眿D聽到動靜,驚醒了,一摸身邊,才發(fā)現(xiàn)小澤不見了,大聲哭喊起來,驚醒了木匠。木匠也叫喊起來,驚醒了四周的街坊鄰居,紛紛來問是怎么回事。聽說孩子丟了,有人突然說,是不是被他爹偷走了?下午就見到有人在附近鬼頭鬼腦地窺探,怕是要來搶孩子的。眾人一聽,連忙去追,他們跨上自行車,就往村口騎,邊騎邊大聲嚷嚷著:“有人偷咱村的小孩,別讓他跑了!”這一嚷,驚醒了更多的人,很多人剛從睡夢中驚醒,一聽是有人偷孩子,這可是天大的事,連忙騎上自行車去追。

這里需要說明一下,那時候的人對自己的村莊很有感情,尤其是面對外村人欺負一個本村人的時候,欺負一個人就相當于欺負一個村。所以村與村之間還會有械斗,兩個村之間為了一塊地或一口井,會打得頭破血流,好多年互不往來。現(xiàn)在早就人心渙散了,村里出了什么事,很多人都是能躲就躲。

木匠村里的人追到村口,影影綽綽看到一隊人正向村外逃竄,他們熟悉地形,一幫人在后面繼續(xù)追趕,另一幫人從小路迂回包抄,終于將我們村里的人截在了村西邊,雙方廝打起來。隨著木匠村里的人越來越多,我們村里的人知道不能戀戰(zhàn),邊打邊退,邊打邊跑,于是這邊還鬧哄哄地廝打著,那邊梅爺抱著小澤先跑了。一場混戰(zhàn)下來,木匠村里的人打贏了,但是一看孩子沒了,都傻了眼。我們村里的人鎩羽而歸,但抱回了孩子,也算是一個勝利。據(jù)說小澤被抱回家的時候,還在酣睡著,并沒有被驚醒,我們村里的人紛紛稱奇,都說這孩子將來是干大事的。那時候的小澤,就像一個物品,過一陣子被他娘偷過去,過一陣子被他爹偷回來,又被他娘偷回去,他爹又偷回來,反反復復發(fā)生了好多次,直到最后他長大了,才在我們村里安定下來。我不知道這樣的經(jīng)歷對小澤的人生有什么影響,但是小時候聽到這些故事,讓我們都感覺很神秘、很害怕,在無數(shù)個暗夜里,那些偷小孩的人似乎四處窺探著,我們一不小心也會被偷走。

梅爺雖然偷來了小澤,但是兩個人的關系并不是很好。小澤從小性子就野,不太服管教,梅爺一直沒有再婚,家里沒有女人,只有他們爺倆。梅爺對小澤好起來,要什么就給他買什么,心情不好了,就是拳打腳踢。那時候生產(chǎn)隊已經(jīng)解散了,梅爺以前是生產(chǎn)隊的會計,現(xiàn)在分田到戶,他不善于侍弄莊稼,就在家開了個肉鋪,干起了殺豬的營生。剛開始梅爺只是幫人殺殺年豬,后來才開始專門做殺豬的行當。那時候家家戶戶都養(yǎng)豬,養(yǎng)上一年,等過年的時候正好膘肥體壯,富裕的人家要殺一頭豬過年,窮人家要把豬賣了,但也要買回半扇豬肉過年。年前殺豬的時候是最熱鬧的了,每逢殺豬,我們這幫孩子都要圍著看。

要殺豬就得先逮豬,梅爺和兩三個人跳到豬圈里,將豬掀翻,摁倒在地上,捆住它的四個蹄子,這可需要一膀子力氣。那些豬也知道壽命將盡了,哼哼著東躲西藏,被抓住時拼命掙扎,奮起蹄子亂蹬、亂踹。但是梅爺他們更有力氣,幾個人將豬死命地按在地上,就像捆粽子一樣,利落地把四蹄捆綁了起來。捆好后,有人拿來一根木棒,穿過那頭豬被捆束的前蹄和后蹄,一前一后,兩人抬起來,豬被懸吊在木棒的下面嘶啞地叫著,就被抬到了梅爺家的后院。那里早已準備好了一口巨大的鍋,下面熊熊燃燒著火,鍋里是滾開的水和不斷蒸騰的熱氣,旁邊是一張巨大的案板。抬豬的人將豬放在案板上,豬還在哼哼著,但是已無力掙扎了。梅爺手拿一把長刀,來到它面前,定睛看一看,一刀從頸窩捅進去,直抵心臟。那頭豬嗷的一聲死命叫起來,全身抽搐著,但是掙扎著掙扎著,氣息就微弱下來,輕輕哼哼著,梅爺將長刀迅速抽出,一股鮮血噴涌出來,散落在事先擺在地上的瓦盆里。豬翻了個白眼,慢慢沒了聲息。

⊙ 葉朝暉· 白鷺組照1

本期插圖作者

/?葉朝暉

記者,攝影師。攝影作品曾在廣州、廈門、杭州等地展出,并舉辦《臉是一本書》《絲路眾生》等個展。

我們這幫小孩一直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看,這時才敢喘出一口氣來。殺了豬,梅爺他們將豬抬到大鍋里,給豬褪毛。褪完毛之后,他們又將豬抬到案板上,在四個蹄子上方各割一個小口,不停地往里吹氣。我們看著那頭豬慢慢膨脹起來,變得又白又胖,皮變得緊繃繃的,體積也比先前大了一圈,讓人感覺很陌生。我們都不明白為什么要像吹氣球一樣將豬吹起來,懂的人告訴我們,這是要將血從肉里吹出來,這樣肉就更好吃了。梅爺手拿一根鐵棍,在膨脹起來的豬身上這兒敲敲,那兒打打,豬皮像一面鼓一樣,發(fā)出嘭嘭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梅爺感覺差不多了,就讓人將扎起的口子解開放氣,然后開始切割。我們圍在旁邊,看他揮動著斧頭,很快將豬破膛,掏出心肝肺,又將肉剁成一大塊一大塊的。到這里殺豬的過程就結束了。如果是幫人殺豬,按鄉(xiāng)下的規(guī)矩,那些豬下水就是梅爺?shù)膱蟪?,如果是賣肉的話,梅爺就將一塊塊肉用鐵鉤子掛在木架上,誰要買哪一塊,他就摘下來再切。那時候看殺豬,還有一項屬于孩子的娛樂,那就是掏內(nèi)臟時,大人會將豬尿泡掏出來,扔給小孩去玩。豬尿泡可以像氣球一樣吹得很大,孩子們用繩子扎上口牽著它到處跑著玩,玩累了就不停地踢、追、踩,直到最后砰的一聲爆炸了。

每到過年梅爺殺豬很繁忙、很熱鬧,但是過了年,他的肉鋪就很冷清。那時候我們村里的人都很窮,很少有人天天吃肉,他殺豬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有時候殺了一頭豬,好幾天賣不完,最后只好腌成臘肉。干了一段時間,見賣肉生意不好,每到我們縣城有集的時候,梅爺就拉著車子到集上去賣,在家里他也兼營一些食雜百貨。那時候我們上小學,放了學,三個一群兩個一伙跑到梅爺家,買一根冰棍,兩三個糖球,就高興得不得了。

那時候小澤上了初中,在學校里他三天兩頭跟人打架,偶爾還會小偷小摸,有一次他竟然連老師都打了。學校找到梅爺家,梅爺正好打麻將輸了,肚子里窩著一團火,手里抓起一根棍子就朝小澤打過去,小澤一閃,棍子打在墻上,啪的一聲斷了。梅爺一見,更來了氣,狠狠地罵道:“還反了你了?今天不把你吊在梁上打,我就不是你爹!”那時候,在我們那里,老子教訓兒子,“吊在梁上打”是常常掛在嘴邊的話,但大多都是說說而已,很少有人將兒子真的吊起來打。但梅爺是族長,更重規(guī)矩,這次也是真的動了氣,他從墻上摘下捆豬的繩子,將小澤按倒在地上,三下兩下就熟練地將他捆縛了起來。這時周圍的人見梅爺真的動怒了,連忙上來勸,梅爺拉下了臉:“你們誰也別勸,這孩子要是管不住,犯了法,到時別說我怪你們!”他這么一說,那些拉他的人都訕訕地住了手。

梅爺像捆豬蹄一樣將小澤捆了起來,將小澤拽到房梁下,然后再將繩子向房梁扔去,扔了三次,繩子才穿過房梁,他拽住繩頭,向下用力一拉,小澤便被吊在了半空中,搖搖晃晃。梅爺將繩子系在柱子上,拎了一條鞭子來到小澤面前,大聲喝問他:“你知道錯了不,改不改?”說著一鞭子甩過去,打在小澤身上,小澤抖了一下,沒有吭聲,梅爺又問:“你說,你改不改?”說著又是一鞭,小澤仍然一聲不吭?!拔医心汴?,我叫你犟!”梅爺揮舞著鞭子,劈頭蓋臉地抽下來,打在小澤身上啪啪響。這時,周圍看熱鬧的人忍不住了,有人上去拉住了梅爺,勸他:“管自己的孩子,也不能這么下狠手啊!”有人拉住在半空晃悠的小澤,勸他:“快跟你爹說,再也不敢了!”小澤還是一聲不吭。有人跑過去解開梅爺系的繩扣,將小澤從空中輕輕放下來,他身上的衣服已被鞭子抽爛了,鞭痕上沁出血來。他們趕緊解開小澤的手腳,將他抬到地排車上,蓋上一床被子,匆忙拉到村西鐵腿他爹的藥鋪。村里的人還在勸梅爺:“管孩子也不能這樣,把孩子打死了,你不心疼?。 泵窢攲⒈拮訏佋谝贿?,頹坐在椅子上,眼神渙散,很長時間不說一句話。

小澤回來后,躺在床上,養(yǎng)了半個月的傷。梅爺每天給他做好吃的,端到床前,小澤連看都不看梅爺一眼,等他走了,才端起碗來。梅爺跟他說話,他連理也不理,目光也是冷冷的。最開始梅爺還沒當回事,但是時間一長,也感到了不對勁,感到了后悔,但這個時候已經(jīng)晚了。小澤傷好之后,對梅爺總是冷冰冰的,說不了兩句話就吵,村里的人都說他們是拴不到一個槽的兩頭驢。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小澤有時兩三天不回家,整天在外面游蕩,不知跟什么人混在一起,他回來就往自己的小屋一躺,什么話也不說,梅爺問他去了哪里,他也不理,問急了,他就哼一聲:“要你管呢?”梅爺又急又氣,可是沒有辦法。我們村里人都說,小澤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跟道上的人混的。

那時候,小孩總喜歡跟大孩子一起玩,但是大孩子卻總是不愿意帶小孩玩。我的玩伴是黑三、胖墩兒、小四兒,小澤則是跟他們的哥哥玩。我們看他們,好像他們已經(jīng)是大人了,但他們看我們永遠都是小孩。我家和小澤家原先是一個生產(chǎn)隊的,生產(chǎn)隊解散后,我們兩家的地相隔也不遠,那時候我到地里去,時??梢钥吹叫梢粋€人在地里,鋤草,打藥,澆地,他都是一個人。他干活的時候還會唱歌,吹口哨,有時候莊稼棵子深,我們從他家地頭走過,看不到他的身影,只能聽到遠處飄來的歌聲,村里人都覺得小澤很奇怪,干活還唱什么歌?有一次,我和黑三在地里玩,隱約聽到地里有歌聲,但是看不到人影,我們順著玉米棵子到地里去找,向西走了很遠,才發(fā)現(xiàn)小澤正坐在田壟上,背對著我們,一個人輕輕哼唱著什么,他的鋤頭放在旁邊。我們一喊他,他才吃驚地轉(zhuǎn)過頭來,這時我們發(fā)現(xiàn),原來他的臉上流滿了淚。讓我們這兩個小孩看到,小澤可能有點不好意思,他用袖子揩了一把臉,對我們說:“這天太熱了,看看出的這汗!”我們說:“澤叔,你咋哭了?”“誰哭了,有什么可哭的?”他突然笑了起來,“我給你們捉螞蚱,快!”一只青色的螞蚱從腳邊跳了過去,小澤撲上去,那個螞蚱又飛遠了,他跟著螞蚱一蹦一跳,最后終于一把抓住了,他捏住螞蚱的翅膀,小心地拿給我們:“好好抓著,別讓它跑了!”那天小澤對我們很好,帶我們捉螞蚱,還在田壟上摘“甜溜溜”給我們吃。“甜溜溜”是長在一種草棵上的果實,黑黑的,小小的,圓圓的,一嚼起來有點甜。

那天他還帶我們?nèi)ネ诨ǎ覀兏蚰菈K地的西頭走,才發(fā)現(xiàn)在那里,在玉米棵子中間,長出來幾株鳳仙花,也不知道是他種的,還是地里發(fā)出來的。他帶我們坐在邊上,看著那些花,對我們說:“好看不?這是我們的一個秘密,誰也不能告訴別人,你們能做到嗎?”我們兩個連連點頭,他滿意地看著我們,又說:“為了獎賞你們,我送你們倆每人一棵花,你們倆挑吧!”我和黑三都很驚喜,圍著那個秘密的小花圃跳來跳去,最后每人選了一株。小澤用鋤頭將花棵挖出來,根部帶著很大一坨土,他小心地將花株放到我們手里,還囑咐我們:“到家種在花盆里,多澆點水?!蔽覀儌z各捧著一株花,各自回家了,心里覺得他對我們真好。我們覺得小澤對我們好,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此前他曾好多次騙過我們。比如那時候犁地都是用拖拉機犁,有些邊角的土地犁不到,那就需要人用鐵鍬將地翻過來,那一次就是這樣,小澤在他家的地里翻地,見到我和黑三,讓我們跟他一起翻,說等翻完了地,他就帶我們?nèi)渖洗B;我和黑三高興地答應了,很賣勁地跟著他翻,等到終于翻完了,我們讓他帶著去逮鳥,他卻對我們說,現(xiàn)在天晚了,鳥早飛走了。這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是被他騙了。類似這樣的事情還有不少。所以當我們捧著花往家里走的時候,才覺得那天小澤給我們的螞蚱、“甜溜溜”和鳳仙花,是那么難得。

有一次我跟我姐姐去趕集。那時候不是每天都有集,我們縣城是每逢二、七才有集,一到趕集的時候,周圍三里五鄉(xiāng)的人都像潮涌一樣趕過來,冷冷清清的縣城也熱鬧起來,豬市、羊市、牛市,到處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姐姐騎自行車,帶我到集上去玩,到了那里,我就能吃到平常日子里吃不到的東西,一路上心里都是甜的。我姐姐喜歡逛花市、布市,在那些花花綠綠的布市攤子前摸一摸、看一看,問問價錢,我就跟在她身邊。我姐姐攢下的錢也不多,更多的時候也只能問問,很少買。我跟著她的自行車,心里只想著吃的,覺得她看來看去的太浪費時間了。我們正在人群中穿行,突然我姐姐停下來,指著前面一個人問我:“你知道那是誰嗎?”我抬頭看看,只見前面不遠處,一個中年女人推著自行車,后座上還坐著一個小女孩。那個女人不是我們村的,我不認識,就對我姐姐搖了搖頭。我姐姐悄聲對我說:“那就是小澤的娘?!蔽页粤艘惑@,我從來沒見過小澤的娘,雖然聽說過不少她的故事,那都是和暗夜中的恐懼、神秘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人走進現(xiàn)實,心中有點異樣。再仔細去看,發(fā)現(xiàn)她跟我們村里的女人也沒有太大的差異,只是她手上的十個指甲都染紅了,在陽光下泛著鮮亮的光澤,而那個小女孩的鬢邊,插著一朵鳳仙花,在微風中輕輕搖曳著。

正當我看時,突然一個人影閃過來,倏忽一下就不見了。突然人群騷動,有人大喊大叫著:“抓小偷啊,抓小偷啊!”邊喊邊從東邊跑過來,路過我們,又向西邊追了過去,我順著他們追的方向去看,竟然在路邊發(fā)現(xiàn)了小澤。那時他背靠著一棵樹,正在向這邊偷偷眺望著,他手里拈著一朵花,眼里似乎閃爍著淚光。我順著他的目光去看,看到了他娘騎著自行車遠去的背影,那個小女孩鬢邊的鳳仙花卻不見了。那一幫人去追小偷,追了一陣沒追上,罵罵咧咧地向回走,路過小澤身邊時,突然有人伸手一指,大喝一聲:“他跟小偷是一伙的,別讓他跑了!”小澤一看不好,拉開架勢想跑,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三五個壯漢將他緊緊圍住,拳打腳踢。隔著人墻,我們可以看到,小澤捂住胸口,他的身軀慢慢倒下去,但他還在竭力向他娘遠去的方向張望著,像是在尋求什么救助,但迎接他的是另一陣更猛烈的拳打腳踢,小澤重重跌倒在地上,雙手緊緊抱住頭。周圍的人從不同方向伸出拳腳,不斷毆打著他,邊打邊罵著:“打死這個小偷,打死這個小偷!”也有人呼喊著:“別打了,別打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正在這時,突然從包圍圈外闖進來一個人,那是梅爺。他揮舞著殺豬刀沖到了小澤身邊,面向眾人大喝一聲:“我看誰敢過來!”那三五個壯漢立刻住了手,看熱鬧的閑人紛紛閃避,有人抽冷子想去奪梅爺手上的刀,梅爺?shù)牡对诳罩幸粍?,一道寒光閃過,那家伙啊地叫了一聲,捂住手向后躲去,一縷鮮血從手指間淌了出來。眾人面面相覷,又向后退了幾步。梅爺一手揮刀指著那幾個壯漢,另一只手去攙扶小澤。小澤躺在地上呻吟著,梅爺一只手攙他,扶不起來,兩人重重地跌在了地上。梅爺將殺豬刀放在地上,兩只手去攙他,小澤勉強站在那里,他的臉上、頭上、眼上都是瘀青,不斷地有鮮血滴下來。那個包圍圈又縮小了,幾個壯漢摩拳擦掌的,但是看著這鮮血淋漓的場面,也沒有立即動手。這個時候,圈外有人喊:“公安來了,公安來了!”人們紛紛躲閃,讓出一個通道,兩個穿制服的警察走了進來,厲聲地喝問:“怎么回事?”有人指著小澤說:“他是小偷!”警察又說:“誰打的?”又有人指了指那幾個壯漢,警察又走到梅爺身邊,問他:“你是干什么的?”梅爺沒吭聲,邊上有人說:“這是賣肉的梅爺!”警察指了指小澤和幾個壯漢說:“你,你,你,還有你!跟我到派出所走一趟!”小澤走了兩步,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警察拍了拍壯漢的肩膀,兩個壯漢連忙走上去,攙住了小澤。

梅爺愣了一會兒,撿起地上的殺豬刀,跟在他們后面,一起向外走,那個警察轉(zhuǎn)過身來看見梅爺,嚇了一跳:“你想干什么?”梅爺把刀往地上哐當一扔,突然跪了下來,朝他們大喊著:“你們別逮他!要逮就逮我吧,那是我兒子,是我沒有管教好他,我沒有管教好他??!”說著他趴在地上,嗚嗚地痛哭起來,全身都在顫抖著。警察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向前走。這時小澤掙扎著轉(zhuǎn)過頭來,他看著跪在地上的梅爺,眼神中飄過一絲異樣。我還看到,他的右手仍緊緊握著那朵鳳仙花,經(jīng)過剛才暴風驟雨般的拳打腳踢,那朵花竟然沒有受到絲毫損害,此刻正完好地臥在小澤的手掌中,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李云雷:一九七六年出生,山東冠縣人,二〇〇五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現(xiàn)供職于《文藝報》。著有評論集《如何講述中國的故事》《重申“新文學”的理想》《新世紀底層文學與中國故事》,小說集《父親與果園》等。曾獲二〇〇八年“年度青年批評家獎”、《十月》文學獎、《南方文壇》優(yōu)秀論文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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