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既無法證實、也無法否認所謂“道”的存在。只是,探求、體驗這一永恒之物的努力,卻給中國的文學(xué)藝術(shù)帶來了特殊的美學(xué)效果。
由于“道”是無形的,人們只能從有形的自然中去體認它,所以中國的山水詩、山水畫很多并不是著眼于描摹具體的景物,而是要透過這些景物表現(xiàn)那種無形的神秘力量的存在,以幽寂曠遠的情韻,引導(dǎo)人們做精神上的超越。不過這樣的藝術(shù)表現(xiàn),似乎還是隔了一層,難以充分呈示自然中內(nèi)在之物——“道”的幽邃與神秘。
因而,祝允明的兩首夢游詩,便另有一種情趣。他把夢中的幻覺與山水游覽結(jié)合起來,在幻覺中植入“道”體,從而構(gòu)成了更深一層的凝靜之境。
其一是《己巳閏九月十三夜夢中為游山詩》:
春觀入西岫,區(qū)名意自別。松嵐結(jié)幽賞,蟲鳥更余悅?;忭嵣n沉,樹膚落翠雪。天行無塵染,丘臥自云潔。心在道不違,未覺萬物裂。三爵已余酣,清心寫泉月。
“己巳”是明武宗正德四年。題中寫“閏九月”,詩中卻說“春觀”,倒很像夢話,不足為怪。這里是一個奇妙的世界:柔曼的嵐氣浮動于松梢,蟲鳥吟唱著輕盈愉悅的歌,暮色中融入了花的香氣與色澤,青翠的雪花從樹林間紛紛飄落。天空格外的透明純凈,一塵不染,而詩人靜臥于山丘,似乎擺脫了沉重的肉軀,與白云融為一體,潔凈輕虛。這是一個沒有任何負荷、不受任何打擾的生命,再喝上三杯酒,精神更加虛淡,人心猶如泉中的月影,清澄而空明,就同“道”一般,既不是純粹的“無”,也不是日常的“有”。
在這場夢游中體驗到的特殊狀態(tài),是“心在道不違”,即人心與“道”的合一;是“未覺萬物裂”,即把握了世界的完整性。在日常的世界中,萬物是彼此區(qū)別和對立的,因而也就是相互分裂的。但透過萬物表象上的分裂,世界的內(nèi)在本質(zhì)卻是完整的。人們有限而紛亂的生命,總是在向往著這個永恒而完整的存在。
另一首《夢作月山獨步歌》,意境略有不同。前一首詩偏重于世界本體的空明,這一首詩則偏重于它的無形卻又強有力的運作:
不忿白日塵,宵賞有靈悅。山蹊任襟入,不必有昔轍。石淙長寫韻,風(fēng)林時落葉。凍狖僵石霜,躍鱗觸潭月。山空夜深靜,魈鬼時出滅。自非返冥極,誰能畏城闕。
這是一座從無人跡、幽深荒寂的山,又是深夜之游,因而更具有神秘感。開始所見的景象還算平常,愈深入愈覺得一種森然逼人的氣息。凍僵的猿猴(狖是猿的一種)默然不動,水潭中時有魚兒躍起,撞碎月亮的投影,沉靜的山林中,隱約有山鬼出沒不停。這也是凝靜的境界,但在這凝靜中,似乎那巨大的黑暗正支配著凍狖、躍鱗、魈鬼乃至泉水與落葉的活動。于是,在驚怖之中,詩人似乎沉入了世界與生命的底處——所謂“冥極”。由于體味到這一超越生命的永恒力量,反而覺得城市中日常的生活才是可畏的,因為那喧囂的生活令人遠離生命的本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