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少燚
[摘 要]“他者”是當代西方文學批評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對“他者”在文學文本中的顯性和隱性探討已經(jīng)成為文學批評的一種趨勢。《家》是美國黑人女作家托尼·莫里森的第十部作品,小說除了弗蘭克回歸精神家園的奧德修斯式歷程這一主線外,還隱含了弗蘭克的妹妹茜、女友莉莉以及祖母麗諾爾擺脫“他者”奴役,努力構建自我身份的主題,這兩個并行的主題相互交織,反映了黑人女性的生存困境以及她們找尋身份認同感的艱難歷程,彰顯了莫里森對黑人女性命運的終極關懷這一主題。
[關鍵詞]他者;奴役;身份構建;莫里森
[中圖分類號] I1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5-3437(2017)11-0133-03
“他者”是當代西方文學批評中的一個重要概念,是相對于“自我”而形成的?!白晕摇币酝獾乃腥嘶蚴挛?,無論以什么形式出現(xiàn),不管可見還是不可見,可感知還是不可感知,都可以被稱作“他者”。法國女性主義作家西蒙娜·德·波伏娃在其1949年出版的《第二性》一書中寫道:“他是主體,是絕對,而她則是他者?!盵1]在她看來,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是被男性話語權所建構的“他者”,處于從屬或次要的地位,因此,其成為了父權制文化下男性“客體化”的對象。而更為可悲的是,女性逐漸內(nèi)化了這種“客體化”力量,使處于文化和社會邊緣的女性成為了“他者中的他者”?!都摇肥敲绹谌伺骷?、諾貝爾文學家獲得者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于2012年5月出版的第十部長篇小說。同月,她獲得了奧巴馬總統(tǒng)頒發(fā)的“總統(tǒng)自由獎章”,此舉極大地肯定了莫里森對黑人生存狀態(tài)的深切關懷以及對種族、性別等問題獨到詮釋背后所表現(xiàn)出的強烈的社會責任感。莫里森將故事的背景設立在20世紀50年代,彼時的美國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涌動。民權運動、反對種族主義的運動蓄勢待發(fā),郁積的社會矛盾使越來越多的女性不再甘心父權制社會給她們規(guī)定的角色,她們努力擺脫“他者”的奴役,建構自己的身份。
一、“他者”的奴役
在《家》這部小說中,莫里森除了描述主人公弗蘭克(Frank)尋找精神家園的奧德修斯式歷程之外,還刻畫了三位栩栩如生的女性人物——弗蘭克的妹妹茜(Cee)、女朋友莉莉(Lily)以及祖母麗諾爾(Lenore)。被親情、愛情和社區(qū)文化所孤立和奴役,她們淪為了“他者”。
(一)親情的“他者”
17世紀英國女詩人安妮·芬奇曾寫道:
身為男性是多么幸福啊
你們生下來就可以用筆戳戳畫畫
獲得自由、使喚別人的種種快樂
而我們女人卻只能站在一旁,成為無足輕重的人
為增加你們的數(shù)量而存活
用我們的魅力使你們感到快活[2]
所有的女性都是“無足輕重的人”,是不存在的,是虛無,這種根深蒂固的“他者”思想從17世紀延續(xù)到了20世紀,折射在了弗蘭克妹妹茜的身上。
在故事發(fā)生的蓮花鎮(zhèn),茜是一個生下來就被詛咒的姑娘。從作者的第三人稱敘事中可以得知,茜出生在父母失去家園后投奔祖母的路上,是一個“陰溝里生的”孩子。出生在路上預示著茜的人生會非常悲慘,用祖母麗諾爾的話說,正經(jīng)女人生的孩子都是出生在家里,由經(jīng)驗豐富而又虔誠的女人們在床上接生的;那些妓女和站街女的孩子才會出生在醫(yī)院,但至少他們出生時頭頂還有屋檐可以遮風避雨。茜出生在街上,連那些妓女和站街女的孩子都不如,這就為“一段有罪的、一文不值的人生拉開了序幕”。[3]剛出生的嬰兒本應該得到的祝福,但這在茜身上卻變成了惡毒刻薄的祖母的詛咒,茜成了祖母眼中的“他者”。
作為對波伏娃“他者”理論的發(fā)展和補充,拉康在其“鏡像理論”中指出,幼兒在鏡像階段開始確立“自我”與“他者”的對立關系,這個“他者”最初可能就是幼兒的母親,母親會在幼兒發(fā)現(xiàn)鏡像中竟然是自己而疑惑時,鼓勵他/她承擔起這個形象,于是,“幼兒在‘他者的目光中將鏡像內(nèi)化為自己的身份認同”。[4]但是,在茜的成長中,母親這個角色是缺失的,自然茜也就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身份認同。茜的父母每天從日出前工作到日落后,超越人體生理極限的工作強度使他們無暇顧及茜的童年生活,也就沒有了茜在鏡像中的自我認同。他們不知道茜的早餐麥片中加的是水,而不是牛奶;他們不知道茜腿上的傷痕和紅腫是祖母的警告;他們不知道哪怕茜只犯了類似把湯勺弄掉這樣的小錯誤都會被祖母抱怨“陰溝里生的”;他們也不知道茜除了《伊索寓言》之外渴望讀更多的書。不聞不問的父母在茜幼小的心靈里留下的全部都是創(chuàng)傷性記憶,這些記憶在她腦海里不斷回放,不僅加重了她的心靈創(chuàng)傷,而且使她成為了父母眼中的“他者”。
對于從小缺少關愛的茜來說,哥哥弗蘭克是她唯一的依靠,哥哥對她的照顧“那是不求物質(zhì)或情感回報的無私守護”,她學會說的第一個詞也是“弗蘭克”。但是哥哥無法忍受蓮花鎮(zhèn)那種令人窒息的壓抑感,他入伍時茜眼中的憂傷抑或是恐懼表明她被赤裸裸地拋棄了,再也沒有人把手放在她頭頂上平息她的顫抖,撫慰她的心靈。她成了父母不愛、哥哥不疼的孤兒,成了世界的“他者”。
在傳統(tǒng)黑人文化里,祖母和母親是將黑人的種族智慧和優(yōu)良傳統(tǒng)傳授給女兒的關鍵人物,祖母之愛和母愛的缺失,使茜失去了對自我話語權的認識,她不僅是白人主流文化的“他者”,而且是自己種族的“他者”,她所受到的顯性奴役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二)愛情的“他者”
從朝鮮戰(zhàn)場回來的弗蘭克以為愛情能夠治愈他心靈的傷口,因此他走進了莉莉的生命中,渴望尋求自己的精神家園。邁克、斯塔夫以及朝鮮小女孩的死就像揮之不去的夢魘,不斷在弗蘭克的腦海里重播。而只有和莉莉在一起時,那些情景才會淡化。她變成了弗蘭克醫(yī)治創(chuàng)傷的“他者”。但她眼中的弗蘭克卻是這樣的:他會屢次坐在沙發(fā)上盯著地毯發(fā)呆,他會在看到小女孩向他微笑時丟下莉莉沖出人群,他會在半夜醒來一聲不響地坐在黑暗里。朝夕相處讓他們曾有的狂熱退卻,弗蘭克從來不和她敞開心扉談論自己的過往,他們“完全沒有共鳴”。莉莉成了一個活生生的擺設,成功幫他驅(qū)散了戰(zhàn)爭帶給他的憤怒、混亂和羞恥感之后,他帶給莉莉的卻是“聲音挾著疲憊的殘酷,沉默中充盈著失望的嘈雜”。無疑,莉莉成了愛情的“他者”,成了顯性奴役的對象。endprint
(三)社區(qū)的“他者”
弗蘭克為了逃離生活的壓力離開了蓮花鎮(zhèn),而麗諾爾卻是為了規(guī)避風險帶著她前夫的財產(chǎn)來到蓮花鎮(zhèn)的。處于中產(chǎn)階級的麗諾爾無法忍受和第二任丈夫的五個親人生活在一起,不但對弗蘭克和茜這倆兄妹加以咒罵和虐待,而且對第二任丈夫也是頤指氣使。特別是針對茜出生在路上這件事,麗諾爾表現(xiàn)得尤為冷漠和鄙視,深信自己比蓮花鎮(zhèn)其他人都高貴的她把茜當做了發(fā)泄怨恨的出口。在《我們的陌生人》中,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認為,人們對他人的歧視和侮辱實際上是在“拒絕自己的一個側(cè)面”[5],因為人們無法面對內(nèi)心那個陌生的自己。麗諾爾對晚輩的自私和冷漠只是她不想面對的另一個自我。對人情的冷漠、對自身優(yōu)越經(jīng)濟條件的自豪,成為了一種異化力量,使她無法對社區(qū)同胞的境遇產(chǎn)生共鳴,在她與黑人同胞之間筑起了一道精神高墻。失去了所有幫助的麗諾爾在精神上變得孤苦無依,因此她“很不快樂”。孤立于社區(qū)之外,麗諾爾成了這個底層社區(qū)中被邊緣化的“他者”,而且這種形象既無法承擔也無法擺脫。中風后的麗諾爾變得口齒不清,塞勒姆不但假裝聽不懂她在說什么,對她要么置之不理,要么敷衍了事,而且掌握了家里的經(jīng)濟大權,使得麗諾爾所有的驕傲和蠻橫都無的放矢,成為了游離于主流社會和底層社區(qū)之外的“他者”,這種隱形的奴役注定讓她無法獲得幸福,更加無法建構自己的身份和話語權。
二、“他者”的身份構建
(一)超越“他者”與成為主體
“女性的情感表現(xiàn)往往是以被男性‘他者化的方式存在著的,因此她們的去平等化和擺脫‘他者地位的意圖就顯得尤為明顯?!盵6]這一思想把女性置于完全的“他者”地位,可莉莉卻要超越這種認識,擺脫“他者”困境。
經(jīng)歷了與弗蘭克失敗的愛情之后,莉莉獲得了新的自由。她內(nèi)心清楚地知道愛情無法讓她擺脫“他者”的命運。她終于能夠獨處了,再也“無須繼續(xù)背負一個受傷的男人”。沒有了弗蘭克的拖累,她開始認真地打掃房間,努力規(guī)劃自己的未來,并且篤定信念:自己的人生自己選擇,永遠不為外力所動搖。莫里森在小說中一貫堅持的一個信念就是愛情無法幫助女性獲得話語權,正如《慈悲》中弗洛倫斯與鐵匠的愛情,在離開鐵匠之后,弗洛倫斯才找回了自己,延續(xù)了自己的自由,內(nèi)心變得如柏樹一樣堅硬。莉莉?qū)⒏ヌm克的床空出來,撒上閃亮的硬幣,盡管有些冰涼,卻是她內(nèi)心真正想要的。莉莉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超越了作為愛情的“他者”,成為了可以主宰自己內(nèi)心的主體,成功實現(xiàn)了角色的轉(zhuǎn)換與構建。
(二)解構他者與建構主體
美只有通過極具毀滅與磨難的過程才會具有更加震撼人心的力量。在博醫(yī)生家黑人女傭的幫助下,弗蘭克成功救出了奄奄一息的茜,并帶著她回到了蓮花鎮(zhèn)——這個曾經(jīng)在他眼里只是一個地理名詞的地方,體現(xiàn)了莫里森小說中不變的主題:只有回歸黑人社區(qū),回歸黑人傳統(tǒng)文化,才能治愈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在兩個月的時間里,鎮(zhèn)里的婦女輪流照顧茜,她們的關愛盡管嚴厲卻給了茜前所未有的撫慰和支持。社區(qū)女性以群體形象出現(xiàn),顯現(xiàn)了社區(qū)強大的治愈能力以及黑人底層社會群眾互愛的一面。這些女性群體團結一致對抗白人醫(yī)生帶給她們的傷痛,解構了以白人醫(yī)生為代表的“他者”形象,并在茜治療結束的那天幫她走出了精神創(chuàng)傷。
“你是自由的,除了你自己,沒有任何人、任何東西有義務拯救你……別讓麗諾爾或某個不值一提的男人決定你是誰,壞心眼的醫(yī)生當然也不行。別當他們的奴隸。我說的那個自由的人就在你內(nèi)心某處。找到她,讓她在這個世界上做點兒有意義的事?!盵7]在《秀拉》中,莫里森對秀拉這一反叛人物的刻畫寄托了黑人女性精神覺醒的希望。在《家》中,莫里森也將黑人女性主體身份的建構寄托在了新生代女性茜的身上,并通過縫被子與管理花園體現(xiàn)出來。康復后的茜看起來容光煥發(fā),積極融入社區(qū)女性中和她們一起縫被子,用昔日的舊衣衫來拼湊花色圖案,這是黑人文化傳統(tǒng)中極具象征意義的一項集體活動?!斑@種場合下拼縫出來的被子代表對破碎生活回憶的整理,是對自己的個體、種族身份的認同”。[8]“管理花園”的行為出現(xiàn)在埃塞爾小姐告訴茜她不能生育的消息之后。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再沒有比剝奪生育權更為痛苦的事了。但茜化悲痛為力量,在她的照料下,菜豆由彎變直,大紅色的漿果在清晨的雨滴中熠熠生輝,她愛上了這片花園,因為“無論是否需要在陽光下暴曬,她都想成為能拯救自己的人”。毫無疑問,茜擺脫了“他者”奴役,實現(xiàn)了自我身份的構建。
三、結語
莫里森在《家》中以弗蘭克救妹妹于危難之中、回歸精神家園的故事為主線,以麗諾爾身份構建的失敗和莉莉、茜自我身份構建的成功為副線,彰顯了莫里森巧妙的敘事策略的張力。小說結尾處兄妹二人“埋骨”的經(jīng)歷象征著埋葬了過去創(chuàng)傷性的記憶,埋葬了曾經(jīng)從屬于“他者”的壓抑,展現(xiàn)了主體(弗蘭克)和“他者”(茜)和諧共處的畫面?!拔覀兓丶摇鳖A示著曾經(jīng)孤立于家之外的“他者”已經(jīng)回歸,“這里站著一個人”表明受奴役的“他者”建構的自我已巍然屹立。
就共時性的“他者”奴役而言,《家》這部小說的實質(zhì)是“他者”的存在——這也是莫里森作品中普遍關注的主題之一;就歷時性的身份構建而言,莉莉和茜實現(xiàn)了從超越他者、解構他者到建構主體的身份構建。由這兩個維度構成的《家》最終體現(xiàn)的是莫里森對人類命運,特別是對黑人女性命運的終極關懷。
[ 參 考 文 獻 ]
[1] 西蒙娜·徳·波伏娃著,鄭克魯譯.第二性[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9.
[2] Anne Finch. Poems of Ann Countess of Winchilsea[M]. New York: Routledge,2003:4.
[3][7]Toni Morrison. Home[M].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2012.
[4] 章旭清.“他者”與“解構”——女性主義電影理論的關鍵詞解讀[J].徐州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1):55.
[5] 張劍.西方文論關鍵詞——他者[J].外國文學,2011(1):124.
[6] 劉俊.“他者”的存在和“身份”的追尋——美國華文文學的一種解讀[J].南京大學學報,2003(5):104.
[8] 王守仁,吳新云.國家·社區(qū)·房子——莫里森小說《家》對美國黑人生存空間的想象[J].當代外國文學,2013(1):116.
[責任編輯:陳 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