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 舒
一個肥腸愛好者的自白
★文/李 舒
肥腸愛好者自有暗號,當(dāng)他們在江湖夜店里相聚,眉眼間帶著笑,似乎鄰座的都是舊相識,誠然吾道不孤矣。
因為肥腸,我吃過好多虧。親戚吃飯、朋友小聚,點菜時,只要我一提“肥腸”兩字,座中就有人或“嘖嘖”兩聲、或“哇哇”不迭:“啊,這種過屎的東西你也吃!”“膽固醇含量多高,不能吃點健康的嗎?”“點了你吃哦,反正我們不吃!”
有人介紹相親,據(jù)說特點是“神似吳彥祖”。臨走時,我媽再三叮囑:“淑女點!注意形象!不該說的話不說,不該吃的東西不吃!”一見面,只有幾個字可以形容我當(dāng)時的心情:“老鼠掉到米缸里!”當(dāng)時心里那個小鹿怦怦跳啊,蒼天啊,大地啊,這么多年,終于也讓我遇到一次顏值高的相親對象!吃的是日式料理,邊吃邊聊,翩翩君子侃侃而談,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風(fēng)花雪月花鳥魚蟲,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哲學(xué),兩個人聊得天昏地暗,簡直覺得遇見天下第一號知己,仿佛很快就可以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去了。服務(wù)員端著一份熟悉的食物經(jīng)過,飄過一陣異香。我那時說到興起,忘乎所以,一把拉住服務(wù)員說:“啊,這不是烤肥腸嗎?快給我也來一份!肥腸就酒,越喝越有!”
快要沸騰的世界冷卻下來,星星月亮和詩詞歌賦都消失了,男神皺著眉頭看我手舞足蹈吃那盤烤肥腸,花容失色,端酒的手都有些顫抖:“你怎么會愛吃肥腸?。 ?/p>
然后,便沒有然后了。
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我也曾在暗戀的學(xué)長面前大肆宣講,我吃過一道云南名菜“大腸套小腸”,其實就是醫(yī)學(xué)上所說的“腸套疊”病癥;我還殷勤拉過上司去吃全城最火的大腸面,他下午就進(jìn)了醫(yī)院,急性膽囊炎發(fā)作……
這世界要沒有肥腸,真的實在無趣。張大千請張學(xué)良吃飯的菜單里,還不忘一道色澤金黃、外酥里嫩的“軟炸扳指”,那是把肥腸蒸熟切段、入油炸成;三年自然災(zāi)害,傅抱石率團(tuán)到成都公派寫生,被招待吃肥腸粉,餓了很久的畫家們一擁而上,一碗接一碗,怎么也不肯放手;在西安肥腸的別稱葫蘆頭,朋友告訴我一句賈平凹的評語:“生了痔瘡的葫蘆頭最有味,最耐咀嚼。”
幸虧有這些前輩們,肥腸愛好者頓時覺得:“吾道不孤矣!”
肥腸的做法,最家常是鹵。怕麻煩的,就在小區(qū)菜場的熟食店里買,拿回家用大蒜葉或青椒絲炒了,便是一道宜飯宜酒的好菜。父親不喜歡買現(xiàn)成的,嫌棄處理不干凈,總買生腸回家。做肥腸,關(guān)隘不在做法,而在收拾。收拾得太干凈,肥腸便徒剩薄薄的腸壁,甚至有時候會有些發(fā)苦;收拾不干凈,留著臟氣,更難下口。父親的絕招,是先用鹽搓揉一遍,沖洗之后,將肥腸翻轉(zhuǎn),用面粉再沖洗,這個步驟要重復(fù)兩遍。處理好的肥腸,內(nèi)壁尚留著油花,鹵水汁最好用些老鹵,不行就拿花椒老姜八角茴香干辣椒草果和醬油配,雖然會少一點醇厚。做好切上來,灰褐與雪白,層次分明,暗香涌動,吃一口,爛糯而厚腴,無上美味。關(guān)于處理肥腸,唐魯孫曾經(jīng)寫文揭發(fā),說廣州飯館把豬大腸最粗的腸頭切下來,用粗繩一道一道地勒出橫紋,放鹵水里泡三天,拿出來濃油赤醬紅燒,一點吃不出大腸味——當(dāng)然,飯館也沒打算把這菜當(dāng)豬大腸賣,這玩意兒對外叫“紅燒象鼻”。
肥腸愛好者的樂園,絕對是在成都。從一碗冒節(jié)子肥腸粉開始的早晨,有粉蒸肥腸和豆花肥腸陪伴的中午,到了晚上,還可以趁著月黑風(fēng)高,去吃最重口味的腦花肥腸。最喜歡去一家公然以肥腸為招牌的蒼蠅館子,里面20多種肥腸的做法,肥腸愛好者在這里相聚,眉眼間帶著笑,似乎鄰座的都是舊相識,那一刻,只想感慨:
肥腸虐我千百遍,我待肥腸如初戀。
(摘自《悅食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