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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上女人

2017-12-02 14:48:51安寧
百花洲 2017年6期
關(guān)鍵詞:半熟媳婦

安寧

當(dāng)姐姐的

不知道是不是風(fēng)水不好,村子里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個女孩是做姐姐的,好像我們村里的男人們?nèi)粻帤猓^一胎死活生不出男孩來。不,是女人們不爭氣,那年代,還沒有人知道生男生女都是男人的染色體決定的,自然,生不出男孩來,也就怪罪女人們沒本事。女人們自己并不覺得這種責(zé)任有什么錯誤,所以那些但凡連生好幾個還是女孩的媳婦們,出門總是帶著一股子愧疚和怨氣,那怨氣當(dāng)然是對于自己的。于是連帶地頭也低垂著,幾乎快要低到不爭氣的肚子上去了。

生下來就做了姐姐的女孩,命也大抵注定了平淡無奇,不外乎要對下面的弟弟妹妹,尤其是弟弟們負責(zé)。當(dāng)然,當(dāng)娘的能不能給自己生下一個弟弟來,還得另說。倘若一鼓作氣也生不下來,做姐姐的責(zé)任,也便少了一些,至少對于娘家無須掏心挖肺似的付出。但在夫家人的眼里,沒有男人的娘家,多少顯得勢單力薄,終歸在婆家是要吃些氣的。如果這一嘟嚕葡萄上,終于見了一粒青澀的雄性小種子,當(dāng)娘的馬上將那股氣泄掉,此后可以挺直腰桿重新做人了。而姐姐們呢,也被賦予重任,來保護這一枚來之不易的小果實,不到他結(jié)婚生子,甚至離開這個塵世,姐姐們都不能放下對他的保護義務(wù)。在我們村子里,姐姐就是弟弟一生的保險公司,而且這保險還無須繳納保費,一個娘肚子里出來的,還談保費,簡直讓全村人笑話!

所以村里出嫁的姐姐們,在父母的講述中,總是一副省吃儉用、含辛茹苦也要將弟弟撫養(yǎng)成人的慈母樣,以至于我總懷疑,那做母親的偷懶,一旦生下個兒子,也便自動卸掉了做母親的職責(zé),于是一股腦打包,將兒子交給了女兒們打理照料,加一生看管。每每母親發(fā)現(xiàn)我試圖有逃離村莊、永不回返的野心時,她總是這樣開口向我講述羅鍋腰的姐姐:“知道東頭羅鍋腰家為什么過得這么厲害不?還不是全憑了他兩個姐姐!她們倆自己窮得連油鹽都吃不上了,還每年給弟弟家里掏錢出力、添磚加瓦!羅鍋腰家五個閨女,全是他兩個姐姐供著念書。他抱怨沒有兒子,大姐就求人從醫(yī)院里抱了兩個兒子給他!嘖嘖,看人家這姐姐當(dāng)?shù)模嗌裢◤V大!沒事你也跟著學(xué)學(xué),我可給你弟弟算好了卦,將來他會有貴人相助,我看八九不離十,這貴人也就你能當(dāng)……”

我坐在鍋灶前,聽著母親喋喋不休地說著,有些困倦,順手就將摟草的耙子,給塞進了灶膛底下,正抱著襁褓中的弟弟來回踱步的母親,一聲尖叫:“娘哎,就你這樣敗家的命,當(dāng)姐姐還不把自家弟弟給一塊塞灶膛里燒成了灰!”

我不理母親,母親便扭頭訓(xùn)斥姐姐:“你看看,喂個豬,豬食全倒豬圈外面去了!將來嫁了人,怕是胳膊肘子也朝外拐,娘家人一個都不要了!”

姐姐脾氣大,一氣之下,將勺子給扔到了地上,沖進房間蒙頭睡覺去了。不過母親可不會讓她好過,氣咻咻地抱著弟弟跟進西屋里去,一把掀開姐姐的棉被,罵道:“瞧你這點出息,有本事以后在你婆家也這樣橫!翅膀還沒長硬呢,就想飛了,告訴你,你就是飛,也得帶著你弟弟一起!”

幾個月大的弟弟,大約聽懂了吧,很合時宜地跟著母親的叫喊,搭配了一串綿長的歇斯底里的哭泣。那哭泣是屬于驕傲的男孩子的,哭聲提醒著我和姐姐,弟弟才是這個家族里的希望,是所有人嬌寵的一粒種子。那種子算不上飽滿,所以要小心呵護。不能出了差錯,究竟到什么時候,種子才能長成參天大樹呢,卻也看不到希望。如果是天生的殘次品,怕要將一生的氣力,都交給他的。

這邊廂鄭大家的大梅,也正被鄭大滿院子追著打呢。鄭大兒子鄭小印是上了終身“保險”的,因為他有三個姐姐。三個姐姐都不喜歡上學(xué),所以鄭大也就讓她們會寫自己的名字,出去打工不至于讓人騙了錢,送她們讀完三年級,就雞鴨一樣轟趕出校園,下地干活了。大梅跟我的姐姐一樣,干活是把好手,二紅和三井跟我同齡,就明顯差了一截。好在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是個好時光,大家紛紛外出打工,鄭家三個閨女全去了縣城,有飯店的,有賓館的,還有地毯廠的,以至于大家都說縣城讓鄭大家給承包了。鄭大聽了喜滋滋的,好像已經(jīng)看到嘩啦啦的票子正朝家里狂奔而來。

鄭大打女兒,是習(xí)慣性動作,就像他每天一定要喝一兩小酒,再罵罵咧咧地去鍘草,喂牛,吃飯,睡覺一樣。二紅尚算老實,大梅和三井則長了一雙吊梢眼,是村里出了名的慣偷。還在他們讀小學(xué)的時候,學(xué)校里一有人少了東西,就自然會懷疑到這姐妹倆,于是流言蜚語很快傳遍了整個村子。鄭大從街上回來,被人灌了滿耳朵難聽的話,還沒跨進門檻,便順手操起門口立著的一根木棍,沖進三個姐妹的閨房。那閨房實則是偏房,黑洞洞的,不怎么能夠見到太陽光臨。所以鄭大一堵住門口,那房間就更加暗了。三井瘦小機靈,早已一貓腰,從鄭大胳膊底下鉆了出去。大梅個頭大,跑不了,也就施展嘴硬的功夫,張口就說瞎話:“我從來都沒偷過同學(xué)的東西,他們陷害我!我敢肯定是村東頭的馬玉環(huán)偷的!”

“你還啃腚,你他媽的今天就啃棍子吧!”鄭大惱羞成怒,于是那忠實地聽從他的使喚的棍子,也就密集地落在大梅的身上。大梅不傻,明白在沒有人拉架的情況下,逃走無疑是最好的出路。于是她左沖右突,終于用一聲號啕大哭,將鄭大給震了一下。也就是這短暫的停頓,讓大梅贏了這場戰(zhàn)爭,她順利地逃出了院門,逃向人來人往的大街。那里,早已有三井在接應(yīng)著她。

這是在大梅、二紅、三井還沒有去城里打工的時候。喝酒,罵人,輪番揍三個女兒,幾乎是鄭大庸常生活中,看上去最為閃亮且具有意義的片刻。除此之外,還沒有盼到兒子的他,就像個廢人一樣,低賤地活在村人的舌頭根下。

“瞧瞧,連生三個閨女,還沒搗鼓出個帶把兒的來。”女人們這樣憐憫鄭大。

鄭大的三個閨女,排著隊從巷子里走過,昂首挺胸的,好像驕傲的小公雞。但她們面子上,也是掛不住的。知道自己家里缺少男人,終歸會被人欺負,看不起。當(dāng)然,她們在學(xué)校里偷人東西,也算是變相為這樣的憐憫,報仇雪恨了。

不過鄭大老婆還是為家族爭了氣。在計劃生育小分隊要拉她去做結(jié)扎手術(shù)的時候,她拼了老命,保住了鄭家唯一的血脈——鄭小印。這下好了,有三個姐姐簇擁著的鄭小印,一生下來,就有了“養(yǎng)老保險”,這在村里人看來,簡直比做皇太子還“屌能”。endprint

鄭大家更“屌能”的事兒,還在后頭呢!三個閨女還含著苞沒有綻放開呢,鄭大就將她們麻雀一樣轟進了城里的飯店、美發(fā)館或者小工廠。那時候,城里人是村人艷羨的身份,如果做不成城里人,時時能聽到城里人的消息,打探點新鮮事,也是不錯的。鄭大自然通過三個女兒,獲得了這樣的便捷。大梅、二紅和三井,本來就長得狐媚樣,進城后一打扮,更跟村里人涇渭分明。

“看大梅血紅血紅的嘴唇,好像剛剛喝完了人血的妖怪!”

“好端端的二紅,怎么燙了頭發(fā),還是雞窩頭?估計是被進飯店喝酒的男人給抓撓的吧!”

“三井的眉毛快畫到天上去了,也不知想要勾扯誰呢!”

女人們這樣閑言碎語的時候,出出進進的三個姊妹,照例是高昂著頭。因為穿著小細高跟鞋,腳下便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咔嗒咔嗒的聲音,那聲音整齊劃一,好像鄭大在某個角落里,正一本正經(jīng)地為她們喊著口號。而她們要去的地方呢,卻不是村里人能夠想象出的。那時候人們走得最遠,也就是鎮(zhèn)上,再遠一些的縣城,就蒙上了神秘的面紗,也只有常常來往于村子和城里的生意人,才會帶回一些關(guān)于城里人的零星又新奇的消息。

鄭大家的三個女兒,自然也就因為這樣的遙遠,而披上了神秘的面紗。村里人都想知道,大梅為什么將頭發(fā)燙成了爆炸頭,把她那本就隱匿不見的小臉,襯托得愈發(fā)地小了。隔壁的胖嬸站在大街上點評說:“大梅把半個臉藏起來,是不是做了啥見不得人的事?”胖嬸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是意味深長的曖昧神情,好像她熟知大梅的一切,或者她就站在大梅打工的飯店門口,斜睨著眼,密切監(jiān)視著大梅的一舉一動。自然,在女人們眼里,這發(fā)型也是很“屌能”的,至少,是引領(lǐng)了村里的時尚潮流。就連鄭大也在大梅一根一根懸浮于半空的頭發(fā)面前,有氣勢被忽然壓了下去的卑微。

的確,三個忽然間能掙錢的姐姐,讓鄭小印也變相地跟著腰桿挺直起來。好像他搖身一變,成了皇太子,而且還是嫡親的,因此吃穿用度,都比別人家的孩子高了一個檔次。那年代還不興飯店打包,可是,大梅二紅她們,就有能耐將飯館里人家吃剩的好飯,偷偷帶回家來,給鄭小印吃。胖嬸甩著一身膘,強行咽下一口唾液,街頭點評道:“嘖嘖,人家吃剩下的,也不怕染上電線桿上那種怪病。”什么怪病呢,胖嬸沒有明說,而閉守在村莊里的男人女人們,雖沒有大梅二紅的見識多,卻也知道,這怪病指向的是見不得人的下半身。染了病的下半身,在村人的想象里,跟村頭小水塘里色澤黑綠的死水一樣,散發(fā)著臭味,集聚著蚊蟲,收納著垃圾,人走過時,不掩著鼻,怕是會被立刻熏死在水塘邊上。毫無疑問,大梅二紅打扮得越是妖艷,臉上的脂粉涂抹得越厚,雪花膏的香味被風(fēng)吹得越遠,那么,她們?nèi)静〉目赡苄?,也就越大?/p>

于是村里女人們也就帶著濃郁的嫉妒,在三姐妹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從城里回來的時候,裝作無意地打探她們下班后的私人生活。大梅明顯老練,知道胖嬸們是在話里套話,所以便做了二紅三井的發(fā)言人,打著哈哈,說著無關(guān)緊要的客套話。胖嬸問:“飯店里喝酒的男人多吧?”大梅便回:“可不,跟咱們地里的螞蚱一樣多?!迸謰鹩謫枺骸俺抢锬腥藗兒茸砹司?,躺在飯店里不走了咋辦?”大梅嘻嘻笑著說:“被他們老婆給提溜回去唄!”女人們聽了笑得渾身肉疼,好像親眼看到了城里女人們蜂擁進飯店,揪著自家男人的耳朵,朝外拖拽的熱鬧畫面。胖嬸們想知道的事情其實多得很,比如那么多男人里,有沒有一個正眼看過大梅?下了班的大梅,在宿舍里做什么呢?有沒有男人找她陪酒?如果喝醉了,會發(fā)生什么故事呢?大梅噴那么濃的香水,是想將看中的男人給熏暈在腳底下吧?城里男人們都花言巧語,一定有那么幾個,打著娶大梅回家的名義,引誘過她吧?至于大梅和二紅三井,有沒有經(jīng)受住誘惑,她們自己不會說,女人們晚上脫衣服上床的時候,卻完全可以肆無忌憚地放開想象。那種自由與快樂,就跟一下子解開胸衣,解放了她們胸前的兩坨肉一樣。

鄭小印站在街上炫耀姐姐們買回來的衣服、零食和玩具的時候,女人們紅著眼,默默地把鄭大家三個女兒掙的工資,折合成了身體的價錢。比如鄭小印穿的條紋背心,是大梅用一個晚上陪男人們喝酒換來的;為了那些稀罕玩具,二紅給男人們洗頭的時候,一定多撓了一些癢癢;至于鄭小印吃的能饞死人的麥乳精、大白兔奶糖、糖水罐頭之類的,為此三井更是沒少給地毯廠老板賣笑吧?

我們小孩子全然不管這些大人們的算計,只覺得有姐姐真好,更別說有三個能掙錢的姐姐了。如果將來鄭小印的姐姐們出了嫁,只是彩禮,也能讓鄭小印家,舒舒服服地過幾年吃香喝辣的好日子吧?當(dāng)然,鄭大是不會讓三個閨女這么輕而易舉地出嫁的,城里的月亮都是圓的,那么圓的月亮底下,他要讓大梅二紅和三井,為他掙足鄭小印將來讀書甚至結(jié)婚的費用,也掙足他在村子里的顏面。盡管,女人們從來不會覺得鄭大有什么顏面,哦不,那些涂抹在三個女兒臉上的廉價的脂粉,簡直是丟盡了鄭家的顏面。

每逢過了春節(jié),到初二回娘家的日子,父親的五個姐姐,齊刷刷地站在我們家堂屋里的時候,她們流水線上生產(chǎn)出來的笑聲,總會讓我覺得房頂有坍塌下來的危險。這一時刻,她們重新跟這個家族產(chǎn)生了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她們負責(zé)挑撥離間,或者挑三揀四,兄長們都要畏懼她們幾分,否則,五個女人能聯(lián)合起來,彈劾掉這兄長的職位,或者讓他的婚姻在新的一年里雞犬不寧。爺爺也在這時重新成為一個威嚴的家長,五個女兒的到來,讓他對重樹自己在這個家族里的聲望,陡然有了自信。爺爺?shù)目诖@時候不再像以前一樣餓著肚子,每個女兒過來偷偷塞給他一卷錢,都夠他花一陣子的??诖琴N身縫在對襟棉襖的里子上的,爺爺睡覺的時候,就緊守著棉襖,雙臂抱在胸前,誰也別想窺視那口袋里到底有多少錢。偏房里有些冷,于是他便有了不脫棉襖睡覺的理由。五個女兒臨走前一定是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別傻乎乎地將錢全交給兒子們的。爺爺也每次都發(fā)誓,死也要將錢帶到棺材里去,或者跟他一起燒成骨灰,他那三個兒子,實在不孝,他早就對他們死了心了。

可是等姑姑們一走,兒孫們聚在一起過十五,爺爺為了這一年最后的英勇,總是抖抖索索地掏出暖了半個月的錢來。那錢是裝在紅色喜慶的紙袋里的,紙袋也是寫春聯(lián)剩下的紅紙,用白面做的糨糊粘成的。我猜測爺爺是借了月光連夜將錢數(shù)好了,又一遍遍確認每個包里的錢,不會有差錯,這才興奮地睜著眼,等著兒孫們前來看望。母親踩著年尾巴,和最后的鞭炮屑,跟我和父親去小叔家看望爺爺?shù)穆飞希偸菚跣踹哆兜卣f起這紅包的事,她理所當(dāng)然地認為,作為大兒子的父親,是有權(quán)利拿到最多的一份的。每次父親都會心煩,訓(xùn)斥母親說她小家子氣、婦道人家或者沒有見識之類的話,并毅然地跟我和母親劃清界限,丟下我們,大踏步走在前面。endprint

父親到底沒有拿到最厚的紅包,那鐵定是留給跟爺爺同住一個院子的小叔的。于是接下來的一年,一到跟爺爺有關(guān)的爭吵,母親就會將這樁破事扯出來,指責(zé)做老大的父親,付出了那么多,在爺爺心里,卻連點位置也沒有。父親總是暴跳如雷地施展一番威風(fēng),便走進田地里去,借侍弄莊稼,躲避母親為這些蠅頭小利而無休無止地嘮叨。

姑姑們遠在十里八鄉(xiāng),卻一點也不閉塞,她們總是站在街頭朝人抱怨:“當(dāng)?shù)牡降走€是跟自家兒子近,我們做姐姐的,也就是年年給娘家人送錢的命吧!”這話風(fēng)一樣,很快便吹到了我們村。于是二嬸子來串門,朝母親撇嘴道:“嫁出去了,還管我們老王家的事,嘴也夠碎的!”

我聽不明白,只一心一意地惦記著大梅要出嫁了,那么鄭小印很快有新衣服穿,有好吃的顯擺了,于是我便流著口水朝母親說:“鄭小印天天有好吃的,怪不得白白胖胖的?!?/p>

母親一聲呵斥,將我嚇了一跳:“你什么時候也跟大梅二紅三井一樣,有出息掙錢給你弟弟花,我也就熬出頭來,不受你的姑姑們的那些罪了!”

我實在不知道姑姑們的事情,怎么就扯到了我的身上呢?可是看看母親難看的臉色,唯有咽下羨慕鄭小印的口水,悄無聲息地走出堂屋,又溜出庭院。就在陽光充裕的南墻根旁邊,我碰到了玩泥巴的弟弟,他抬起頭來,朝我露出甜美的微笑,又奶聲奶氣地喊我:“姐姐。”

我忽然有些討厭姐姐這個稱呼,于是不耐煩地白了一眼弟弟,丟下他,朝巷子的更深處走去。

開小賣鋪的

村里有兩個小賣鋪。一個開在我們家巷子口,是村支書的兒子二祥家的;一個在村西頭和村東頭的連接處,是“茄把”家開的。

二祥是“官二代”,自然有求于他爹的人,都去他們家買東西。所以盡管二祥家的小賣鋪里,貨品陳舊,價格稍貴,也不齊全,但好在村里講的是人情世故,無須他爹在村委會大喇叭上喊,大家也都自覺隔三岔五地去光顧一次,買點煙酒糖茶,照顧照顧他家生意。茄把家上溯八輩都是平民百姓,但他的家族都出了名的熱心腸,所以生意一點也不比二祥家差,甚至要更好一些。因為總有許多人,為了茄把家便宜又新鮮的好貨,而躲開二祥的視線,多跑一段路,光顧茄把家的小賣鋪。比如我們家,就屬于典型的讓二祥家這近水樓臺不得月的顧客。

當(dāng)然,作為鄰居,我們還是一團和氣的。況且就隔著一堵墻,每天誰家放個屁,都能聞到那臭味,更別說日常花銷上的秘密了。不,鄉(xiāng)下人根本就沒有什么秘密可言。雖說家家都關(guān)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可是隔墻有耳,隔墻更有眼睛。常常二祥家招待親戚,缺了把椅子或者一疊碗盤,二祥站在一摞磚頭上,就朝我們家喊著要借。或者假裝去自家平房上翻曬糧食,視線不經(jīng)意地一斜,便將鄰家院子里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所以母親支使我們姐弟三個去買東西,從來都是像交警一樣,用手勢來為我們指點“迷津”。如果母親讓我們?nèi)デ寻鸭?,那么她直接大手朝南一揮,相反,則不耐煩地伸一根指頭出來,指向東墻。盡管需要跑遠路,但我依然最喜歡去茄把家的小賣鋪。那里總是有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可以任我翻檢。茄把家的貨架,都是敞開的,有些像多年以后的超市。知道沒有人偷,很多時候,茄把媳婦忙起來,都是讓買東西的人,自己挑好了,又過好了秤,甚至將錢放到柜臺上,喊一聲“走了”,就算完成了交易。不像二祥家的,因為臨街的小屋,只有茄把家的一半大,便連門也沒有,只打開一扇窗戶,權(quán)作柜臺。像我這樣的小孩子,有時候,踮起腳來,也看不到貨架上的東西,于是只能百無聊賴地等著二祥媳婦慢騰騰地從院子里走進來,再一臉淡淡地問清了我要買什么,這才像個辦公室的小職員,例行公事地取東西,收錢,找零。

茄把媳婦跟茄把真是天生的一對。茄把憨厚樸實,言語不多,但總是笑瞇瞇的。茄把媳婦則爽朗大方,快言快語。因此兩個人的小賣鋪,要么是讓人舒適的安靜,要么是讓人開懷的熱鬧。茄把的寡言少語是出了名的,據(jù)說他吃奶吃到七歲,到了八歲才會說話,在此之前,愛吃茄把的他,只會說一個詞,就是“茄把”,因此,村里人送他“茄把”的外號。大家都以為老實巴交的茄把,大了也沒有多少出息,不想祖輩上積下的德,讓他娶了一個能說會道但從來不惹人厭煩的好媳婦。大家都喜歡跟茄把媳婦說笑,不管是來買一根針的,還是來打一瓶好酒的,她都一視同仁。既讓買針的覺得心里溫暖,不因只花費這點小錢還順便討了一塊糖吃而愧疚,也讓買好酒的心里覺得舒坦,好像一瓶酒已經(jīng)下了肚,而且一定還想再來打上一瓶,支持茄把媳婦的生意。所以只要有茄把媳婦在,茄把只放心地坐在柜臺后,收錢記賬就可以了。有欠賬的也不怕,只管放心地記在本子上,等著那人有錢了,自己來還就是了。誰會欠著一個每天菩薩一樣笑呵呵的女人的錢呢?況且那菩薩笑里汪著蜜,還喜歡捏一枚有花花綠綠透明糖紙的水果糖,給我們小孩子。有時候那糖是橘子瓣,有時候是高粱飴,偶爾,也有奢侈的大白兔奶糖。母親給我用來打醬油的錢,剩下的,我常常自動據(jù)為己有,買來田字格,或者鉛筆橡皮之類的學(xué)習(xí)用品。茄把媳婦便夸我有上進心,并順便放我手心里一枚水果糖。我吃了糖,卻留著那紅色的塑料糖紙,并展平了,夾到剛剛買的田字格里。

我其實還想買很多東西的,比如發(fā)夾啊紅頭繩啊鉛筆盒啊等等,無奈零錢不多,也不好給父母交代,只能戀戀不舍地在小賣鋪里逛上一圈,將看了好多遍的貨架,含情脈脈地再看上一遍,這才轉(zhuǎn)身出門。然后還沒走幾步,茄把媳婦就追了上來,笑瞇瞇地將我喚?。骸吧笛绢^,醬油忘了!”我總是帶著一點羞澀回過頭去,從茄把媳婦手里,接過那瓶帶著她的體溫的醬油。我想她一定不知道,有時候,我是故意將一瓶醬油或者一瓶醋,給忘在柜臺上的。因為,她叫我“傻丫頭”的時候,是多么溫柔??!要知道,還從沒有人稱呼過我“傻丫頭”呢,我的父母總是兇巴巴地對我直呼其名,他們更不會像茄把媳婦那樣,拍拍我的肩膀,或者摸摸我的腦袋,捏捏我的臉蛋,好像我是賴在她的懷里撒嬌的小貓。每當(dāng)這樣的時刻,我都像一塊陽光下的糖,有想要融化掉的甜蜜。我甚至還想,如果我能夠生在茄把家就好了,不為小賣鋪里琳瑯滿目的商品,就為茄把媳婦的溫柔,也是值得的呀!啊,我覺得我快要愛上茄把媳婦了。endprint

二祥媳婦可不是這樣的。她的下嘴唇,總是朝下耷拉著,好像有一個秤砣,在那里永久地墜著。這讓她看上去,不管什么時候,都似乎在生氣。比如我麻煩正在洗衣服的她,從院子里跑到小賣鋪來,只為了買一塊橡皮,或者一粒紐扣,我就覺得她的下唇,被那無形的秤砣,又給墜長了幾厘米。如果是夏天里打一瓶醋呢,醋瓶子里歡快游動的白色的蛆,也會多上幾條。而給父親買的酒里,則會多摻上一些水。不過這樣也好,至少讓父親不會喝醉了,看我不順眼,給我一個巴掌,或者抽我一笤帚疙瘩。

有時候,二祥媳婦不朝買東西的人發(fā)作,扭頭走回院子里,去跟二祥拌嘴,讓二祥知道今天生意不好,村里有人欺負她這外鄉(xiāng)人了。是的,二祥媳婦還是年輕的小媳婦,娘家在相鄰的某個鎮(zhèn)上,據(jù)說家境富裕,嫁給村支書的兒子,也算是門當(dāng)戶對。所以二祥媳婦罵起二祥來,就罵得理直氣壯,一點都不怯他。而且每次吵架,一定會提及這小賣鋪的成本,可有一半,都是來自她娘家的陪嫁。二祥好歹也是“官二代”,盡管他父親只是個村支書,但說起來,可管著幾百口人呢,而且只要他爸這村支書一直當(dāng)下去,他們家小賣鋪的生意,就差不到哪兒去。這句算是說到點子上了,但二祥媳婦依舊不買賬,因為,人家茄把兩口子,可都是平民老百姓,白手起家,怎么就生意紅紅火火,將原本屬于他們家的買賣,給搶去了大半?

同行是冤家,所以二祥媳婦見了茄把媳婦,就愛搭不理的樣子,聽見茄把媳婦朝她問好,只鼻子里哼哼一聲,算是打了招呼。茄把媳婦從來不介意,下次照例爽朗地笑著走上前去,夸二祥媳婦又精神了。二祥媳婦厚厚的嘴唇外翻著,代替了她的白眼,翻出一片不屑來。

去茄把家買東西的女人們,因此倚在柜臺上,閑言碎語:“以后別理二祥家的,看她那副德行,跟個驕傲的小公雞似的,不就仗著自己公公是村支書嗎?等她家老頭子一退下去,看誰還當(dāng)她是個人!”

也有撇嘴說二祥媳婦小氣摳門的:“知道不,一分錢,啊不,半分錢她都揣自己衣兜里,不給任何人,就連二祥吸煙,她也得記賬?!?/p>

男人們跟著起哄:“還是記賬好,萬一被二祥偷去,孝敬了某個風(fēng)騷的娘兒們,你們所有娘兒們,都得跟著被二祥媳婦罵?!?/p>

只有茄把媳婦,什么也不說,只笑瞇瞇地一邊聽別人閑談,一邊將貨架上的貨物擺放整齊,又順便給某個聊天聊得忘了回家的女人,續(xù)上一杯茶水。還有小孩子,從柜臺下的洞口鉆過去,好奇地看看貨架,她也不轟不趕,任那孩子看夠了,再老鼠一樣從洞里鉆出去。當(dāng)然,茄把媳婦總能準(zhǔn)確地捕捉到小孩子的視線,有沒有在一粒糖上,留戀過片刻,并因瞬間的光亮,而微笑著將那粒閃閃發(fā)光的糖塊,送出去。

因此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們,都喜歡去茄把家的小賣鋪里買東西,或者什么也不買,就進去嘮兩句,問問物價的升降,看誰家又來打了一斤好酒,誰家又缺了柴米油鹽,誰家來了客人,要賒賬買一些好菜肴。于是不用打聽,村子里人家的日常吃喝拉撒,便都了如指掌。如果八卦一些,趁茄把媳婦不注意,看一眼賬本上記滿的賒賬的人家,就連誰家的收入支出,也一起算清楚了。當(dāng)然,大多數(shù)時候,女人們沒有這么惹人厭煩地偷看茄把家的賬本,而是悠閑地嗑著瓜子,有一句沒一句地扯著家常,再機靈點,也就將別人家的隱私,盡收了眼底。

茄把媳婦家的人氣,就是這樣一點一點積聚起來的。以至于茄把媳婦好像某個沙龍里的女主人,不動聲色,不言不語,卻讓每個人都覺得聚在這里是舒適的,輕松的。女人們最愛扎堆湊熱鬧,聊完了,順便買點東西回家,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茄把家的生意,比二祥家的好,也同樣是很正常的事。

不過二祥媳婦從來不認為生意好壞跟女主人有什么關(guān)系,她只會千方百計挑二祥的刺,今天抱怨他進的貨不好,明天指責(zé)他賣的東西太便宜,后天又教訓(xùn)他不懂斤斤計較做生意。二祥被她罵煩了,就甩出一句:“你也學(xué)學(xué)人家茄把老婆,看她什么時候跟你這樣惹人煩過?你看村里哪個女人不喜歡去茄把家小賣鋪門口湊熱鬧?還不是人家女人會籠絡(luò)人?”

二祥媳婦聽了一準(zhǔn)像被捅了的馬蜂窩,立刻炸了,一盆子洗腳水潑過去,二祥就成了落湯雞。二祥不跟這小娘兒們瞎叨叨了,他像一只氣勢洶洶的公雞一樣,抖一抖身上的洗腳水,砰一聲將大鐵門關(guān)在了身后。毫無疑問,他當(dāng)然是找人打牌發(fā)泄憤恨去了。他知道媳婦是最心疼他打牌輸錢的,他偏偏要朝她厭惡的方向奔去,讓她這口沸騰的油鍋,直接掀翻了事。

不過二祥也不是一無是處,他還是有讓媳婦得意的地方的,比如摸(捉)蛐蛐,他就比別人厲害,茄把也趕不上他的能耐。所以一到七八月份的時候,二祥媳婦的腰,就挺得格外直,厚嘴唇也好像被一根繩子朝上拽了一些,不那么耷拉得難看了。大早晨的,人家還在被窩里呢,她就將小賣鋪臨街的大窗戶撐開了,涂了脂,抹了粉,香噴噴地坐在柜臺后面,朝著每一個路過的或者來買東西的人,上揚起唇角。

于是路過的人,自行車也不下,兩腿跨在大梁上,沖二祥媳婦喊道:“二祥今天摸著大的沒?”

二祥媳婦假裝淡定地一笑:“也沒多大,一般吧。”

那人又喊:“那今天你們家小賣鋪里的下酒菜肴,估計都得留給二祥了!”

二祥媳婦嘴一撇,擺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來:“哪有他的份,他啊,估計這會兒早就在集上吃香的喝辣的呢,這些好飯菜,還是留給村里其他老爺們兒吧。”

也有純粹來閑聊打探蛐蛐生意的女人,并不進門,只將半個腦袋探進木窗戶里,假裝聊家常,卻將話題引向二祥昨晚摸的大蛐蛐上去。二祥媳婦也不再厭煩女人不買東西卻占著地方了,會像答記者問一樣,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女人們所有八卦的問題,當(dāng)然,答案都是在她心里深思熟慮過的。二祥媳婦是高冷派,很少會跟村里的老娘兒們叨叨家長里短,她要讓自己始終在村人尤其是女人們面前,保持一種神秘感。這種神秘感,也是變相的優(yōu)越感。

“她有什么好優(yōu)越的呢,至于驕傲成那樣?看,連眼睛都是斜的!”女人們常常這樣不屑一顧地竊竊私語。但二祥媳婦不解釋,也不像茄把媳婦那樣,笑呵呵的,對每個人都是春風(fēng)拂面的溫柔。她是不屑于解釋,誰讓她出身“高貴”之家,又是村支書家的兒媳婦呢?這在鄉(xiāng)下,也算是名門閨秀或者嫁入豪門了吧,二祥媳婦這樣認為。endprint

也只有這個季節(jié),二祥媳婦在茄把媳婦面前,有絕對的勝出的把握。如果二祥沒有捉到價值成百上千元的蛐蛐,那么別人,更不可能。至于茄把,啊,他天生近視,即便聽到叫得好的蛐蛐,黑夜里拿著手電筒,也怕會讓那蛐蛐給逃脫了去。因為二祥這門“聽叫”和準(zhǔn)確捕捉蛐蛐的手藝,整個夏天,二祥家的小賣鋪,都擁滿了人。不管是來打探蛐蛐市場消息的,還是純粹湊熱鬧的,臨走,大家總會捎一些針頭線腦的東西回去。況且,來都來了,再拐到茄把家買東西,也太遠了。于是二祥的好手藝,帶來了小賣鋪的興旺。這樣紅火的生意,也讓二祥媳婦更加驕傲端莊,好像她真的坐在了村子第一夫人的位置上。

整個夏天,二祥和二祥媳婦,儼然是光芒四射的沙龍主人一樣的人物。大家好像都忘了茄把家的小賣鋪。二祥家小賣鋪門口的大槐樹下,每天都坐滿了搖著蒲扇談蛐蛐行情的男女老少。依靠蛐蛐發(fā)財?shù)膲粝?,燃燒激蕩著每一個人。

于是女人們再罵自家男人,就換了比拼的對象,她們常常會說:“窩囊廢一個,也學(xué)學(xué)人家二祥,一天摸蛐蛐掙的錢,比你這龜孫子一年從地里刨騰出來的還多!”

或者,她們指桑罵槐:“我哪有人家二祥媳婦命好,生下來就是當(dāng)老板娘又掙外快的命,我呢,也就守著一堆廢物過日子吧!”

男人們因此嫉妒起來,每天夜里拿了手電筒蹲在玉米地里摸蛐蛐受累,又鬧騰不出幾個錢,或者完全就是一晚一晚地白忙活,也就罷了,偏偏還來了個二祥這樣強勁的對手,時刻被家里娘兒們提來提去,讓人好不氣惱。

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男人們只能紅著一雙天天熬夜的眼,去二祥家小賣鋪門口,逛上一圈,聽二祥的“新聞發(fā)言人”——二祥媳婦,淡定地講一講每天的蛐蛐行情,對那些賣出天價的蛐蛐,熱情洋溢地贊嘆幾句,然后就捎一包大前門煙,趿拉著拖鞋,心事重重地走回家去。

有時候路過茄把家的小賣鋪,男人會跟蹲在門檻上的茄把聊上幾句,并給他遞一支煙。茄把接過去,并不吸,而是夾在右邊的耳朵上。男人于是嘆口氣,問他:“沒出去摸蛐蛐?”

茄把憨厚地一笑:“摸了兩天,一分錢沒摸到,就算了?!?/p>

男人又試探著小聲問:“你家媳婦,沒嘮叨你?”

茄把笑著搖搖頭:“有啥好嘮叨的?各人過各人的日子,跟人家比啥?”

男人這次沒話說了,探頭看一眼在院子里忙碌的茄把媳婦,然后依然紅著眼,繼續(xù)趿拉著拖鞋,叼著半截?zé)煟皖^走回家去。

茄把家的院子里,傳來拉風(fēng)箱做飯的聲音。茄把媳婦喊:“茄把,抱一捆柴火來?!?/p>

茄把應(yīng)一聲“哦”,轉(zhuǎn)身進了門。

滿載著男人奔向外鄉(xiāng)玉米地摸蛐蛐的拖拉機,又突突突突地,在黃昏的大街上,響起來了。

半熟兒家的

半熟兒個子很高,臉很白,笑的時候便露出一對虎牙。當(dāng)然他還是不笑的時候,更好看些。事實上,他不說話,更像個正兒八經(jīng)的男人。他一開口,村里人便笑說:“瞧,腦子整個一半熟兒。”

在半熟兒還沒有找到老婆之前,人人都認為他會跟狗剩一樣,成為下一個終身光棍。雖然靠賣饅頭和燒餅謀生,但有營生沒頭腦也是白搭。如果不是他老娘精明,又能幫他干活,他這饅頭房的生意,遲早會被鄰村同樣賣饅頭的大栓給頂替掉。大栓是公認的生意人,不僅人長得好看,而且還能說會道,見了誰都像嘴里抹了蜜一樣甜,直讓村里的女人們,為了聽一兩句大栓的贊美,寧肯浪費麥子換雪白的“機器饅頭”吃。相比之下,半熟兒可不那么招女人們喜歡,不會夸她們勤儉持家、相夫教子也就罷了,還常常因為一句話,讓人反感。比如女人們跟他講價,說:“人家大栓家的饅頭最近做得又軟又香?!比绻罱j(luò)的會回復(fù):“嘗嘗我的你就知道,真正好吃的饅頭是什么樣的了。”偏偏半熟兒跟吃了槍子似的來一句:“他們家的好吃,那你買他們家的去好了!”

所以女人們都死煩半熟兒,如果不是他老娘每天見了人就說好話,替她兒子洗刷罪名,半熟兒早就被女人們開除村籍了。至于半熟兒的老婆問題,更是遲遲得不到解決,就連向來熱心腸的媒婆們,也不愿意為了那一提包好吃好喝的,主動上門牽線搭橋。

半熟兒因此一年年地光棍下去,羨慕別人的老婆,卻又不得不跟狗剩站在了一條道上。不過就在女人們都不懷好意地希望半熟兒能將光棍打到老的時候,月老忽然間將一個東北女人,推到了半熟兒的懷里。而這個漂亮的、吸著煙的、操著一口東北普通話的女人,即便不能在我們村史上留下一筆,也絕對可以稱之為村花或者傳奇的。

關(guān)于半熟兒老婆的來歷,向來有很多版本。一個說半熟兒跟著人去東北跑車做生意,半熟兒老婆軟磨硬泡,讓半熟兒帶自己到山東來,還謊稱自己有親戚在,而一旦到了山東地界,接近兗州,便立刻賴上了半熟兒,讓他將自己帶回家去。當(dāng)然,沒有哪個正經(jīng)的女人會這么干,唯一讓她自降身份的原因是,她是一個有男人有孩子的女人,只不過,她被男人暴打,試圖逃走,恰好遇到二啦吧唧的半熟兒,相信了她的謊言,才讓她的出逃計劃成真。還有一個版本,說是半熟兒到了東北后,勾引了人家的老婆,怕那男人追殺,才不得不帶著她,逃回了山東。當(dāng)然,也有人說,是這個女人主動獻身給了半熟兒,目的不過是為了跑到山東來,過想象中的好日子,否則,就憑半熟兒這樣注定要打光棍的男人,會有這么漂亮的女人看上他?可惜,女人看走了眼,估計剛剛踏進我們村口,就悔得腸子都青了。

反正不管流傳的什么版本,毫無疑問的一點是,半熟兒將別人的老婆給拐回來了。那年頭民風(fēng)保守,拐別人老婆的事,像是一個炸彈,將全村人的熱情,都給炸開了。男女老少幾乎在第一時間里,將半熟兒家的院子,給擠得水泄不通??葱履镒樱谴謇锉3衷S久的傳統(tǒng),但凡誰家娶了媳婦,全村人都能將這個新娘子,來來回回看好幾個月,直到這家墻上的大紅“囍”字掉了色,新娘子雪花膏也懶得抹,混入扛著鋤頭下地的女人們中間,灰頭土臉地看不出來了,大家這才將興奮的視線,戀戀不舍地收回。

但是很顯然,誰家的新娘子也沒有半熟兒家的更招人眼。只要她一開口,滿口珠圓玉潤的東北普通話,就會惹來一群人的關(guān)注。操普通話的人,在我們村都被嘲諷為“侉子”,大約像北方人稱呼南方人為“南蠻子”一樣。盡管那東北話跟收音機里播音員的普通話,沒有太大的區(qū)別,但是一旦這個播音員,跳到了村子里,大家還是會因為他(她)的口音不同,而百般挑剔他(她),笑話他(她),全然不認為普通話是學(xué)問高的人,才會使用的優(yōu)雅腔調(diào)。endprint

如果一個本地的女人,天天被小孩子纏在屁股后面,跟著學(xué)她說話的腔調(diào),見她回頭,還朝她吐舌頭,做鬼臉,笑話她是個侉子,早就有因為被孤立而想要離開的心了。再小心眼一些的,甚至都有了上吊自殺的想法。畢竟,每天在村子里走來走去又被人指點的滋味,并不好受。但半熟兒媳婦卻像東北寒冬里的松樹,傲立在白眼和嘲笑之中,巋然不動。她甚至主動走出家門,這家看看,那家逛逛,而且每次出門,都叼著煙卷。這在認為女人抽煙是道德敗壞的鄉(xiāng)下人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舉止。但半熟兒媳婦不怕,她還主動湊到男人面前,借人家煙頭上的火用。她的嘴唇紅艷艷的,顯然是抹了口紅;臉白生生的,村里女人們便說,大概半熟兒做饅頭用的面粉,每天會有半袋子,敷在她的臉上;她的指甲呢,是鮮亮亮的紅,用女人們惡毒的話說,是吸了半熟兒的血,染上去的;她的頭發(fā),則是燙過的大波浪,大約是從明星的腦袋上,直接摳下來的吧。

所以可以想象,當(dāng)半熟兒媳婦這樣高調(diào)地走在大街上的時候,誰不多看上幾眼?幾乎會讓人懷疑是眼睛瞎了。男人女人們也學(xué)著她的樣子,怪腔怪調(diào)地拽著普通話,然后自己邊說邊笑,差一點笑崴了腳。半熟兒媳婦才不管這些,她風(fēng)情萬種地接受著全村人的檢閱和指點,將那些關(guān)于她和半熟兒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只用一個輕飄的煙圈,就全給吹散了。

于是人人都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個來路不明的東北女人,竟然跟被我們鄙夷的半熟兒,好得要穿一條褲子似的。憑什么呢,女人們想,這明明是她們挑剩下的男人!男人們也覺得不公平,村里哪個男人,包括賣豆腐的狗剩,都比半熟兒強好幾倍吧,偏偏這風(fēng)騷娘兒們看上了半熟兒!

而更讓村里人看不上眼的是,他們兩口子親密起來,竟然可以視別人為無物。男人們都該怕丈母娘的吧,即便不怕,尊敬也是合乎禮節(jié)的吧。偏偏,半熟兒還在東北的時候,坐在媳婦家炕上,當(dāng)著一臉威嚴的丈母娘的面,就跟媳婦親上了嘴。這樣“有傷風(fēng)化”的事,傳到我們村里來,男女老少都替半熟兒覺得丟臉,好像他間接地也敗壞了我們村的名譽一樣。女人們都說:“半熟兒啊半熟兒,不怪別人起這樣一個外號,就不能長點腦子嗎?晚一會兒在被窩里折騰媳婦能死啊你?!”

不過女人們大約是真的不能理解快三十歲的半熟兒,連女人還沒有碰過的饑渴吧?事實上,在半熟兒剛剛將老婆領(lǐng)回來的那一年,他蒸饅頭的事業(yè),幾乎要荒廢了,每天早晨都被他娘罵著起床去賣饅頭。他不聽,也不怕,只要他娘不罵自己老婆就行。他娘當(dāng)然不會當(dāng)面罵兒媳婦的,好不容易領(lǐng)回來個外鄉(xiāng)的兒媳婦,還長得這么漂亮,怎么舍得罵?本來就是跑來的,萬一罵一頓,跟著別的男人再跑了,可是害她兒子一輩子打光棍了。這點利害關(guān)系,半熟兒他娘當(dāng)然清楚,不過在大街上,他娘還是忍不住,忿忿說:“我家四孩兒(半熟兒排行老四)好像被狐貍精給迷住了,天天連床都不下了!”

這句話,沒換來眾人的同情,反倒讓想象力豐富無邊的男人女人們,哄然大笑起來。男人們背著半熟兒他娘說:“半熟兒這一年是完蛋了,直接癱倒在床上了?!迸藗円残Φ萌榉縼y顫,說:“東北老娘兒們就是厲害,直接將我們的半熟兒給撂倒了?!毙『⒆觽冸m然聽不懂大人們的話,但是也都知道半熟兒的老婆,跟我們村里任何一個女人都是不一樣的。怎么個不一樣法呢,說不清楚,但是看到她在大夏天,將錢插到絲襪里,或者胸前衣服里的時候,還是覺得新奇,好像在看一個電影屏幕上走下來的女特務(wù)。

但是誰也沒有我更清楚,半熟兒究竟被媳婦給迷到什么程度。我猜想,或許全村只有我一個人,親眼看到過半熟兒和媳婦躺在床上,深情繾綣、四目相對的畫面吧。當(dāng)然,我也是無意中撞見的,如果專門闖到半熟兒臥室里偷窺,非得被他一笤帚疙瘩打出家門不可。那次是母親讓我去買饅頭,推開門,喊了好多聲,都無人應(yīng)答??吹教梦莸拈T開著,我傻乎乎地就走了進去,又撩開左手邊東屋的簾子,然后,我就看到了被全村男人女人們臆想了無數(shù)次的畫面。

事實上,兩個人都穿戴非常整齊,不像半熟兒他娘說的那樣,連床都不起。他們大約剛剛吃完了飯,正躺在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上,神仙一樣,面對面地吞云吐霧。只是抽煙也就罷了,他們兩個人的眼睛,還穿越重重?zé)熿F,含情脈脈地注視著對方。那眼神好像要將對方看融化了,再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掉一樣。我想他們在對方眼里,大概都是一支清涼可口的老冰棍,在大熱的天里,明明都已經(jīng)快要化掉了,還舍不得吃下去,只是溫柔地舔著,一直舔到那支冰棍在空氣里消失掉了,他們徒留一臉的憂傷。

這聽起來可真是浪漫。但這樣的浪漫,在電影里看起來挺美,可是擱在天天柴米油鹽的鄉(xiāng)下,就有些滑稽,好像穿著細高跟鞋和精致旗袍的城里女人,忽然扛起鋤頭,在田間頂著日頭挖草一樣。

我完全沒有大人的眼色,不懂得應(yīng)該咳嗽一聲提醒他們。我就那樣傻乎乎地撩著簾子,看他們用眼睛融化著彼此,在連著說了兩遍“我要買饃饃”,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之后,就再也不發(fā)一言。是他們終于抽完了一支煙,從虛幻的煙霧中回過神來,看到我奇怪地站在臥室門口,這才欠起身來,慵懶地回復(fù)我的問題:“今天歇著,不做饃饃了。”

我回去便被母親臭罵了一頓,讓她因為我的晚歸,而拿不準(zhǔn)到底是該吃面條,還是等著遙遙無期的饅頭。但我完全沒有因為母親的呵斥而煩惱,事實上,我興奮到當(dāng)晚都沒怎么睡好。我第一次近距離地窺視到了半熟兒和他的東北媳婦的“床上生活”,這樣隱秘的細節(jié),如果不是無意中碰到,怕是連半熟兒他娘,也不會發(fā)現(xiàn)吧?

若是一個愛八卦的女人看到了這一切,肯定不過一頓飯的工夫,就將其傳遍全村了吧。所以我一直猜測,半熟兒那天之所以對我如此冷淡,絲毫不將我的窺視放在眼里,好像我是一團無形的空氣,完全是因為,他算準(zhǔn)了我會嚴守秘密,況且,誰會相信一個小孩子說的話呢?大人們聽到了,頂多會訓(xùn)斥我說“拉云扒瞎”(泰安方言,意為說謊)!

所以我干脆將這個秘密,藏在心里,對誰也不提及?;蛟S,即便我說了出去,半熟兒媳婦也是不怕的。她既然敢從東北逃到這里,連自己的孩子都不去想,那么,這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對她來說,也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她照例甩手掌柜一樣,對半熟兒家里的事,什么也不管,只很悠閑地吸著煙,在大街上走來走去,或者溜達進胖嬸家里,看男人們打牌。endprint

胖嬸家是村里的賭博基地,所以每個玩牌的男人,都是備了零錢來的。在男人們卷起袖子為了贏錢而神經(jīng)緊張的時候,半熟兒媳婦從來不像別的女人那樣,只是站著說些閑話,或者看看熱鬧。她是來看門道的,如果半熟兒也參與到打牌中來,那么她一定是最強的軍師。就憑半熟兒那點牌技,非得把賣饅頭掙下的錢,全都輸光了不可??墒亲詮南眿D來了,半熟兒就什么也不怕了,每次打牌,他多少都會贏一些錢回去,這讓別的男人頗為嫉妒。傳說中,東北娘兒們都是能喝能抽,也能賭的。果然,半熟兒媳婦到我們村才一年,就用永不輸錢的牌技,震懾住了男女老少的心。

但在半熟兒媳婦生了兒子之后,她就泯然于村婦的行列,除非因了她從未改變過的東北話,很少有人會再刻意地將她從人群里放大出來。如果她和村里大部分的女人一樣,跟半熟兒廝守到終老,那么,所有人都會將她忘記,即便是死亡,也不會讓多少人記起她年輕時逃婚到此的叛逆壯舉??墒牵胧靸合眿D終究是半熟兒媳婦,個性里的狂放,歷經(jīng)了十幾年,非但沒有被世俗的生活消磨掉,反而被思鄉(xiāng)的情緒,醞釀得愈發(fā)濃郁了。

半熟兒媳婦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計劃新的出逃的呢,沒有人能想清楚。就連半熟兒,也沒有窺出蛛絲馬跡。那一年,半熟兒的兒子十五歲,村里許多人紛紛外出打工,人們因為外面的世界而躁動不安,半熟兒媳婦出逃的念頭,也就在那時,啪一下跳了出來。

一點征兆也沒有,半熟兒媳婦逃回東北老家的消息,就在整個村子里蔓延開來,然后便是各式各樣的傳說。有的說,半熟兒媳婦重新回到了原來的男人和大兒子身邊,決心腳踏實地地跟著他們生活。有的說,半熟兒的兒子千里迢迢去找她,跪在她的面前,又威脅說,如果她不跟他一起回去,他永遠不會起來。有的說,半熟兒每天早晨,都要一個人跑到公路口,眺望媳婦一個小時。有的說,半熟兒媳婦已經(jīng)發(fā)下狠話,一輩子不再回來了,哪怕兒子因此跟她斷絕關(guān)系。還有的說,半熟兒媳婦想讓兒子留在東北,不再回到半熟兒身邊……

種種流言蜚語,再一次攪動了因為打工而只剩了老弱病殘的村子。即便是在千里之外打工的村里人,也通過電話得知了這些傳聞。于是人們紛紛說,看,跑來的媳婦,終歸是要跑回去的,半熟兒這樣的人,怎么守得住一個從來不做家務(wù)的媳婦呢?

誰也不知道半熟兒媳婦是否還能夠回來,村里的人都拋棄了不能謀生的田地,走進城市。他們其實和半熟兒媳婦一樣,拋棄了村子,奔赴另外一種想象中熱氣騰騰的生活。

在一時的熱鬧之后,也沒有多少人再關(guān)注這個新聞。半熟兒還在蒸著他的饅頭,而他的兒子,則在留與去之間,猶豫徘徊。

半熟兒媳婦就這樣消失在人們的視野里。

而我,記得她耀眼的紅唇,吸煙時性感的煙圈,面粉一樣白皙的臉,美艷的指甲,神秘的黑色連衣裙,卻唯獨不記得,她叫什么名字。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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