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男

l.從窗戶伸出頭

從窗戶伸出頭，如果在二十層以上

你會頓感眩暈。這眩暈中突然飄來了

蔥花炒蛋的味道，噢，是隔壁敞開的

窗戶飄來的世俗味，剎那間，這味道

讓舌尖變得活潑，整個早晨，蔥花炒蛋的味道

使你將頭從云層的窗外移向屋內

一堆未塞進洗衣機的內衣和外套

等待著你的手……這整個早晨的活力

有待你的手伸開骨節(jié)，人們常說的世俗

就是將一堆臟衣服塞進洗衣機

而此刻，你一定忘卻了兒時在小河邊洗衣的場景

你一定忘卻了鄉(xiāng)村農婦們至今仍在水邊洗衣的生活

洗衣機替代你的手正在滾筒中翻卷著內衣外套的風云

這堆衣服是你的也是他人的，世界之小

可以從洗衣機的滾筒中看到雜質甚至是濁跡

你將收拾房屋的局部，將垃圾拎到樓下

人活著，不僅每日在制造垃圾

也同時要學會如何去埋葬垃圾

從窗戶外移回頭，你的眩暈感頓然消失了

屋內的衣柜中掛著你的衣服

衣柜無論大還是小，都收藏著你身體的尺度

在這尺度之下，你盡可以做君子也可以做小人

可以做家庭主婦，也可以成為女詩人

真好啊，眩暈感已經慢慢消失了

你立住了腳后跟，仿佛一棵樹不再懼怕

這世俗的寓言，不再懼怕窗外云空的漂泊

2.在這蒼茫的人世間

在這蒼茫的人世間

每天穿衣要多少時間

衣裳看似簡單，分為內衣

而且內衣里也有夾層，那是一堵墻下的穿衣裙

你面對鏡面試衣，這時候

你多么像一頭野獸，想吃掉鏡面中的自己

除內衣之外，還有外套裙子胸衣

尤其是婦女，面對衣柜在使用右手拎出衣架時

就更想吃掉自己。生活，你的舞臺無論多么窄小寬闊

女人在面對穿衣鏡時，更像一頭原始森林的野獸

想控制住自己，然后再吞吃掉自己

在這蒼茫的人世間，每天吃飯需要多長時間

首先是廚房，通向廚房之路的腳步細碎

多數女人在廚房中嘗到了來自舌尖的味道

從女孩開始就學會了跟在母親身后打醬油

醬油是第一道焙煉術，褐色中有黑

掩飾了焙煉過程中的斑駁。廚房，是人世間的

雜貨鋪，也是暗房，里面有菜刀、碗筷、辛辣味

還有大米的位置，在廚房，母親由仙女變成了袖曲

你就是在廚房的油煙味中，計算出了

吃飯的時間。從小碗到大碗到碟盤

人生在悄無聲息中旋轉啊旋轉啊

母親進入了八十歲后，仍可以順從于自己腳尖的旋轉

在這蒼茫的人世間睡覺需要多少時間

晚安，適度的疲憊有利于妥協(xié)或安寢

生活的衣襟間，從來都離不開日光和波瀾

亙古不變，月光下療傷的人們離不開夢神

夜色中有多少人無眠著？伐木聲離我們很遠

夜間有細雨，倉儲中有精美的牙齒痕跡

那個會細訴鬼故事的女詩人是否已掠影而過

在幾千里外的村莊，我前世的瓦檐下是否

有青鳥筑巢？睡吧，剪刀就在旁邊

剪輯夢神的幽靈，其美麗讓我們驚魂而安寢

3.內衣和外套的區(qū)別

內衣是為肌膚骨骼服務的

它是來自棉花的隔離層，自我出生后

母親便給我套上了小內衣，這來自棉花的柔軟

使我蜷曲著舌頭想象著棉花的白

當然，棉花的白不可能是水面上浪花的白

也不可能是牙齒和紙質的白

棉花的白讓人想起曠野，只有廣大的曠野

可以搖曳棉花之白。后來，我長大了

便挑剔著內衣中到底有多少棉花白

我使用完全的嗅覺和觸覺間的關系

以平靜的呼吸鑒別著店鋪里的內衣

內衣，從何日成為除了舌尖之外我的

第二層柔軟的皮，它緊鄰肌膚

防止外在的戰(zhàn)爭，阻止了寒流和炎癥

而外套則是盔甲，外套可以多樣化

最重要的是可以附加自我的審美情緒

而且外套是為命運的每一時刻每一天的變幻而服務的

外套的樣式應該是從盔甲而演變過來的

它更多的是迎接或抵御時間的周而復始

以及生命的變幻莫測

當一個人穿上內衣再穿上外套時

宛如聽見了鳥的召喚，這滿心喜悅的身心

是等待冰川融化，春暖花開的一道窗口

4.正午的散步

通常這是正午，當許多人打盹小憩時

我知道那些公共的花園小徑是留給我的

小徑寬或窄，通常掩映在公園深處

有些小徑竟然像青筋般隆起

走在這樣的小徑深處，你會忘卻全世界

當然也會被全世界所遺忘

走在這樣的小徑深處，心臟的跳動是歡喜的

還有那些樹蔭下幽郁的落枝也是留給我的

正午的陽光是強烈的，所以更多人

回避著從陽光深處涌來的深度紫外線

我來到了樹蔭下幽郁的落枝下面

神啊，我親愛的神，我分明看見你

已經從樹蔭下幽郁的落枝下走過來了

那么，為什么當我頭頂落枝時endprint

我聽到頭頂上還有空中花園的渠水在流動

雙肋以上仿佛有雙手撫摸我給我魔力

而當我尋找你時，只看見落枝前面有一個巨大的球在滾動

只看見了你袍衣的一角皺褶，它們多么像波浪

5.指甲為什么要落下

指甲為什么要落下？就像帳篷為什么

要落地于旅途、丘陵、黑暗、烏托邦

就像西紅柿和葡萄變紅變紫，在田壟上迎向我們的目光

我坐下來，剪指甲，它變長了，在日夜中變長

指甲落下來了，那些偽裝的泡沫落下來了

那些被指甲抓住的淤泥、草屑、血斑落下來了

指甲為什么要落下？就像灰從風中升起

旋轉了好幾里，依然要落在塵埃

剪指甲，是時光閑暇時，因為只有心閑時

才會讓指甲落下地時，聽不到一點點雜音

我無聲地坐下，剪去了長長的指甲

如果將剪下的指甲裝在盒子里

噢，它們會變干枯，最終越變越小

剛打掃過房間衛(wèi)生，身體趴下雙膝著地

人是站立的，伏擊的，敞開或明亮的

一直在寫一部關于戰(zhàn)爭遺夢的書

它們存在著彈出一首首殤歌

或者被一只黑色蜘蛛俠占領的時間

時間在今天是手機，生芽的土豆

漂白粉中的自來水，毛巾上的病毒

時間在昨天是太平洋上的世界戰(zhàn)爭

人類所發(fā)明的細菌戰(zhàn)，傷口上的潰爛

我默默地，退出了烏云中的閃電

我喜歡坐下，安靜中剪完指甲

我愿意一無所有，傾聽著時間

我坐在花園中剪指甲

在我雙膝上的紙質書箋里

有一只紅色的蝴蝶標本正面臨著轉世

6.好吧，紿你們一束花朵

好吧，給你們一束花朵

當全世界沉醉于情愛的謊言

總會有一場暴雨垂臨

雨中奔逃的男女關系

是真是假？站在花園中的人們

是幻象，還是沙漠之泉眼

愛吧，或者恨吧，天空已足夠明朗

無論是奇葩，還是筆記本上的蜜蜂

都在敘述并學會了遺忘

天空很窄，有時候，我不需要太多的遼闊

從臥房到露臺，洗干凈的衣服已經吹干了

西紅柿已經里外紅透了

在所有的日常生活中

如果你恰好聽到了那首音樂

就像為自己治療好了疾患

如果你不出遠門，卻已看見自己云游的

原始森林，就在觸碰中離一只云豹

只有咫尺之遙……好吧，給你一束花

活下去就迎來了你的生日

7.黃昏，雪山是遙遠的

黃昏，雪山是遙遠的

我不想翻山越嶺去驚擾它。孤獨是一種美德

我在日夜中沿襲它給我的領地

土地還很荒蕪，但雙手已變得粗糙

我要的或我不要的，猶如信鴿中的秘訣

臺階有長短，可以考驗你的膝蓋骨

山頂很美，就像天堂的模樣

你可以在撫摸山巒時，想起我下巴的曲線

轉眼間，荒蕪的領地上

已建起了廟宇。我的神

住在廟宇，住在天上

更多時間里，我的神就是樹上的果實

孤獨是一種美德，我的花園已太古老

針線、繡花布、織布機

就像落伍的美人。唯有孤獨

是一種美德，除了打掃落葉

也要迎接春暖花開，而雪山太遙遠

我不想去驚擾它。所有未解之謎

都交給了我的神話，它是茫茫之下

白色的墻壁，那青黛色的屋頂下

一個人住在里面，生火煮茶

墻壁擋住了妖孽，屋頂擋住了雷電

她赤裸著腳，可以從晝伏夜出中迎來心中之神

8.秋天的鬼節(jié)以后

沒有其他，沒有企圖

道路上有許多異靈人昨夜回家后又已遠走高飛

冰雪啊，春神之袖，都不會在這個秋天出現

秋天是屬于樹神的慶典或死亡

秋天是從果汁中泄露的秘籍

秋天，陽光橙黃，照著她的腿和骨骼

椅子挪動到樹下，她坐下來

她將傾聽凋雷之聲，那些來自樹冠的

勇敢而寂寥的旋律，使她的眼簾垂下

聽吧，自從火山爆發(fā)以后，冷卻的大地上

有一種咒語，是從她涼爽的嘴唇發(fā)出來的

關于愛，寄寓在她松開手指時

從黑皮鼓上敲擊出的音律

那些紅色的流亡，就像玫瑰的嘴唇喘息著

9.黑色的扶手椅

我坐在這把黑色的扶手椅上

有20多年時間，它一直保持著我形而上的體溫

我似乎曾從滇西給它帶回過一只蝴蝶的另一種體溫

它棲在我衣袖上，體溫沿著我布衣上升

悄然間，黑色的扶手椅已享有一只蝴蝶欲飛欲冥思的世界

檀香味的黑色扶手椅上會有我某一根頭發(fā)絲飄忽不安

然而，在另一個時間里它已不存在

20多年時間，每當旭日東升，我就會靠近它

回來過，又走了，殘敗的玫瑰曾落下來

又被女主人的我清理干凈。更多時候，我從書架上

取下來一本書放在靠背之下，之后，我會安靜地坐下

桃花在窗外競相爭艷，這時候的我臉上泛著春光endprint

電閃雷鳴想破壁而來，我拂開窗簾看見的世界有色有光

20多年來，黑色的扶手椅上曾有一道傷痕

那是我不經意間，削一只蘋果時劃破的

它的傷痕早已愈合，就像額前的傷疤已不再申訴血腥和疼痛

10.苦瓜味

這青色的苦澀味，似乎像薄膜，又像春天早來的霧

在口干舌燥時，品幾片削成片的苦瓜

這苦澀味滲透舌尖底部，宛如卵石間蕩漾的青苔

飄向一個無憂的極樂，預告著一個新生的日子

我喜歡在夏季的悶熱中品嘗著青色的苦瓜

這苦味不是來自地獄的苦，青瓜的苦味

宛如舌尖頂住的波浪，它使你的身心躍入平谷

如此的平靜啊，這青綠色回腸間的純凈

透過舌苔，使你辨別甘蔗之甜與苦瓜味的區(qū)別

我想起了一行詩句，那迅速的苦味

像苦瓜成熟后懸掛在枝上，它飽滿而菱形的身體

它誘惑著世人的腳步，我靠近它，看見一只紅色的蟲蛾

在它體外逡巡，之后，那紅色的蟲蛾便滑下了枝條

我摘下了那只苦瓜，它有干凈的身體

我想著它的苦味，可以治愈百病的秘訣

我想著這世間的滋味時，樓梯就在眼前

11.替街角賣蜜糖的婦女訴說

我在這里，終于找到了一個位置

對于這個位置，我觀察了許久

白天，它是配鑰匙師傅的位置

只要黃昏降臨，配鑰匙的師傅就推著掛滿了鑰匙的自行車

離開了這個角落，我知道他收工了

就像我們鄉(xiāng)下人從田野上扛著鋤頭沿著

水牛、羊群、鴨子們走上的那條田壟邊的土路回家

我知道，他將位置騰出來了

好啊，我一直不眨眼地盯著那個位置

那是一個街巷深處的角隅，然而，可以避風

所以配鑰匙的師傅看上了它

它呈四方形的結構恰好可以放上一輛自行車

我知道，城市要找到一個可以擱下我背籮的位置

實在不容易，自從進城賣蜜糖后

我就一直在找位置

12.天氣漸涼

看見了，看見了雨順著樹葉下地

一場秋雨后，天氣涼下來了

你裸露的腳該穿上鞋襪了

世界啊世界，分為天地之界

吃餑餑大米土豆苞谷的人類

請珍愛那一束束從天而降的光明

請你站立起身體，陪同我

去到峽谷再回到平川

用撿到一把麥穗的慈悲和喜悅

告訴我，天氣漸涼，歌聲中將有暖流激蕩起伏

13.歲月

持續(xù)的雨，仿佛從抽屜中找到一本相冊

在她幼稚的眼眸中，還未曾有騎馬穿過荒野的

膽怯和狂野。后來，馬蹄聲漸近

走來了一位看見過雪山和冰川的旅人

她眼眶中的天真變得像雪一樣蒼茫

她開始穿上牛仔褲并尋找到了指南針

之后，再不可能有一杯水的平靜伴她度日

她翻身下床，離開了母親。等待她的

是墻壁一樣偉岸巨大而堅硬的屏風

等待她的是整個青春期的饑餓和迷茫

如今，只有在相冊里才可能看見她叛逆的眼神

雨水蒙蔽了流逝的時光，她也不再是那個少女

在她銼指甲的聲音里，太陽重又升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