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 磊 楊麗英
(西南政法大學 行政法學院,重慶401120)
論名公劉克莊與南宋司法文化
項 磊 楊麗英
(西南政法大學 行政法學院,重慶401120)
宋代法學作為中國古代法學的成熟甚至高峰期,不僅朝廷對官員明法通經(jīng)極為重視,且民間還出現(xiàn)了以《名公書判清明集》為代表的據(jù)實作判的書判匯編,作為珍貴的文獻資料為了解南宋中后期的司法狀況與社會風氣提供了研究資源。劉克莊作為當時頗具名望的文壇領袖以及曾任職多地的能吏和廉吏,具備深厚的法律實踐經(jīng)驗和儒家傳統(tǒng)的民本精神。其相關司法活動表現(xiàn)出保障法意與人情相統(tǒng)一,懲惡護民與抑強扶弱相結合,維護和睦與保家息訟兼顧等原則,不僅是南宋時期優(yōu)秀官員綜合素質(zhì)的集中反映,亦是中國傳統(tǒng)法文化中的精華體現(xiàn),其中的可貴之處對今日法治文明的建設依然可資借鑒。
南宋;劉克莊;司法文化;名公書判清明集
楊麗英(1964- ),女,四川樂至人,西南政法大學行政法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外法律史。
劉克莊(1187-1269),字潛夫,號后村,是南宋著名的文壇領袖,主要活躍于寧宗、理宗、度宗三朝。以詩文見長,多豪放。四庫全書總目謂之:“文體雅潔,較勝其詩。題跋諸篇,尤為獨擅?!盵1]相較于劉克莊在詩文創(chuàng)作上的矚目成就,作為一名能吏、廉吏的他則少有人議及。事實上,劉克莊曾長年主政地方,多有賢名,尤其是在司法審判方面,有不少書判文獻存世,被收錄于《名公書判清明集》及《后村先生大全集》之中。據(jù)收錄的書判內(nèi)容來看,以民事案件為主,涉及爭產(chǎn)、分析、繼承、婚姻、違法交易等方面;其次為刑事案件,涉及賊盜、強取豪奪,以及違反國家經(jīng)濟與行政管理制度等,從中所反映出的南宋社會的面貌較為廣泛,是珍貴的法律史資料,也是難得的經(jīng)濟史和社會政治史文獻。通過對其傳世書判的解讀分析,有助于對其生平的全面了解,對研究南宋晚期訴訟文化、士大夫的法律思想,乃至南宋司法的現(xiàn)實運行狀況與社會風氣亦大有裨益。
劉克莊生于福建莆田一個仕宦家庭,其祖父劉夙及叔祖劉朔皆為南宋著名賢者,聞名于時,號二劉先生。與之同時的水心先生葉適對二人有高度評價:“隆興乾道中,天下稱莆之賢曰二劉公……輕爵祿而重出處,厚名聞而薄利勢,立朝能盡言,治民能盡力”[2]。其父劉彌正,字退翁,亦有功名,為淳熙八年(1181)黃由榜進士出身,曾任朝議大夫、吏部侍郎。因有良好的家風傳承及自小聰慧,劉克莊很早便已展露其才氣,與其多有交游的時儒林希逸曾稱贊說:“公生有異質(zhì),少小日誦萬言,為文不屬稿,援筆立就?!盵3]7548
嘉泰四年(1204),劉克莊隨父至臨安行在,并于次年即寧宗開禧元年(1205),補國子監(jiān)生,時年19歲,“其詩文挺出于諸生”。嘉定二年(1209),其以門蔭補將仕郎,次年筮仕靖安主簿,時年24歲。后至理宗景定五年(1264)秋,以除煥章閣學士守本官致仕。在劉后村五十余年的宦海生涯中,并非一帆風順,長年任官地方且屢遭遇事彈罷,然而其治理地方頗具賢名,為百姓所愛戴,也因此被列入一代之“名公”列。在解任建陽縣令時,百姓是“彩旗蔽路,送者逾數(shù)十里”。至其多年以后過世,仍有當時治下的百姓來為他送行,“比聞公喪,猶有重趼來哭者”。足見其作為一代名公的官聲之好。
在任職地方的漫長期間里,劉克莊曾擔任過廣東提舉、江東提刑,以右文殿修撰知建寧府,兼福建轉(zhuǎn)運副使等職,其中以江東提刑任上所經(jīng)辦訟獄案件最為集中,“一意訪求民瘼,澤物洗冤”,存世的書判文獻也多為此時所作。其曾自述道:“余少喜章句,既仕,此事都廢,數(shù)佐人幕府,歷守宰庾漕,亦兩陳臬事……所決滯訟疑獄多矣?!盵3]7546后村先生所存世之書判,在《名公書判清明集》(以下簡稱《清明集》)中有署名為劉后村的,收錄22件。中華書局1987年版《清明集》,以附錄的形式從《后村先生大全集》(以下簡稱《后村全集》)中補錄24件,但猶未收齊。后中華書局2011年刊行的《劉克莊集箋校》,以《后村全集》為底本,卷一九二收26件,卷一九三收12件,附錄一中再收《清明集》內(nèi)劉克莊書判12件,共計達50件,有4件為前刊《清明集》中所無,這其中又包括內(nèi)容缺失的2件。當今學界對此或有誤解,故本文予以理正,并附《清明集》與《后村全集》中內(nèi)容相同而篇名不同的書判如下:
表1
《清明集》中所載篇名《劉克莊集箋?!分兴d篇名門類催苗重疊斷杖饒州兼簽樂平趙主簿催苗重疊斷杖事儆飭州縣不當勒納預借稅色弋陽縣民戶訴本縣預借事催科州縣催科不許專人饒州申備鄱陽縣催科事催科千照不明合行拘毀饒州州院申潛彝招桂節(jié)夫周氏阿劉訴占產(chǎn)事爭業(yè)繼絕子孫止得財產(chǎn)四分建昌縣劉氏訴立嗣事立繼女婿不應中分妻家財產(chǎn)鄱陽縣東尉檢校周丙家財產(chǎn)事分析都吏潘宗道違法交易五罪饒州司理院申勘到徽州都吏潘宗道違法交易事公吏南康軍前都吏樊銓冒受朝廷爵命等事饒州州院申勘南康衛(wèi)軍前都吏樊銓冒受爵命事公吏自撰大辟之獄饒州司理院申張惜兒自縊身死事告奸妄以弟及弟婦致死誣其叔鄱陽縣申勘馀干縣許珪為毆叔及妄訴弟婦墮胎驚死弟許十八事妄訴
宋代的官僚士大夫往往具有一定的法律知識儲備,這與朝廷將司法考試的制度化有直接關系。早在唐代確立科舉制度之時就設有“明法”一科以專門培養(yǎng)法律人才,而到了宋代則進一步有所推進,建立起“經(jīng)生明法,法吏通經(jīng)”的選士理念。宋于太宗淳化年間更定明法考試,設定:“第一、第二場試律,第三場試令,第四、第五場試小經(jīng),第六場試律,仍于試律內(nèi)雜問疏義六經(jīng)注四……以六道為合格?!盵4]之后又規(guī)定凡是朝官、京官、幕職、州縣官都要學習法律,各處的知州、通判、幕職和州縣官,秩滿到京,都要經(jīng)過一番考試[5]。中國古代地方官員不僅需要負責地方上的行政事務,也要負責處理所轄區(qū)內(nèi)發(fā)生的訟獄案件,這就對官員熟悉本朝律法提出了實質(zhì)要求。而北宋的司法考試在程序和內(nèi)容上都有明確規(guī)定,不僅考律文也考斷案,這在一定程度上為官員的法律素養(yǎng)提供了一定保障。后村先生所留之案牘判語就是這一時期優(yōu)秀作品的反映,不僅有案件處理結果的意見,往往還包含對訴訟案件來龍去脈的分析和案件推導過程的記錄,可以體現(xiàn)一名南宋名公士大夫在聽訟斷獄過程中的綜合素質(zhì)表現(xiàn)。以下便可一觀劉克莊書判中之司法表現(xiàn):
(一)諳熟法條,以法斷處
由于宋代朝廷對昌明法律的重視,地方官僚對律法條文的掌握較前代為佳,這在后村先生存世的書判中亦多有體現(xiàn)?!肚迕骷分杏幸粍t頗為有名的民事案例是《建昌縣劉氏訴立嗣事》[3]7538,內(nèi)容為田縣丞過世后其遺屬的爭產(chǎn)案件。過世的田縣丞有養(yǎng)子一人,名為世光,又名登仕,已亡,留下二女為婢女秋菊所生;縣丞另有親生一子二女為側(cè)室劉氏所生,男孩為珍珍,還有兩個女兒,皆年齡尚幼。該案起因是縣丞之弟通仕要把自己的兒子世德立為世光之嗣,以期分得縣丞家的財產(chǎn),而實際主家的劉氏則不同意。官司爭訟累月,最后到劉克莊手上。劉克莊以定紛止爭、案結事了為目標,對該案高度負責,進行了認真分析,先后拿出三套解決方案,對爭訟兩造動之以情、曉之以法,以“極天下之公平”。在解決這起糾紛的過程中,后村先生不僅表現(xiàn)出儒家士大夫一貫的對人倫情理的重視,對法律條文的諳熟也躍然紙上,將其視為首先考慮的依據(jù):“度通仕之意,欲以一子中分縣丞之業(yè)。此大不然,考之令文,諸戶絕財產(chǎn)盡給在室諸女。又云:諸已絕而立繼絕子孫,于絕戶財產(chǎn),若止有在室諸女,即以全戶四分之一給之……往在通仕亦未曉法,為人所誤,此通仕之謬也?!薄巴ㄊ顺蹰g未曉條法,欲以一子而承世光全分之業(yè),所以劉氏不平而爭。今既知條法,在室諸女得四分之三,而繼絕男止得四分之一,情愿依此條分析?!睆倪@兩段文字中可見當時不僅是法官了解法條,且法條于司法審理是重要的,成文法在實際審判中對法官構成拘束力,且民間百姓對司法官員根據(jù)法條而做的說理亦是信服的,朝廷的立法能夠在基層案件的審理中發(fā)揮作用。
在一起發(fā)生在饒州的刑事案件中,同樣可有如此發(fā)現(xiàn),依律條所載定罪量刑的要求約束著法官不能肆意裁斷:“若朱超打殺,公輔喝打,證佐明白,不過是斗殺之情輕者,一減為流,再減為徒,三減為杖,四減咸赦除之。雖律文死罪減至徒而止,然為有證而情重者設,非為無證而情輕者設也?!盵3]7524另外,類似刑法原則的規(guī)定亦能對法官審判有所要求,如劉克莊寫道:“法有刑名疑慮之條,經(jīng)有罪疑唯輕之訓?!笨梢暈槠鋵σ勺飶妮p原則的尊重。而對于此類事關重大的人命案件,劉克莊更是小心謹慎,通過“采之道途之言,參之賢士大夫之說”詳加判斷,并且對一些官員違反法律規(guī)定的瀆職行為和動輒刑訊的濫酷做法強烈反對,指出“自來大辟必有體究狀”,“諸相容隱人不得令為證”,“以情求情,不以箠楚求情”等,在那一時代無不閃耀著文明司法的光輝。
(二)具有儒家傳統(tǒng)的民本精神
民本是儒家思想中的一大核心,在劉克莊治理地方的為官過程中,寬政愛民,體恤民生是其重要特征。他痛批地方官與富戶對百姓的盤剝壓榨,斥責他們:“長官為民父母,何忍下此筆哉!”并諄諄告誡自己的部屬要善待百姓:“不當于濕瘡上鞭撻……人無貴賤,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亦人之子也,可善遇之……似此催科,傷朝廷之仁厚,損主簿之陰騭。”[6]26當時多有官府派吏卒下鄉(xiāng)催科擾民之事,劉克莊更是深知其害而屢屢申明禁止,在《名公集》與《后村全集》中便記載數(shù)起:“而當此夏稅起催之時,或委州官,或委兼領巡尉下鄉(xiāng),或差郡吏下縣置場創(chuàng)局,吏卒并緣動成群隊,布滿村落,民不聊生?!盵3]7508對于催科事,劉克莊主張交由都保耆長負責,按時按法催科,以發(fā)揮民間自治的作用,既減輕政府行政成本,又有利于防止吏卒胥吏擾民。為此,劉克莊堅持自己的原則,即使遭到戶部督責亦不改初心,他曾凜然地說道:“近日雖連被版曹督責,終不肯專人……縱使州縣力能撼搖,當職不過歸奉宮觀。當職平生無意仕宦,決不以浮議輒差專人。”[6]66同時,對于部分官員每事輒派兵處理并視百姓為頑民的心態(tài),他同樣也予以痛斥,這些都反映了他對百姓的體恤,對行使政府權力的謙抑。
而在民眾受災,需要地方官為民請命的時候,劉克莊的表現(xiàn)又是極為積極的。在他江東提刑任上,江東地區(qū)遭受嚴重旱災。為此劉克莊不僅對百姓蠲放租稅,積極請求朝廷撥助糧米以救濟百姓,例如曾作《與都大司聯(lián)銜申省乞為饒州科降米狀》給皇帝,還不忘告誡官員不要在困難時期增加百姓負擔:“天旱如此,百姓飯碗未知何所取給,所望州縣長官,力行好事,庶幾膏澤感格,歲事可望?!碑?shù)弥n寺丞在徽州于前守蠲放之外,再為百姓多放一萬六七千碩時,不禁連聲贊嘆他“可謂不負牧養(yǎng)之寄者矣”[3]7511。
《清明集》編成于南宋末期,推考編者用心,當是通過搜集符合社情民心的名公書判,以期作為可供其他官員執(zhí)法辦案的范式,故而其中作品當是符合那一時代正統(tǒng)精神面貌的精品。通過對這些書判案牘的解讀,我們可以一窺當時名公斷案的若干指導精神與原則,以下仍以后村先生劉克莊為例。
(一)法意與人情相統(tǒng)一的原則
如上文言,由于宋代對明法通經(jīng)的重視,官員往往具有一定的法律知識儲備,在司法實踐中也會首先考慮成文法的效用,但是對于法意與人情相互和諧統(tǒng)一的理想更是每一個儒家士大夫在案件審理中的終極追求,在《清明集》中將法意與人情并列之處比比皆是,劉克莊亦不例外。在《建昌縣劉氏訴立嗣事》這起家族析產(chǎn)案件中,劉克莊的策略就是審判與調(diào)節(jié)相結合,以判促調(diào),以調(diào)助判。在第一次判決中,因為劉氏絕口不提養(yǎng)子世光有兩個女兒見存,因此后村先生做出了與其前任蔡提刑相同的判決,即將所有產(chǎn)業(yè)盡付于劉氏。后來因曝出世光尚有兩幼女,劉克莊隨即更改了判決,將財產(chǎn)分一分為二:珍珍與劉氏一份,秋菊與二女及過繼為世光之嗣的世德一份,其中又根據(jù)“在室諸女得四分之三,而繼絕男止得四分之一”的法意,對世德與秋菊二女的份額進行分配。無奈接著又曝出劉氏亦有為田縣丞所生二親女,后村不得不對田家產(chǎn)業(yè)進行第三次裁判,先按照“二女各合得男之半”的比例,分割珍珍與他兩個妹妹的份額,又擔心秋菊二女所分比例超過劉氏二女之所得,來日又因“二女所分反多于二姑”再起訴端,使得案結事不了,乃將財產(chǎn)一分為八:珍珍得八分之二,劉氏并世德和秋菊二女每人各得八分之一,另有八分之一做世光的安葬之費。
這起案件有非常明顯的父母官訴訟特征,雖然前后借用了“絕戶繼承”“諸子均分”與“男二女一”的相關比例,但嚴格而言,并非符合其真正的適用條件。例如要適用真正的戶絕繼承,世光的去世應在田家分產(chǎn)之后,則世德就不便于此時參與,再如世德與秋菊二女所分比例也未按照“在室諸女得四分之三”的規(guī)定,另外喪葬費在此處另計也不合常規(guī)。劉克莊做出如此安排,考其用心,當是出于盡可能幫助弱勢一方的秋菊母子多分一些生活所需,而又防劉氏之口的權宜妥協(xié),故此他多次強調(diào)此次分產(chǎn)不涉及田家浮財,劉氏所得“已不勝其多矣”。通覽前后三次分產(chǎn)方案,后村為達到案結事了,杜絕日后再訟的禍端,既曉之以法意,又以母子之情、家庭和睦等人倫情理勸導雙方,無不力求人情法意之相允協(xié)。由此亦可見,為“極天下之公平”,南宋時期的審判精神對于情理的考量是極為重視的,成文法雖然重要,但不是唯一的裁判依據(jù),當嚴格適用律文無法盡合人情之時,就需要法官的靈活運用。正如另一位名公胡穎所說的:“殊不知法意、人情實同一體。循人情而違法意,不可也;守法意而拂人情,亦不可也。權衡于二者之間,使上不違于法意,下不拂于人情,則通行而無弊矣?!盵6]311
(二)懲惡護民與抑強扶弱相結合的原則
南宋末期豪家大戶非法兼并土地之風愈來愈盛,他們往往與地方官府相勾結,利用各種方式、各種機會對良民土地進行強取豪奪。縱觀《清明集》中的諸多案例,富家豪強或是利用法律上對訴訟時間的限制進行拖延,以磨耗小民,或是直接買通酷卒惡吏進行威嚇脅迫。如因宋代法律上有“務限”的規(guī)定,即農(nóng)忙季節(jié)禁止田宅、債務、地租等民事案件的審理,而等到休耕開務之后再重新進行,小民可以提起此類訴訟的時間只有四個月,富家豪強只要稍加拖延便可使案件遲遲得不到解決。以劉克莊為代表的名公士大夫?qū)Υ祟惼蹓毫忌频母患液缽娛巧類和唇^并堅決打擊的。劉克莊在剛到任江東提刑不久即收到不少來自百姓的申訴,在承辦大量案件之后,他在《按發(fā)張釲等奏檢》一文中總結辦案體會不禁寫道:“臣叨蒙圣恩,俾司一路臬事,審克平反,乃臣本職。今閱郡邑獄案,乃有下令慘刻,隕平人于非命;便文鹵莽,抑平人為兇身者。案牘昭然,若不按發(fā)一二,何以儆勸其余?”[3]3550
例如在《饒州州院申徐云二自刎身死事》[3]7520一篇中,該案起因是豪家欲并小民產(chǎn)業(yè)而進行妄訴脅迫,縣官瀆職未加詳究便派吏卒拿問,最終逼死良民的惡性案件。劉克莊在本案中親自前往田間地頭對土地情況進行實地調(diào)查,揭穿了豪強王叔安行賄吏卒欺壓百姓的事實,對其分別處以徒三年和決脊杖三十,編管五百里的刑罰,并對縣官動輒派人下鄉(xiāng)生事,縣吏舞文妄覆等行為進行了申斥和處罰,為自盡的小民聲張了正義。
另如《清明集》“戶婚門”中有一篇《千照不明合行拘毀》[6]128,豪家潛彝父子偽造田契,欲要騙人田產(chǎn),使受害人桂節(jié)夫不得葬兄。劉克莊經(jīng)過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其父子不僅強占桂家田產(chǎn),之前還有搶占周氏、阿劉孤兒寡婦家田產(chǎn)的斑斑劣跡,其橫行鄉(xiāng)里,巧取強奪,不可勝計,“可謂小人無忌憚者矣”。遂為桂節(jié)夫主持公道,將其田產(chǎn)放還。
再如《清明集》“人品門”《南康軍前都吏樊銓冒受朝廷爵命等事》[6]432中,貪官樊銓不僅謊稱賑荒將公款三萬貫侵吞,使本郡緩急無備,又將朝廷發(fā)下進武校尉綾紙據(jù)為己有,從而騙取升遷,冒請俸祿。甚至于居鄉(xiāng)自稱稅院,轎馬出入,前呵后殿,恣為威風,置買膏腴,跨連鄰境,莊田園圃,士大夫有所不如。劉克莊接手此案后,痛斥其憑恃豪富,侵剝貧弱,是一郡之巨蠧。裁決樊銓從條決脊杖二十,刺面,配二千里州軍牢城,并將其家產(chǎn)充公作為救荒之備。以上都可見劉克莊懲惡護民,維護朝廷綱紀,打擊不義豪強的堅決態(tài)度。
(三)維護和睦與保家息訟兼顧的原則
由于司法裁判重視調(diào)審結合,重視人情與法意的統(tǒng)一,故而維護家庭和睦、鄰里團結等儒家傳統(tǒng)也就是名公審判的應有之義。遠自漢代,即有用一個地區(qū)訴訟案件的多少來衡量地方官治理成績的做法,若當?shù)囟嗄隉o訟,則說明官員治理成績優(yōu)秀,若有頑民爭訟不斷,則說明此處風俗惡劣,官員治理無能。宋代經(jīng)濟發(fā)展有了長足的進步,不少新的經(jīng)濟現(xiàn)象也較前代更集中地出現(xiàn),民間對告官爭訟的態(tài)度也相對積極,然而傳統(tǒng)中國宗法制度依然有著廣泛且深刻的影響,息訟、無訟的觀念在儒家士大夫中依然是主流,并在具體案件裁判中得到貫徹。
在“懲惡門”之妄訴中,有《妄以弟及弟婦致死誣其叔》[6]495一案,許三杰為許十八之父,許珪之叔。阿周墮胎與其夫許十八因病過世之間并無關系,這有鄰居一一可證。然而許珪為人之侄,卻將弟之死與弟媳之墮胎的原因誣在其叔許三杰身上,不僅將叔父本人打傷,還將其家中門窗、戶扇、什物之屬打碎,甚至將許十八的尸首扛入叔父壽木之內(nèi)。許三杰父子不堪其擾,煮湯潑出,又致傷許母阿姜頭面。劉克莊認為此案原情定罪,許珪不可勝誅,按照律條應徒三年加一等,而且其在遇赦之后仍然妄訴不止,本應斷配。但考慮到許珪之父是許三杰之兄,兩家同居且共門出入,如果將許珪斷配,則兄弟自此何以相見?于是劉克莊從維護家庭和睦的情理角度出發(fā),裁判許珪勘下脊杖十五,編管五百里,枷項押下本縣,限十日監(jiān)賠壽木一具,并修整所打壞的門窗、戶扇、什物,還許三杰,如恃頑不服賠還,再行引斷押發(fā)。通過此案可見名公判案不僅只看法律效果的實現(xiàn),還會顧忌當事人日后家族內(nèi)部該如何相處的問題,其重視案件裁決的社會效果的表現(xiàn),亦可視為父母官訴訟的顯著特征。
另在《德興縣董黨訴立繼事》[3]7518一案中,養(yǎng)子董黨在養(yǎng)父去世之后因養(yǎng)母趙氏有另立之心而被遣逐,董黨為求歸宗而向官起訴。劉克莊經(jīng)過一番了解之后,發(fā)現(xiàn)董黨“別無不孝破蕩之跡”,在起訴之時只訟家仆,未嘗歸怨其養(yǎng)母,且養(yǎng)父在時“亦有父在日所立不得遣逐之文”,于是得知此事非董黨之過而曲在其養(yǎng)母。為了能定紛止爭又符合情理,劉克莊先以此事應“以恩誼感動,不可以訟求勝”批評了董黨,然后勸導養(yǎng)母趙氏能夠幡然悔悟,復收董黨為子,希望母子之間能夠重歸于好,皆大歡喜。另一方面,又考慮到“趙氏若不收董黨為子,則他日續(xù)立者恐未得安穩(wěn)”而提出通過雙立來“求絕爭訟,保守門戶”的處理意見,以通過妥協(xié)的方法來息事寧人。劉克莊以上的審判處理都體現(xiàn)出保家息訟,重視人倫情理,以家族和睦為本位的司法原則。
自古民事糾紛發(fā)生之后,通常有兩種解決途徑:一種是調(diào)解,一種是訴訟。對于大多數(shù)普通小民而言,考慮到訴訟的成本和告官對熟人社會的傷害,可以通過鄉(xiāng)賢耆老和鄰里族長調(diào)解解決的糾紛,通常都不愿訴至官府。即使無奈訴至官府,官府依然會通過各類調(diào)解機制邊判邊調(diào)以期勸和息訟。郭東旭先生在總結南宋名公的“息訟”之術時,將其歸納為勸誡息訟、調(diào)解息訟、限制受訟、懲治妄訟、嚴懲教訟五個方面[7],劉克莊于案件裁斷之中同樣以息訟為要旨。
由于鼓勵息訟,劉克莊對掮客、訟師及民間健訟者均持否定立場,其于各案中的態(tài)度可簡要列表如下:
表2
案 件劉克莊對訟師、掮客或健訟者的態(tài)度相關案件中的處置兄弟爭財雖竄身吏役,唯利之饕……更肆無饜之欲,囂訟不已明正典刑自撰大辟之獄張世行亦疏族,王百七、王大三以外人而自撰大辟之獄帖縣并巡尉,專人解來;牒州今后此等詞狀,非的親血屬勿受,違追都吏鉛山縣禁勘裴五四等為賴信溺死事將及一年,賴進之訟愈健,縣吏之訐愈行……賴進受役勢家,買撲人渡,交通縣吏,妄于子死一月之后,旋生枉死情節(jié),致興大獄從輕勘杖一百,編管五百里建昌縣劉氏訴立嗣事大凡人家尊長所以心忿者,則欲家門安靜,骨肉無爭,官司則欲民間和睦,風俗淳厚,教唆詞訟之人則欲蕩析別人財產(chǎn),離間別人之骨肉,以求其所大欲。通仕名在仕版,豈可不體尊長之教誨,官司之勸諭,而忍以父祖之門戶,親兄之財產(chǎn),饜足囚牙訟師無窮之谿壑哉德興縣董黨訴立繼事其情之可諒……董黨亦宜自去,轉(zhuǎn)懇親戚調(diào)停母氏,不可??抗偎攫堉葜菰荷晷煸贫载厣硭朗轮彀偎耐o報說勘杖一百爭山妄指界至祖主簿姓祖,而干預姓俞、姓傅人之訟,無乃不干己乎?至于封閉鄰人門戶,將不潔潑人墳墓,此豈賢大夫之所宜為?兄弟論賴物業(yè)委是被人教唆,妄生詞訴,且免斷
健訟者與訟師不同,訟師乃為他人案件提供幫助之人,通過出謀劃策以謀求利益,例如《建昌縣劉氏訴立嗣事》一案中,劉克莊便多次譴責訟師于背后教唆,并以“家門安靜、骨肉之情”勸導雙方不要受人挑撥,此處訟師為與案件無關之人。健訟者則自己即是當事人,爭訟的目的是為了求勝,如賴信之子溺死案中,本系賴進自身不慎,其父卻妄稱賴進乃被人用石拋打下水,致起訴端。除此二者,還有一類人是司法掮客,他們通過自身的手段和影響干擾案件的正常審理并收取報酬,如《爭山妄指界至》[6]157一案中的祖主簿本與案件無涉,但受雇于當?shù)睾缽?,對案件事實顛倒黑白、妄言曲直,試圖利用自己的影響左右審判官員對案件的判斷。這類人往往在當?shù)鼐哂泄俜交虬牍俜降纳矸?,常為豪強大戶所雇,配合他們恃強凌弱,多在田土、錢債等案件中出現(xiàn)。
與一般健訟者不同,訟師與司法掮客往往出自士人、鄉(xiāng)紳和胥吏,不僅識文斷字,且能精通刑名訟獄,其中亦有不少落第的士子和官學的學生參與其中。無論何者,宋代對于事不干己之人參與訴訟是明令予以禁止的:“敕諸事不干己輒告諭者,杖一百,其所告之事各不得受理。”因此才有了徐云二自刎案中對朱百四勘杖一百的處刑。然而通觀這些案件,劉克莊對士人官吏似仍有所偏袒,如在《爭山妄指界至》中教唆詞訟的祖主簿,劉克莊雖指出他“欲以私干縣尉”,“無乃不干己乎”,但在裁判結果上卻沒有對祖主簿進行處置,要之,祖主簿在本案中不僅有教唆和協(xié)助造假的行為,更為嚴重的是其在縣尉調(diào)查之時竟“將緊切鄰人藏匿,公然用祖主簿條印封閉鄰人門戶”,已然涉及阻礙司法調(diào)查的違法行為,若非是書判中漏記,那么無疑是劉克莊對他進行了偏袒。另在徐云二受逼迫自刎的惡性案件中,瀆職的知縣亦只是遭到了劉克莊“此等事,累盛德害陰騭”的批評,實際處罰又以一句“在任三年,亦廉謹無過”為由帶過,疑似受到了袒護,是劉克莊徇及私情或是迫于其他壓力,此處不得而知。
劉克莊作為南宋卓有名望的一代名公,他的判牘對于后世了解南宋中后期司法狀況與社會風氣而言是珍貴的文獻資料。我國自西漢將儒家學說立為正統(tǒng)以來,法律領域的儒家化便也隨之一步步邁向深入,這種源自消解秦代酷法而漸次引入儒家倫理的努力,至唐代終于蔚為大觀,形成“一準乎禮”的立法格局,完成了法律儒家化的進程。宋代法制多承襲唐制,作為儒家士大夫的劉克莊于執(zhí)法斷獄的過程中亦無不浸潤著儒學化治國理念的影響,體現(xiàn)出對天理、國法、人情三者之間相互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的追求。對于法律儒家化的進程而言,一體兩面亦可體現(xiàn)為儒家倫理的法律化,在近五十篇傳世書判中,劉克莊以法斷處、原情定罪、懲奸除惡、寬政愛民的特征使其足堪名公之名,而字里行間所體現(xiàn)出的儒家精神更是躍然紙上,其所用之法為儒家之法,其所動之情為儒家之情,其所曉之理亦為儒家之理。從其行政作為與司法實踐觀之,誠不愧是當世儒學官吏之表率。通過研讀其書判,為我們觀察“禮法合治、德主刑輔”的傳統(tǒng)法制理念在司法一線的運行狀況提供了可貴的微觀視角。在其著《后村全集》中,劉克莊曾自我評價道:“于聽訟折獄之際,必字字對越,乃敢下筆,未嘗以私喜怒參其間?!盵3]7546此言可謂不虛。
然而受制于所處時代,劉克莊的書判中不乏對訟師及健訟風氣的貶低,但此亦要在農(nóng)業(yè)社會主導環(huán)境下進行理解,在那一時代,倡導息訟、無訟是與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熟人社會、宗法制度相適應,與社會主流觀念相協(xié)調(diào)的。一代的法制須與一代的具體歷史情況相允協(xié),而一代的經(jīng)驗亦可為后世所參照。例如劉克莊對鄉(xiāng)賢耆老和鄰里族長負責催科和調(diào)解糾紛的重視,不僅有利于民間自治的發(fā)展和完善,也有利于促進政府行政成本的節(jié)約,這對于法治政府尊重民間社會組織,推動有限行政的建設亦可帶來思考。而法律與道德的關系更是難以涇渭分明的,法律的發(fā)展受到道德觀念的影響,法治的建設離不開道德的參與,作為南宋名公的一員,劉克莊注重教化,倡導德教的治理理念不僅是其個人的實踐總結,更是經(jīng)過檢驗的歷史經(jīng)驗,其中的可貴之處時至今日亦并未過時,值得后世研究與探討。
[1]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65:1401.
[2]葉適.著作正字二劉公墓志銘[M] //葉適集.劉公純,校.北京:中華書局,2010:301.
[3]辛更儒.劉克莊集箋校[M].北京:中華書局,2011.
[4]脫脫.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3609.
[5]黃源盛.中國法史導論[M].臺北:犁齋社有限公司,2016:279.
[6]佚名.名公書判清明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7.
[7]郭東旭.名公“息訟”之術透析[M ]// 郭東旭.宋代法律與社會.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137-154.
(責任編輯林東明)
OnLiuKezhuangandJudicialCultureinSouthernSongDynasty
Xiang Lei Yang Liying
(Administrative Law School, Southwest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Chongqing 401120)
The Song dynasty law reached its maturity and summit in the ancient Chinese law history where the royal court attached great importance to the cultivation of the officials’ legal knowledge, thereby there appearing the collections of lawsuit cases represented by Ming Gong Shu Pan Qing Ming Ji (Selected works of lawsuit cases by eminent officials), a valuable document providing research resources for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judicial climate and social atmosphere in the late Southern Song dynasty. Liu Kezhuang, a prestigious literary leader as well an outstanding official of his time, boasted deep legal practice and Confucian thought of the people. His related judicial activities show the principles of unifying the law and humanity, punishing the evil and helping the weak and maintaining the harmony of the family and putting an end to the lawsuit. He not only epitomizes the overall qualities of an outstanding official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but also reflects the essence of traditional Chinese legal culture, the beauty of which is still of reference to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rule of law civilization today.
Southern Song; Liu Kezhuang; judicial culture; Ming Gong Shu Pan Qing Ming Ji
10.16169/j.issn.1008-293x.s.2017.06.015
D929
A
1008-293X(2017)06-0109-08
2017-09-30
項 磊(1992- ),男,浙江溫州人,西南政法大學行政法學院法律史學專業(yè)2015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法律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