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啟祥

(漢中市檔案館，陜西 漢中723001)

論陸游樂府詩的體裁及其他

孫啟祥

(漢中市檔案館，陜西 漢中723001)

陸游是南宋乃至整個宋代最擅長樂府詩創(chuàng)作的詩人。陸游的樂府詩創(chuàng)作與其生活境遇、人生思考密切相關(guān)。他頻繁吟詠樂府詩的階段，皆為其生命歷程中具有代表性的時期。陸游的樂府詩具有類別繁復(fù)、題材廣泛、內(nèi)容豐富、寓意深刻、富有變化等特點(diǎn)。他在沿襲、借用、反用樂府古題和古義的同時，又改樂府舊題或自立新題，創(chuàng)作了一百多首新題歌行類樂府。樂府體裁立足現(xiàn)實(shí)，具有緣情而發(fā)、風(fēng)格豪邁、形式活潑的特點(diǎn)和便于藉事排憂、托古明志的優(yōu)勢，是陸游青睞樂府詩的主要原因。陸游在樂府詩創(chuàng)作上，融古義，制新詞，抒大義，展胸臆，從而使其樂府詩顯現(xiàn)出新的時代特征和不朽的藝術(shù)魅力。

樂府詩；陸游；樂府體裁；歌行類樂府；托古明志

南宋愛國詩人陸游是一位在樂府詩創(chuàng)作上成就突出的人物，他的樂府詩在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甚至在唐代以后的樂府詩中都占有重要位置。近幾年，唐后樂府詩研究日火。宋代王安石、唐庚、周紫芝、張耒、曹勛、汪元量等人的樂府詩都有專門的研究文章。王輝斌《論宋代的歌行類樂府》和《論宋代的舊樂府詩及其新變》、吳彤英《宋代樂府題邊塞詩研究》、鄭虹霓《擬古樂府的正與變——李白、陸游兩首〈關(guān)山月〉對讀》等論文，或?qū)﹃懹蔚臉犯娮鞒鲈u價，或?qū)﹃懹蔚膯晤}樂府詩作專門論述，都頗有新意。本文把陸游樂府詩置于宋代樂府詩創(chuàng)作的總體框架下，就其樂府詩創(chuàng)作的規(guī)模與特點(diǎn)、詩題取舍與創(chuàng)新、創(chuàng)作緣由等逐一探討。

一、陸游樂府詩的類別、數(shù)量和宋代樂府詩

唐中后期，詞的興起和新樂府運(yùn)動使新樂府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曇花一現(xiàn)的繁榮。與此同時，舊題樂府甚至整個樂府領(lǐng)域逐漸萎縮，樂府詩完全喪失了主流文學(xué)之地位。誠如羅根澤先生所論：“(至唐元和間之)樂府與詩，已完全冶為一爐。所謂樂府者，不過依傍樂府古題，或漫名為‘歌’，為‘行’，為‘曲’者耳，其實(shí)與詩已不能分別。故此時代為‘詩樂合一時代’，亦即樂府漸趨衰亡時代?！盵1]212這個論述無疑是正確的，因?yàn)椤耙淮幸淮膶W(xué)”(王國維語)，就真正的樂府(入樂歌詞)來說，魏晉后已走向衰頹。但是，一種好的文學(xué)體裁往往難以徹底消亡，正像今天仍有人作騷體詩一樣，至清末仍有不少人用樂府詩題作詩，蕭滌非先生就曾舉黃遵憲的《臺灣行》《哀旅順》《哭威?！穪碚f明唐以后樂府詩的傳統(tǒng)“并未斷絕”[2]。如果把樂府詩放在整個詩歌長河中考察，宋代可稱作為唐代新樂府運(yùn)動后樂府詩創(chuàng)作的又一個豐收期，其標(biāo)志是許多樂府舊題又被采用，且出現(xiàn)了大量新題樂府。北宋范仲淹、梅堯臣、文彥博、歐陽修、邵雍、文同、司馬光、王安石、郭祥正、蘇軾、張耒、唐庚等，南宋李綱、范成大、楊萬里、朱熹、陳造、王炎、戴復(fù)古等，或著名學(xué)者、詩人，或政壇要人、變法精英，或抗金領(lǐng)袖、愛國志士，都有數(shù)量可觀、質(zhì)量上乘的樂府詩傳世，這說明兩宋時重要的文人和政治家往往也是樂府詩創(chuàng)作豐富的詩人。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的主要原因是北宋“慶歷新政”“熙寧變法”失敗后社會矛盾加劇，南宋金人入侵、國破家亡后朝野上下危機(jī)感增強(qiáng)，文人士大夫自覺地將目光和筆鋒轉(zhuǎn)向社會現(xiàn)實(shí)，而無論是漢樂府的“緣事而發(fā)”[3]1756，還是唐代新樂府的“因事立題”[4]2794，都與他們的憂患意識契合。在彭黎明、彭勃所編的《全樂府》中，收宋金樂府詩兩卷，選錄北宋詩人約60人、南宋詩人約30人，共錄詩約580首[5]，其中不乏膾炙人口的麗章佳作。*這里討論的樂府是指題目、內(nèi)容、寫法符合樂府體制的詩，而非宋人眼中的另一類樂府——詞。

陸游“為古今詩人最多產(chǎn)的一人”(鄭振鐸語)，現(xiàn)存詩9300余首。作詩多，存詩多，其樂府詩也數(shù)量可觀。據(jù)王輝斌教授統(tǒng)計(jì)，陸游的樂府詩數(shù)量在中國樂府詩史上僅次于元代詩人楊維楨而位居第二，“陸游現(xiàn)存樂府詩271首，……在這271首樂府詩中，舊題樂府有53首，新題樂府有218首，屬于歌行類樂府有147首”[6]，“其中的舊題樂府,具體為《思?xì)w引》《胡無人》《公無渡河》《長門怨》《長信宮詞》《銅雀妓》《出塞曲》《苦寒行》《艾如張》《上之回》《關(guān)山月》《婕妤怨》《日出入行》《行路難》《荊州歌》《估客樂》《妾薄命》《采蓮曲》《烏棲曲》《董逃行》《隴頭水》《將進(jìn)酒》《長干行》《放歌行》《秋風(fēng)曲》《長歌行》(5首)、《前有樽酒行》(2首)、《古筑城曲》(4首)、《古別離》(2首)、《箜篌謠》(3首)、《悲歌行》(3首)、《苦熱行》(2首)、《短歌行》(2首)、《五雜俎》(2首)等,共34題53首”[7]。盡管王輝斌對陸游樂府詩總量的統(tǒng)計(jì)和對舊題樂府的認(rèn)定均難稱精確，卻也反映出陸游樂府詩數(shù)量多的事實(shí)。檢閱《劍南詩稿》，陸游的《戰(zhàn)城南》《長安道》等舊題樂府未被王輝斌計(jì)入，而其《苦寒》《苦熱》能否視為舊題樂府也有斟酌余地，其《悲歌行》《短歌行》《出塞曲》《放歌行》《長門怨》《箜篌謠》各題的數(shù)量也與王文所列不符。*《樂府詩集》卷三三《相和歌辭》有魏晉時《苦寒行》5首，皆五言古詩，陸游有二詩名曰《苦寒》，但皆為七言律詩，無樂府；二詩題為《苦熱》，但一為七言律詩(《劍南詩稿》卷二“萬瓦鱗鱗若火龍”)，只有一首可視為樂府(卷七二“炎歊行中天”)；《長信宮詞》亦非樂府舊題。另，《悲歌行》為4首而非3首，《短歌行》為4首而非2首，《出塞曲》為7首而非1首，《放歌行》《長門怨》各為2首而非1首，《箜篌謠》為2首而非3首。王文所列實(shí)為34題50首，疑有文字疏漏。此外，陸游的某些詩是否屬于樂府也無定論*一則新題樂府有時很難認(rèn)定，二則一些詩題與樂府舊題相同者，也并非統(tǒng)屬樂府詩。如《樂府詩集》卷二七《相和歌辭》有《對酒》，陸游的多首題名《對酒》或“對酒”而作之詩，有的屬于近體詩，也有屬于樂府者(如卷七《對酒》“閑愁如飛雪”，卷五三《對酒作》“羨門安期何在哉”)。，故“271首”樂府詩之說只能作為一個參考數(shù)字。

茲以宋人郭茂倩《樂府詩集》和今人羅根澤《樂府文學(xué)史》的分類，對陸游的樂府詩篇名及類別統(tǒng)計(jì)列表于表1。

從列表可知，陸游樂府詩分屬于宋人郭茂倩所分12類中的9類、今人羅根澤所分10類中的8類，其中舊題樂府34題(包括《箜篌謠》)58首、新樂府辭9題15首。此外，還有未被郭、羅分類囊括的樂府詩《古五雜組》2首*唐歐陽詢《藝文類聚》卷五六有《古五雜組詩》，宋嚴(yán)羽《滄浪詩話·詩體》歸之于雜體詩，明馮惟訥《古詩紀(jì)·統(tǒng)論》以其為古樂府名，葛天民《全漢詩種類篇數(shù)及其作者年代真?zhèn)伪淼谝弧姟范ㄆ錇闁|漢時作品。，有脫胎于樂府古題的樂府詩2題2首(《長信宮詞》《蛺蝶詞》)，有仿北宋樂府題1首(仿王安石《明妃曲》)，有大量自擬樂府題詩。陸游還有一些詩未用樂府題目，卻具樂府詩之體制和內(nèi)容，如淳熙三年(1176)在成都所作之《錦亭》、淳熙六年(1179)在建安所作之《思故山》、紹熙四年(1193)在山陰所作之《山頭石》《望夫石》等；淳熙七年(1180)作于蜀州之《聽琴》詩，與《琴曲歌辭》中司馬相如之《琴歌》極為相似，可見陸游樂府詩類別之繁復(fù)，形式之多樣。

表1 陸游樂府詩之類別及數(shù)量

郭茂倩分類陸詩篇名及數(shù)量羅根澤分類陸詩篇名1．郊廟歌辭《日出入行》①1．郊廟歌辭《日出入行》2．燕射歌辭2．燕射歌辭3．舞曲歌辭《思?xì)w引》3．鼓吹曲辭《艾如張》《上之回》《戰(zhàn)城南》《將進(jìn)酒》《秋風(fēng)曲》4．鼓吹曲辭《艾如張》《上之回》《戰(zhàn)城南》《將進(jìn)酒》《秋風(fēng)曲》4．橫吹曲辭《隴頭水》《關(guān)山月》《長安道》《出塞曲》(7首)②5．橫吹曲辭《隴頭水》《出塞曲》《關(guān)山月》《長安道》5．相和歌辭《銅雀妓》《董逃行》《胡無人》《婕妤怨》《公無渡河》《長歌行》(5首)、《短歌行》(4首)、《放歌行》(2首)、《長門怨》(2首)6．相和歌辭《長歌行》《短歌行》《銅雀妓》《董逃行》《放歌行》《胡無人》《長門怨》《婕妤怨》《公無渡河》6．清商曲辭《估客樂》《采蓮曲》《烏棲曲》7．舞曲歌8．琴曲歌辭《思?xì)w引》7．清商曲辭《估客樂》《采蓮曲》《烏棲曲》9．雜曲歌辭《行路難》《荊州歌》《苦熱》③《妾命薄》④《長干行》⑤《寒夜吟》⑥《悲歌行》(4首)、《古別離》(2首)、《古筑城曲》(4首)、《前有樽酒行》⑦(2首)。8．雜曲歌辭《悲歌行》《行路難》《古別離》《荊州歌》《古筑城曲》《苦熱》《妾命薄》《長干行》《寒夜吟》《前有樽酒行》10．近代曲辭11．雜歌謠辭《箜篌謠》(2首)9．近代曲辭12．新樂府辭《將軍行》《楚宮行》《山頭鹿》《涼州行》⑧《春愁曲》⑨(2首)、《征婦怨》《塞上》《云童童行》 《塞上曲》(6首)10．新樂府辭《將軍行》《塞上曲》《楚宮行》《山頭鹿》《涼州行》《春愁曲》《征婦怨》《塞上》《云童童行》總 計(jì)43題73首總 計(jì)43題73首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 漢郊祀歌有《日出入》，李白有《日出入行》。含《劍南詩稿》卷六二《出塞四首借用秦少游韻》?！稑犯娂肪砹逵形簳x時《苦熱行》5首，陸游《苦熱》(“炎歊行中天”)詩為樂府體?！稑犯娂肪砹小舵∶?，并收李白“漢帝重阿嬌”詩，陸游《妾命薄》)詩原注“太白作此篇，言長門宮事，予反之”，顯系用《妾薄命》?！稑犯娂肪砥叨泄呸o《長干曲》，李白有《長干行》?！稑犯娂肪砥吡小逗乖埂?，唐鮑溶有《寒夜吟》?！稑犯娂肪砹逵小肚坝幸婚拙菩小?，李白有《前有樽酒行》。唐人之《涼州行》與《樂府詩集》卷七九《近代曲辭》中的《涼州歌》《涼州詞》盡管都以“涼州”為背景，但格局、內(nèi)容已大變，筆者以為歸入“自創(chuàng)新題”之《新樂府辭》更為妥當(dāng)。包括《劍南詩稿》卷一五《后春愁曲》1首。陸游《云童童行》與唐張籍《云童行》題材和風(fēng)格一致。

①漢郊祀歌有《日出入》，李白有《日出入行》。

②含《劍南詩稿》卷六二《出塞四首借用秦少游韻》。

③《樂府詩集》卷六五有魏晉時《苦熱行》5首，陸游《苦熱》(“炎歊行中天”)詩為樂府體。

④《樂府詩集》卷六二有《妾薄命》，并收李白“漢帝重阿嬌”詩，陸游《妾命薄》)詩原注“太白作此篇，言長門宮事，予反之”，顯系用《妾薄命》。

⑤《樂府詩集》卷七二有古辭《長干曲》，李白有《長干行》。

⑥《樂府詩集》卷七六有《寒夜怨》，唐鮑溶有《寒夜吟》。

⑦《樂府詩集》卷六五有《前有一樽酒行》，李白有《前有樽酒行》。

⑧唐人之《涼州行》與《樂府詩集》卷七九《近代曲辭》中的《涼州歌》《涼州詞》盡管都以“涼州”為背景，但格局、內(nèi)容已大變，筆者以為歸入“自創(chuàng)新題”之《新樂府辭》更為妥當(dāng)。

⑨包括《劍南詩稿》卷一五《后春愁曲》1首。

陸游樂府詩之類別、形式多樣，還體現(xiàn)在結(jié)構(gòu)、體例和曲調(diào)上。陸游的樂府詩，有長篇如《稽山行》《會稽行》《醉歌》“讀書三萬卷”、《村飲示鄰曲》“七年收朝跡”，有短章如《塞上曲》《老馬行》《五雜組》《古筑城曲》；多數(shù)為特意選題如《胡無人》《銅雀妓》《公無渡河》《吳娃曲》，少數(shù)只為區(qū)別律詩而命題如《劍客行》《路傍曲》，長短有致，靈活多樣。舊題樂府本可合樂而歌，在陸游那個時代，盡管樂府已成“徒詩”，但也有人循樂府舊題之主題和節(jié)律，用不同聲調(diào)、節(jié)奏的樂府題目作詩，陸游亦然。以陸游舊題樂府中詩作較多的《相和歌辭》來說，兼及《相和引》(《公無渡河》)、《平調(diào)曲》(《長歌行》《短歌行》《銅雀妓》)、《清調(diào)曲》(《董逃行》)、《瑟調(diào)曲》(《放歌行》《胡無人》)、《楚調(diào)曲》(《長門怨》《婕妤怨》《長信宮詞》)等類別，還有多篇鼓吹曲辭、橫吹曲辭、雜曲歌辭作品。相和歌辭本意為“絲竹更相和，執(zhí)節(jié)者歌”，因起源不同、聲調(diào)不同，有平調(diào)、清調(diào)、瑟調(diào)、楚調(diào)等類別[8]367；鼓吹曲又名短簫鐃歌，而“短簫鐃歌，軍樂也。黃帝岐伯所作，以建威揚(yáng)德、風(fēng)敵勸士也”[8]223；雜曲則“去圣逾遠(yuǎn)，繁音日滋”[8]884，“或心志之所存，或情思之所感，或宴游歡樂之所發(fā)，或憂愁憤怨之所興，或敘離別悲傷之懷，或言征戰(zhàn)行役之苦”[8]885。選取的類別、題材不同，樂府均奏之高下、音節(jié)之緩急、文辭之多少也不同，反映出“才思之深淺”“風(fēng)俗之薄厚”和思想感情之濃烈亦不同。

樂府詩在陸游詩歌中占有重要地位。依總量而論，陸游樂府詩約占其詩歌總量的3%，這個比例并不高，但清代和當(dāng)代多數(shù)陸詩選本中，樂府詩所占比例卻達(dá)到了10%左右。*如清代《唐宋詩醇》選陸游詩546首，其中樂府38首，占6.9%；沈德潛《宋金三家詩選》選陸游詩240首，其中樂府23首，占9.6%；今人游國恩、李改之《陸游詩選》收詩作263首，其中樂府28首，占10.6%；朱東潤《陸游選集》收詩作275首，其中樂府38首，占13.8%；王水照、高克勤《陸游選集》收詩作366首，其中樂府37首，占10.1%；蔣凡、白振奎《陸游集》收詩作89首，其中樂府10首，占11.2%；上海辭書出版社《宋詩鑒賞辭典》收陸游詩74首，其中樂府8首，占10.8%。當(dāng)然也有例外，近人陳衍《宋詩精華錄》收陸游詩54首，未選其樂府；今人錢鍾書《宋詩選注》收陸游詩31首，只選《山南行》1首樂府。這種現(xiàn)象說明樂府詩在陸游詩中分量很重。陸游的《山南行》《金錯刀行》《胡無人》《關(guān)山月》《前有樽酒行》《明妃曲》《隴頭水》等樂府詩，屬于古代詩歌名篇，或?yàn)槎鄠€選本收入，或?yàn)槲膶W(xué)史著作作為理論素材，這反映了陸游樂府詩的文學(xué)藝術(shù)價值。

二、陸游對樂府體裁的沿襲和拓展

樂府詩的發(fā)軔流變經(jīng)歷了幾個明顯的階段。漢代樂府詩本是從民間興起或從西域傳來的由樂府機(jī)關(guān)采摭、演唱的新興俗樂歌詞；魏晉以后，文人時興沿用樂府舊題或模仿類似樂府的題目寫作新詩，從而使樂府從口頭文學(xué)演變成了書面文學(xué)，也逐漸失去了合樂可歌之特點(diǎn)。唐代新樂府運(yùn)動時，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提倡“歌詩合為事而作”[4]2792“因事立題”，風(fēng)行賦詠新題材、運(yùn)用新語言、標(biāo)以新詩題作詩，白居易、元稹、李紳等甚至提出“不復(fù)擬賦古題”[9]4605，但巴蜀漢中人劉猛、李馀則探索“雖用古題，全無古義”或“頗同古義，全創(chuàng)新詞”[9]4605的樂府創(chuàng)作，并得到元稹的肯定和唱和，使樂府古題得以延續(xù)。陸游接漢唐樂府之文脈，續(xù)北宋梅堯臣、文彥博、文同等人之余韻，在樂府詩創(chuàng)作上開闊視野、融通古今，既有沿襲樂府古題古義的詩作，也有對古題古義的延伸丕變，還創(chuàng)制了一些新題，使其樂府詩呈現(xiàn)出題材廣泛、內(nèi)容豐富、寓意深刻、富有變化之特點(diǎn)。

(一)沿襲古題，彰明古義

在唐代元和、長慶新樂府運(yùn)動的短暫時期之外，詩人在創(chuàng)作樂府時，如何對待樂府古題古義始終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舊題樂府與其原有之義或多或少總會在詩中有一些體現(xiàn)。陸游的一些樂府詩在采用古題的同時，能準(zhǔn)確把握古意，彰明古義，使題目與內(nèi)容協(xié)調(diào)一致。

《相和歌辭》“相和六引”之一的《箜篌引》，又名《公無渡河》，寫一朝鮮小吏不聽勸阻渡河而亡后，其妻執(zhí)箜篌所詠之歌：“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墜河而亡，將奈公何?！睒O盡哀傷凄愴。陸游樂府《公無渡河》系“聞雅安守溺死于嘉陵江，代其家人作”，與原題憑吊墜河而亡親人的題材吻合，詩曰：“河不可憑兮非有難知，言之不從兮繼以痛哭。望云九井兮白浪嵯峨，刳肝瀝血兮不從奈何。”[10]368舊題原詩系四言為句的“詩經(jīng)體”，陸詩為騷體，古題古體，兩詩都表達(dá)了主人公貿(mào)然渡河溺亡后親人的悲傷。南朝宋鮑照《苦熱行》曰“赤阪橫西阻，火山赫南威……戈船榮既薄，伏波賞亦微”，言南方瘴癘之地，軍士盡節(jié)征伐，而賞之太薄。陸游有樂府《苦熱》詩，用“炎歊行中天，曼膚汗翻飛”描述酷熱，而結(jié)句“豈必拜賜冰，恩光動閭里”[10]3976引用“今典”*宋代陳元靚《歲時廣記》有“京師三伏，唯史官賜冰，百司休務(wù)而已”之說。，既照應(yīng)《苦熱行》古義，也抒發(fā)了淡淡的幽怨?！豆拇登o》中的《艾如張》，郭茂倩解釋說，“艾與刈同”，其本義為“芟草”，“艾如張”之義“猶《春秋》曰‘星隕如雨’也”，[8]226但陳蘇子卿和唐李賀《艾如張》已將“艾”視為“艾草”，分別有“張機(jī)蓬艾側(cè)”和“艾葉綠花誰剪刻”詩句。陸游《艾如張》詩中有“蕭艾離離林薄淺”[10]2089句，其“艾”字之義即與陳、李同，雖非“星隕如雨”之古義，但亦系沿用前人“艾草茂盛”之義。全詩用山雞戀艾草而落入陷阱以喻人生，“寓意深至，意凡三折，李賀作不能及也”[11]卷46。

對宋人陸游來說，新題樂府《塞上曲》《涼州行》等亦系“古題”。從盛唐王昌齡、李白、戎昱，中唐耿湋、王涯、張祜，到晚唐詩僧貫休，他們的《塞上曲》詩皆表達(dá)了塞外征戰(zhàn)之苦、將士抗敵之勇。陸游6首《塞上曲》和1首《塞上》律詩*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九二《新樂府辭三》詩題《塞上》下，收有近體詩。用“三尺鐵如意，一枝玉馬鞭，笑把出門去，萬里行無前”[10]395“將軍許國不懷歸，又見桑干木葉飛”[10]1552“玉關(guān)去路心如鐵，把酒何妨聽《渭城》”[10]1553等詩句，表達(dá)將士出征之義無反顧；用“明月如霜照白骨，惡風(fēng)卷地吹黃沙”[10]1479“方當(dāng)置屯守，征人何時還”[10]395表達(dá)守邊之艱難困苦；用“王師仗義從天下，莫道南兵夜斫營”[10]1553“不應(yīng)幕府無班固，早晚燕然刻頌詩”[10]1252憧憬勝利，與唐人詩歌一樣，描述了一幅固守邊城、殺敵塞外的絢麗畫卷。

紹熙四年(1193)陸游所作之《涼州行》，與唐人王建之同題詩風(fēng)格相類而意境不同。唐宋時關(guān)于“涼州”之詩歌，與涼州(今甘肅武威)和中央政權(quán)的關(guān)系密切相關(guān)。由于中唐以后涼州長期失陷而邊將無意收復(fù)，所以張籍等人的《涼州詞》用“邊將皆承主恩澤，無人解道取涼州”等詩句對此表示極大的憤慨。王建《涼州行》雖變古《涼州歌》和唐人《涼州詞》等小調(diào)為七言16句的長調(diào)，但表現(xiàn)的仍是“邊頭州縣盡胡兵”“萬里人家皆已沒”的凄涼。陸游的《涼州行》七言12句，一反唐人之心酸，從想象的邊塞風(fēng)貌描寫開始，寫到士氣振奮“當(dāng)街謝恩拜舞罷，萬歲聲上黃云端”，最后以“安西北庭皆郡縣，四夷朝貢無征戰(zhàn)”圓滿收結(jié)，其風(fēng)格迥異，紀(jì)事性更強(qiáng)，素材容量更大。

(二)借用古題，賦詠新義

唐人元稹論述漢代以后樂府詩“沿襲古題，唱和重復(fù)，于文或有短長，于義咸為贅?！保蝗缦癫苤?、劉楨、沈約、鮑照那樣“寓意古題，刺美見(現(xiàn))事，猶有詩人引古以諷之義焉”[9]4604。唐代以降，運(yùn)用或隱含古題古義、以諷喻為旨的樂府詩創(chuàng)作者眾，陸游的樂府詩也擅長借用古題而賦詠新義。

《雜曲歌辭》中的《悲歌行》“傷日月代謝，年命遒盡”[8]897，陸游《悲歌行》(“士如天馬龍為友”)卻借秦漢時的英雄故事以寄托豪情；而《筑城曲》“言筑長城以限胡虜也”[8]377-378，內(nèi)容與詩題密切關(guān)聯(lián)。陸游的4首《古筑城曲》在感嘆高聳的長城挽回不了秦滅亡命運(yùn)的背后，譴責(zé)的是朝政混亂給國家和民族帶來的傷痛?！断嗪透柁o·清調(diào)曲》之《董逃行》，按崔豹《古今注》的詮釋，為“后漢游童所作也。終有董卓作亂，卒以逃亡，后人習(xí)之為歌章”[8]504-505；梁啟超辨析曰：“‘董逃’二字本有音無義，殆童謠尾聲用以湊節(jié)拍，如‘丁當(dāng)’耳。董卓心虛迷信，因其同音，認(rèn)為己讖?！盵11]59實(shí)則先有《董逃歌》，后有董卓作亂之事，故西晉陸機(jī)用“和風(fēng)習(xí)習(xí)薄林”、劉宋謝靈運(yùn)用“春虹散彩銀河”表達(dá)萬物芳華、及時行樂之意，而西晉傅玄《董逃行歷九秋篇》敘夫婦別離之思，可見《董逃行》與董卓之亂無關(guān)。但是，元稹《董逃行》仍用“董逃董逃董卓逃，揩鏗戈甲聲勞嘈……膏銷骨盡煙火死，長安城中賊毛起”描寫京城之亂。陸游紹熙五年(1194)于山陰所作之《董逃行》，與元稹取意相似，“借古題以諷時”[12]2013，表面之意為董卓之亂，實(shí)則以“兩都宮闕摩云高，坐見霜露生蓬蒿……名雖放斥實(shí)遁逃”諷刺南宋統(tǒng)治者不事抵抗，一味逃跑；以“平民踣死聲嗷嗷”“扶老將幼山中號”[10]2013描寫淪陷區(qū)民眾的悲慘境地。

陸游有《長歌行》5首、《短歌行》4首，按崔豹《古今注》之詮釋：“長歌、短歌，言人壽命長短，各有定分，不可妄求?！盵8]442而《短歌行》更因漢末曹操“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詩句和西晉陸機(jī)“置酒高堂，悲歌臨觴”詩句，遂成為“當(dāng)及時為樂”[8]447之詩題。陸游的《長歌行》《短歌行》用“碧桃紅杏易零落，翠眉玉頰多別離”[10]1146“金印煌煌未入手，白發(fā)種種來無情”[10]467“死生元是開闔眼，禍福正如翻覆手”[10]2521“人生禍福難遽論”[10]4284表達(dá)生命短暫、人事無常之意，以合題目，但接著筆鋒轉(zhuǎn)向了“猶當(dāng)出作李西平，手梟逆賊清舊京”[10]467的豪情，“千鈞強(qiáng)弩無自射虛空”[10]4433的苦悶和“但愿少賒死，得見平胡年”“萬國朝未央，玉帛來聯(lián)翩”[10]2308的終極愿望，既賦予古題以新義，又拓展了詩題的表達(dá)空間。

最有代表性的當(dāng)屬《關(guān)山月》：

和戎詔下十五年,將軍不戰(zhàn)空臨邊。朱門沉沉按歌舞,廄馬肥死弓斷弦。戍樓刁斗催落月,三十從軍今白發(fā)。笛里誰知壯士心,沙頭空照征人骨。中原干戈古亦聞,豈有逆胡傳子孫。遺民忍死望恢復(fù)，幾處今宵誰淚痕。[10]623

按《樂府題解》，《關(guān)山月》的主題乃“傷別離也”[8]334，《樂府詩集》中《關(guān)山月》所收南北朝各詩和唐人盧照鄰、沈佺期、李白、長孫左輔各首，莫不訴離愁別恨。但陸游的《關(guān)山月》，別離之苦只是襯托，將軍的歡娛無度、戰(zhàn)士的激情耗盡、淪陷區(qū)人民的期盼落空才是重點(diǎn)，其主題、意境與唐人王建、張籍的同題詩相近，但感情更真摯，思想更深刻，觸動心弦更強(qiáng)烈。

(三)反用古題，推陳出新

對樂府古題古義的反用在陸游之前即已有之。一種是詩題詩義皆反用，從詩題就能判別，如鮑照作《代白頭吟》喻正直之士不能容于世，“白居易反其致，作《反白頭吟》”，喻端正之士能經(jīng)受艱難困苦考驗(yàn)；唐“天寶時李白為《蜀道難》以斥嚴(yán)武，(陸)暢更為《蜀道易》以美(韋)皋焉”[13]4936，等等。另一種為詩題不變，但詩義與古題相反，如王安石據(jù)樂府古辭《王明君》《明君詞》度《明妃曲》，用“儀態(tài)由來畫不成，當(dāng)時枉殺毛延壽”“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說明王昭君未蒙召幸與畫工無關(guān)，其嫁于匈奴系心甘情愿，與古辭“哀郁傷五內(nèi)，泣淚沾朱纓”(晉·石崇《王明君》)“一回望月一回悲……為妾傳書斬畫師”(唐·崔國輔《王昭君》)“多哀怨之聲”[8]425相反。陸游之反用古題即為后者。

《鼓吹曲辭》中的《上之回》本為歌頌漢武帝通回中道、北出蕭關(guān)、駕臨曾被匈奴燒毀的回中宮之事：“月支臣，匈奴服。令從百官疾驅(qū)馳，千秋萬歲樂無極?！盵8]227一派萬邦臣服、歌舞升平氣氛。面對山河破碎，陸游《上之回》一反古義，借唐中后期“君王游幸無終極，萬年盡是歡娛日。文成已死方不仇，茂陵松柏秋蕭瑟”[10]2090的頹廢景象，影射南宋君臣沉溺歌舞、不思恢復(fù)，使《上之回》具有了諷喻性，思想性達(dá)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鼓吹曲辭》之《戰(zhàn)城南》用“戰(zhàn)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鳥可食”等表述“一般人民厭惡戰(zhàn)爭的心理”[11]42；李白《戰(zhàn)城南》詩曰：“萬里長征戰(zhàn)，三軍盡衰老?！艁砦┮姲坠屈S沙田?！币病笆欠菓?zhàn)的作品”[14]95。而陸游與李白所處的時代不同，其《戰(zhàn)城南》詩也與古義不同，用“王師出城南，塵頭暗城北。五軍戰(zhàn)馬如錯繡，出入變化不可測。逆胡欺天負(fù)中國……滿地縱橫投劍戟”[10]625幻想勝利復(fù)仇的場景，契合時代需要，表達(dá)自己的一貫愿望。

淳熙十四年(1187)，陸游在嚴(yán)州任所作《妾命薄》詩，題下開宗明義地作注：“太白作此篇，言長門宮事，予反之?！辈椤稑犯娂肪砹小舵∶?，本為“恨燕私之歡不久”或“傷良人不返，王嬙遠(yuǎn)聘、盧姬嫁遲”之義。李白《妾薄命》“漢帝重阿嬌”詩敘漢武帝對阿嬌從藏之金屋到棄之冷宮之事，發(fā)出“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的感嘆。陸游在《妾薄命》詩中對“早入天家侍帷幄”心懷慶幸，對“日常別殿承恩稀”不露傷感，因?yàn)樗鼡Q來了“君王勤儉省宴游”“塞上不見煙塵飛”之內(nèi)平外安的良好局面，所以“不須悲傷妾命薄，命薄卻令天下樂”[10]1505，認(rèn)為犧牲一己之身換來國泰民安是值得的。盡管這只是陸游報國愿望的天真流露，但確把一曲哀傷之歌變成了樂觀之聲，故沈德潛謂其“用意獨(dú)高，置身百尺樓上”[15]。

(四)創(chuàng)立新題，豐富詩壇

另立新題創(chuàng)作樂府即羅根澤所謂“自擬題制詞”[1]7，在樂府詩史上亦早已有之，如初唐詩人長孫無忌、劉希夷等就做過嘗試，盛唐詩人杜甫的“三吏”“三別”《兵車行》《悲陳陶》更是這方面的優(yōu)秀代表，新樂府運(yùn)動的代表人物白居易、元稹、張籍、王建則將“即事名篇，無復(fù)倚傍”推向了高峰。陸游對樂府新題的開拓創(chuàng)立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為“擬古題”，即對前人樂府詩題稍作改動，創(chuàng)制新題，新題與舊題仍有關(guān)聯(lián)；二為“自擬題”，根據(jù)樂府體制另立新題，新題與某一舊題沒有直接關(guān)系。

陸游改樂府舊題而成新題主要有2例，即《長信宮詞》和《蛺蝶詞》?！稑犯娂肪硭娜小舵兼ピ埂贰堕L信怨》，敘班婕妤失寵后于長信宮侍奉太后事，表現(xiàn)帝王之寵不足恃以及宮中嬪妃的幽怨之情。唐人王昌齡采用這一傳統(tǒng)的思路和手法作《長信秋詞五首》，每首七言4句，《樂府詩集》題作《長信怨》。陸游《長信宮詞》為雜言騷體，16句，亦敷衍班婕妤事，顯系脫胎于《長信怨》和《長信秋詞》，其影響所及，使今人以其為歷史小說之書名。

《樂府詩集·雜曲歌辭》有古辭《蛺蝶行》，寫翩翩飛舞的蝴蝶被燕子捕獲后的情形，“疑借此自喻困厄”[16]66，為雜言詩。淳熙七年(1180)，陸游在撫州作《蛺蝶詞》，5韻8句，首句由兩個3字句構(gòu)成，其余各句皆7字。根據(jù)陳寅恪先生之研究，此種三、三、七字之體既是古樂府之舊例，也是白居易改進(jìn)當(dāng)時民間流行之歌謠的體現(xiàn)，[17]125于此可見陸游之良苦用心?！锻惖~》明羨蛺蝶“飛來飛去無嫌猜……人生安得如汝樂”之自在，實(shí)用“蜜蜂辛苦為人計(jì)，林鶯百囀胡為哉”[10]974傾訴人生之艱難，與古《蛺蝶行》主旨相同但體裁有異。

如果說陸游改樂府舊題而成新詩題數(shù)量不多的話，他因地因時因事而創(chuàng)立的大量新題歌行則體現(xiàn)了他在另立樂府新題方面的成就。唐代以后詩人屢屢模擬漢魏歌行體裁作詩，故歌行類樂府詩成為重要形式*白居易曾與李紳以歌行斗勝，白居易《編集拙詩成一十五卷因題卷末戲贈元九李十二詩》序有“李十二常自負(fù)歌行，近見予樂府五十首，默然心伏”語，詩中亦有“苦教短李伏歌行”句，可見當(dāng)時之情形。。陸游歌行類樂府詩作豐富，多為名篇，且無清人朱彝尊在《書劍南集后》謂其律詩“句法稠疊”[18]155之病。從乾道二年(1166)于隆興作《醉中歌》到嘉定二年(1209)在山陰作《農(nóng)圃歌》，40多年間，陸游創(chuàng)作了一百多首歌行樂府。這些歌行，多數(shù)系模仿前人樂府題目，因地因時觸景生情而擬題，如《瞿唐行》《山南行》《成都行》《神君歌》《豐年行》《飲牛歌》等；有少數(shù)以創(chuàng)作需要因事而擬題，與現(xiàn)場無關(guān)，如《昆侖行》《焉耆行》《蓬萊行》，類似唐人邊塞詩；還有一些屬別出心裁巧妙構(gòu)思而擬題，如觀煉丹而作《玉京行》，見丹藥而作《丹芝行》，賞鯉魚戲水而作《鯉魚行》，看蜉蝣飛動而作《蜉蝣行》，天氣陰晦作《云童童行》，心情沉重作《凄凄行》，聽杜宇早鳴作《杜宇行》，感民生疾苦作《秋獲歌》《農(nóng)家嘆》等。其中有慷慨激昂之聲，如《劍客行》《大雪歌》(長安城中三日雪)，有溫婉細(xì)膩之詠，如《采蓮曲》《東吳女兒曲》，或憂國傷時，或紀(jì)行狀物，或詠史記事，或論道懷人，風(fēng)格多樣，形式活潑，繼承了唐人將天地四時、仙道隱逸、草木禽鳥、“兼濟(jì)”“獨(dú)善”題材皆入樂府詩的傳統(tǒng)，構(gòu)成陸游詩歌在七言律詩外的又一個主體。

陸游還因“友有妾而內(nèi)不容”而創(chuàng)制樂府詩題《吳娃曲》挽救朋友的婚姻，朋友之妾竟至“因得不去”[12]4580。胡三省曰：“吳楚之間謂美女曰娃”[19]119，吳娃即吳地美女。宋代之前，樂府詩已有《吳聲歌曲》《吳楚歌》《洛陽女兒行》等既體現(xiàn)地域特點(diǎn)，又能描寫男女情感的題目，但陸游的《吳娃曲》與它們都無關(guān)，完全屬“因事立題”?！秴峭耷饭灿?首，相互呼應(yīng)，一氣呵成。其二曰：

忘憂石榴深淺紅，草花紅紫亦成叢。

明年花開不望見，只望郎君說著儂。[10]4580

其四曰：

臂上燒香拜佛前，愿郎安穩(wěn)過新年。

多情已是長多病，莫要留心在妾邊。[10]4581

詩人生動形象的比擬，主人公(即將被棄之女子)質(zhì)樸純真的行為、欲近故遠(yuǎn)的表白、哀而不怨的真情，催人淚下，讀后使人情思縈懷，其造境十分接近古詩《上山采蘼蕪》*《上山采蘼蕪》本為“古詩十九首”之一，《太平御覽》卷五二一以其為樂府，余冠英《樂府詩選》亦收入。，但卻以皆大歡喜收場。陸游另有《吳娘曲》《東吳女兒曲》，從字面看，二者與《吳娃曲》并無大的差異，但作為樂府詩題，《吳娘曲》《東吳女兒曲》寫吳地女子神態(tài)裝束及童趣生活，屬泛泛描寫，紀(jì)事性和針對性均不強(qiáng)，不及《吳娃曲》苦心孤詣，且顯示出強(qiáng)大的藝術(shù)魅力。

三、陸游用樂府體裁作詩的時段和緣由

樂府詩的傳統(tǒng)是“緣事而發(fā)”，其章法結(jié)構(gòu)靈活，其語言風(fēng)格樸實(shí)。彭黎明、彭勃將樂府精神和體制概括為“直面現(xiàn)實(shí)、貼近生活、率真質(zhì)樸的思想感情，活脫靈動的語言章法，自然而跌宕的戲劇化情節(jié)，適應(yīng)視聽者欣賞心理的巧妙構(gòu)思，以及富有節(jié)奏動態(tài)感的聲律”[5]4-5。樂府詩這些屬于詩歌本源的特點(diǎn)應(yīng)該是包括陸游在內(nèi)的眾多詩人對其青睞的主要原因，但在陸游身上，至少還有兩個直接因素促使其終生從事樂府詩創(chuàng)作：一則藉事排憂，一則托古明志，亦即《詩》“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20]之傳統(tǒng)和白居易《寄唐生》詩“不能發(fā)聲哭，轉(zhuǎn)作樂府詞”[4]43之精神。

王輝斌曾就陸游一生的樂府詩創(chuàng)作作出論述：“在南宋詩人中,唯有陸游是最喜歡也最擅長于樂府詩創(chuàng)作的一位詩人,這從八十五卷本《劍南詩稿》幾乎每卷都有樂府詩的事實(shí)即可準(zhǔn)確獲知。這一事實(shí)表明,陸游之于樂府詩的創(chuàng)作,乃是由青年而晚年,以至于終身而為的?！盵7]這個論述大體正確，但也應(yīng)該看到，陸游的樂府詩創(chuàng)作從時間分布上是不均勻的，主要集中在五個時間段：(一)乾道九年(1173)秋冬，(二)淳熙三年冬至四年春(1176-1177)，(三)淳熙六年(1179)夏，(四)淳熙十三、十四年(1186、1187)間，(五)紹熙四年秋至五年(1193-1194)冬?？疾檫@些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和內(nèi)容，感到樂府詩與陸游的生活際遇及人生思考密切相關(guān)，陸游頻繁吟詠樂府詩的階段，都是其生命歷程中具有代表性的時期。

乾道八年(1172)十一月，陸游離開自認(rèn)為有望實(shí)現(xiàn)自己抱負(fù)的抗金前線興元府(今陜西漢中)前往成都，倍感失意，情緒低落，于途中作《劍南詩稿》中第一首舊題樂府《思?xì)w引》，借晉人石崇《思?xì)w引序》“(石)崇少有大志，晚節(jié)更樂放逸。因覽樂篇有《思?xì)w引》古曲，有弦無歌，乃作樂辭”[12]266-267之義，感嘆“此身不堪阿堵役，寧待秋風(fēng)始投檄……那用更為麟閣夢，從今正有鹿門期”[10]266，流露出退隱之意，但“大志”未泯，仍不安“放逸”。此后幾十年，詩人即圍繞著是像前漢蘇武那樣建功立業(yè)、畫上麒麟閣還是像后漢龐公那樣寄情山水、隱居鹿門山而惆悵、徘徊，時而激情盈懷，時而牢騷滿腹，創(chuàng)作出許多樂府詩。

自漢中到達(dá)蜀中后，陸游游覽錦城花市，登臨青城仙山，巡視成都水利，觀賞嘉州大閱，走訪仙道，結(jié)交名士，也算獲得了暫時的充實(shí)。乾道九年(1173)秋冬，風(fēng)聞南宋小朝廷結(jié)黨營私之風(fēng)日盛，而北方女真統(tǒng)治集團(tuán)內(nèi)部分裂的消息又不斷南來，詩人心情不能平靜，于是連作《成都行》《寶劍吟》《金錯刀行》《胡無人》《公無渡河》《長門怨》《長信宮詞》《銅雀妓》《斷碑嘆》《蜀酒歌》《古藤杖歌》等10多首樂府詩述懷明志。

但是，陸游在《思?xì)w引》中預(yù)計(jì)的“錦城小憩不淹遲，即是輕舠下峽時”[10]266，很快離蜀東歸，尋機(jī)再展宏圖的愿望落空，在蜀中滯留數(shù)年。面對歲月流逝，現(xiàn)實(shí)與理想愈行愈遠(yuǎn)，詩人按捺不住，于淳熙三年冬至四年春(1176-1177)，作《玉京行》《感懷賦短歌》《關(guān)山月》《出塞曲》《戰(zhàn)城南》《浣花女》等樂府詩，排解愁緒，幻想出征。好不容易等到5年后奉詔還朝，并蒙孝宗便殿召對，卻被遣往閩中，陸游“不能無失意之感”[12]888，故淳熙六年(1179)正月甫抵福建常平鹽茶公事任所建安，即有古詩《對酒》，為去留而徘徊，為失意而憤懣。這年五六月間，連作《出塞曲》《思故山》《長歌行》《大將出師歌》《婕妤怨》《前有樽酒行》(2首)等樂府詩和與之主題相近的《客思》《思?xì)w》《客懷》《客意》《病中懷故廬》等古詩，表達(dá)“客居”異地的落寞、報國無門的苦悶和退隱江湖的決心。

淳熙十三年、十四年(1186、1187)，閑居多年而再受啟用的陸游出知嚴(yán)州任，而這次臨行前皇帝的交代是“職事之暇，可以賦詠?zhàn)赃m”[21]12058，等于指明陸游就是一個詩人，而非勇士、良吏。陸游再度失望，于是《長門怨》《行路難》《東吳女兒曲》《塞上曲》《荊州歌》《芳草曲》《估客樂》《楚宮行》《妾命薄》《征婦怨》《桐江行》《焉耆行》(2首)等樂府詩聯(lián)翩而出，顯示出他心緒更差，哀怨更甚，而激情降低。

紹熙四年秋至五年冬(1193-1194)，在山陰度過多年半退休“奉祠”生活、已屆古稀之年的陸游創(chuàng)作了《放歌行》《山頭石》《將軍行》《小出塞曲》《拄杖歌》《賽神曲》《涼州行》《望夫石》《采蓮曲》《烏棲曲》《山頭鹿》《董逃行》《明妃曲》《秋雨嘆》《艾如張》《上之回》《古筑城曲》(4首)、《五雜組》(2首)、《古別離》(前后2首)、《箜篌謠》(2首)等20多首樂府詩。先是紹熙四年(1193)春，陸游作姊妹篇樂府《避世行》《稽山農(nóng)》，其內(nèi)容正像兩詩的標(biāo)題一樣，表達(dá)他斬?cái)嗝苁离[居，做會稽山下一介農(nóng)夫的主題，但自許為戰(zhàn)士的陸游實(shí)際上永遠(yuǎn)不會停歇。數(shù)月后，他的詩即“故態(tài)復(fù)萌”，回到期盼抗金北伐、幻想殺敵報國的主題，“何時詔下北擊胡，卻起將軍遠(yuǎn)征討”[10]2011。這是詩人一生中最后一次集中創(chuàng)作樂府詩，也可以視為一個老年愛國者的最后一次豪情迸發(fā)，此后這種現(xiàn)象再未出現(xiàn)，就連十多年后發(fā)生體現(xiàn)其理想抱負(fù)的“開禧北伐”，陸游也只寫過《悲歌行》《短歌行》《老馬行》等少數(shù)幾首樂府詩，這不能不說是陸游樂府詩創(chuàng)作與其愛國激情的同聲共振。當(dāng)然，像80歲以后近體詩仍有“自憐一覺寒窗夢，尚想浯溪石可磨”[10]3825那樣表示壯志未泯的詩句一樣，陸游82歲時的樂府詩仍有“一聞戰(zhàn)鼓意氣生，猶能為國平燕趙”[10]3818那樣的豪氣沖天之作，但已為大浪過后的余波，趨向平靜。

陸游一生“自負(fù)甚高，視事甚易”[22]334，常有懷才不遇之感，正好運(yùn)用“宮怨”“婦怨”“春愁”等樂府題材予以表達(dá)。淳熙元年(1174)正月陸游官嘉州，因“客話成都”而“戲作”《春愁曲》，感慨“春愁歲歲常相似……世間無處無愁到”[10]388-389。將近10年后的淳熙十年(1182)九月，詩人經(jīng)歷了更多的坎坷，閑居山陰，想起“予在成都作《春愁曲》，頗為人所傳。偶見舊稿，悵然有感，作《后春愁曲》”，深感“當(dāng)時說愁如夢寐，眼底何曾有愁事。朱顏忍去白發(fā)生，真墮愁城出無計(jì)”[10]1200，愁緒更濃，愁感更重，面對愁事更加無可奈何。因而在淳熙十四年(1187)《芳草曲》中說：“只愿東行至滄海，路窮草斷始無愁”[10]1488。無窮無盡的“愁事”，主要愁在朝廷不思北伐和個人不被重用。

陸游善于把個人的失意與遭到政敵攻訐聯(lián)系起來(這當(dāng)然有事實(shí)依據(jù))，乾道九年(1173)《長信宮詞》曰：“讒言乘之兮罪釁日彰……欲訴不得兮仰呼蒼蒼?！盵10]369-340淳熙六年(1179)《婕妤怨》曰：“燕婉承恩澤，但言日月長。豈知辭玉陛，翩若葉隕霜。永巷雖放棄，猶慮重謗傷?！盵10]888淳熙十三年(1186)《長門怨》依然曰：“從來所恃獨(dú)君王，一日讒興誰為直……淚如洗兮天不知，此生再見應(yīng)無期。”[10]1363有時亦歸之于命運(yùn)“儒生辛苦望一飽……自看賦命如紙薄”[10]1504“丈夫未遇誰得知，昔日新豐笑貧賤”[10]887，因此充滿了哀怨、失落，自嘆“早知獲譴速，毀不承恩遲”[10]369，“妝臺寶鏡塵昏盡，發(fā)似飛蓬自不知”[10]1512，借春秋子思、晉人阮裕故事以傷懷：“如何清廟器，老死山南北。”[10]2650盡管這些哀怨、牢騷用樂府詩表達(dá)得很委婉、隱晦，但仍被作為彈劾的證據(jù)，所謂“嘲詠風(fēng)月”*陸游《劍南詩稿》卷二一有詩題“予十年間兩坐斥，罪雖擢發(fā)莫數(shù)，而詩為首，謂之‘嘲詠風(fēng)月’”云云。，想來與撰寫此類樂府詩有關(guān)。

其實(shí)，陸游是一個把國家民族興衰置于個人利益之上的愛國者，他的哀怨、憂愁，最終仍落腳于忠君報國“亦知從死非君意，偷生自是慚天地”[10]370“千秋萬歲兮永奉君王”[10]340。故《唐宋詩醇》評乾道九年的那首《長門怨》曰：“忠厚悱惻，深于言怨?！盵10]卷43朱東潤則曰：“因?yàn)樵庥龅牟恍遥炎约罕葦M為失寵的后妃，在中國古典作家中是一種常套，不一定有深刻的意義。但是陸游的這一篇(指《長門怨》)和他同時期所作的《長信宮詞》《銅雀妓》都是比較深刻的?！P(guān)心的是國家的事業(yè)而不是個人的名位，這是他所不同于一般詩人的?！盵23]31

陸游一生的理想和信念是收復(fù)失地、消滅敵人，他用更多的樂府詩歌批判社會、譴責(zé)投降、呼吁抗金。清人趙翼曾有陸游詩“言恢復(fù)者,十之五六”[24]91之論，近人梁啟超也有陸游“詩中什九從軍樂”[25]之說，這些當(dāng)然都屬形象的說法。但是如果拿這些觀點(diǎn)來衡量陸游的樂府詩，可以說更接近實(shí)際。陸游有許多律絕、古風(fēng)詩皆具有社會批判之功能，如直接發(fā)泄不滿“渭水岐山不出兵，卻攜琴劍錦官城”[10]275“一朝去軍中，十載客道傍”[10]917，直白地臧否朝政、揭露投降“公卿有黨排宗澤，帷幄無人用岳飛”[10]1823“廟謀尚出王導(dǎo)下，顧用金陵為北門”[10]2247。但是，在他的眼里，樂府詩托古諷今、隱喻現(xiàn)實(shí)的體裁優(yōu)勢，也許更便于充分表達(dá)對投降妥協(xié)的譴責(zé)、對愛國志士的呼喚、對恢復(fù)中原的期盼、對殺敵滅賊的憧憬，減少從政治上授人以柄的可能。

在《太液黃鵠歌》中，陸游借漢昭帝始元元年黃鵠下建章宮太液池中，公卿上壽，“歡聲如雷動天地”，而“小臣珥筆龍墀下，愿繼前朝《天馬歌》”，提醒不要忘記征服北方強(qiáng)敵，應(yīng)該像武帝時貳師將軍李廣利那樣，斬?cái)城跏?，獲汗血馬，作《西極天馬之歌》?！短扑卧姶肌分^此詩：“托興深遠(yuǎn)……猶是‘夜度桑乾’之意?！?見《御選唐宋詩醇》卷四三?！耙苟壬Ｇ狻敝戈懺娭小鞍驳妹侨舸巳ィ暶兑苟壬Ｇ儭?《龍眠畫馬》)“將軍許國不懷歸，又見桑亁木葉飛”(《塞上曲》)等表達(dá)的北征之意。在《楚宮行》中，詩人借楚王君臣游獵歡娛，消磨意志，耗盡精力，無力抗敵的歷史以諷現(xiàn)實(shí)：“軍書插羽擁修門，楚王正醉章華上……清晨射獵至中夜，蒼兕玄熊紛可藉。國中壯士力已殫，秦寇東來遣誰射?！盵10]1505他頻頻用漢代和親的危害指斥宋金和議“漢家和親成故事……公卿誰悟和戎非”[10]2028“生逢和親最可傷，歲輦金絮輸胡羌”[10]2292，“漢家方和親，將軍灞陵老……何時詔下北擊胡，卻起將軍遠(yuǎn)征討”[10]2011，被前人喻為“有古直悲涼之氣”[11]卷46，達(dá)到了白居易在《采詩官》中關(guān)于樂府“欲開壅蔽達(dá)人情，先向歌詩求諷刺”[4]263之效果。

作為著名的詩人，陸游在樂府詩創(chuàng)作上，融古義，制新詞，抒大義，展胸臆，從而使作品顯示出不朽的藝術(shù)魅力。他的樂府詩既有對漢魏樂府體裁、形式的模擬，也有對南朝、北朝樂府風(fēng)格的吸收，更有對唐代新樂府體制、題材的沿襲，兼具盛唐王昌齡、岑參之豪邁氣勢和李白之浪漫想象以及中唐“元白”“張王”之“病時”功用。此類課題還有待深入研究，但已超出本文的內(nèi)容和篇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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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吳艷玲)

OntheGenreoftheYuefuPoetryofLuYouandOthers

Sun Qixiang

(Hanzhong City Archives, Hanzhong, Shaanxi 713001)

Lu You is the best poet good at writing the Yuefu poetry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and even in the whole Song dynasty. Lu You’s poetry creation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situation and thinking of his life. The stage of his chanting the Yuefu poetry is the epitome of his life. Lu You’s poetry is characterized by a wide range of topics, broad themes, rich content, profound meaning and varied features. He creates over 100 song-like poems by inheriting and borrowing the ancient titles and meanings of the Yuefu poetry or by revising the old titles and writing on new ones. The main cause of Lu You’s preference for the Yuefu poetry lies in the fact that it is based on the reality, the true expression, the heroic style, the lively form and the advantages of using the ancient things to disperse the sorrow and show his ambition. Lu You’s Yuefu poetry is endowed with the new features of the times and the immortal artistic charm by virtue of the conveyance of ancient connotations with new words, the expression of the righteousness and the thoughts and feelings deep in his heart.

Yuefu poetry; Lu You; genre of Yuefu poetry; song-like Yuefu poetry; use of the ancient things to show one’s ambition.

10.16169/j.issn.1008-293x.s.2017.06.002

I207.22

A

1008-293X(2017)06-0012-12

2017-09-30

孫啟祥(1961- )，男，陜西勉縣人，陜西省漢中市檔案館館長，陜西理工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名譽(yù)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