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亞麗

在敬澤君的遠方之外，我感知：

擎天涕竹，轟然倒下——

三千年前的動靜，沖撞耳膜——大地震顫，鬼哭狼嚎，飛鳥四散，野獸驚竄?！澳戏交闹杏刑橹?，長數(shù)百丈，圍三丈六尺，厚八九分，可以為舟。”①古人的遠方，比今人的想象走得更遠。牧野之戰(zhàn)（公元前11世紀）②，“周武王于是遂率諸候伐紂。紂發(fā)兵距之牧野。甲子日，紂兵敗?！必钕猜适f戰(zhàn)敗之軍攜家眷，25萬人，乘涕竹船隨黑潮曖流與太平洋曖流逃命。那是怎樣聲勢浩大的遠洋航行呀。船隊黑壓壓連天，壯士離別家園。大海寒光閃閃，浩瀚無際。一切靠天意，遠方是墳?zāi)惯€是桃花源——寫滿未知——

時間是流水，那是向死向生的遠方——

中華民國，第一任大使歐陽庚，駐智利公使館。在馬車房后發(fā)現(xiàn)三畝涕竹，仆人說，是侯喜王三千年前帶來的，印地安人流傳《侯喜王歌》，記錄25族歷盡艱險抵達美洲之事。甲骨文“舟”字是一段部開的竹。墨西哥海西岸出土距今三千多年的陶器，刻25舟字，即25族會師盟書。侯喜王即攸侯喜。公元前656年，齊桓公步其后塵，乘涕竹船，到阿拉斯加的科達克島謀美洲虎皮。他的后裔帶回六只蜂鳥在中原炫耀?！蹲髠鳌焚夜?6年春載：“六鹢退飛過宋都?！雹鄯澍B是惟一在飛中，可?？赏说奈⑿椭鄙龣C。有出土文物與象形文字為證，殷人屬安陽，是印地安人（諧音）的先祖。經(jīng)歷那樣浩大的海上航運，后來涕竹在中國絕跡。祖母綠蜂鳥，是否以圖騰吉祥物出使中國，敬送友人，站在某人書案，繚繞我的想象。敬澤君宣紙上棲息的小鳥，長喙，冠頂有孔，來自哪里。蜂鳥因管狀嘴，吸食花蜜為生，可愛的小生靈。祖母綠鳥，初亮相時，蹲在宣紙鮑勃·迪倫的詩行旁，我誤作李君煙斗。某天想看歌詞，兩指在手機屏，劃呀劃，劃出一只小鳥，咦！我笑那個粗心的自己。觀鳥身，生銅銹，此物為出土，不像高仿。事實上豫人高仿，曾讓北京的考古專家團隊眼瞎，鬧了笑話。猜想，終歸是猜想。先祖的青鳥，是只靈鳥，無腿。一直飛翔，落地便亡。將一部書命名《青鳥故事集》，可見著者的理想。2017年初，鳥書在大江南北，引不少人“飛翔”。作者與讀者，理想狀態(tài)應(yīng)彼此呼喚。杜甫是李白的偉大讀者，蘇軾是陶翁的偉大讀者。今人想當(dāng)杜甫蘇軾，有可能么。一百多年來，有那樣的文本存世嗎，穿越千年讓人惦記。當(dāng)然某作家能把“碗”寫成“鍋”，此種敘事語言，因翻譯之筆抵達諾獎，未必能勝過時間。對敬澤君“紙上考古”，促我行諸筆端，因作者答記者：“古人也并非整日沉思”。3月3日購書時，“青鳥”脫網(wǎng)而去，只得尋實體書店數(shù)家，兩天后于市民中心“24小時書吧”購得。

一

朝代更替，物轉(zhuǎn)星移，人類的歷史越走越沉重。那些史書，半卷砒霜。一部中國歷史，幾乎是帝王將相的權(quán)力爭奪史。割土地，霸城池，天昏地暗，血流成河。天災(zāi)人禍，易子而食。成就史書者，學(xué)得文武藝，賣于帝王家。以千萬為單位，也難以統(tǒng)計，史上戰(zhàn)爭有多少人頭落地。外邦文明史也充滿血腥，后來有史實、史識、史智者，改變視角，以歷史視野“重估一切價值”，布羅代爾走在中國史學(xué)家之前?！?5至18世紀的物質(zhì)文明、經(jīng)濟和資本主義》把特有的“飯桌細節(jié)”、“衣帽細節(jié)”“交通航海細節(jié)”“經(jīng)貿(mào)契約與貨幣交易細節(jié)”“紙筆細節(jié)”等等，帶到我們眼前，讓我們看到生活細部的紋理，人生百態(tài)的規(guī)矩與禮儀。那些雜糅的“麻團”，在時間的鍋中煎炸與蒸煮，撲撲冒著熱氣。屋舍青煙裊裊，教堂高高入天。敬澤君受其啟發(fā)，以熱愛生命、肯定生命，站在歷史書卷的經(jīng)緯度，以樹立新的價值觀或創(chuàng)造新的價值體系，重組大千世界。他比科班出身的考古學(xué)父母走得更遠，天地更廣闊，思想的含量更充盈。鳥書中鳥人與“物”同行，或比“物”走的更遠。鳥人鳥事多多，一部書也難涵蓋。李君業(yè)余，躲在小屋成一統(tǒng)，滿懷興趣與探索精神，從紙媒搜羅蛛絲馬跡，拼接?xùn)|西方百姓的生活史、生存交流史、拼搏奮斗史和好奇地理探險史。他以學(xué)者的專注，考據(jù)的嚴謹，情懷的奔放，遵從發(fā)現(xiàn)的引力，窮追不舍。游走于邏輯與悖逆，為了“重估一切價值”，要經(jīng)受書寫者的陷阱與筆誤的磨礪，挑戰(zhàn)浩繁的書卷。李君在京城，秘密當(dāng)一只書蟲，咀嚼經(jīng)卷。以在書卷中冒險為樂趣，在所不辭。挑戰(zhàn)歷史，較量毅力與知識儲備，成就一部青鳥書。此作先考驗筆者的文化積淀，后檢驗讀者的知識含量。一部書經(jīng)由讀者，才最后完成。這是書的本質(zhì)與使命。事實證明，鳥書的走向比預(yù)期的豐厚。新書上市，名筆上陣，紛紛闡釋，作者與記者對話多場，詳盡解剖。各有千秋，筆筆入骨，剩余的話題不多。作為同道，對主流期刊，多年敬而遠之。過散淡人生，以自由之精神，獨立之人格，閑讀或深思，年復(fù)一年，隱而少發(fā)。超隱隱于腦。老子，是也。史上不述不著，坐化人生，不乏其人。我，還是經(jīng)不住文字誘惑。讀青鳥書之前，從未讀過李君著作，只在博客，閱過數(shù)篇。知君為文壇名編，擅長評論。2014年10月，去泗洪參加散文會議，在南京機場候機廳，發(fā)現(xiàn)《名人》，匆匆一閱，略知君事。只因孤陋寡聞，不知君心另有所系。丙申年《十月》《當(dāng)代》連發(fā)新作，方知敬澤君——“散文大玩家”。文壇被一只聰明的猴子，大鬧天宮?！拔蚩铡钡恼惺窖刍潄y，后來跟蹤，令人驚訝。

《青鳥故事集》，李君扮演三角色：博爾赫斯·李（知識淵博，于書中取材創(chuàng)作文學(xué)）；福爾摩斯·李（偵探推理名家）；評論家·李。讀李君之書，得用心思。每位讀者趣味有異，但學(xué)會欣賞，也是學(xué)問。他怎樣講述故事，在亂象中理出頭緒，隨心所欲地變換角色，游刃有余地出入南北西東。獲得讀書妙趣多少，取決于讀者與作者的緣分，氣場合不合。故事就是故事，讀完就完了。那不是最好的讀法。奧爾罕·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紅》，全書圍繞蘇丹，要求三天內(nèi)查出謀殺犯，講述故事。開篇死魂說話：“如今我已是個死人，成了一具躺在井底的死尸……但除了那個卑鄙的兇手之外沒有人知道我發(fā)生了什么事。”④錯綜復(fù)雜的講述黑的愛情故事、細密畫家失蹤、繪制抄本的長者遭殺等。最后只是為證明殺人犯是殺人犯么，這樣的書還有必要寫嗎。殺人犯其實是守護君士坦丁堡，堅守細密畫手工藝古老文明的最后一位英雄。誤讀非小事，那是對自己的羞辱與裁決，作為讀者，及不及格是一回事。合格是另一段位。

李君為講故事而講故事么，這樣一問，你就得思考。他的用心是什么。沒有開放的思想與自由精神，難以做好重新書寫。任何結(jié)論都屬歷史范疇，其結(jié)論只是相對而言，人類的發(fā)展在時間中有不可預(yù)期性。好書的標準，應(yīng)該給人樂趣，或知識或?qū)庫o或益智或啟迪等，教唆低級趣味、丑惡、墮落，實不可取。有誰，愿被鬼人作弄?！都t字》中的海絲特曾經(jīng)的丈夫，他為了求證破解，誰是珠兒的爸爸，接近牧師七年，讓他心靈滴血。她看到“他變得益發(fā)丑惡了。黑色的皮膚似乎變得益發(fā)灰暗，他的身軀益發(fā)畸形?！雹菀粋€人長期處于陰暗心理，相變丑陋。人性善惡，如何造化?！缎录s》約翰一書（2∶11）“我們應(yīng)當(dāng)彼此相愛，這就是從起初所聽見的命令。（2∶12）不可像那該隱，他是惡者，殺了他的兄弟。”《圣經(jīng)》是記錄人類歷經(jīng)艱難，救贖心靈的故事史。

好書在有趣之外，還要提升人的品格，拓寬胸懷，開啟心靈。將人類的心智，帶進合乎道的軌跡，讓先賢的智慧，得以正果。少讓時間在彎曲中流變，耗損生命的能量。讓河流是河流，青山是青山。鳥不在籠里，交給藍天。

《利瑪竇之鐘》，為中國送來計時科學(xué)。西方人務(wù)實，崇尚齒輪精神。從前“時間是光下移動的陰影，是一滴滴的水珠，是細沙長流。后來人們才聽到聲音?！薄皶r間是純粹的‘時間’，是標記在表盤上的刻度，抽象而普遍，無論陰晴雨雪，無論晝短夜長，時間將放之四海而皆準。——人終于捕捉住了時間?！崩罹迷娧?，簡述時間，韻味雋永。以東方人的詩神精神，為一座計時器，歌唱的如此動聽?！盎噬舷氲氖亲曾Q鐘，利瑪竇卻惦記著皇上的靈魂?！睎|西方就這樣陰差陽錯，聚在大屋頂下交流?！盎实凼翘炫c人的中介，是天文、歷法等事關(guān)天意的知識的壟斷者，他本身就是時間的尺度，他的登基之年稱為元年……皇帝是最先掌握了時間的秘密?！边@就是李君思考帶來的深刻。時鐘讓人類的智慧，得以量化。“在漫長的歲月里，它一直是皇宮日常生活的時間基準。如果它有靈魂的話，當(dāng)它焚毀時，它的靈魂就飄蕩在所有的鐘聲之中。”

時間無情，人有情。

二

《青鳥故事集》前身是2000年10月出版的《東看西看或秘密交流》。李君覺悟早，16年前寫了一部，穿越時間之書。此書與歷史一樣，不會因時代變遷遭淘汰。一篇篇豐富多彩的歷史故事，在時間的經(jīng)緯線交合。那些人，是歷史質(zhì)地緊密的血肉細胞。“窮波斯”“不相配”“博物志”……讀龍涎故事，醒神發(fā)笑。李君用如此口氣講述“西域使獻香”：“香氣滿長安。從帝王朝臣到販夫走卒，上百萬的人都醉了，街衢巷陌間，所有的人都仰著頭、閉著眼，走路晃晃悠悠。當(dāng)夜幕降臨，長安幾乎每一張席子上都翻滾著在亢奮欲望中相互纏繞的軀體……”“——于是偵騎四出，長安的街頭巷尾出沒著鬼鬼崇崇的制服便衣，一律伸著鼻子聞啊聞，最后七八十個鼻子靈的衙役不約而同地一路聞到了宮門口。”異香，如此魔力。天地蒼蒼，生命不息，浩浩蕩蕩，千古流芳。1994年，李君乘輪船游三峽，布羅代爾的書作為出游讀物伴身，偶然開啟天窗。在船上讀書入迷，是否錯過欣賞“牛肝馬肺”“兵書寶劍”。1984年5月，我乘江渝號輪船，游歷世界著名大峽谷。說來羞愧，無書隨身，輕裝出行。愛書之人，如歐陽修在廁上、馬上、路上，偷時閱之。1994年時間節(jié)點的前后，正是文化大散文風(fēng)靡之即，街談巷議《文化苦旅》與《文明的碎片》；《廢都》卻成為時代的“碉堡”。平凹兄遭遇轟炸之難，因佛心支撐才挺過來。李君在崇山峻嶺中，越過文壇之明暗，獲得新史學(xué)視野。如今，看到《青鳥故事集》飛翔，我為性情散淡而害羞。但值得慶幸，此書驗證了我對好書的認知。青鳥書，引我再度思考。余秋雨的田野考察，向“死穴而行”（文明遺址），憑吊、追問、斷喝，敲打歷史的脊柱，言說余姚口音的結(jié)局，以審判歷史的法官落槌定案。李氏背向而行，追蹤鳥人“行走遠方”，穿越黑暗向著地平線。光明的支點以思想之腳邁步，與歷史譜系中的青鳥精神相遇，撫慰腳步的丈量，并與之同行。那是情懷、體溫、呵護，是友與友，是光陰下的兩個月人，對酒小酌，“朋”不扮演冷臉裁判。不以道德的尺度說教，演義高大上。以禮以敬以雅量，敘敘而談。在色譜學(xué)中，前者是“罌粟灰”，后者是“薔薇曖”，玫瑰是西方的?；貧w與敞開，大路朝天，各行一端。無褒貶意，人各有執(zhí)。

2000年5月，《千年一嘆》出版，因鳳凰衛(wèi)視車隊助陣，行為藝術(shù)與世界文明廢墟相歡，擔(dān)綱者余秋雨，在全球華人視界成為被關(guān)注的大事件。相隔5月《東看西看或秘密交流》由中國青年社出版，在時間的節(jié)點上，敬澤君與余秋雨先生在文壇相遇。經(jīng)16年時光，寫什么與怎么寫，做足案頭準備，終于成就一本書。李君說用半年時間寫就，一月數(shù)篇?！段幕嗦谩返淖髡咧v，他手寫萬字多的長文，案頭時間約四十多天。年輕與年老，兩種速度，花開兩枝。二位人格不同，學(xué)術(shù)專業(yè)不同。在文壇，這對打探世界文明與文化的使者，探索路徑不同。兩本書都在解讀歷史的機體，“宏觀視野”與“微觀視野”相遇。這次“史學(xué)事件”，田野與書齋交鋒于中國文壇。讓我們觸摸歷史節(jié)點與細胞的質(zhì)感。當(dāng)時的評論界，面對此文化現(xiàn)象是否缺席。我處于“文化沙漠”，沒發(fā)現(xiàn)置放同一平臺論說。此另當(dāng)別論。

人類文明的星空，令人向往迷醉，天高野闊，歷史綿長。若隱若現(xiàn)的圣賢思緒，氣象萬千的金戈鐵馬。絲綢路上的馬嘶駝鈴，千里荒漠中的經(jīng)卷，青燈木魚，高聳云天的教堂建筑，在時間的河流中閃閃發(fā)光。

文化大散文《文化苦旅》《文明的碎片》等，如今閱之有些做作。這也難怪戲劇學(xué)院院長身份，難免有習(xí)氣。行文拿腔捏調(diào)，有舞臺表演招式?！肚暌粐@》邊走邊寫，千字文限時發(fā)布上鏡，面對受眾，反倒灑脫爽利，忘了鑼鼓響器。他的學(xué)術(shù)底子，淵博的知識，大家的眼光，隨意將見識道出。“兩千五百年前，希臘人在大海邊思考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印度哲人在恒河邊思考人與神的關(guān)系，相比之下，而中國則在黃河邊思考人與人的關(guān)系?！彼€說“我學(xué)生輩的一些年輕人，不好好讀書，只以否定和嘲笑為職業(yè)，一提祖先就憤恨……”⑥李君是孤例，不屬此輩憤青。他幽默、溫厚、簡素有之，華麗、飄逸、昂揚有之。是一位雌雄同體的語言藝術(shù)家，“會飲篇中陰陽人”⑦。操盤高手，“進貨”或“出貨”，有自家風(fēng)采。如蘇聯(lián)的“裁縫就在街上攬活，衣服尺寸是這樣量的：裁縫在地上鋪好草木灰，顧客仰面躺灰上，裁縫騎在顧客身上，把他的身影壓在灰上。”他說：我認為哥里的裁縫們對“真實”有一種特別質(zhì)樸的理解，他們抵達“真實”辦法切實可行。當(dāng)然，我們由此可以推斷哥里是個氣候溫和的城市，如果那里像北京的春天一樣多風(fēng)，裁縫們在草木灰上的印刷工作就會相當(dāng)麻煩。他以寬闊的氣象，平等的心態(tài)，切身的體會，口氣舒緩的講述時，突然聲腔一轉(zhuǎn)“結(jié)論一：風(fēng)之吹動會‘損壞’真實；結(jié)論二：所謂‘真實’，就是騎在別人的身上?！边@是《斯大林秘聞——原蘇聯(lián)秘密檔案最新披露》。誰騎在別人身上，噢——

還有——我簡述約瑟夫.洛克游黃河上游所見：一個喇嘛，在水中嬉耍，把系繩的木板在水中反復(fù)拉起放下，兩小時后返回看，還重復(fù)此動作。他發(fā)現(xiàn)秘密，木板的背面有五個銅佛像模子。即悟：“他通過這樣做來獲得一種價值”。

“——佛的形象印在水上，這是絕對的假，也是絕對的真，是絕對的空幻和永恒。”此言，是詩意的存在與時間的重合?！昂甏蟆迸c“微觀”之洞察，無伯仲之分。

穿越前人經(jīng)營文章的紋理與穴道，于重新書寫中，再生文之結(jié)構(gòu)，自生意味與趣味。品味諸多故事，以文學(xué)家之法妙手取之，學(xué)術(shù)家之法少而又少，本非學(xué)術(shù)著作，重心不失文學(xué)之妙。詳引或略引，與語境相諧?；蚴龃笠猓蜾浽?，虛實相形，多寡有度。免于考據(jù)失之枯燥，義理固于迂腐，傳奇志怪流于：勸誡者荒謬，風(fēng)流者幻誕。以博覽、博識、博學(xué)打底，引用故事與評述融為一體，風(fēng)格意境對接，非為引述材料而懸置于語境外，插入一根或數(shù)根魚骨刺喉。李君為文，有周作人的閑適。魯迅數(shù)次慨嘆：“中國文是急促的文，話也是急促的話。”但《青鳥故事集》，讀之平和，是滿腹詩書的老夫子，說事道古蘊藉，無一則故事，有污穢之言。換筆者，有可能把握不好，為討讀者歡心，失之法度。比學(xué)問知識更有意義的，是人的審美觀。人性的復(fù)雜，制約審美判斷。寫這樣一部書，比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并不省時省心力。心緒才情，在歲月中要長期保持興趣的濃度，關(guān)注某一事的線索某一人物的活動，在不同書中發(fā)現(xiàn)，并重新拼接活生生的人與事?？此麄冊跁r代的情境里如何發(fā)展，《喬治·欽納里之奔逃》《飛鳥的譜系》等等如是。經(jīng)再度重寫的歷史故事，帶給我們更多啟示與審美的豐腴，其價值勝過眾多沒創(chuàng)造力與想象力的小說。君文如是，隔兩千多年，他向莊子、老子、《左傳》致敬，招魂，還是挑戰(zhàn)。

《青鳥故事集》非小書，面對歷史細部的思考與發(fā)掘，比一部平庸的大書有深度，在暢想中以獨具文采的語言道出，駝隊古道“這條路不僅流通貨物，也流通精神。無論東來或西去，走過了這條路的人都會被酷風(fēng)烈日錘煉出純凈的宗教精神。最沉深的敬畏和最虔誠的堅信才能使他們走下去，黃沙半掩前人的白骨，他們走過去就像在歲月流年中走出自己的肉體?！?/p>

博爾赫斯在書卷中取材，構(gòu)思創(chuàng)意小說，是小作品嗎。李君涉及的話題廣泛，在雅事、趣事、傳奇、虛構(gòu)和幻想之外主要講述書卷中的“人類大事”。他以獨特視覺追尋文明的足跡，發(fā)別人所未見，在習(xí)以為常處，說出自己的洞察與見識。李與余的視野并不矛盾，二者交融，成就整全的歷史視野。然而，國人的歷史審美價值觀有誤：成者為王，敗者寇。帝王將相充塞史書，導(dǎo)致呈強好勝，欲壑難填。“文死諫，武死戰(zhàn)。”人世成為絞肉機，戰(zhàn)而再戰(zhàn)。老子曰“小國寡民?！薄班弴嗤u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國家背離先賢之道，走上歧路，禍患無窮?！兜赖陆?jīng)》是高懸的明鏡，照臉之污，怎樣處置，那是帝王與大臣，國家與百姓的事。民可載舟，也可覆舟。

三

中國因中央集權(quán)制統(tǒng)治太久，集體受奴役，史上少有自己的文化價值坐標，也很少關(guān)注個體意義上的自我與機體意義上的自我?！肚帏B故事集》，大疆無界，青鳥在上，鳥人在下，頻頻而行。

《八聲甘州》，講述馬可·波羅的迷宮。為什么令后繼者哥倫布與鄂本篤找不著北，繞來繞去的秘密如何破解。李君說“但前人的軌跡即是詭計，追隨著前人遙遠的背影走過去的人們最終會霧失樓臺，歧路彷徨。”李君穿梭于四百余年的時空，左尋右探，前思后想，旁征博引，描述三位地理探險家的想象之途，與實地迂回路線的糾纏。博爾赫斯·李在書卷中勾勾寫寫，指尖在鍵盤飛上飛下；為了解迷，另一個福爾摩斯·李出征，舉著煙斗，瞪大疲勞的雙眼，在世界地圖的經(jīng)緯線，厘清蛛絲馬跡，“東看西看，秘密交流”。那個鄂本篤，經(jīng)歷望眼欲穿的等待，把生命的指針耗細，在福爾摩斯·李的眼皮底下，終于如愿。欣喜若狂地與另一位意大利人的聯(lián)系，有了回音。利瑪竇在北京遙想著兄弟，惦記而又欣慰地一笑。福爾摩斯·李磕一磕煙斗，吞出最后一口煙氣。主，此時沒騎驢駒子，以蜘蛛人親近京城的玻璃窗，看到鄂本篤的魂魄，隨一股青煙繚繞升騰。一個愿望落地。他終于破解“汗八里”就是北京，“契丹”就是中國。他哪會料到在甘州，走到生命的終點，死在利瑪竇派來的中國教徒鐘鳴李懷中。如今李君所讀的世界地圖，就是兩位意大利人，為地球區(qū)域與區(qū)域，國家與國家，精確定位的產(chǎn)物。1982年春，我在某省水文隊學(xué)校授課，問地圖為何設(shè)經(jīng)緯線？胖臉女生說：怕人漏下去！

還真有鳥人，是漏網(wǎng)之魚。一往無前，探索未知。地球日行八萬里，蒙古帝國的鐵騎，四蹄騰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橫掃歐亞大陸，世界的中心在綠草白云綠水簇擁中。馬可·波羅追尋的僅僅是財寶嗎，他在追尋氣吞山河，雄勢萬里，天之蒼穹，風(fēng)吹草低現(xiàn)牛羊，茫茫綠原上的英魂帝國。一路北上——他繞走繞回，往返艱難，是躲避盜匪跟蹤，還是另有隱情。利瑪竇與鄂本篤在明朝來訪，哪能理解當(dāng)年開路先鋒馬可·波羅的路線。狡詐商人，是否提前300多年算計后來的鳥人？敬澤君說：“馬可·波羅的詭計終被破解，原來只需由甘州一直向東就是“契丹”。詭計說——我認為，可以有多種想象。文學(xué)的意義，在于豐饒想象。但非胡想，應(yīng)有嚴密的邏輯制約。天下是大家的，李君應(yīng)有胸懷，允許別人思考。當(dāng)然天之驕子成吉思汗以侵略者的屠刀與《馬可·波羅游記》，喚醒人們探索東方的熱情。終于以“科學(xué)地理學(xué)碾碎了想象地理學(xué)美妙的夢境”。

元朝是馬蹄鐵踏出的天下，成吉思汗與忽必烈以接力棒式遞進力量，一步步割斷大漢從公元前202年建立的帝制傳承模式，據(jù)為己有，執(zhí)掌鐵杖。元朝1271年至1368年，嚴格意義講不屬中國。后來旗人顛覆明朝建立滿清，1644年至1911年，當(dāng)政279年，也不屬中國。兩朝373年，是外族統(tǒng)治的天下，這是歷史本真面目。一部史書，半卷砒霜。數(shù)年前，我曾用三種手法寫組詩，此為現(xiàn)代手法：

《玫瑰在上》

寫你的昨天玫瑰

今天的鼓槌敲響嘹亮的高調(diào)

我還是在余音中觸摸到秋天

繞不過霜雪的江河想你

喊你繞不過后主的憂傷

和南朝四百八十寺

夏日倦了拖著長長的陰影

不說漂泊拆開文字的順序

重組書卷的青史

寫好未來繞不過秦時明月

陳年的竹林里只剩七君

書生的桃花種在薄紙的兩面

這一紙的高度走了千年

玫瑰之外半卷砒霜

約瑟夫·羅布斯基說：“一個詩人完成一首詩時，都要比他開始寫這首詩時老了許多。詩人不是尋找承認，而是尋找理解。”⑧還是不談詩為好，誰想變老。

人類的暖意，因愛讓家園充滿向遠的動力。從一個經(jīng)緯度到另一個經(jīng)緯度，行走著人與人的精神高度。利瑪竇跨越七萬里海濤，鄂本篤在海域之后穿行大漠荒煙。“至此，西方地理學(xué)史一次最具個人冒險精神的戰(zhàn)略合圍結(jié)束了?！?/p>

博爾赫斯·李與福爾摩斯·李，終于心滿意足地合上書卷，相擁而眠。

鐘擺遲早會曉得，它會脫離齒輪的限制。1610年5月11日，利瑪竇在時間中漏掉，落在京城的一塊墓碑下，與長眠西北的鄂本篤遙遙對話。為了傳播上帝的福音，拯救靈魂，以身殉道。天堂，12道門敞開。14440萬人，載于“生命冊”，你們籍錄于哪頁呢？兩位使徒用靈魂吟唱啟示錄（21：6），“都成了！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我是初，我是終。我要將生命的水白白賜給那口渴的人喝……”

東南——西北——；出使——回歸——

天地遼遠，上帝無言。

那些懷有宗教精神的人，活——詩與遠方。

終歸基督教是兩人的宗教。傳播愛：A與B，施與受，此與彼，你與我。一人進不了窄門；佛教是一人的宗教：修心——禪定——圓滿；伊斯蘭教是鋪白布齋戒的餐桌：順忍，六信五功。

阿波羅神殿外刻有塔列斯銘言：“人啊，認識你自己！”這是勸誡，對神諭的挑戰(zhàn)。

遠方，繼續(xù)成為目標！

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1935年1月來到馬可.波羅與鄂本篤熟悉的甘州，后來他從北京出發(fā)，為中國用腳探出，一條現(xiàn)代化的公路藍圖，讓新疆成為車輪可抵達的坦途……駱駝列隊向他致敬！

四

李君耗心費神，在多部史書、札記、游記、雜記、掌故、紀實、日記、風(fēng)情、國家地理雜志和辭典、斷簡殘章等書卷中跋涉、考據(jù)、辨?zhèn)魏腿ゴ秩【?。在上帝俯視下，他重點關(guān)注的靈魂，在舊約與新約中行走，識別“麥子”與“稗子”。奔走陸地，翻過高山；御風(fēng)而行，跨越大海。李君隨之，與田野江河，與日月起落，與春夏秋冬，與自己的喜惡，與姹紫嫣紅較勁兒。

一頭連接過去——李氏踞中——另一頭通向未來。

海上絲綢之路與陸地絲綢之路，是兩條飄帶。他在京城，為地球系個美麗的中國結(jié)，系住那些遠行人。

《青鳥故事集》有佳作《利瑪竇之鐘》《八聲甘州》《飛鳥的譜系》《布謝的銀樹》等，主文15篇，附記18篇，合23篇，17萬字。融散文與評論、思辨與考據(jù)、哲理與詩言、夢幻小說、附記和注釋，于一爐燒造。萬花筒般閃耀。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卻在燈火闌珊處。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青鳥故事集》別開生面。融眾家之長，樹一家之言。擴充“文”的表現(xiàn)體例，引人附記。主陽，附陰?！谴髬寢尩目诖b著孩子行走，生死與共。稱“李氏陰陽體”，合老子的“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與國人通。

《青鳥故事集》，為解開諸多謎團，一段段故事是晶瑩的籽實，在時間的枝頭，結(jié)滿咧嘴笑的紅石榴。沒有那些“籽?！保挠须p重同構(gòu)“李氏陰陽體”。敬澤君是文體家與語言藝術(shù)家，將來文學(xué)史是否留意《青鳥故事集》，將考驗編者的眼光。這取絕于文學(xué)審美觀，以及有無歷史視野。讀得深入，自然能體會。文章千古事，合道為大。文體之道，與天道合。具體到一篇文章，怎樣合道呢。血為陽，氣為陰；血是母本，氣是動力；有氣則生，無氣則死。血氣合，文道也。

人有氣韻，行文有神。

我心，隨氣流入李氏附記——

《青鳥故事集》，《喬治.欽納里之奔逃》《第一眼》《行動：三故事》附記各一篇；《沉水、龍涎與玫瑰》《修道院中的“魔鬼”》篇附記各二；《利瑪竇之鐘》《八聲甘州》附記各三，《飛鳥的譜系》附記五篇；七篇無附記。每篇附記獨立成文，無贅述之嫌。如吃完大餐，端上一盤點心、一盤水果、一碟爽口小菜，補足口味，平添韻致。那是知識、常識、趣事、補正等延續(xù)。行文搖曳生姿。沒在意附記之用心，就失“拾遺新聞”之趣。

畢飛宇在南京說：我相信許多人都“認識”李敬澤，這個“文學(xué)批評家”才華橫溢，當(dāng)然，才華橫溢，他建立了一套“敬澤體”的文學(xué)批評和批評語言。去年，我才關(guān)注到鳥書作者。他的文章，會突然伸出一只手：“我們的確看到了世界，但我們眼里的世界并不像它本來那么大、那么豐富，它是一個簡單體系，這一方是中國，那一方是英國、美國、法國、德國、日本，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此語逸出。你能品得，一枝梅花出墻來。

在語言的迷宮中，李氏《飛鳥的譜系》，是本書壓軸之作。有附記五篇相助。他以評論家身份出場，分析文本，診斷一種語言與另一種語言轉(zhuǎn)換，發(fā)生誤譯，或譯者代主子書寫，一不小心行使王者權(quán)力，“假口”以言。那些雜碎充斥在兩國使臣的公文與照會中，出盡洋相。一語之差，顛倒南北東西。語言是隔在炮火兩頭的導(dǎo)火索，一言不合，也許戰(zhàn)爭在即。翻譯成為這個世界最難活的“舌頭”，起初幾乎沒有標準制約。手腳并用，憑幾個單詞的發(fā)音與幻想，雙方接上頭兒的欣喜與錯謬，扭成天津大麻花，順利到嘴的能品嘗青絲玫瑰紅，冰糖晶瑩的甜屑。1840年炮艦投來《英吉利國外相巴麥尊致中國皇帝欽命宰相書》，“要求皇帝賠償并匡正?！狈g竟使內(nèi)容變味：“求皇帝昭雪伸冤枉?！比绱四限@北轍，譯者出于何動機，秘密在歷史的縫隙中沉淀。李君以博爾赫斯式的敏銳，在文本中搜羅那些“干燥的種子”，使其發(fā)芽，還原或想象，雙管齊下。16世紀初時，“老湯姆”與阿樹，蒙了印度水手，再哄騙知府大人，世界并不因他們的錯誤，停止運行。人的荒唐，不僅在兩種語言之間，即使說漢語，國人的對話，聽者因心理與經(jīng)歷，職位不同，因一句問話也變成阿難眼中的佛祖，有三十二相。取哪一相，哪一相與本源接近，事關(guān)修為。李君在駁雜中取相，憑得是本事、知識、常識和評論家的眼光。他把嘉慶皇帝21年《賜英吉利國王敕諭》一書，搜出來見天日。因英外交部清理檔案，讓中國使館參贊辨識，隔70年之久，居然匣內(nèi)黃綾包裹從未開封（附記一：詔書和洋人的膝蓋）。皇帝敕諭在時間里，多么干凈，歷史無塵。

阿蘭·佩雷菲斯《停滯的帝國》記錄，1793年6月26日，廣東巡撫郭世勛秉奏皇帝，“查該貢船由澳門外海洋面順帆駕駛，似系經(jīng)由浙江一帶外洋直達天津?！雹狁R戛爾尼這只“英國蜜蜂已經(jīng)觸及了天朝蜘蛛編織的絲網(wǎng)?！雹馍习逗螅匆娭袊I(lǐng)航員“在一張畫像前叩頭！”馬戛爾尼見此，覺得很有趣，但并未引起警覺。從此他因“跪拜”一事與皇帝擰來擰去，兩國為一個屈膝禮儀，鬧得皇帝左右不是帝王的威儀，陷皇帝于二難境地。只好造假說某洋人行禮了，以保持面子。三跪九叩大禮，外將如何使得。本來是為取得皇帝恩準，非得為細支末節(jié)糾纏。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馬戛爾尼偏離軌道。在語言之外，身體禮儀是刀劍外的另一種力量。國家與國家彼此隔膜，這個世界怎得安寧，誤會多多，戰(zhàn)爭此起彼伏。

五

《1901年一個帝國的背影》，“八十高年徐太師，傖言俚語信偏癡。誰言避炮猩紅染，瞽說無根豫席之?！?徐太師是帝國四宰相之一，徐桐誤信瞎子說法：“西庫什之所以拿不下來，原因是洋主教腦門上涂上了血，這不是一般的血，而是婦女的‘猩紅’，所以咱們的炮，根本打不中他?！闭Z言在世界中“信與不信”五花八門。為此我向歷史人物，那些搭橋的“鳥謀”致敬：袁德輝、斯當(dāng)東父子、馬禮遜神甫（《華英字典》與《圣經(jīng)》的翻譯）、蔣廷黻、葉篤義、伍庭芳、羅豐祿等人。“鳥謀”們遭遇種種挫折與彎路，為了這個世界的溝通吃憋、挨板子、獻身。馬禮遜的中國漢語老師，每次授課都隨身帶著一雙新鞋和一瓶毒藥，如果有人問：“干什么去？”就說：“去買雙鞋?！碑?dāng)然真被官府抓住就只好喝毒藥了。這完全超出今人的想象。我的講述沒評論家·李的語言有說服力：“每一只鳥謀飛翔都是往昔重現(xiàn)，它諦聽著冥冥之中回蕩著的游絲般的聲音，現(xiàn)在是他的聲音，似乎貫徹他們父子生命的隱秘目的就是把這聲音淬煉得透明、銳利、去劃破深黑的寂靜?！瘪R禮遜父子地下有靈，聞此言也許會淚流滿面，慰藉呀。知音，并非同代人，也許是莊子和佛祖。現(xiàn)代人淺薄、算計、勢力。變色龍?zhí)啵娙苏f人說話，見鬼說鬼話。惟獨不愿說真話。青鳥飛呀飛，李君飛呀飛，我也飛呀飛。一群在天上，一群在地上。青煙裊裊時，靈魂秘密交流。斗室內(nèi)有乾坤，書案上有懸疑?！讹w鳥的譜系》，復(fù)雜是復(fù)雜點兒，在李君眼中休想蒙混過關(guān)，撒丫子跑嘍，還得腳跟腳的追。一篇又一篇大使的書信，夾雜訛譯。評論家·李以史識，細心鑒別國家的書信，秉持嚴謹學(xué)風(fēng)，有勝于學(xué)術(shù)論文之神韻，文采綺麗生羽。對馬戛爾尼使團向乾隆皇帝呈遞的文書，與葉篤義先生提供的現(xiàn)代譯本《英使謁見乾隆紀實》比照，前者是模擬說話。在18世紀，任何有教養(yǎng)的中國人都不會在書面上公開“說話”。他們不會留下“聲音”?！啊镆暵曇?，這是古代漢語的一項根本規(guī)劃，漢語由此被分割為書寫和說話，書寫者是上等人，說話者是下等人。而在軍機下存檔的譯本，英國人恰好被表現(xiàn)為粗野的下等人?！标P(guān)鍵在于，它不可譯。兩種語言無法合套，——“英國人的‘人類世界’在中文里就成為‘普天之下’，而下文是‘莫非王土’?！闭Z言的意義，背離語言本身。馬戛爾尼明白真意，他蓄謀的鴉片戰(zhàn)爭將會提前7年爆發(fā)。他上表的文書，多年后才被葉篤義與蔣廷黻相對準確地譯為漢語。兩只語言的鳥在漫長的對飛中，悄然改變叫聲。語音文字與表意文字，合謀完成使命。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19世紀的滿清大臣給主子上折子，聲稱西洋只有一國，英美法德等等全是英國人換名號，向天朝討一份便宜的銀子罷了。按這種說法，其實不用翻譯，伸出巴掌，五個指頭就是五萬量。小表心意算布施，阿彌陀費?！皻v史就這樣在多種多樣的想象與幻覺的沖突展開?！蔽覀兊氖澜?，通過重新書寫變得清晰：

“通過他的眼睛（翻譯袁德輝），林則徐看到了‘世界’，魏源根據(jù)林的資料寫了《海國圖志》，中國人開始尋求和接受一種世界性的普遍的‘意義’。”

“這真是一株神秘的譜系之樹”。李君的功勞，體現(xiàn)在對翻譯意義的認知深度，胡適發(fā)起的“白話文運動”，“它隱秘的真正目的是使?jié)h語徹底成為一種可以翻譯和被翻譯的語言，直到我們能準確無誤地聽清來自世界的聲音和意義。”一個國家，打開自身與世界相交相融，看清了地球的鄰居們。作者的“膠”神力，將時間中隱秘的碎片，黏合成“鈞瓷瓶”。

China（瓷）——china（中國），成為統(tǒng)一“詞”。

東西方經(jīng)三級跨越：時間的空間——地理的空間——語言的空間——終于在世界的懷抱中完成對接。李君的穿越與漫游，以思想的自由，精神的獨立，讓一架天平的支點，獲得力量之源。他以特有的筆力，述其東西方語言的“變臉術(shù)”，兌現(xiàn)孔子為文“辭達”。這是李氏口氣，腔調(diào)與筆調(diào)由氣推導(dǎo)。中醫(yī)切脈，察氣之搏動。文之氣脈，生命之動。氣為宇宙之魂，人活一口氣。

《飛鳥的譜系》呈現(xiàn)的語言功力與職業(yè)編輯有關(guān)，行文出采與多年從事文學(xué)批評相系。文壇教父對中國文學(xué)認識至深，當(dāng)年魯迅推崇的作家，也在經(jīng)受重新洗牌。“盡管身處西方的東方，是第三世界國家，但我們具有遠比瑞典文學(xué)院更銳利的勢利眼——當(dāng)然，我們看到了昆德拉，看到了馬爾克思，但那是因為從他們身上我們看到夢想中的自己：不是黑人，不是女人，不是伊斯蘭教徒，由第三世界凱旋式地進入第一世界的殿堂?！绷_布代爾的著作，開啟筆者“可以質(zhì)疑一切關(guān)于我們的歷史和生活的戲劇性敘事。”然《修道院紀事》是復(fù)雜的，有多種解讀的可能性，“我們?nèi)嗣瘛彼搅肃须s，在文本中回蕩。

譯者范維信在譯后記言：“1997年，若澤·薩拉瑪戈專程來北京參加該書的首發(fā)式，問我翻譯的感受，我說，有時候遇到難譯之處，我像籠子里的老虎一樣獨自在書房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他幾乎笑出聲，說‘兩種文化和文字差別太大了?！?李君說“這個世界是百余年間建構(gòu)起來的，一部翻譯史和一部接受史的結(jié)果……”

今天的“地球村”依然如此。在語言的轉(zhuǎn)換中，抵達人與人的需求本質(zhì)。歷史從無正義，自然允許野生，文化造成封閉。比起語言、法律、文化和社會習(xí)俗，錢的胸懷更闊綽。幾乎跨越一切磕絆，手拉手。人們信奉不同神靈，但都信服——黃金白銀。沒有對“物神”的共同信念，全球貿(mào)易網(wǎng)絡(luò)不可能成真。因黃金的差價，促動交易。對金錢的信仰關(guān)鍵——別人相信；對宗教的信仰——自己相信。佛祖看人在苦海，心生不忍，禪修六年覺悟，放下心，勿感知。無欲無苦。但俗人把握不好情欲。

穿越時光，葡籍詩人卡蒙斯，在澳門的詩魂不散。誰高聲誦：“命運多舛的詩人，如此備受熱愛與磨難?！?67年后，喬治·欽納里，忍受不了丑妻，也逃到澳門，畫畫打發(fā)日子，東躲西藏。讓老婆淚水漣漣，追夫不得。一追一藏，多少年彈指間，耗白夫妻頭。評論家.李冷眼旁觀，當(dāng)局者迷。他說“一方有趣，一方好玩，游戲才能持續(xù)下去。既然一方覺得有趣得緊，為公平起見，可以斷定另一方也覺得好玩得很……他們就這么隔著印度洋欲追欲逃，互做鬼臉?！边€有緬甸那個英國人，因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一別訂婚姑娘七年，準備相見梅布爾，他突然被時間的距離嚇怕，臨陣留一封電報，跑了。梅布爾是女福爾摩斯，她身后還追著一位福爾摩斯·李，一直追隨喬治下岸上岸，住酒店，電報尾隨，從新加坡——香港——馬尼拉一直追到上海，梅布爾姑娘火眼金睛。最后在成都英國領(lǐng)事家里，把“逃犯”逮個正著。梅布爾問領(lǐng)事，“您就是領(lǐng)事嗎？”回“對。”“那好極了。我洗完澡就馬上同他結(jié)婚?！蹦莻€時代的英國女人活得辛苦，多個偵探身份，就像今天的女人們活得一樣辛苦。她們疑神疑鬼，查先生的手機——伸狗鼻子，聞啊聞，問呀問，活活把家弄成法庭。先生一怒，失蹤了。這個世界的男男女女，沒多少長進。歷史向前邁了半米。那些跑來跑去的英國人，喜歡傳教與人家的靈魂結(jié)親，“在異國他鄉(xiāng)待了十幾年，發(fā)展了兩三個教徒，差不多全是他們的廚子或仆人?！边@是評論家.李講的故事。講這些故事，他用人格的陰柔，女士們看了笑出淚。有事激他，另一半陽剛，一怒而起，拉下臉來，烏云密布。誰讓父母給予摩羯兔。狡兔三窟，甩下老學(xué)究博爾赫斯·李與福爾摩斯·李。評論家·李攜三寸之肉，宣布當(dāng)“新銳作家”?！缎薜涝褐械摹澳Ч怼薄废㈧`通，說這是玩哪門子，不干了去當(dāng)作家。一走仨人，誰來當(dāng)值。性格偏執(zhí)，干什么也不偷懶，拆了南墻繼續(xù)走，丟一路的煙氣，與鳥兒們一起飛來飛去的。

如今有人把脖子仰成余秋雨的角度，“他看什么呢？——能看清一棵大樹——《大樹風(fēng)號圖》?！边@畫告訴你們什么，“那是劫火之后依然矗立的。再無可疑之后的大樹。天地茫茫，惟這樹在，人在……它竟然在那兒，所以你必須想，那是什么。”

《布謝的銀樹》瑰麗夢幻、豪富放縱、絲綢輕盈、醇酒迷醉。信仰的主仆，東方與西方，誰能說服誰?！澳銈冊跄苤郎系蹜?yīng)該向誰表示慈悲?！彼稳恕敖蛔印钡膫ゴ?，紙幣的抽象意義，讓宋朝的偉大直達世界貿(mào)易的遠方。欲望銀樹，枝繁葉茂。誰《靜看魚忙》，誰曉得馬爾羅的書寫智慧，誰能遇見《巨大的魚與鳥》?！赌ㄏ恪贰独桌麃啠桌麃啞放c《沉水、龍涎與玫瑰》。

敬澤君最近跑到河南說青鳥故事，在中原講尋找文學(xué)的元點。元初的力量，干凈，精神氣十足。九十年代初，我在華東師大讀書，窩在圖書館讀先秦文學(xué)發(fā)現(xiàn)：文化在倒退，文明在前進。因退，文化生反彈力；因進，文明變暮氣。

《青鳥故事集》，延續(xù)莊子文脈——逍遙游。

在歷史幽深處，有無數(shù)細節(jié)暗自運行。他以文學(xué)家的眼光考古文字，因重組歷史，世界被再次點亮。起于物，而超于物，抵達精神之峰。那些“人類大事”，利瑪竇的時鐘，改變古老的計時觀，讓國家走向精確；《堪輿萬國全圖》顛覆國人“天圓地方”理念，不要以自我為中心；翻譯，轉(zhuǎn)換兩種語言的智慧，讓人類飛翔?！肚帏B故事集》，滿足筆者想象之余，愿與大家同樂。

時空中的風(fēng)，從沒有停過，青鳥知道。歷史的遠方重重疊疊，等待重新書寫。三千年前的涕竹，蒼翠地在史書深處，召喚我們。侯喜王，魂踞中原上空高喊：“越過大?！貧w故里！”我們的祖宗，系殷地，安陽人。甲骨，第一筆文字，那是“文”之血緣。

青鳥在上，大地綿延。

我看到上游，一只古典的船，穿越先秦——兩漢——唐宋——元明清的風(fēng)煙，遠道而來。一對伉儷坐于兩頭翹的龍船，頭頂綢傘，船慢慢游移，薔薇花香兩岸?！耙簧粔驉垡粋€人”。法國版的《青鳥故事集》，因薔薇花，情調(diào)浪漫。

一茬人趕上什么時代，由不得自己。又有哪個時代的人不漂流，誰能遇見“美洲島”呢。敬澤君是有趣之人，創(chuàng)作一部有趣之書。這是讀者的福分，不是每個時代，都能有趣。

注釋：

①《太平廣記》卷，第412頁，草木7，出《神異經(jīng)》。

②[漢]司馬遷:《殷本紀》，《史記》,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9頁。

③《左傳》，周榮池譯注，南昌：21世紀出版社集團，2015年，第68頁。

④[土爾其]奧爾罕·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紅》，沈志興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頁。

⑤[英]納撒尼爾·霍桑：《紅字》，姚乃強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3年，第97頁。

⑥余秋雨：《千年一嘆》，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年，第515頁。

⑦[希臘]柏拉圖:《會飲篇》，王太慶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3年，第29頁。

⑧[美]約瑟夫·布羅斯基:《小于一》，黃燦然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14年，第171頁

⑨[法]佩雷菲特:《停滯的帝國》,王國卿等譯,北京：生活·讀書·三聯(lián)書店出版，2007年，51頁。

⑩同上。

?王樹增:《1901年一個帝國的背影》，海口：海南出版社，第254頁。

?[葡]若澤·薩拉馬戈著，范維信譯，海口：海南出版社，1999年，第47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