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韓松落
西北偏北,沿虹而去
文 /韓松落
一九九六年九月的某天,我坐著三十一路電車,去酒泉路派出所,領(lǐng)取新辦理的身份證。
那時,整個中國毫無節(jié)制的拆與建還沒有開始,酒泉路上的槐樹還沒有被砍掉,濃蔭灑滿街道,將整個車廂映照得碧綠通透。我在秋天那種有點涼意的槐樹香氣里坐了三站路,在酒泉路車站下車,一路打聽,找到了隱藏在小巷里的派出所。在派出所,我順利地領(lǐng)到了落戶蘭州后的第一張身份證,沒有遇到刁難,也沒有遭遇延誤,身份證上的照片也沒有想象中那么難看,這一切,都讓我感覺像踩空了一級樓梯,伊蕾的詩“檢查身體時我竟沒有遭到羞辱”突然浮現(xiàn)在心里。
原本準備把一整個下午耗在那里,因為太順利,這個下午一下子空了出來。我于是決定走回去。我小心地把身份證裝進襯衣口袋,從小巷里穿出來,再次走上那條槐樹大道。我甩著手,仰著頭,傻乎乎地走在蘭州的大街上,絲毫沒覺得有什么不妥當。
我有了蘭州市戶口,蘭州市居民身份證,正式成為蘭州市民。
那一年,我二十一歲。
但我從沒想到,蘭州對我,意味著一次又一次的離別。
落戶蘭州之后,我被單位派回我家所在的小城,在那里的公路道班擔任養(yǎng)路工,我的職業(yè)生涯就此開始。
如果是運沙子或者石頭,每天的定量是十二拖拉機,如果是清理邊溝,每天的任務(wù)是一百二十米,如果是油漆樹干,每天得刷完三公里路兩邊的所有樹干。休息的時候,我和工友們坐在路邊,觀看癡呆傻人。國道省道上,總是有那么多的癡呆傻人。有個終年不穿衣服的女人,還有個耷拉著舌頭,挺著大肚子在街上疾走的男人,還有個女人,總是在頭發(fā)上扎滿各種彩色的繩子和紙條。工友們笑嘻嘻地叫他們過來,給他們一塊糖,向他們問些奇怪的問題,聽他們胡言亂語。
從那時開始,我決心讓我寫下的文字被人看到。不再像以前多少年來一樣,只是寫好,收起。我決心讓我寫下的,被人看到。
一九九六年,我的養(yǎng)路工生涯中,唯一能看到的一份報紙,離我最近的一份報紙,是《蘭州晚報》,它是蘭州唯一的一家小報,更重要的是,它有副刊版面。
我寫了信,給那時還在《蘭州晚報》副刊部工作的顏峻。那時,我對他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是詩人,是著名的樂評人,和我差不多年紀,但我能夠看出來的是他的版面與眾不同,輪到他編的那期副刊,總是充滿了激越的、靈動的、新鮮的文字。我這樣想,他能欣賞那些文字,也許就能欣賞我。我寫了信給他,告訴他,我喜歡寫作,我也喜歡他寫下的那些文字。那些文字,讓我覺得不孤獨,事實上,也是如此。我寄去了我寫的文章。那篇文章,叫《阿克塞爾?彼得森的木雕》,在一九九七年三月五日的《蘭州晚報》上,第七版右上角。
顏峻給我回了信,大大的字,寫在蘭州晚報社的綠色格子的稿紙上,他說:“我們都是被命運驅(qū)趕……”他說,這是《一千零一夜》里面的話。他寫給我的信,是我從字紙簍中找到的,是的,我的同事們,始終懷著一種對戴罪立功人員進行監(jiān)管的態(tài)度和我相處,他們始終認為,我沒能留在蘭州,一定是得罪了什么人。他們毫不猶豫地拆看我的信件,看完之后,就丟進字紙簍,并且在事后,故意閃閃躲躲地提及信件中的字句,看看我有什么反應(yīng)。
從那之后,我開始使用我父親的地址,作為通信地址。
我的文章定期出現(xiàn)在《蘭州晚報》的第七版上,我是如此珍愛這些文章,在許久之后也不能忘記,只是因為它們,它們讓我忘記了自己,我仿佛已經(jīng)能夠和我所寫的人們比肩而立,仿佛已經(jīng)可以平和地談及他們。我忘了自己,忘了十二車沙子、一百二十米邊溝,我知道我不在那里。而這一切,都經(jīng)過顏峻之手,他讓我忘了自己,忘了十二車沙子、一百二十米邊溝。
他總是給我回信,從不間斷,他給我說起那些我熟悉卻不可能認識的人,說起別人對我文章的印象。每封信,剪開封口,看完,我都把它立在書架上,直到下一封信代替它的位置。
他的信,總是寫在蘭州晚報社十六開的綠格子稿紙上,那種紙,微微有些發(fā)黃,可以看見紙質(zhì)的纖維,那種綠,是介于墨綠和草綠之間,他用藍黑色的墨水。還有他的字,圓碩,沒有邊角,每個字都像是隨意畫出,卻清晰可辨,寫著寫著,那些字就離開了格子,像是快要向著信紙的邊緣傾倒而出。
也是那時候,我決心回到蘭州。我孤立無援,無人可以求助,也沒有錢物供我四處活動,唯一可做的,是在接電話的時候,用普通話說“你好,這是某某公路段,你找哪位”,我希望我和周圍的人顯得不一樣,能夠引起注意,能有人接收到我微弱的求助信號。在堅持了八個月之后,在我已經(jīng)快要失望的時候,終于有人在掛了電話之后,向別人打聽,那里怎么會有人說普通話,而且是用這樣的方式接電話,接電話的人是誰。她實在太好奇了,以至于要在第二天,專門要了車來我工作的地方,看看我是什么樣。在問了我的學歷和專業(yè)之后,她離開了,第二天,我接到了她打來的電話:“你愿意來我們部門工作嗎?”
我回到了蘭州。
單位派給我一間宿舍,在單位后面的筒子樓里,房間大約二十平方米,臨馬路,很吵,每有卡車經(jīng)過,整個屋子似乎都會跳起來。樓道里則是垃圾遍地,唯一的一盞燈也經(jīng)常會壞掉,更可怕的是,男女共用一間骯臟的廁所。住在那里的,都是單身男女,或者沒能分到房子的小夫妻,他們經(jīng)常爆發(fā)爭吵,吵架的聲音常常在深夜傳遍走廊。
但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擁有一間自己的屋子。我從庫房里找了一副被單位招待所淘汰的床墊,把床鋪得非常柔軟,又用藍色的紙糊了墻,在上面點綴了一些紅色的剪紙圖案,窗簾、燈罩、桌子、書柜,也都是廢物利用,光是用砂紙把那個書柜打磨干凈,就用去我整整兩天的時間,但當所有的書都被整整齊齊地擺上書柜,當臺燈被點亮,屋子看上去還是很溫暖的。
我喘了一口氣,把枕巾撫平,坐在床上。好了,一切就緒,我終于有了機會,可以以一個蘭州人,而不是局外人的身份打量蘭州,細細觀看這個城市的一切。
我開始了在這座城市扎根的努力,我給顏峻寫了信,告訴他,我已經(jīng)到了蘭州。于是,一九九七年十月的一天,我們見了面,我們見面的地方,叫雙百酒吧。
那時,“雙百”是蘭州很少的可以稱做酒吧的地方,碰面之后,我們走下樓梯,到了地下,進入一個大廳,燈光非常明亮,有一條長長的桌子。我見到了另外兩個朋友,老瞇和楊楊,他們是樂隊的樂手,也是顏峻的好朋友,
我想了很久,想怎樣開口,我就問老瞇:“你為什么叫老瞇呢?”
我們在一起看電影,聽音樂,隔三差五地,去參加顏峻組織的演出。記憶里,似乎總有那么一些晚上,我走在入夜以后的街道上,按照顏峻給我的地址,尋找一個有他做的演出的酒吧。是的,是這里了,門口聚集著穿著奇怪衣服的孩子,三五成群,長發(fā)青年進進出出,在白天見不到的美麗少年,在那個時候全部出現(xiàn)。大廳擠滿了人,門口的簾子全部被卸掉,就連門扇也不知去了哪里,你如果穿著布的衣服就等于是給別人免費擦皮夾克,即便是纏過的最小的腳也難以兩只都落在地上。
然后,各種聲音停止,好的,有人上場了。他彈起吉他,僅僅幾個音符就讓這些目的各異的人安靜下來,然后,別的樂器加入進來,他開始歌唱,或者嘶吼,說話。他用他的音樂呈現(xiàn)我們幽暗的、憂患重重的一生。我們的靈魂被重重擊中。
也是那時,經(jīng)過顏峻介紹,我開始和書商合作,寫作一些關(guān)于音樂的書,這些書,使我漸漸脫離了生活的窘境。我搬出了單位那間嘈雜骯臟的宿舍,租了一間頂樓的小房子住了進去,每天夜里,在靠窗的位置,用一臺二手電腦寫作。那座樓的旁邊,就是蘭州卷煙廠,夜里九點,是煙葉出爐的時間,一種金黃的、燥烈的、帶著蜜絲味的香氣從卷煙廠升起來。我一邊敲著鍵盤,一邊享受著那種味道,并疑惑著,煙葉和煙卷的味道,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差異,但我不想深究下去,我只管享用這一切。
我的生活,充滿了各種信息,電影,音樂,書,朋友,風景。蘭州還是蘭州,和那個十四歲少年在老家小城遙望的蘭州,并無不同。但它在我的眼中忽然變得不一樣了,路燈更加迷離,更加絢麗,空氣里充滿支離破碎的、恍惚的情緒,即使是偶然聽來的,片段的音樂也有了令人沉醉的力量,每一個日日重復的事件,每一個小小的動作,沒有意義的話語,都忽然充滿了靈魂。忽然之間,我被書寫的愿望充滿,只要有一個開頭、一個詞語,就足以讓我寫下去,沒有停頓,沒有休止,文字通向四面八方,被浩蕩的風裹挾。至今, 我也固執(zhí)地認為,我寫下的最好的文字,都出自我在蘭州的最初那幾年,那些文字,不是我寫的,不是出自我的內(nèi)心,我只是被選中了,被借用了,被通過了。那幾年, 我是個最好的天線,我只需要接收。
那幾年,在我的記憶里,似乎沒有四季之分,永遠處在一種永恒的春天里。我總是記著,有一個春天,我去機場接人,路很遠——蘭州的機場和市區(qū)的距離,在全國排在前兩位,但我絲毫沒有不耐,因為窗外的風景有種奇怪的明麗,黃土地上,一個果園接著一個果園,杏花正在開花,水紅色的、粉白色的花,一簇簇地點綴在黃色的大地上,在車窗外一閃而過,陽光非常透徹,完全當?shù)闷稹扒缋省眱蓚€字,而且是靜靜的,像是在那里照了一萬年,還將照下去。
我一想起那幾年,就想起四野里的那些杏花和陽光。
帶給我們這些信息、這些風景的顏峻,卻越來越焦慮。他告訴我們,在這個地方,做成一場演出,有多么艱難,做成任何一件事,也都會帶來非議,那種無休止的損耗、懷疑,令他心力交瘁。我們無法體會,只是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特別是我,已經(jīng)被人生的盛景給砸暈了,根本無暇深究其他。
終于,第一次離別來了。
一九九九年夏天,顏峻突然打電話給我,對我說“過幾天一起吃個飯”,那時的我,正和單位同事一起,為迎接國慶而排練節(jié)目,我們被圈在招待所里,全封閉式排練,外出都需要請假,我抱歉地告訴他,可能最近沒有時間出來,電話那邊的他,停了一會兒,然后告訴我:“過幾天我要去北京了?!?/p>
我在他走的前一天深夜,穿著排練舞蹈的衣服,從招待所跑出來,去報社和他見了面。
第二天,他離開蘭州,去了北京。
那只是個開始,此后十年,還有很多很多次離別,在等待著我。
蘭州是個什么樣的城市?
蘭州有河。黃河穿城而過,將城市分作兩半,整個中國,被黃河這樣大刀闊斧臨幸的城市,只有蘭州,只此一座。蘭州也有山。河的兩岸,分別是南山北山,這兩山夾一河的地勢,使得蘭州成了一個狹長的城市,從最東邊到最西邊的那個區(qū),距離足足有四十公里,從最南邊到最北邊,卻不超過十站路。這也是蘭州的房價,能在2009年,趕上北京近郊房價的原因。
被山壓制著的城市,地理性格上,總有那么一點近乎幽閉的自足,即便這是五省交匯之地,是絲綢之路的咽喉,是整個西部的中心,但那種與外界隔離的威脅,始終存在。河流式的開放,和盆地式的保守,在蘭州奇怪地交融在一起。有一件事情,可以說明這個城市的封閉性格。
某年秋天,城里一個著名的寺院,準備在七月十四那天在黃河上放河燈,消息刊登在報紙上并不十分起眼的位置,但那天晚上,從六點開始,整個城市都陷入了瘋狂,所有的人走出門去,涌向河邊,去看河燈,公交車上載滿了人,馬路上擠滿了人,整個市區(qū)的交通全部癱瘓。
實際上,所謂河燈,不過是一百多個裝了燈泡的紅氣球,把這些氣球放到河面上,并且目送著它們漸漸在河面上熄滅。整個過程,用了不到半個小時,活動在八點就匆忙結(jié)束了,但活動結(jié)束之后,人們用了四五個小時才回到家里,路上人山人海,幾乎寸步難行,稍微開闊一點的地方,也無車可乘,人們只有步行,回到家已是次日凌晨一兩點鐘。
第二天,報紙上的照片說明了一切:河灘和馬路上全是丟失的鞋子。所有報紙辟出好幾個整版,用來刊登和父母走失的孩童的照片。
這個能為幾盞河燈淪陷的城市, 如何抵抗北京、上海、廣州、深圳的入侵,如何抵御那些巨型都市的崛起,如何能夠吸住生于此的青年,使他們也能安心認它是吾鄉(xiāng)?北京,上海,就像一個個永恒的第三者,像第九區(qū)上空的飛碟,讓他們時刻準備著離去。蘭州,和所有人那些溫情脈脈的故鄉(xiāng)一樣,逃不脫淪陷的恐慌。
十五年里,蘭州給我的記憶,就是一次次告別。而告別,其實也是一次次流失。蘭州,就是在這樣一次次流失中,在我心里成了一片殘破的大陸。
顏峻之后,離開蘭州的,是我們的朋友王軼庶。他在新世紀的第一年去了北京,而后是廣州。沒有多久,我們就見到了他在威尼斯電影節(jié)上拍下的照片。還有,在新聞界非常重要的那次評選里被提名?,F(xiàn)在,他是深得羅伯特?弗蘭克贊賞的攝影家。
然后是柴春芽,他去了廣州,在一個月里,連續(xù)22次登上《南方都市報》頭版,創(chuàng)造了中國報業(yè)的奇跡。他像凱魯亞克那樣活著,隨身帶著酒壺,去藏區(qū)支教,辭職寫小說。然后是余加新和張海龍,他們?nèi)チ撕贾荨_€有詩人何滿意,他先去了廣州,然后揮師北上。然后是我的朋友K,他是軍隊演員,相貌出眾,和我們意氣相投,一起經(jīng)營了許多記憶,但,在蘭州的電視臺拍了幾部灰蒙蒙的廣告之后,在電視劇里扮演了若干只有一兩句臺詞的配角之后,他加入北漂大軍,去北京尋找機會。
還有丁丁,他去杭州深造,然后去了上海,現(xiàn)在已是進駐香閣納畫廊的著名當代藝術(shù)家;還有狗子,他去了北京,在著名的攝影雜志供職;還有W,她和她英俊的男友一起去了北京,再知道她的消息是五年后,通過她的博客,以及開心網(wǎng)。
還有我非常敬重的一位老兄,他在2001年,報道了蘭州的證券黑市——是的,那甚至不是一個證券市場,就是一個偽裝成證券市場的地方,錢,只要進到那里,就再也別想出來。那是一個里程碑式的報道,他從此被恐嚇,被追殺,最后,他離開了蘭州。
所有這些人,在離開之前,毫無征兆,只是,他們會在離開前,打一個電話給我,“明天我們一起吃個飯吧”。以至于直到現(xiàn)在,只要有朋友略微鄭重一點地說“我們吃個飯吧”,我就會咬著牙問“是要去北京了嗎?”哦,不是。但也是遲早的事。
大都市收服了我這么多出眾的朋友,該怎么待他們呢?他們齊聚北京上海,該怎么風流快活呢?我常暢想著,他們白衣飄飄地,下午看畫展,晚上聽音樂會看話劇,然后在文人雅士薈萃的酒館流連到天亮。其實不是。
才華出眾的M,去了北京,我們熱切地問及他的下落,拜訪過他的朋友告訴我們:“在門戶網(wǎng)站混到主任了,也不過一間略大點的隔擋,整個大廳三百人,嘈雜得像候車室?!盚過年返家,我問,你和D一定經(jīng)常見面吧,他們兩人當年可是鐵桿好兄弟啊,而且他們在北京的家,只隔著兩個小區(qū)。但,我得到的回答是“我們已經(jīng)三年沒見面了”,堵車、出門的時間成本和金錢成本,都是見面的障礙,何況,因為要早起,晚上八九點就得睡。我們待在老家,一年倒還能見他們兩三回。
但,所有的人,沒有回頭。
一切飄零、在地鐵上的煎熬,為的都是某種可能,這種可能,如果抓住了,就會給生活帶來颯颯電光,但也許,這種可能始終都沒有降臨,這種可能性只是一種幻覺。但,蘭州,甚至不存在這種關(guān)于可能性的任何可能。
我去過北京,走在街上,不能不覺得,街道格外整潔,建筑格外氣派,街兩邊的銀杏樹姿態(tài)特別美,掉在地上的葉子,連個蟲孔都沒有。而街道上的男男女女,身姿相貌談吐,都比別處高出一二十分,因為有了上述經(jīng)驗,我知道了,銀杏樹一定是十里挑一,從全國各地選來的,人也是百里拔一,從各處征來的。他們其實都是別人的兄弟姐妹,別人的朋友,是北京把他們搶來了,似乎也不是搶,是他們自愿的,但只要北京昂然挺立在那里,大放其光華,不搶,也成了搶。
我從沒想過我會離開蘭州。
童年少年時代,我們整個家族的生活都十分顛簸,從蘭州到新疆,再從新疆到蘭州,一次次連根拔起,一次次重新開始,都是傷筋動骨的、大傷元氣的。我的父親母親,我的舅舅和姨娘,他們嘴里,從來都聽不到這種詞語:“我的中學同學”、“我的朋友”。
與他們相比,我的優(yōu)勢就是,我有中學同學、大學同學、同事朋友,我努力扎根,盡可能多地把自己的根須伸展出去,盡可能多地制造俗世的牽連,避免發(fā)生他們身上那種無人可以求援的難堪。我得從身到心,成為一個蘭州人。
我交朋友,深入蘭州的每個角落,即使是那些最黑暗的角落,而寫作是我的鋪保,是我的背書,一旦知道我從事寫作,一旦知道我就是出現(xiàn)在報紙上和電視上的那個人,交朋友似乎就變得容易了。我還得想辦法買個房子,而那一磚一瓦,仍舊得從寫作中找出來。
二零零四年春天,朋友介紹了一個專欄給我,那是一個知名報紙上的隨筆專欄,每周交稿五篇,很多人輪流寫,一個作者寫三個月,但我寫了兩年。緊隨其后的,是別的專欄,最多的時候,我同時寫三十五個專欄。二零零五年,我買下了我有生以來的第一處房子,然后是第二處。 看起來,我已經(jīng)形神兼?zhèn)涞爻蔀橐粋€蘭州人了。
變故在那一年就開始了,每天下午,一種放射性疼痛總會按時到來,我做各種活動,我用椅子把手頂住背部緩解疼痛,但都于事無補。二零零六年三月,我終于決定不再做沙子地里的鴕鳥,去醫(yī)院檢查,為那種疼痛找到原因,我知道,把那種疼痛全推給勞累,是自欺欺人。
初步的檢查結(jié)束后,醫(yī)生要我第二天去做CT。我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在醫(yī)院的長廊里,我緊追著那位主任向她提問,她告訴我“只是懷疑,所以要排除這種懷疑”?;丶抑?,我靜靜坐了兩個小時,但是交稿的時間又要到了,我開始寫稿,并且多寫了一篇,為第二天檢查身體準備出了時間。
第二天,CT的結(jié)果告訴我,情況沒有那么嚴重,但肯定得馬上住院。我住了三個月院,出院后,還得使用一種昂貴的藥物,這種藥物,會引起嚴重的抑郁癥。
我決定跳過這一年,不再講述剩下時間里發(fā)生的事。在文字里,我有權(quán)這么做。
二零零七年,藥停了,抑郁癥還縈繞不去。就在此時,我讀到了保羅?奧斯特的書,他書中的人物,在被命運嚇破了膽之后,還必須面無人色地活下去。于是,他們索性在下一次重創(chuàng)到來前,自己動手,變被動為主動,自己給自己的生活以重創(chuàng),或者失蹤,或者流浪,或者在原來的位置毀壞自己的生活,他們以主動進入絕望的方式回避下一次絕望,以使自己盡力悲慘的方式躲避悲慘,以讓自己成為被命運毀滅的代言人的形式匯入命運之中?;蛘?,以像活死人一般活在幻影之中的方式,去抵消人生本來就是幻影這個更大的事實。
我從另一個介入點,知道了他們何以離開。生命是有限的,我得和他們一樣,去追尋別的可能性,使生命充盈。
那一年秋天,我離開了蘭州。我選擇了去北京附近的小鎮(zhèn),帶著疾病,像幻影那樣生活下去。
再回到蘭州,是二零零九年了。
我吃了我思慕已久的牛肉面,見了所有我想念的朋友,我終于再次確認,這個城市里,已經(jīng)沒有我想要的東西了,我的離開,不是盲目的。
我又一次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車,在上車前,我一邊拎著東西疾走,一邊默默溫習這座北方城市的景象:
安寧區(qū)的林蔭道,落日又大又紅;
幽暗的綠色公園里,黑色的樹干和碧綠的草地前面,有一把黑色的長椅,剛下過雨,椅子上面沾著被雨水打濕的、黃綠色的葉子;
一個孩子在廣場的方磚地上學習走路;
早晨的廣場西口,主席臺前,騎自行車上班的人流;
人們蹲在牛肉面館前,端著碗吃面,其實還有空座位,但他們更喜歡蹲著;
西關(guān)清真寺前,男人們戴著白色的禮帽,穿著深色的長袍,在溫和地交談;
玉佛寺的僧侶和施善的人們在黃河岸邊放河燈,河燈在黑色的河流上越走越遠,他們站起身,習慣性地拍拍膝蓋;
中午的菜市場,沒有人買菜,河南人的孩子睡在布傘下的板車里;
綠色公園里,一把黑色的長椅,長椅的一端,有人坐著,他緊靠著椅背;
他的腳,他放在扶手上的手,他的下巴。
——溫習過這一切,并把它安放在心里,我于是可以忍受火車的啟動了。
火車啟動了,我竟然感覺不到一點痛苦。我可能已經(jīng)習慣了,并且已經(jīng)接受了自己的習慣。我熱情地和周圍的人打招呼,詢問他們的去向,接過他們遞來的水果。我確實感覺不到什么不妥。
而這種痛苦的消失,竟然讓我如此不適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