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睿文
臥波虹影欲驚鷗,此地曾聞手椹愁。山雨往來時漲涸,岸花開落自春秋。智家鼎已三分裂,志士恩憑一劍酬。返照石欄如有字,二心臣子莫徑由。
意識隨著血液慢慢消散,彌留之際,我清晰地看到天邊雁陣劃過云端,也順便替我合上雙眸。那雁陣,一如當年寒秋。
諸侯爭霸,群雄俱起,亂世,說的就是當下的世道罷。
當我還小時,母親便一邊織布,一邊語重心長地教誨我說:“兒啊,等以后長大了,要記得生當報國才不愧男兒。”身處亂世,要么逸民適志,要么戰(zhàn)士邀功。我知道,在今后的日子里,我只能也只會作為后者。
弱冠之時,母親早已經(jīng)受不起戰(zhàn)火的摧殘,先一步離我而去。服喪三年,我總是憶起娘年輕時挽著倭墜髻一臉溫柔教我念書,讓我長大后作為門客效主報國。
后來我才漸漸意識到我生活的背景,是車轔馬嘯“春秋無義戰(zhàn)”的年代;是六卿角逐,紛爭不已的晉國。我要做的是忠于我的門主,替他出謀劃策爭奪更多的權(quán)力與土地,輔佐他成為一代賢君。
那一年,我豪情滿懷拜入范吉射門下做他的門客,春花秋月夏蟬冬雪,始終在等待著機會,等待他賞識我讓我為他圖謀霸業(yè)。我費盡心機去讓他關(guān)注到我,我去苦讀兵書鉆研兵法,只為有一天能用兵之時一鳴驚人。
當時的年少輕狂和一身豪情讓我有足夠的耐心與天真去等待他。我自負地相信自己的眼光,相信他會像他父親一樣把握權(quán)勢掌控全局卻不利欲熏心,我用我的青春與豪情去賭他一生賢明有為。
我從來不肯相信他是貪婪陰險酒肉飯囊的鼠輩,他酒池肉林花天酒地時,我相信他只是年輕,只是不堪忍受壓力去享一時之歡:他魚肉百姓視性命如兒戲時,我假裝看不到,去一遍遍告訴自己他也是沒辦法,他只是沒有遇到得力的門生去告訴他正確統(tǒng)領百姓的方法,他不重用我是因為機緣沒到,是因為時機不到。
但我輸了,輸給了我可笑的相信,輸給了我可笑的眼光。那天府外喧鬧紛繁,府內(nèi)亂作一團,范氏頭發(fā)散亂,神色慌張恐懼,他蒼白著臉瞪大了眼珠,焦躁地在大堂里惱怒害怕地吼叫著,嘶喊著,質(zhì)問我們?yōu)槭裁聪氩怀鲛k法來,拿著劍放肆地去殺那些曾經(jīng)為他獻過“良計”的可憐的門生。
他那時的樣子儼然一個道貌岸然可笑愚蠢的小丑,把功勞盡歸于己,過失盡歸于人。我卻仍然選擇拼一把,相信我的光明仕途會正式從現(xiàn)在開始。我整理下衣擺,向前一步跪倒在地,朗聲道“在下有一計策,還請君……”,沒等我說完,范吉射輕蔑睨了我一眼,甩了袖子:“小子何人?”我就那么呆愣地跪在地上,仿佛置身寒窯,心中一片冰涼。石瓦的寒氣仿佛透過衣物血肉直直沁入我的膝蓋骨,天靈蓋猶如被重石猛地一擊,那一刻一切的堅持與希冀轟然倒塌,我竟然想笑,想笑自己這么多年的堅持為了什么,這沒有來由的信任為了什么?
后來幾日,我仿佛老了數(shù)歲,曾經(jīng)寶劍出鞘不減鋒芒,散盡家財以求錦衣烈馬。沒有春風得意沒有官名顯赫,甚至只是俸祿極低的職位被鄰里恥笑我也沒有放下心中的俠肝義膽,依然懷著希望。
范氏在六卿中敗亡或許是遲早的事,他也讓我倏然明白了,有時候不是每個人都會得到伯樂賞識,不是每個人都是賢君。我也知道了自己當年的輕狂是多么把握不好自己的分量。
我做了易主的決定,毫不留念地拜入中行寅的門客,那時候,雖然不似當年的熱情,我卻仍然抱著壯志凌云載入青史的愿望。
我不再是年輕的豫讓了,站在晉陽城上,俯瞰城下形形色色的人群,看著層臺亭榭,我舒了一口氣,都說亂世出英雄,可這人才如過江之鯽,我又算什么呢?
那些年我輔佐中行氏磨平了我的棱角,從最初的為君效忠到一直不被賞識棄在一旁,家中柴米油鹽開始需要精打細算,妻子不再如新婚時的溫婉,開始為了生活而口舌嘮叨。
又一次的獻計失敗讓我心灰意冷,我開始明白了什么精忠報國,什么俠肝義膽,在柴米油鹽無人賞識面前簡直微不足道。我開始屈服命運麻木不仁,為了俸祿而且習慣了不理會一切的青眼白眉。
那年清明,我獨飲當?shù)氐狞S酒,跪在母親的墳前,任漫天陰雨霏霏澆在我身上,我磕一個又一個頭去向母親請罪。我,始終沒有做到那生當報國的人。背棄舊主,逸民適志。我做了少年時最引以為恥的事,辜負母親的一片教誨。
一葉知秋,在中行氏倒下時,哪怕我早就明白他和范氏不過一丘之貉,也徹底絕望了,我不再去理會那些忠心為主的字字箴言。我在大雁的啼叫聲里,隨著沒有骨氣為了生計的門客,憑借自己肚子里的點墨去跟隨了智伯。
我不知道的是,那晚滿目星光的蒼穹下,一束星光從北方第四宿發(fā)出直奔我的陋室。我也不會知道,以后我真的錦帽貂裘青云得路扶搖直上。因為他照亮了我一生的路。
智伯何許人也,恐怕整個晉國六卿他是最為暴戾的。又有幾個人不知道他的名聲?
尋常的日子,我卻突然被智伯傳了過去。有那么一瞬我竟然像少年郎一樣,竟然還希冀著他是因為我的一些關(guān)于時事的見解而賞識我,故要召見我。但馬上我收起了那些小期盼,沉穩(wěn)下心緒去拜見智伯。
堂內(nèi)的熏香讓我有一絲恍惚,或許我的骨子里還是有一些殘余的氣節(jié),無論他是因為什么召見我,我仍然選擇不卑不亢跪下沒有多說什么不規(guī)矩的話。“抬起頭來。”渾厚的男中音響在耳畔,聲如其人,智伯的聲線遠比范氏中行氏沉穩(wěn)得多。雖說是強悍自負如他,但也絕不是那二人可與之比肩的人物。
抬頭時明晃晃的光線晃了我的眼,我沒有畏懼也沒有諂媚,或許是太多的麻木與心灰意冷,或許是心中頑固的堅持。我看到智伯從高臺上走到我的面前,衣袂扇動卷起起名貴的紫檀香。他剛硬的面容上許是陽光的眷戀,我竟然覺得是那么溫和。
他攜過我的手,引上高坐畢恭畢敬地說:“先生可愿為我國士?”
我半生的籍籍無名,都在這一瞬得到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受寵若驚拜在他身下,行了三個大禮,“豫讓定竭盡全力助君成就霸業(yè)。”
以后的歲月,我如虎添翼,步步高升。我恨不得每天都韋編三絕,窮盡畢生所學。智伯真的待我如國士,給我良田美宅高官俸祿,我不再頹廢度日,豪情滿懷一如當年鮮花怒馬錦衣少年郎。endprint
恨只恨,我真的不是那才高八斗的人,始終沒有足夠好的良策,但智伯不在意,他仍然待我如兄弟,說我是他的國士。
為了那個詞,我用一生去證實了我的價值。
哪怕最后都沒有實現(xiàn)。
公元前453年3月,晉軍陣營中一片寂靜。韓虎、魏駒帶領著兩家親兵進入汾水的堤壩上,趁智氏之卒不備,突然進攻,將智氏親兵全部殺死,控制堤壩。然后將汾水導向智氏帥營,晉陽城中的水勢減退。趙無恤知道事情已按照計劃進行,率領趙氏親兵,從城中殺出。荀瑤此時還在夢中,聽聞軍營里一片混亂,驚醒之時,周圍已是一片汪洋,智氏大軍在混亂中不知所措。趙氏從晉陽城中殺出,韓氏、魏氏從左右進攻智氏的兩側(cè),智軍已成甕中之鱉。這時最恨智氏的趙無恤也就是趙襄子帶兵將智伯活捉后殺死。韓、趙、魏三家繼續(xù)剿滅受降智氏的殘余部隊。智氏的主力部隊在此戰(zhàn)中悉數(shù)被殲滅。晉陽之戰(zhàn),是我今生今世都不能忘記的痛苦。三家分晉,多么戲劇性的轉(zhuǎn)變,曾經(jīng)最強大的智伯在他死的時候,竟是那么慘烈。眼前的一片血光讓我喉嚨處涌上一股咸腥。我拔起腰間的劍瘋了一般朝智伯處跑去,一路攔我之人悉數(shù)成了刀下亡魂。我從來不知道我一介書生竟然可以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我那時,眼眶酸澀胸中一片凄愴。卻終究阻止不了,智伯被亂刀砍死的宿命。
我膝下一軟,跪在地上,臉上一抹竟然全是淚水,滿腔的悲涼。晃了晃倒在了地上。曾經(jīng)的一幕幕走馬燈般提醒著我。最后定格在智伯腳踩著光,嘴角停滯在國士的字眼上。我再沒有了意識。
醒來時,我還在戰(zhàn)場上,我連滾帶爬地起來,奔至智伯被殺死的地方,地上除了一片血污,和一塊殘了的布片什么也沒有。我焦急地將泥濘的雙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小心地拾起布片,我認識的,這是智伯生前最喜歡的一件衣裳。貼在心口,仿佛智伯的氣息還縈繞在我身旁——那個待我如國士的智伯。
那天我在包子鋪啃著包子,聽到周圍的人說智伯被趙襄子殺了后用頭顱做酒器,我怔在了那里,噗的一聲,嘔出來了一股鮮血。我渾渾噩噩地回了家喝得爛醉,呢喃著仿佛是曾經(jīng)與智伯一起喝酒的時候,只是如夢魘般又哭又笑。第二日我便收拾行囊告別妻兒在深山隱居下來,圖謀我殺了趙襄子為智伯報仇的計劃。
我不管世人如何議論智伯,我只知道我是智伯的國士,他對我有除父母之外的最大的恩情。
我先是改變姓名,冒充罪犯,混進宮廷,企圖藉整修廁所的方式,以匕首刺殺趙襄子??墒勤w襄子在上廁所時,突然有所警覺,命令手下將我搜捕出來,春秋亂世,才人處處可循,但是真正忠義的人卻太少了。趙襄子踟躕片刻認為我肯為故主報仇,是個有義之人,便將我釋放。
他放我一條生路,可這天下之大智伯不在,我這個國士活在世上還有什么價值?趙襄子的大度讓我不由喟嘆,只可惜,我必須為了智伯報仇,只能忘恩負義了。
后來的后來,我為了改變相貌、聲音,不惜在全身涂抹上油漆、口里吞下煤炭,喬裝成乞丐,找機會報仇。我的朋友勸我:“以你的才能,假如肯假裝投靠趙襄子,趙襄子一定會重用、親近你,那你豈不就有機會報仇了嗎?何必要這樣虐待自己呢?”我看了他一眼,用我自己都分辨不出的聲音說:“如果我向趙襄子投誠,我就應該對他忠誠,絕不能夠虛情假意,用這種卑鄙的手段?!?/p>
或許是吧,我還是堅守著內(nèi)心深處的道義。一直在無謂地堅持。
涂漆于身毀了一身的相貌,口吞炭火毀了我本來的聲音。我不再是豫讓,而是世上最丑的刺客。
也不知道在九泉之下看到智伯,他會不會認我這個國士。
天上下著瓢潑大雨,我赤著足,按了按身邊的匕首,看那遠處的青山綠水,已被暴雨凌虐得失了顏色。
我坐在橋下給路人指了路,便一直等趙襄子的馬車。噠噠噠的馬蹄聲傳來,握了握劍準備刺殺時,誰知趙襄子的馬驚動了起來。常年的爾虞我詐刀光劍影,讓趙襄子很快警覺了起來。他派人下馬尋找,很快便把我搜了出來。
哪怕我變成了這個模樣,他還是認出了我。
趙襄子責備厲聲說:“你以前曾經(jīng)在范氏和中行氏手下效力,智伯消滅了他們,你不但不為他們報仇,反而投靠了智伯,那么,現(xiàn)在你也可以投靠我呀,為什么一定要為智伯報仇呢?”
我定定地看著趙襄子,一字一字地從破損不堪的嗓子中清楚地說:“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眾人遇我,我故眾人報之。至于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壁w襄子看我的目光寫滿了震驚。他痛苦地閉上眼睛,睜開時滿目悲涼:“我敬你是亂世的一個英雄,只可惜是智伯的人。”我又言曰:“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p>
趙襄子喟然嘆息而泣曰:“嗟乎豫子!子之為智伯,名既成矣,而寡人赦子,亦已足矣。子其自為計,寡人不復釋子!”隨即一排士兵圍在我身邊。
仰天長嘆,只可惜智伯生前我沒有幫我他成就霸業(yè),甚至在智伯死后,我都不能為他報仇。
我知道這一次是非死不可,于是就懇求趙襄子:“希望你能完成我最后一個心愿,將你的衣服脫下來,讓我刺穿,這樣,我即使是死了,也不會有遺憾?!壁w襄子答應了我的要求,我憤然拔劍,連刺了衣服三次,高呼一聲:“吾可下報智伯矣!”
刀光一霎,我橫臥于地,滿腹遺憾只能離去。
那國士二字,便是智伯給我一生的恩情。
智伯恩深,國士吞變形之炭;羊公德大,邑人豎墮淚之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