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鴻飛
張歪嘴
張鴻飛
玉田城西廣盛號前的古楊底下,常年擺著一個卦攤,旁樹一旗,湖藍錦緞的旗身,金絲滾邊,飾以流蘇,中間三個月白色的漢隸,曰:鐵口張。
鐵口張,本名張耀山,世代以算卦為業(yè),當?shù)厝私兴麖堣F嘴。據(jù)說他的先祖是三國時期諸葛武侯的貼身侍衛(wèi), 因聰明伶俐、忠勇義氣,蜀相便授之陰陽變化之術、宇宙窮通之理,于是習周易、明八陣、知天文、曉地理。而飽經戰(zhàn)亂的他不想讓后人步自己的后塵,便告誡兒孫:不求功名、不求富貴,做一算命打卦的術士,只為平安。
有人說,北平紫禁城的選址建造都有他曾祖的一份功勞。也有人說,當年,老佛爺曾專門派人請他的祖父看過手相。
這些,信不信歸您,只當傳說。而張鐵嘴的名號則是實實在在的,東至灤州城,西至薊州城,北至北平府,南至天津衛(wèi),就像“泥人張”、“王麻子”,無人不知,不人無曉。
名氣大了規(guī)矩就多。張鐵嘴的規(guī)矩兩個:一是,當面從來不收錢,靈不靈,過后再給,三年、五年、十年,您看著辦;二是,從來不外出,無論你有多大權勢,無論你給多少錢,都得在廣盛號前的古樹下,乖乖地坐在小馬扎兒上靜靜聽著。鬼子來之后,他的規(guī)矩又多了一條:決不給日本人算命。
一九三九年的九月二十五號,是陰歷己卯年八月十三。
一整天,張鐵嘴的卦攤前也沒晃一個人影。其實,他身后的廣盛號以及其它的店鋪都是人影寥寥。
舉國淪陷、兵荒馬亂的年月,死的死,逃的逃,剩下一些走投無路的,也是保命要緊,深居簡出,沒事兒誰還敢上街呢?更不用說來他這里算卦了。張鐵嘴沒有逃,難道他給自己算過命了?其實,他從來不給自己算命,他相信“命中注定,福禍在天”這八個字。再者,他堅信鬼子的日子長不了。
將近傍晚,天陰了,冷風一陣緊似一陣,像要下雨的意思。張鐵嘴靠在古樹下,袖著手,瞇縫著眼,仰起脖子看看天,起身準備收攤。
這時,從北街走來一個戴黑色禮帽人,帽沿壓得很低,胸脯拔得老高,黑色的綢衫敞著懷,腰里別著一把“王巴殼子”。張鐵嘴用白眼就能認出這個人。他叫錢國適,臭名昭著的漢奸。曾經領著一群鬼子,用火釬子把南關的李鐵匠扎了個透心涼。百姓們把他恨得牙根都疼,望見他都躲得遠遠的,背地里罵他“錢狗屎”。
張鐵嘴把屁股甩向錢狗屎,貓腰收拾卦攤兒。
“張先生,這么早就收攤啊!”
張鐵嘴把手里的東西放下,心里一緊:“來者不善!”
“算命嗎?”
“我不算,是我們田中小隊長要算命!你跟我走一趟吧!”錢狗屎叉著腰。
“我有規(guī)矩,只在這里算。再者,我向來不給日本人算命!”
“規(guī)矩?這就是規(guī)矩!”錢狗屎拔出“王八殼子”晃著。
“錢國適,你別狗仗人勢、為虎作倀,別忘了你身上流的是中國人的血!”
“你別他媽中國、外國的,要不是皇軍用得著你,老子早就一槍把你崩了!少費話,快走!”
張鐵嘴走在前面,錢狗屎走在后面,長長的街,冷冷清清,連條狗都看不見。云壓得很低,已經有涼涼的雨絲飄了下來。
轉過十字街,張鐵嘴心生一計,說:“錢國適,剛才我給你相了一面。你印堂發(fā)黑,陰氣太重,恐怕有血光之災呀!”
“你要是活膩了,老子會成全你!一會兒沒你事了,就送你上西天!”錢狗屎咬牙切齒。
“哈——哈——這國破家亡、不人不鬼的日子,我倒真是過膩了。哪像你呀,甘心當狗,一邊搖尾乞憐,一邊呲牙裂嘴,有滋有味,美呀!不過,你別張狂,瞧——”,張鐵嘴向前一指:“牛頭馬面已經在那邊等你多時了!”
“少廢話,快走!”錢狗屎將張鐵嘴一腳踢了個踉蹌。
到了鬼子的隊部,張鐵嘴等在門外。錢狗屎摘下禮帽向兩個站崗的鬼子點頭哈腰,顛兒顛兒地跑進去報告;一會兒,探出頭來,招呼張鐵嘴進去。
進了一間廳堂,張鐵嘴看見對面坐著一個三十多歲的鬼子,錢狗屎在一邊哈腰侍立。
“張鐵嘴,這就是我們的田中小隊長!還不見禮?”錢狗屎叫道。
張鐵嘴沒理他。
“張先生,請坐!”田中操著半生不熟的漢語起身讓坐。
張鐵嘴沒有客氣,一撩長衫的前襟,穩(wěn)穩(wěn)地坐下了。
“在北平的時候,就久仰張先生的大名,今日一見真乃榮幸之至?。 ?/p>
“我就是個窮算命的,以此糊口而已,談不上什么名氣?!?/p>
“您客氣了!我向來敬重您這樣的人。在我的家鄉(xiāng),也有一個像您這樣名氣很大的算命先生。從我祖父開始,我們家就請他算卦,每次都靈驗無比。出征前,我又請他算了一卦,他說此行我必能化險為夷,官運亨通。您看,參軍一年多來,我雖從未參加過正面作戰(zhàn),卻榮升為小隊長了?!碧镏邢残斡谏?,“今天請您來,是要麻煩先生為我算上一卦?!?/p>
張鐵嘴皺了一下眉,目光落在了錢狗屎的身上。
“你先出去!”田中見狀,向錢狗屎揮了一下手。
“太君,這個張鐵嘴狡猾狡猾地!”
田中瞪了一下眼,錢狗屎哈了一下腰,出去了。
“田中先生,我有一個規(guī)矩,不知您聽說過嗎?”
“什么規(guī)矩?”
“我從來不外出算命。”
“哦?”
“現(xiàn)在,我向您道緣由吧!”
“洗耳恭聽!”
“那是因為廣盛號前的那棵古樹?!?/p>
“古樹?”
“對!那棵古樹有年頭了,是一棵兩個人抱不過來楊樹。有人說是唐代的,有人說三國時期就有了。不過,它確實有靈性。我這點能耐全仗它了。只要在它旁邊一坐,渾身的氣血就能與那摩云接天的枝枝葉葉連在一起。于是就能曉前生、知來世了?!?/p>
田中點頭:“這就是傳說中的天人合一吧?”
“對!田中先生真是博識廣聞啊!”張鐵嘴抿了一口茶,接著說:“我看您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目光如炬,是將相之材,將來官運亨通,那是一定的!不過,若想算得準,還得請您屈尊大駕,明天到廣盛號前的古樹下一敘?!?/p>
“幺西,幺西!”田中拍著大腿叫好。
“田中先生,剛才我在古樹下給您的手下相了一面?!睆堣F嘴壓低了聲音。
“錢國適?”
“對!錢國適。這個人鼠目賊光,額窄臉闊,天生具有反骨,對任何人都不會忠心的。他現(xiàn)在點頭哈腰,那是因為怕您。您想,他連自己的同胞骨肉都能出賣、屠殺,更何況你們這些異族之人呢?”
田中皺了一下眉。
張鐵嘴接著說:“為了自己的利益,他會出賣任何人。他將來會變成狼,把您給吃了!”
田中的臉繃得很緊。
“你們最近不是要有行動嗎?”
“你怎么知道?”田中霍地站了起來。
張鐵嘴心中暗笑:“小鬼子上套了!”他說:“錢國適告訴我的!”
“什么?”
“剛才我看他印堂發(fā)黑,就給他相了一面,說他將有血光之災。他求我破解,就把這一陣子的前前后后都對我說了?!?/p>
“巴格!”田中拍案而起,沖著外面大喊:“來人!”
錢狗屎第一個沖進來:“太君,您有何吩咐?”
“不是叫你!”
“快——快進來,太君叫你們吶!”錢狗屎跳到外面喊。
進來兩個鬼子,向田中來了個立正。
“錢國適,死啦死啦地!”田中將茶杯摔得粉碎。
兩個鬼子立刻揪住錢狗屎的脖領子,將其摁倒在地。
錢狗屎蒙了,不停地向田中叩頭:“太君,這是為什么???”
“你將我們的行動秘密都告訴給他了?”田中指向張鐵嘴。
“太君,我冤枉?。堣F嘴他血口噴人!”田狗屎轉頭看著穩(wěn)穩(wěn)而坐的張鐵嘴,說,“張鐵嘴,你不能大白天污蔑好人?。 ?/p>
“你是好人,這個世界上還有好人嗎?”張鐵嘴咬著牙想。他隨手從懷里掏出二十塊大洋放到桌上,推向田中,說:“田中先生,這是他剛才給我的錢,十塊賞錢,十塊封我的嘴……”
“巴格——死啦死啦地——”還沒等張鐵嘴說完,田中便從刀架上抽出戰(zhàn)刀,風一樣地刺向錢狗屎。
刀破腹而入,刀尖從后心露出一尺長。
“啊——”錢狗屎慘叫一聲,低頭看見腹前只剩下田中手里攥的刀柄。他那痙攣的雙手顫抖著握住田中的手,臉頰抽搐著,說了一聲:“太——太——太君——張——鐵——嘴……”一口血沫子便噴在田中的臉上。
田中將錢狗屎用力一蹬,抽回戰(zhàn)刀,一縷鮮血,隨戰(zhàn)刀甩出一道弧線,濺在墻上。錢狗屎仰面倒地,腹部汩汩地淌血,手腳不停地抽搐。
田中吩咐兩個鬼子拖走錢狗屎,回過身來,卻看見張鐵嘴早已癱坐地上。
“剛才嚇著張先生了!”田中上前攙扶張鐵嘴,
“嗚——啊——哇——”
田中這才發(fā)現(xiàn),張鐵嘴竟然嘴歪眼斜,四肢顫抖。
“張先生,您……”
張鐵嘴沒有理田中,搖晃著身子,向前沖了一步,“撲通”一聲摔在地上。他慢慢地向前爬,爬到了錢狗屎的血跡上,用手蘸了血,結結實實地抹在了自己的臉上,然后糊亂地爬起來,丟了魂一樣挪向外面,慢慢消失在冰冷雨中……
天還沒有黑徹底,整個玉田城就傳開了:張鐵嘴被鬼子嚇歪了嘴,嚇破了膽。
過了一天,田中集結鬼子兵、偽軍五百余人沿還鄉(xiāng)河向南行軍。他萬萬沒料到的是,走至蠻子營一帶時,突然遭到冀東抗日聯(lián)隊和游擊隊的伏擊。
鬼子們措手不及,傷亡慘重,田中落荒而逃。他脫掉軍裝,在浩蕩如海的玉米地里東一頭西一頭地亂撞,像一只慌不擇路的喪家之犬。當然,他沒有忘記張鐵嘴。張鐵嘴那張血色模糊的臉,哈哈地笑著,晃在他的腦海。
“巴格——”他掄起胳膊,砸倒了兩棵即將成熟的玉米。
天黑的時候,田中摸進了一座寺廟?;秀敝校匆娯翌~上寫著“凈覺寺”三個字。進了山門殿,迎面看到一尊彌勒佛,他倒身便拜。彌勒佛的兩側,塑著兩米多高的哼哈二將。見和尚并沒有注意他,便一頭扎進哼將塑像的腳下。
或許神佛在那個時候打盹兒了吧?尋跡追來的游擊隊員在這里搜了幾遍竟然沒有搜到他。
僥幸的田中跑回了鬼子的部隊,大病不起,不久就退伍回國了。
據(jù)說,一九七二年日本首相田中角榮訪華,說曾經在凈覺寺避過難,想要再到實地看一看,被周總理婉言拒絕了。這是后話。
我們的視線再回到張鐵嘴身上。他自從嘴歪了之后就沒見好轉。不過,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每天一大早就到廣盛號前的古樹底下坐著?!拌F口張”的旗子還在,卻有氣無力地耷拉著,仿佛一朵失了芳香的花,再也沒有引得蝶亂蜂喧的魔力了。好久沒人來找他算命了,甚至偶爾路過的行人,也沒有人愿意瞧上他一眼。即便不得不談到他,人們也不再叫他張鐵嘴,而改叫“張歪嘴”了。
他就這樣寂寂地、歪著嘴在古樹下坐著,從樹枝剛剛冒芽,到黃葉飛秋,從夏雷陣陣,到冬雪紛紛,一天天,一年年,仿佛在等待著什么……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的傍晚,夕陽把蜜汁一樣的光芒涂在滄桑的大街上。人們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發(fā)了瘋似地邊跑邊喊:“鬼子投降啦——鬼子投降啦——”
有人眼尖,說:“張歪嘴——”
他的嘴不歪了?他在喊什么?人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街上的人漸漸多了?!肮碜油督道病」碜油督道病边@聲音起初還怯怯懦懦、將信將疑,不多時便如浪濤一樣翻涌著,此起彼伏,扯天扯地。有人放起了鞭炮;有人敲起了鑼鼓;有的人抱著孩子,扭起了秧歌;有人笑了,哈哈地笑;有人笑著笑著卻一屁股坐在大街哭了,嚎啕大哭;有的人立在自家門口,眼神呆滯地看著過往的行人,像一段被燒焦的木頭;有的人操起棍子呼喊著、咒罵著,向鬼子據(jù)點的方向跑去……
人們沸騰在勝利的喜悅中,沒有誰再注意張鐵嘴。
張鐵嘴不再喊了,也不再跑了。他慢慢地走回來,靠在那棵參天古樹上,靜靜地看著這殘破的大街和那一張張既熟悉而又陌生的臉孔。沒有人知道,當年在鬼子的據(jù)點,他只悄悄地在自己腮幫子上扎了一針,嘴就歪了,接著便裝瘋賣傻。他不能拿槍打鬼子,但他沒有像錢狗屎那樣給中國人丟臉。他鐵口張向來說一不二,定下不給日本人算命的規(guī)矩,便一言九鼎、說話算話……
廣盛號前古樹下“鐵口張”的旗子又飄了起來。來他這里的人日漸增多,有時甚至排起了長隊。當然,這些人并非都為算卦而來,有的人是為一睹他的風采,有的人是想跟他閑聊幾句。
關于他的故事,有人說,他僅憑著一張鐵嘴就把漢奸錢狗屎給說得七竅流血;也有人說,他算出了鬼子的行動計劃,才使抗日聯(lián)隊和游擊隊先知先覺,痛殲敵軍;還有人說,他本來就是一個土八路、地下黨……
他的名號比以前更響了。
不過,若走在玉田的大街上向人打聽“張鐵嘴”,那人肯定會一臉驚訝地說:“張鐵嘴?你問的是‘張歪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