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

我是共產(chǎn)黨員

李國

長谷嶺人辦喪事第一次放起了哀樂。

這哀樂凝重、哀怨、低回，從村中的一家小院裊裊升起，向全村飄散、彌漫開來。好奇的人都來瞧熱鬧，原來是村婦代會主任金鳳的婆婆病故了。死者的喪事辦得隆重而熱烈。金鳳沒有像村里其他喪者家屬那樣，去雇吹鼓手吹吹打打，而是學(xué)著大人物開追悼會的模樣，在院內(nèi)搭起了靈棚，讓村會計(jì)寫上挽聯(lián)，請手藝人扎了花圈，將老人的遺像放大，擺在靈棚里，把自家的錄音機(jī)搬出來，叫丈夫從城里買來磁帶，放起了哀樂……

真是破了天荒，小孩子來看稀奇，在大人中間鉆來跑去；年輕人佩服金鳳的膽量，稱贊她對老人厚養(yǎng)薄葬、移風(fēng)易俗的做法；而有位上了年紀(jì)的人卻撇起了沒牙的嘴說：“金鳳圖省錢對老人不孝，她舅公公也不會饒過她，你就等著瞧熱鬧吧?！?/p>

婆婆的腦血栓已得了三年多，得病后，金鳳就挑起了照顧病人和孩子的擔(dān)子。丈夫在縣民政局開車，起早貪黑的上班加班，回家沒個準(zhǔn)時候。她精心伺候婆婆比親閨女還好，婆婆在世的時候，逢人便哆嗦著夸兒媳道：“上輩子修來的福，趕上了這么一個好人?！贝謇锶艘矝]有不朝她豎大拇指的。金鳳是村里紅白理事會的副主任，婆婆病重時，她就想，農(nóng)村婚喪事大操大辦的風(fēng)氣越刮越大，條件不好的還要借債拉饑荒，我們還不富裕，用錢的地方很多，這是一種浪費(fèi)啊！發(fā)喪一個老人哪家不得一兩萬甚至兩三萬？尤其不能容忍的是，有的晚輩兒“活著不孝，死了亂叫”，平時不好好贍養(yǎng)父母，舍不得給吃給穿，死后卻啥都豁出去了，請吹鼓手、做紙?jiān)蟀l(fā)喪，親戚、幫忙辦喪事的坐了幾十桌，大吃大喝兩天，而親戚上了大的人情份子，不過是鬧了幾頓吃喝，有的喝酒滋事，有的上吐下瀉，要是把這些錢省下來，用于給老人治病和平常保健該多好！

晚上，金鳳把自己的想法跟丈夫講了。丈夫面露難色地說：“咱們又不是辦不起，出這個風(fēng)頭干啥?”

聽到這話，金鳳就來了氣，“你這是啥話，不是辦起辦不起的事兒，咱們年輕人就是要破破祖宗立下的規(guī)矩，因?yàn)樗缓侠?，我們不能再讓多少個家庭為它去奔波甚至去流血流淚了?！苯瘌P緩和了一下口氣，“萬事開頭難，只要有人起了頭，往后就好辦了。我是共產(chǎn)黨員，又村里紅白理事會的成員，你又在民政部門工作，咱們應(yīng)該帶這個頭。”

“我怕旁人說閑話，說咱們對老人……”

沒等丈夫說完，金鳳就打斷了他的話：“你腦袋進(jìn)水了？你也不琢磨琢磨，人們有啥閑話？只要我孝敬老人，讓媽吃好喝好，有一個幸福的晚年，就是喪事簡辦了，她老人家如果地下有知,也會贊同支持我們的，我也問心無愧，不怕別人說三道四。有位名人說得好，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p>

丈夫沒話可講了，他想起了不好惹的老舅，便說：“別人都好說，我擔(dān)心他那一關(guān)難過呀！”

金鳳說：“只要你支持我就好辦了，你放心，老舅的工作我去做。”她堅(jiān)信，只要心誠，就沒有過不去的門檻兒。

老舅是本村的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光棍漢，五十好幾了還獨(dú)身一人的主要原因，就是他脾氣太倔，他認(rèn)準(zhǔn)的事兒，八頭牛也拉不回來。在生產(chǎn)隊(duì)的時候，他一直在護(hù)秋，這活別看輕巧，卻不是誰都干得了的，要無私無畏，不怕得罪人，為此，村里村外的小偷小摸沒有不怕他的，人稱‘惹不起’。金鳳的婆婆比老舅大二十多歲，爹娘死得早，是她把弟弟拉扯大的，倆人的親情是啥也代替不了的。老舅啥都能原諒，就是不能原諒對姐姐的不敬不孝。金鳳面對的是這樣的感情，這樣的人物，她深知工作的艱難。于是，她想到了組織，她找到了村黨支部和紅白理事會，談了自己的想法，得到了組織的全力支持，書記說：“真是后生可畏呀，敢于向幾千年的舊俗挑戰(zhàn)，樹一代新風(fēng)尚，是天大的好事?！苯瘌P適時說了老舅的事，村主任兼紅白理事會主任說：“走，咱們一起找他去！”

“不用你們說話，你們在旁邊給我壯膽就行?！?/p>

他們?nèi)艘黄饋淼嚼暇思?，還沒等金鳳把話說完，老舅當(dāng)時“炸”了，他喘著粗氣把一句硬幫幫的話撂下了：“要想不大發(fā)喪我姐，除非我死在她頭里?！?/p>

金鳳和顏悅色地說：“老舅，我知道你和我媽相依為命長大的，如果我媽到了那一天，就要我們好好發(fā)喪她，咱們臉上都有光，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搞老的那一套，得花多少錢？咱們村狗娃家為發(fā)喪他爹，攢了半輩子錢都花了還沒夠，還有栓柱家為埋葬二老，把牛和車都賣了，到春天種地還得人扛豁子人拉犁，這是何苦呢？”

“你們要是錢不夠，我，我借給你們?！崩暇说幕饸饷黠@沒那么足了。

“老舅，你想錯了。我和你外甥這么做，不是沒錢，也不是對我媽不孝，而是借此帶個頭，讓人們都省下一筆錢來。你看，親戚們花著大份子，大吃大喝幾頓，完了落著個啥？互相欠著人情債，遭罪的還不是我們自己？咱們有幾個是大款，還不是日后讓饑荒壓著過日子？”

“那，別人不說咱們對死者……”

“我知道你有顧慮，你說，我對我媽咋樣？”

“你對我姐那沒說的，說起這些，我都覺著對不起我姐呀，多虧你們哪！”

“我說的喪事簡辦，喪事新辦，也不是不辦，而是換一種形式，也是一項(xiàng)改革吧，不但少花錢，還把喪事辦得熱鬧一些，體面一些。我不讓人們掏份子錢，用告別遺體的形式悼念死者，回憶死者的生平往事，不搞大吃大喝那一套。盡管我們山區(qū)可以土葬，但是我還想征求您的意見，要求火化，節(jié)省耕地，把可耕種的土地留給后代們?！?/p>

老舅默默地抬起頭來，感動地說：“別看我倔，我那是對我看不慣的人和事。其實(shí)，人死如燈滅，只要活著享福就中了；周總理死后把骨灰撒在了江河大地上，咱們小老百姓算啥？你們說的都對，就照你們說的去辦。”

沒想到老舅這么同情達(dá)理。三天后，老人離開了愛著她的人們和她所愛著的世界。全村人幾乎每家都有人參加了追悼會。哀樂響起來，人們分頭向遺體告別，以新的方式哀悼先人。村紅白理事會主持了儀式，金鳳的丈夫哭讀了祭文。金鳳面對著全村的群眾道：“父老鄉(xiāng)親們，我們都是土里刨食的農(nóng)民，我這樣做，一不圖名，二不為利，我就是想帶頭破舊俗陋習(xí)，讓大家把有限的錢用到正經(jīng)地方，使我們的生活一天天好起來！”追悼會成了全村改革殯葬、移風(fēng)易俗現(xiàn)場會，人們不由自主地鼓起掌來，那位想看熱鬧的老頭，也抿著沒牙的嘴直點(diǎn)頭。

哀樂響起來，它像一股新風(fēng)吹進(jìn)了這偏遠(yuǎn)的大山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