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華
虎口奪槍
董華
1945年,冀東抗戰(zhàn)已經進入到第12個年頭。
由于作戰(zhàn)頻繁,八路軍對藥品需求量很大,夏季到來后,藥品的缺口越來越大,戰(zhàn)斗負傷和非戰(zhàn)斗減員劇增,成為困擾八路軍指揮員最大的難題。
這天,冀東軍分區(qū)司令員李運昌派魏海波去唐山偵察,要求摸清進出唐山的路線和敵人在唐山市區(qū)西山口一帶的軍事部署。
魏海波真名叫楊玉順,原來是李運昌司令員的警衛(wèi)員,后任軍分區(qū)特務二連副連長,在楊家鋪突圍戰(zhàn)中,連長劉景余犧牲,魏海波繼任連長一職。進城偵察,應該是偵察排的本職工作。軍分區(qū)偵察排長王曉巒因為執(zhí)行特殊任務,去了豐潤腰帶山天云觀,偽裝成道士,潛伏下來。此次偵查任務重要,非大智大勇人員不可,所以進唐山偵察的任務自然就落到了海波這個特二連連長的肩上。
這次偵察任務密級很高,由司令員直接派遣特務連連長深入敵腹,可見其重要性非同一般。對敵斗爭經驗豐富的魏海波接受任務后,心想,西山口并無日偽軍兵營,也沒有軍火輜重倉庫,但唐山治療紅傷的權威單位開灤醫(yī)院坐落在那里,他馬上意識到李司令意在襲擊日偽把持下的開灤醫(yī)院,準備奪取那里的藥品。領會了老首長意圖后,海波沒做遲疑,立即化妝成一個進城要飯的叫花子——上身穿一件鶉衣百結的黑粗布汗溻,下穿一條麻藍色襤褸短褲,腳踏一雙破舊的千層底實納幫趕山布鞋,兩個大腳趾頭從鞋尖處裸露著。頭上戴了一頂北方農民常戴的高粱席篾編成的“醬笸冷”涼帽,由于殘破,頂尖和周遭已經打上了布頭補丁,臂挎一個臟污的舊柳條籠筐。海波的這一身寒傖打扮加上裝出來的低眉順眼畏縮表情,一路上沒引起敵特懷疑,從開平奔半壁店,進入東、西缸窯,再往南穿過高各莊、雷莊子和城子莊,順利地混過日偽軍嚴密盤查的華新檢查哨卡,進入市區(qū)。
海波為防敵特偵探起疑,沿街走動時連串幾家店鋪,佯裝要飯,被店老板們不耐煩地將他趕走。海波心里暗笑,臉上卻堆滿失望表情,拖著“疲憊”的雙腿,“沮喪”地沿著五家子莊鐵路往西挪動著腳步。來到西北井后,再沿鐵菩薩山(今鳳凰山)繞了一圈。表面上漫不經心的海波時刻保持著警惕,借歇涼擦汗和穿脫鞋時機,警覺地觀察周圍情況。見身后沒有異常,才穿過林木茂密的馬場圈和人跡稀少的孫家大院,來到矸石堆。
矸石堆,唐山本地人稱“矸子堆”,這里不僅有撿拾碎煤屑的人群,還有東張西望的偽礦警,人員復雜,情況不明,風險極大。然而這里卻是海波重點偵察之地:因為開灤醫(yī)院座落在西山口十字街的東北角,而矸石堆南側緊挨著開灤醫(yī)院后身,這里是我軍對敵偷襲隊伍理想的集結之地,更是進出醫(yī)院的捷徑。所以海波駐足停留很久,仔細地觀察周圍地形地貌和敵偽軍崗哨分布情況——醫(yī)院的正門對著繁華的廣東街,街上有荷槍實彈的日軍憲兵隊在巡邏;醫(yī)院對門是開灤礦務局總管理處,駐礦日軍和偽礦警崗哨密布,臨街的崗樓上還架著機槍,射手對過往人群虎視眈眈,黑洞洞的槍口隨時會噴射出毒蛇般的火舌;西面大街是西山路,路旁是日本占領軍軍官和外國員司們住的洋房子,腰挎毛瑟手槍、手提漆了黑白條紋棍棒的印度“紅頭阿三”巡捕在周圍晝夜轉悠,防守相當嚴密;南面大街還辟有開灤煤礦的西門,由于日寇把煤炭列為軍用物資,這里更是軍警林立,嚴守死防;東面廣東街上設有開灤煤礦的北門,還開有兩個供工人上下班通過的轉門子,為防工人鬧事和“暗八路”混入,軍警們如臨大敵,對進出人員盤查的很嚴……
經過一番仔細觀察,海波把西山口、開灤醫(yī)院周邊地形地貌和地面附著物以及明顯方位標志牢記在心。
偵察任務順利完成。海波輕舒一口氣,緊張心情稍懈,才覺出肚子餓得前心貼了后心。原來昨晚出來的急,沒來得及吃晚飯,從昨天下午到現在近20個小時水米未沾牙。想到這里,海波餓意更甚,趕緊往回返。他從廣東街東口走過糧食街,來到火車道線,穿過道門子到了路南,這時才算脫離了危險區(qū)。安全系數稍高后,海波更覺得饑餓難忍,就駐足四望,打算找個飯攤打尖充饑。不巧,這里是日偽當局為裝潢門面劃定的“模范區(qū)”,日寇為拼湊出占領區(qū)太平盛世的虛假繁華,“凈街”后不許零散飯攤出現,附近甚至沒有小飯館,只有一家二層樓的豪華大飯店,門楣上方高懸著一塊黑地牌匾,上書“九美齋”三個金色行楷大字。
九美齋飯店與鴻宴飯莊同為當時唐山最高級飯店,進進出出的紅男綠女非富即貴,是上層社會的高級交際會所,草民百姓沒人敢進去就餐,叫花子更不消說,他們就是駐足觀望也要遭到呵斥驅趕。
此時海波饑腸轆轆,顧不得許多,只想買一包這里名吃“棋子燒餅”填飽肚子,抬腿就上了臺階,推開大玻璃門,沖一個打扮得十分妖冶的女招待說:“我買幾個燒餅——”
女招待撇著猩紅的嘴唇,乜斜著眼睛打量海波一眼,見來人衣衫襤褸,渾身上下透著一股窮酸相,馬上堆出一臉的不屑,連推帶搡地把海波往外趕:“堂堂的九美齋是你們窮要飯花子來的地方?趕緊滾!”
海波氣惱地說:“狗眼看人低——我是……”
沒等海波說完,女招待又是一陣搶白:“我管你是啥?就你這副德行,也不怕倒了顧客胃口?我可告訴你呀,這里是大日本皇軍常來常往的地方,惹惱了他們有你好果子吃?當心剝了你的皮!”
“我花錢吃飯礙別人啥事兒?憑啥趕我走,還要剝皮啥的?”
“九美齋是名店,棋子燒餅是名吃,你買得起?嘁?!?/p>
“哎,今天我還就在你們這座名店買這口兒名吃?!焙2◤目诖忻鲆粔K銀元,沖女招待一晃。
女招待眼睛一亮,劈手把銀元奪了過去,沖門邊角落一努嘴,說:“邊兒上等著。”然后豐腴的屁股一扭,往后廚走去。
時候不大,女招待端出一個粗瓷大碗,里面盛滿了冷米飯,飯尖上蓋著“折籮菜”,還插著一雙竹筷。女招待皮笑肉不笑地說:“別吃那棋子燒餅了,那不過是個名氣,你們這路人還是吃這個實惠?!?/p>
海波看了看大碗,才要開口問話,女招待皺著眉頭揶揄道:“甭問我也知道你惦記著大碗的事兒。告訴你,九美齋喂貓的家伙什兒都是細瓷兒的,這只碗啊,拿走,拿走吧,白送你了。”
今天是執(zhí)行偵察任務來的,與一個膚淺的女招待計較,會因小失大,海波搖了搖頭,苦笑一聲,找了個僻靜地方,三扒兩咽,趕緊吃完,放下碗筷,抹了抹嘴,剛剛拔腳要走,從“九美齋”樓上雅座里走出一個肥胖的鬼子軍官。這小子顯然喝多了,頭臉潮紅,雙眼布滿血絲,光頭上汗水涔涔流出,軍服上衣敞開著,露出圓滾滾的肚皮和雜亂的胸毛。他腳步趔趄,跌跌撞撞地下樓,一邊走還一邊唱著日本國歌《君之代》,這小子直著嗓子狼嚎般地唱道:“乞米戛要哇,乞要你,呀乞要你,撒砸勒,你希鬧一洼伙斗打李爹,闊該鬧母死媽跌…… ”
鬼子在眼前經過時,挎在肩膀上那支南部十四式手槍吊起了海波的胃口。
南部十四式是日軍軍官配發(fā)的軍用制式手槍,簡稱“安都式”,俗稱“王八盒子”。鬼子軍官喝多了,槍套蓋沒扣好,手槍裸露出半截,海波斜眼偷覷,看得仔細:那槍是支新槍,烤藍還沒退,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異常搶眼?!罢媸侵Ш脴屃ā!焙2ㄙ澋?。面對只身一人的日軍軍官和那支新槍,海波著實動了心,早已忘記身處狼窩虎穴,決意奪槍。他兩眼四處一尋覓,發(fā)現門后放著一根洋鎬柄。這根鎬柄木質為硬雜木,頂端還帶有包鐵,分量不輕,估計是門童用來頂門用的,海波趕緊踅了過去,暗暗抄在手里,悄悄地跟在鬼子軍官后邊,隨著他向路東邊的黑水溝沿街走去。鬼子軍官沒察覺,顧自唱著、吼著,海波實在聽不懂這狼嚎般的日語,覺得十分有趣,捂著嘴竊笑。
黑水溝沿街得名于開灤煤礦泄水溝。煤礦晝夜從井下抽汲出大量的地下水,排放到泄水溝里,黑黑的污水翻卷著褐色泡沫,一股說不出來的怪味直刺路人口鼻,令人作嘔。泄水溝堤埂狹窄,鬼子軍官搖搖晃晃,幾次失足跌倒,弄得渾身泥水淋漓。鬼子軍官被涼水一激,酒勁上涌,更加頭昏腦漲,邁步跨過一道小溝坎時,腳下一滑,身體失去平衡,立足不穩(wěn),竟仰面朝天跌進水里,連嗆好幾口黑水,噎得他直翻白眼。這小子手忙腳亂折騰半天,才像大狗熊般從黑水溝里吃力地爬上岸來。他一邊擰著衣襟一邊懊惱地嘀咕道:“撒尅(酒)的米西,扶啦(洗澡)的不要,扶啦的不要……”那模樣狼狽極了。
這時,一家柴門“吱扭”一響,走出一位端著滿盆臟衣服的年輕婦女,看樣子是要去西街口壓水泵洗衣服。這名婦女年紀不過二十四五歲,模樣俊俏,穿著打扮也算齊整,風擺楊柳般走來。見到落湯雞般的鬼子軍官后,不由一愣,遲疑地站住腳步,拿不定主意是繼續(xù)前行還是退回去。鬼子軍官瞥見對面俏麗的女人后,眼里冒出淫邪的目光,嬉皮笑臉地喊道:“花姑娘,新交(朋友)的有,新交的大大的?!?/p>
女人嚇得簌簌發(fā)抖,低了頭轉身離去。鬼子緊追幾步,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膊,另一只手就摸向了她的前胸,嬉皮笑臉地說道:“怕的不要。我的撒尅(酒)的有,大巴溝(煙)的有,多嘬(請),米西米西的,你的明白?”
女人被這條色狼嚇得花容失色,扔下臉盆,掙脫開鬼子的糾纏,回身就跑。鬼子軍官一把沒扯住,眼睜睜地看著她沒了蹤影,很是掃興,癟了癟嘴,狠狠地甩出一句東洋國罵:“八嘎亞路——”接著就是一陣嘰里咕嚕的詛咒。
鬼子軍官獸行沒能得逞,顯得有些失望,趔趔趄趄地走了幾步,感到一陣內急,解開褲帶,扒開兜襠布,當街撒開了小便。
鬼子軍官一邊撒尿一邊繼續(xù)唱歌:“哭你娃爹爹褲子開了自己做……”,海波心說這是啥歌呀,日本人咋連自己的爸爸都糟改呀?實在憋不住想笑,又怕驚動了鬼子不敢笑出聲來,只好捂著嘴“嗤嗤”地笑了兩聲。忍了好幾忍,才勉強止住笑意。
其實那句“哭你娃爹爹褲子開了自己做……”是日本軍歌《愛馬行》中第一句歌詞的日語發(fā)音,用漢語諧音唱出或念出,頗為有趣。這句歌詞的大意是“從國門出來已經幾個月了”,下面的歌詞是“我和這匹戰(zhàn)馬共生死,我們向山川挺進,和馬共患難。”海波當然聽不明白日語歌詞,更不想聽他那鬼哭狼嚎的叫喚。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往旁邊跨了兩步,敏銳的目光透過涼帽邊檐往四外一打量,發(fā)現周圍闃無人跡,就躡手躡腳地靠了上去,雙手掄圓鎬柄,突然沖他那顆罪惡頭顱狠狠砸去。只聽“噗”的一聲悶響,鬼子軍官那肥胖的身軀像條裝滿了秕糠的口袋,晃悠幾下,重重地跌倒在溝沿旁的雜草叢中。
海波急步湊近查看,只見鬼子軍官腦殼被砸碎了,從枕骨到顳骨部分被砸的不知去向,脖頸上掛著血漬糊拉的半張臉,黑紫色的面皮上兩眼圓睜,一張闊口大張著,滿口的黃牙板全呲了出來,令人既恐怖又惡心。令海波驚奇的是,鬼子軍官那顆圓溜溜的頭顱外表除了比常人稍大些之外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可砸裂后,竟流出那么多的湯湯水水,紅紅白白的一大灘,正可謂腦滿腸肥。
殺人后,海波不敢久留,利索地從“王八盒子”槍套里掏出手槍,快步向東走去,很快就到了荷花坑。
黑水溝的污水先推動造紙廠水磨轉動后才流進荷花坑,從荷花坑溢出來的水再注入陡河。海波知道,過了陡河就脫離了敵占區(qū)。今天的偵察任務順利完成,捎帶著繳獲一支新槍,海波心里高興極了,勝利的喜悅涌上心頭,真想吼兩聲京戲或來段皮影。沒成想情況突變,剛才還死一般靜謐的街道上突然人聲鼎沸,腳步雜沓,警笛凄厲,鬼子開始戒嚴了。顯然,剛才打死的那具鬼子軍官的尸體被發(fā)現了。海波心想,自己既沒有《良民證》,在唐山又沒有親戚作保,身上還攜帶著死鬼子的手槍,一旦遭攔截搜身,肯定難逃敵人魔爪,怎么辦?海波沉吟著,一時拿不定主意,躑躅在荷花坑邊沿上。這時,一隊鬼子遠遠地搜尋過來,喊叫聲、咒罵聲、踹門聲和拉動槍栓聲清晰地傳來。情況緊急,海波迅速下坑,隱入荷花深處,把身子浸在水中,又拽過一片下垂的荷葉頂在頭上,透過荷葉警惕地盯視著越來越近的鬼子們。
鬼子來到坑邊,狐疑地向里邊打量半天,嘰里咕嚕地商量著什么,看樣子對這片荷花產生了懷疑。海波慢慢地掏出手槍,將黑洞洞的槍口直指鬼子,準備一旦被發(fā)現后就開槍,跟他們拼個魚死網破。
鬼子不敢肯定荷花叢中是不是有八路藏匿,就胡亂地打起槍來,刺耳的長短槍聲在水面上久久回蕩,驚嚇得血色殘陽匆忙隱入地平線。
今年天氣轉暖早,雨水又充足,荷葉長得繁密茂盛,敵人在外面很難看清荷花坑里邊的情況。海波隱身在內,透過荷花莖稈縫隙,對外面情況勉強能看清,但由于敵眾我寡,他不敢輕率還擊。他知道,自己單槍匹馬突圍絕非易事,只好耐心等待時機。鬼子槍聲越來越密,打得坑里就象開了鍋一樣,荷葉和莖稈一片片倒伏折斷,水草葦葉四散飛迸。所幸,海波似有神助,橫飛的彈雨竟沒傷著他一根汗毛。
這群鬼子是來荷花坑邊警戒的,胡亂地射擊一陣后,就開始布防、設卡,攔截行人,盤問檢查,折騰不休。
夜色降臨,荷花坑已完全被黑暗籠罩起來。
天際中,繁星在驚恐地眨著眼睛,一彎下弦月極不情愿地爬向中天,浮云在它身邊匆匆掠過,不肯稍做停留,頭也不回地匆忙離去。
浸泡在荷花坑里的海波可遭了罪,從下水開始,大大小小的螞蝗就扭動著柔軟的腔腸軀體歡快地游過來,牢牢地吸附在他身上,大快朵頤,令他厭煩透了。又無法規(guī)避,只好咬牙忍耐。
良久,鬼子沒發(fā)現可疑人員的蹤跡,怕遭善于夜戰(zhàn)的八路軍襲擊,就停止了折騰,集合離去。
待鬼子走遠,海波才把提在嗓眼的一顆心放回肚里,悄悄地游回岸邊,連揪帶扯,粗略地除掉大部分螞蝗后,趕緊摸向陡河。
陡河也不太平。大堤上不時有敵人的巡邏隊經過,海波不敢停留,尋找到一個涵洞,從中鉆過,潛進河水中。樂亭海邊長大的他自小就練就了一身好水性,一會兒就游到了二十多米外的河對岸,終于脫離開危機四伏的唐山市區(qū)。
陡河以東,是敵我雙方進行拉鋸戰(zhàn)的游擊區(qū),這里相對安全些,海波不再躲躲閃閃,徑直前行。
后夜時分,海波來到錢營鎮(zhèn)附近的一座村莊外。此時他餓得實在走不動了,又不敢擅自進村,就摸到村外一間還亮著燈光的場房,敲門進去討要吃的。
看場的是一對老夫妻。他們?yōu)殡y地說:“今天我們老兩口子把晚飯吃得精打光,眼下盆干碗凈,一點兒吃食兒也沒有。這半夜時分的,也不敢給你生火做飯啊。要不我們回村里跟你找點兒?”
海波望了望黑黢黢的窗外——一彎暗淡的殘月已經西墜,天鵝絨般的蒼穹上,繁星眨著神秘的眼睛,天地之間萬籟俱寂,顯得幽靜安詳。可這里是游擊區(qū),危險無處不在,海波可不想給兩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添麻煩,就謝絕了他們的好意。海波一邊籌劃著下一步行走路線,一邊借著暗淡的燈光尋找著依舊吸附在身上的螞蝗。那些螞蝗就像餓死鬼,死死地吸附著,貪婪地吸吮著,即使把它們的身軀揪得老長,也不肯下來,氣得海波直罵娘。老大爺見狀,知道他沒有驅趕螞蝗的經驗,就尋覓到一截香頭,笑嘻嘻地遞給海波,讓他用香火頭去燒灼它們。緊緊吸附在海波身上的螞蝗,遭到灼燙后,立即收縮痙攣,自動脫離了吸附。把這些殘存的討厭家伙清除干凈后,海波道聲謝,就準備離去。
兩位老人年近古稀,識人待客經驗豐富,盡管與海波是半夜時分乍一接觸,驚愕過后已經看出來人不是壞人沒有惡意,覺得讓人家白張回嘴餓著肚子走,心里老大的不忍,可又實在拿不出吃的,正在尷尬,海波瞥見土坯堆上放著個半舊的籠筐,里面盛著布滿紅綠色霉斑、生有密匝匝白毛的醬曲餑餑,不由地咽了咽口水。老大爺眼尖,馬上把籠筐遞給他,說:“你要是敢吃的話,就吃兩個吧?!?/p>
海波趕緊稱謝,挑選了兩塊霉變稍輕的醬曲餑餑,在褲腿上胡亂地擦了擦,邊吃邊跨出門外。由于餓極了,海波顧不得霉酸苦澀,幾口就把兩個醬曲餑餑填進肚里,在車轍溝里喝了幾口雨水,大步流星直奔沙河而去。
醬曲餑餑霉變厲害,與車道溝里的臟水一混合,少頃就大發(fā)淫威。海波肚腹中似翻江倒海,腸子就像被擰成了麻花,陣陣絞痛襲來,令他冷汗涔涔,眼冒金花,實在支持不住,一跤跌倒在泄水溝邊。此時的海波雖然暈眩卻沒有喪失警惕性,他強忍劇痛,支撐著站立起來,掏出繳獲來的手槍,推彈上膛,隨時準備干掉撞上來的日偽敵特人員。
海波躺了一會,肚痛稍緩。他權衡了一下眼前形勢,覺得偵查結果還沒上報,就算沒有完成任務,與其躺在這里等死,不如挪一步算一步,想方設法捱回去。想至此,海波像缺氧的魚兒一樣張開大嘴喘息幾口,咬緊牙關,強忍疼痛,又艱難地向前移動。
天際泛出了魚肚白,地平線淺淺地染上了一抹紅色,天快亮了。
海波才走了一小段路程,腹中劇痛又加劇了,他真想停下腳步,在草叢中靜臥一會??伤智宄约貉巯碌奶幘常捍笄逶绲囊粋€人在野外跌跌撞撞地行走,還帶支手槍,而且還是支日軍制式佩槍,一旦被敵人發(fā)現,肯定難逃厄運??墒遣煌白?,不啻于坐以待斃,自己犧牲事小,耽誤了軍情事大。想到任務,想到李司令員急盼的心情,海波不知從哪里來的力量,手腳并用,拼盡全力,加快了爬動,想盡快趕回部隊。
突然,晨曦中現出一條影影綽綽的身影,與海波迎面走來。海波大吃一驚,趕緊滾到路邊玉米地里,伏在豆棵后面,透過枝葉縫隙,一邊仔細辨識敵我,一邊舉槍瞄準來人。
待來人走近,海波才看清是位精壯農民,他面龐清癯,雙眼中射出兩道機警的目光。來人彎腰問道:“你大約還沒吃早飯吧,看你這神情,咋也得吃一大‘?!氚桑俊?/p>
海波聽來人問話里有“?!弊?,而且加重了語氣,這正是出發(fā)前與同志們約定好的接頭暗語,當下疑慮打消大半。為謹慎起見,海波試探性地接口道:“一‘?!肽膲蛲?,咋也得吃兩‘?!搿!?/p>
“看來施主真是餓了,那就跟我回家,吃它三大‘?!胝??不過么,這么多吃食進去,肚子里還不撐得‘波’濤翻滾哪?”
話中帶有“?!?、“波”二字,而且加上了一二三,暗號對上后,兩人都放下心來。來人是遷灤豐抗日聯合縣三區(qū)隊戰(zhàn)士許慶瑞,奉命接應前往敵占區(qū)偵查的魏海波。經詢問,斷定他吃的醬曲餑餑中含有大量毒素,飲用的車道溝雨水里也滋生了病菌,染上了惡疾,決定背海波上路。海波身子軟得像面條一般,顧不得客套,順從地爬上許慶瑞后背,任由許慶瑞背著他“稀里嘩啦”地鉆進了青紗帳。有自己人在身邊,海波繃緊的心弦頓時放松下來。一陣暈眩襲來,他再也支撐不住,頭一歪,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待海波蘇醒過來之后,已經被許慶瑞背回了遷安西蓮花院的軍分區(qū)司令部。他掙扎著爬起來,在作訓科參謀的幫助下,畫好了唐山市西山口區(qū)域的草圖,交到李運昌司令員手中。
望著海波那消瘦的面龐和疲憊的神色,李司令員眼眶發(fā)熱鼻孔發(fā)酸,緊緊地握住海波的雙手,好久沒有撒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