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萬順
試論李杭育小說《公豬案》的“三體”穿越敘事策略
■ 王萬順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盛行的“尋根”文學思潮倏忽過去了三十年,今天來看,許多代表性作家在創(chuàng)作方面事實上已經作古,人們對他們的印象也僅僅停留在三十年前。曾經以“葛川江”系列小說飲譽文壇、如今年屆花甲的李杭育寶刀未老,憑借小長篇《公豬案》復出,結束了漫長的文學創(chuàng)作熔斷期。不過遺憾的是,此番李杭育攜“二師兄”歸來,并沒有掀起軒然大波,文壇、學界和讀者的反應似乎過于平淡。作品不冷不熱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尋根作家輝煌過的那個黃金時代已成追憶?;蛟S這是一種假象,或許這是我們渴望已久的正常的文學發(fā)展與存在態(tài)勢,或許根本就不正常。以筆者有限的閱讀體驗,在近些年不盡如人意的小說界,在至少從八十年代成長起來的依然活躍的作家當中,這部小說雖然談不上驚世駭俗,卻也不同凡響,是難得一見的上乘之作。這部突如其來的小說情節(jié)詭奇、思想幽邃、結構獨異,以回環(huán)往復、絲絲入扣的敘述方式,后現(xiàn)代式的敘事技巧,將一百五十年間發(fā)生在三個不同時期的三樁驚人巧合的公豬殺人案排擺在一起,在歷史循環(huán)論、生命輪回思想的表象掩映下,消弭了過去與現(xiàn)在的時間閾限,逞工炫巧的虛構如同真實,如夢似幻的真實如同虛構,作家以精煉文本,穿透時空壁障的捶擊力度,對所謂的生命價值、人性倫理、文明進度、社會生態(tài)等宏大主題進行拆析,直指現(xiàn)實,堪稱小說領域“叫魂”式的作品。①
小說開頭輕描淡寫:“今年三月,辛縣法院的樓法官接到一紙訴狀,狀告一頭名叫旺財?shù)墓i咬死人了,要求殺人償命處死旺財,并責成它的主人來福承擔相應的民事賠償?!毕矏垡悦耖g傳說軼事為素材寫點東西的樓法官卻由此聯(lián)想到,縣志上曾記載,清代咸豐十年這個地方也發(fā)生過公豬殺人事件,而且豬和豬主人的名字也叫旺財、來福。如此湊巧,讓這個好事者好奇心大發(fā),決定下鄉(xiāng)做一番實地調查,一來了解案情,二來說不定還能像作家李杭育一樣寫一篇小說。豈料,當?shù)孛癖妳s向樓法官不斷述說著另一樁奇案——土改時期還有一個叫來福的人養(yǎng)的一頭名叫旺財?shù)呢i咬死了人。接下來,發(fā)生在三個時期(咸豐末年、解放前后土改時期、當下)、在同一地點(東穆鄉(xiāng)的留下和青芝塢)、人物(動物)關系圖譜相近(都有來福、旺財、曹姓、儲姓、胡姓等人物)、案情清楚(公豬咬死屠夫)的三個故事展開了交叉遞進的講述。
有違常理的豬咬死人事件偶見于新聞報道,雖則有些駭人聽聞,卻是“國王死了,王后也死了”一樣的結論性信息,國王和王后為什么死,豬為什么咬死人,講清原委才能成就一個有血有肉有情節(jié)有感染力的故事。在小說中,豬咬死人作為故事,這一“最高要素”不過是小說的基本面。②而且重要的事情說三遍,作者讓事件的當事者經歷三次輪回,分別展現(xiàn)了在戰(zhàn)爭禍亂、政治運動和經濟改革三段歷史進程當中,各個社會階層高度吻合的人生際遇,包括以豬為代表的動物的時運遭逢。令人拍案驚奇的是,小說將三個相對獨立的穿越歷史時空的故事并置其中,毫無違和感,甚至達到了三體合一的呈示效果。欲辨其理及旨歸,還須分開敘說。
第一個故事:咸豐末年太平天國時期,不知姓氏的豬佬來福趕公豬旺財去青芝塢配種,路過清軍江南大營設立刑場的“留下”,受到盤查,不曾想旺財將被雇傭來充當劊子手的張屠夫咬死,致使來福挨了五十軍棍,賠了五十兩銀子;在青芝塢,來福親見親聞,摸清了官兵圍繞著豬各打算盤、為自己謀取利益的丑惡行徑,特別是留下刑場和青芝塢養(yǎng)豬場勾搭連環(huán),前者為了獲取豬肉而為后者供應人肉飼料的罪惡交易。第二個故事:也是當?shù)厝俗罡信d趣的發(fā)生在土改時期的一樁公豬殺人案,從而引出儲來福的家世經歷。來福是個地主少爺,不喜歡童養(yǎng)媳梨花,跟妓女月秀相好。儲家兩個得力的伙計連升和阿標,分別負責養(yǎng)豬和殺豬賣肉。阿標因為被懷疑私通梨花被掃地出門,后來參加革命而發(fā)跡,成為農會主席。儲家在運動中被斗垮,胡連升分得梨花為老婆,母豬珍珍為私有財產,卻不幸被曹得標(阿標)定性為反革命富農,遭到批斗槍殺。不知道誰是親生父親的少年才慶騎著旺財找蹂躪母親梨花的曹得標尋仇,旺財將曹得標咬死。第三個故事:當代時期,為了發(fā)展無污染的經濟產業(yè),治理環(huán)境,地方政府禁止村民養(yǎng)豬,來福只好找人將賴以為生的種豬旺財處理掉,早就對現(xiàn)代化養(yǎng)殖方式(尤其是人工采精)感到不爽的旺財,將前來殺豬的屠夫儲大活活咬死,來福認為在這件事上所有人都負有一定的責任,最后旺財被施以人道主義的安樂死。
三個時期的故事雖則同時展開,但各有側重,豐滿程度也不相同,以咸豐末年和土改時期為重點,樓法官的實地調查在中間斷續(xù)穿插。小說之所以能將三個故事團糅成渾然一體,得益于相似的線索人物和人物關系構成,從他們的身份背景來看往往互相指涉,所處的三個時期雖然遙遙相隔,但都置于動蕩的時代背景之下,使其擁有一塊共同投影的幕布。作者以大俗大雅的“公豬案”命名小說,抓住了三個故事的核點,統(tǒng)籠起散存的故事片段,使讀者在差異化的敘述比較中把握它們的內在共性。另外,小說采用了獨特的敘事手法,對作者來說是一種樂此不疲的新穎嘗試,而且相當成功,對讀者來說則是一種歷險,沖擊著讀者慣性閱讀的腦洞。這是好小說具有的品格。按照福斯特的考證,以陳舊的方式講述老套的故事,如果是在古老的時代,聽眾不是昏昏入睡,就是群起把講故事的人殺死。試想一下,一頭長著比甜瓜還大的卵蛋的種豬,眾目睽睽之下行兇殺人,會是一種什么樣的觀感體驗。然而,公豬咬死人事件只是打開進入小說的門匙,登堂入室之后,這道吸睛之筆反倒退居其次了。
這部小說最特別的地方,是采用了各種修辭手法以模糊時間的界限,使其具有了強烈的穿越風格和魔幻色彩。三條故事線索交纏并進,如同緊緊擰在一起的繩子,存在許多鉸接點,以致不分彼此。比如:第四節(jié)末,來福趕著旺財經過留下的批斗會場,背后響起曹得標殺死胡連升的槍聲;第五節(jié)開頭說:“趕著旺財去青芝塢的來福,老遠就看出來留下這地方已經做了清軍大營的一處刑場?!痹谶@里,來福看到了一個眉心長黑痣的死囚——上一節(jié)的胡連升眉間也有黑痣。曹監(jiān)斬安撫犯人的妙招和曹得標是一樣的,即讓他們想“好事、美事、快活事”,然后在不防備間處決。第十五節(jié)末,清軍大營養(yǎng)豬場的儲什長派手下陪來福逛逛青芝塢;第十六節(jié)開頭說:“樓法官也想逛逛青芝塢的村街?!钡诙?jié)末,土改時期的來福在梨花家門外自言自語,準確無誤地說出了咸豐末年的那個來福剛到青芝塢時的情景;第三十節(jié)末的“共軍打來了”,不僅呼應前面清軍大營養(yǎng)豬場遭到太平軍攻打,而且在下一節(jié)接轉來福和那日達因養(yǎng)豬場被太平軍攻陷而分手的情景。從清代穿越到解放前后,到當下,再回到解放前后、清代,凡此種種,俯拾即是,仿佛隨時隨地都有一扇通透的時光之門,跳過門去就是另一個世界。
輪回轉世是中國古代志怪、志異小說經常采用的敘事方式,在當代小說家筆下亦有體現(xiàn),比如莫言、賈平凹、韓少功、李碧華等人,特別是莫言的《生死疲勞》,直接繼承了蒲松齡以《三生》為題的小說技法。不管是蒲松齡還是莫言,輪回只是人物的輪回,實際上是以人物的身份變化為線在畫圓或者向前延伸,時間序列沒有太大變化,通常采用倒敘手法。李杭育的《公豬案》不同,人物的托生變化并不明顯,比如曹監(jiān)斬、曹得標可以看作是一個人,不知姓氏的來福、儲來福、胡來福也是一個人,豬還是那頭豬,雖然不排除在不同時代存在角色轉換,比如來福認為能吃、喜歡勾引女人的裘二就是豬的轉世托生,但醉翁之意并不在此,轉世不是小說意欲表達的主題。除了像蒲松齡、莫言一樣能記前生,《公豬案》中的人物還能預言后世。上面提及土改時期的來福在梨花家門外自言自語,講的是咸豐末年的那個來福在養(yǎng)豬場的場景。而咸豐末年的來福帶著旺財來到青芝塢母豬隊,儲什長懷疑旺財?shù)某錾?,來福不得不編造了一套說辭,說在清軍打退長毛的時候,人豬失散,家豬逃進山里,與野豬為伍,旺財是雜交的后代。這一杜撰與不久之后反向應驗的長毛攻陷清軍養(yǎng)豬場,旺財帶領母豬們出逃,與野豬混居,并無二致。第三十節(jié),土改時期的來福找連升買豬,想當豬佬,“當連升說到旺財會對屠夫發(fā)飆的時候來福走神了”,他說:“聽你這么說,我還真想起來我在哪里見過旺財?!苯又v了旺財被人工采精以及咬死屠夫的經過,竟然還提到從縣城里來了一個法官調查此案,——預敘了五十年后將要發(fā)生的事,這是超乎土改時期的連升想象的。
魔幻風格或者魔幻意味的取得大概有兩大方式:一是充分利用文學上的比喻、擬人、象征等修辭,采用夸張、變異、重復等手法,通過人的非正常感知狀態(tài),制造、傳達魔幻感覺;二是采擷大量的神話傳奇、原型故事、民間傳說,或者虛構一些神怪異事,以隱喻表達或寓言功能出之,縈繞著濃郁的魔幻氛圍。③李杭育沒有忘記為來福的奇談怪論、奇思幻想找一個足以服人的解釋。小說中提到,解放前后的儲來福一再被告知自己患有夢游癥,試圖讓他承認梨花的肚子是讓他搞大的,而不是父親儲寶興,也不是潛逃的曹得標,更不是胡連升。“梨花曾告訴他,來福小時候常會夢游,完事后說一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連升想這倒是個瞎編故事的好辦法,一說夢游,什么怪事、鬼話都能推給夢游去解釋了?!闭怯辛诉@種怪病,才讓來福在精神恍惚之間,忽而想起了咸豐末年的事,忽而想起了半個世紀之后的事,真假莫辨。除了來福,現(xiàn)實中的樓法官作為理性的代言人,應該是最清醒的了,但是也產生了幻覺:第十五節(jié),他在青芝塢進行實地調查的時候竟然碰到了鬼!別人看不到,只有他能看到,四個男人抬著一口白棺材,后面跟著兩個爭吵不休的老太婆,一個偏瘦,一個稍胖,分別指解放前后喜歡來福的兩個女人:童養(yǎng)媳梨花和妓女月秀。
雷同情節(jié)的重復、前后呼應也讓小說強化了魔幻感覺。在第三十二節(jié)末,才慶騎著旺財出門,來福預感到不妙,匆匆追了出去,繼而寫道:“大概因為還沒完全醒來,恍恍惚惚的,他看見村街上有個背影很像他的男人走在他前面,肩上扛著一根竹竿,頂上吊著一個看上去像是公豬陽具的東西。他想追上去看個究竟,加快了腳步,卻怎么也追不上那人,只見那竹竿梢頭吊著的東西一路蕩嘰蕩嘰……”此來??吹降氖橇硪粋€時空隧道里的來福。第三十七節(jié),旺財為了保護豬婆和豬仔,被壯漢打死,來?!安恢闪硕嗑茫K于站起身,去屋里拿來一把菜刀,把旺財?shù)年柧吒盍讼聛?,然后就地把它埋了。從這天下午起,此后的幾個月甚或一兩年里,這一帶的鄉(xiāng)民就時常見到一個男人扛著一根竹竿,來來回回地游蕩在從小南莊到留下和青芝塢之間的鄉(xiāng)道上,一邊走還一邊口中念念有詞。那根竹竿的梢頭,吊著一支公豬的陽具,隨著他走路時竹竿的顛晃不停地蕩嘰蕩嘰?!本o接著第三十八節(jié),又回到土改時期,來福一路追著那蕩嘰蕩嘰的東西去找才慶。這兩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情景段落,一個發(fā)生在土改時期,一個發(fā)生在咸豐末年,幻覺中裸露著真實,真實中彌漫著幻覺,如同置身太虛幻境,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就這樣在不可靠敘事的基礎之上,小說建立起言之鑿鑿的故事群。
以奇葩的方式講述奇葩的故事相對容易,但要表達出一個奇葩的思想并非易事。從人類受到“文化制約”到有意圖地“制約文本”,④李杭育試圖跳出傳統(tǒng)敘事的套索,以有意味的形式降服主題。麥家稱這是用“豬腦筋”寫成的書,⑤更多的是指結構思維。通過循環(huán)往復的重述,小說凸顯出人性惡的歷史。太平天國動亂時期,解放前后的土改運動,現(xiàn)代經濟超常規(guī)發(fā)展,都導致了人性的異化和淪喪。為了謀取個人利益,屠戮同類,自相殘殺,人的動物性被無限放大。在第一個故事中,來福在清軍大營刑場和養(yǎng)豬場,領教了人的自私、虛偽和殘忍。為了“省點兒口糧”,把俘虜“統(tǒng)統(tǒng)殺光”,“殺掉多少就再生多少。大清國什么都缺,就是永遠不缺人丁,永遠都會有人種地打糧?!鄙踔羷W邮植粔蛴茫心細⒇i宰羊的屠夫來幫忙。青芝塢這個散發(fā)著臭氣和酸嘰嘰的腥味的養(yǎng)豬場充塞著骯臟的交易,村西屠宰場的豬下水,村中大場病死的小豬和從小公豬身上閹割下來的豬卵子,成為“靠豬吃豬”的福利進項。即使是被認為最沒有賺頭的村東母豬隊,通過為官兵提供發(fā)泄性欲服務,也換取到了豬下水和豬卵子。刑場和養(yǎng)豬場之間的勾當更是令人作嘔,利用犯人尸體作為新飼料,減輕了飼料匱乏的壓力,同時為刑場方面增加了豬肉供應。人作惡、人壞的話題由此而出。“吃人”主題通過人殺豬、豬殺人、人殺人、人吃豬、豬吃人、人間接吃人等幾個層面得到了血腥展現(xiàn)。除了來福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口無遮攔、方腦殼的蒙古兵那日達是累累罪惡的揭露者?!柏i吃人肉,人再吃豬肉,這么一來二去人和豬可都有肉吃了?!必i吃了人肉,補進人腦,改變了秉性,吃了兇殘的人,也會變得兇殘起來。這個愛思考的蒙古兵說:“接著,人又把這樣的豬吃了,也是吃啥補啥,人就會變得更兇殘,更血腥,然后去殺更多的人,再讓更多的豬吃人肉飼料,讓更多的人再把吃過人的豬宰了吃,這就讓更多的人變得更兇殘更血腥了,就會再去殺更多更多的人,像這樣沒完沒了。不信你等著瞧,朝廷和長毛開了這個頭,往后中國人殺中國人,殺來殺去有得殺了!”由于口不擇言,泄露機密,那日達被長官打發(fā)到林子里當哨兵去了。
人性善惡體現(xiàn)在如何處理人際關系,小說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無非互相傷害與互相利用兩種。在這方面,豬際關系勝人一籌,但也不見得好多少,家豬與野豬之間的較量就是體現(xiàn),實際上是人際關系的隱喻。人豬關系更加糟糕。環(huán)境變化并不能改變人或者動物的基因,甚而還會激化矛盾。在解放前后的歷次土改運動期間,荒唐、荒誕和殘酷在其他小說家手下已經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儲家的財產和女人被分,胡連升被曹得標公報私仇、殺人滅口,皆如此樣。第三個故事看似沐浴著現(xiàn)代科技文明的光輝,但是人剝奪了豬的自然生理欲求,榨取利益到最后一刻,已經變壞了。按照人的意志將豬施以安樂死,這種死法也未必是豬的意志。太平軍攻陷城池之前,采月樓遭到打劫,景觀不堪入目,妓女抱有為長毛服務不被傷害的幻想,結果兩個保鏢叛變,引狼入室,要飯的潑皮無賴被放進來,將姐妹們蹂躪,此時一群被沖散的母豬浩浩蕩蕩進城,攪了他們的好事。對于城中百姓來說,這些豬的到來“倒也不壞,我們有新鄰居了,起碼比逃走的那幾家好相處些”?;ゲ恍湃魏突ズδJ阶怨庞兄?,在人與人、人與非人之間一直存在著。
作為動物的豬吃人和咬死人,可以視為人壞的果報。旺財,并非一頭逸出管范的特立獨行的豬,它不過是職業(yè)配種的公豬,完成主公交辦的任務是它的職責所在,愛崗敬業(yè)是它的優(yōu)點。然而,它對帶有豬的氣味的屠夫天生充滿敏感性的憎恨,最終發(fā)瘋發(fā)狂,扮演了兇手的角色。在來福看來,旺財咬死人,所有人都有逃脫不了的干系,并認為是自己的錯,“最終還是只怪我做人做得太壞”。來福是一個被乖張命運驅使的還算有良知有羞恥感的人,依靠旺財?shù)穆训俺燥?,與公豬的關系和諧,沒有做傷天害理的事。就是這么一個少見的好人,從小就被當做傻子,“你曉得的,鄉(xiāng)里有很多人當他是傻的,至少算是半個傻子?!碑斎唬纳狄沧屗虻湹酶?。
儲太太是一個具有象征意味的女性。儲太太在嫁給儲寶興之后的近二十年里生了九個孩子,“用她的話說她幾乎每天都是在要么懷孕要么保胎要么分娩要么哺乳中度過的。她成了一臺生育機器,一頭只為產仔而存欄的母豬?!必i與人何其相似!只是這方面沒有展開寫。儲太太有著像山泉一樣永不枯竭的奶水,鄉(xiāng)親們經??吹剿诖逯心强玫貥诵缘睦险翗湎鲁ㄖ鴳呀o一左一右兩個孩子喂奶。她慷慨大義,村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吃過她的奶。儲太太死后,“常三家的老祖母竟然說儲太太是送子觀音的變身,理由是有一天晚上她親眼看見儲太太站在月光下,赤裸的身體有她家那棵老樟樹那般高大,一對巨乳汁水洶涌,全身掛滿了幾百個光屁股的小孩,都像是結在她身上的一串串葡萄?!边@一描述令她仿似大教堂懷抱圣子、天使環(huán)繞的圣母形象。她開通明理,為了讓儲家有個不傻的兒子,允許丈夫跟妓女鬼混,納妾,跟兒子的童養(yǎng)媳關系曖昧。當儲寶興決定拆散阿標和梨花把梨花遣送回家時,儲太太沒有退讓,以婚約上寫著青芝塢的家業(yè)歸自己支配提出抗議,儲寶興不得不放過梨花,他們的夫妻關系只剩下了名分。將死之時,身體變得像縮水的蘿卜干一樣的她,對生命有著痛徹的領悟:“我剛才說了,我這個命,我這個身體,是注定了要讓孩子吃的,一點一點地吃。不生孩子了,就沒有人吃我了,我就會自己吃自己。從身體的里面吃自己,你們能想象是什么情形嗎?”她還說:“不是蛔蟲或別的東西,是我自己,是身體各個部分自己吃自己。胃吃胃,腸子吃腸子。一點一點地吃,一點一點地縮小,最終就讓我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像是蘿卜干了?!弊鳛槿巳司茨降摹叭四浮保蝗顺栽趦μ抢锞哂辛耸嵉暮x,而吞噬自我的生命觀充滿了悲劇哲學意味。
蒲松齡以《三生》為題的兩個短篇以及莫言的長篇《生死疲勞》有著相似的敘事結構,故事主人公能記前生,因喊冤叫屈不服判決被陰司戲耍,經歷多次輪回。前者因果報應色彩濃重,最終如愿以償。后者轉世到荒誕不經的各個時代,傳統(tǒng)的道德倫理觀念被打碎,批判的目標已經不單單是社會不公。不可否認,李杭育的《公豬案》也受到中國民間傳統(tǒng)思維以及古代小說敘事模式的影響,但因果報應和時代控訴已非主導,成為影射當下的隱喻,而直接觸及人性主題是小說的著重之處?!冻蹩膛陌阁@奇》中說:“可見天意有定,如此巧合。”三個故事套印,基于一個輪廓,敘事向度也不同于前兩者的線性或者環(huán)形鏈接模式。
在筆者看來,這部小說的主要影響淵源不是古代的神怪小說或是當下的輪回轉世小說,而是得益于更加大眾化的影視藝術,借用了現(xiàn)代以及后現(xiàn)代電影的表現(xiàn)手法。比如無厘頭、穿越風格的《大話西游》,遵守的是“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的邏輯思維,閃回和閃前手法頻繁使用,很難準確判定故事發(fā)生的時代背景。在《公豬案》中,干脆是兩種或三種前景的重復敘述,這三個本來處于異度時空的具有相同敘述功能的故事,被作者故意攢在一起,不僅僅在于推動故事情節(jié)前進,銜接故事,而是為了凸顯主題,從簡單的時光輪回躍進到更為深刻的宿命輪回,具有強烈的批判現(xiàn)實意義。敘事節(jié)奏看似是小說人物不自覺地想象轉換,實際上完全由作者把控,是作者創(chuàng)作時的意識流讓隔空的人物和事件對接起來,充分體現(xiàn)了李杭育所說的制約文本的意圖。
時隔多年,李杭育之所以寫出了異于前作的小說不是偶然的。大概從十幾年前,李杭育就把興趣轉移到電影藝術上來,他觀看了大量的影片,還在高校教授電影課,研究“電影語言”,⑥出版過相關著述。據(jù)其自述,這部小說的靈感也是從一部匈牙利電影而來。⑦據(jù)此可以推定,這部駭人之作是李杭育修煉影視課程多年之后完成的一篇課外作業(yè),一個后現(xiàn)代意義上的跨界文本??上?,讀到這部作品的人不多,欣賞它并且發(fā)出聲音的人更為稀少?,F(xiàn)在李杭育已經從高校退休,藝術創(chuàng)作逐漸轉向繪事,今后能否推出新的超越以往的文學作品,不好預計。從賈平凹、張煒、王安憶等年齡稍大的作家來看,他們的創(chuàng)作勢頭不減,不斷涌現(xiàn)一個又一個高峰。從文學命運來說,李杭育是比較幸運的,我們只能希望他將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能夠沖出過于平淡的靜美狀態(tài),像開始一樣絢爛。
注釋:
①[美]孔飛力:《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通過調查乾隆盛世期間發(fā)生的民間叫魂事件,透視當時中國的專制政治官僚體系下的社會問題。
②[英]愛·摩·福斯特:《小說面面觀》,廣州:花城出版社,蘇炳文譯,1984年,第22頁。
③王萬順:《張煒詩學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第131頁。
④鄭翔:《李杭育公豬案:“變”與“?!薄?,《文藝報》,2015年11月25日第五版。
⑤張磊:《公豬案講的并不只是一頭豬的故事——李杭育新作研討會昨日舉行》,《杭州日報》,2015年11月30日第14版。
⑥李杭育:《電影經典》,上海: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自序。
⑦王湛、張唯:《公豬案誕生記——以李杭育為樣本,看作家寫作之變》,《錢江晚報》,2015年9月13日B1版。
(本文系山東省藝術科學重點課題“媒介轉換與審美探析——當代影視改編藝術研究”(1506210)階段性研究成果)
濰坊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