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章池的詩
夜吞食僅剩的光亮。
孩子們的歡叫被密封在一只
水球里:它承諾不再翻滾
燈亮起一盞,水面就配套一盞
大紅招牌和藍(lán)色輪廓線
波紋聲響各自不同
垂柳都在入定而一株烏桕
明顯是生病了。小蟲吊著蛛網(wǎng)把“寒露”
這個節(jié)氣打在我臉上
廣場舞把一首首新歌跳得和她們
一樣老。賣涼粉的人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
仍然是小學(xué)教師,粉筆灰簌簌地落
疾行者鐵青著臉奔赴一個重托
溫和的反抗者踱著步,被生活拖著
閑談?wù)呱舷麓蛄?,他們用唾?/p>
制造出一個我以備替換之需。
不,這不是淹死小學(xué)同學(xué)的那口堰塘。堤上的卡拉OK從20年前遞過來。
現(xiàn)在派出姥姥作示范:
用佝僂的腰下地巡視一周。
摸這蔸,拍那蔸,掐下將黃未黃
一片葉,揪掉將老未老一截梗
好比向鄰居挑撮鹽,借勺油。
再把完全干枯的,塞進(jìn)土中做肥。
竹籃中的七嘴八舌,當(dāng)作耳邊風(fēng):
“口中青翠,來自不同季的我們!”
這是40年前的喊叫。
別告訴我拉家渡村已被大棚吞下
別說白菜只容整蔸拔取。
姥姥一直看護(hù)這小塊菜地
欠過的每片葉,每截梗
她都用緩慢生長的骨頭來還。
白衣白褲搖晃著緩慢的太極拳
“大橋味精”牌伙計扛著箱子,污漬
從圍裙搖晃到臉上。
群貓擠在鐵籠中,每一只都不停地說:
“要我!要我!”
中山公園的過山車,摩天輪,在天上搖晃。
天氣搖晃,如絕望的盲腸。
我曾抱走的一只貓,讓貓群搖晃。
清脆的兒子曾相中一只母兔:
“我要一個媽媽!”他15年前用聲音
揮動的拳頭,讓我搖晃。
動物氣息在空氣中搖晃,落地即成
桂花細(xì)小的花瓣。
這個角落,蛇入山花鳥市場
同時對搖晃的世界說著
“對不起”和“沒關(guān)系”。
柴刀揮舞,清晨從河灘白楊林中
掰下的這捆樹枝,被姥爺一根根
削尖:枝上芽點(diǎn)點(diǎn),沾著新鮮露水。
“記牢,樹枝削好就是樹苗!”
他吐出唾沫搓散,然后左手握巔,右手
握根,將一根樹苗送進(jìn)潮濕的大地深處。
將全部體重壓上去,姥爺左腳和上身
橫起來與樹干垂直?!昂?!”他發(fā)力時
從丹田噴出喊叫類似呻吟。顫動一次
樹枝就下降一分。我也把細(xì)苗戳進(jìn)土中
學(xué)著叫了一聲。嗓中憋出的聲氣惹他發(fā)笑。
“聞到土腥氣它們就長根了,再澆點(diǎn)水它們就
抓地了!”太陽上來前姥爺要插完東頭這排。
我在青石門檻上做的夢,都是沁涼。等到樹成
蔭,
蛐蛐在合唱,姥爺須發(fā)皆白,用各種聲調(diào)喊我小
名。
要糖的心從聽到“糖鋪?zhàn)印边@個
地名開始,足足發(fā)酵了三里灰撲撲的
土路。我剛張大嘴巴就看到了這家雜貨鋪
但姥爺突然消失。
“謀年!你猜我是哪個?”
他粗野的、帶著黃鼠狼氣息的
聲音,從逐漸清晰的榨菜壇子、農(nóng)藥噴霧器中
跳出來,打得柜臺前的麻臉和圍裙,一顫
他們大笑著抱在一起,相互
捶打胸膛,捶出一道道光:
“狗日的,狗日的!”
這是四十年沒見過面的鐵伙計
兩把糖,他塞給我整整兩把花花綠綠的
水果糖!
酒糟味中有人摸我的頭
他推開姥爺遞錢的手,麻臉燦爛
糖被一顆顆分給路上行人
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不管我愿不愿意。
姥爺大笑著,像鬼上了身。而甜味懸浮
在那篷被亮瓦塑形的陽光中,和灰塵跳舞
走了很長的路,我們回到拉家渡
和姥姥的怒罵:“兩把糖,都讓你拋灑了!”
妹妹把我哭成一個委屈叛徒。姥爺撒謊
說我們差一點(diǎn)就追上了瘸腿的野兔
后來他又躲了一次,十八年
都沒出來。那邊相聚,有更多好東西分享?
“兩把糖,謀年給的!”今天立夏,我想他了:
滿街都是他的興奮,麻臉朋友若隱若現(xiàn)
“刷”的甩出釣竿,再用寸勁
掣回。他在疾走中重復(fù)的這組動作
十步之內(nèi)必然扯上一點(diǎn)銀白。
堰塘映出兩張晃動的臉:
前面是逃學(xué)佬,怕死鬼緊緊尾隨。
烏云翻滾,燕子和蜻蜓搶食天氣
比著看誰能帶來一場暴雨
刁子魚是安撫,又是求饒。
我們剛剛一起挨站,一起被揪耳朵,卻
艱難地講著笑話,用自造的外語
交流,假裝吵得唾沫橫飛。
而家柱八歲時的確淹死過,后來又活了。
誰小時候沒被灌大過肚子
他就不是湖區(qū)的孩子。
是的,牽著危險的牛眼睛堰
我們把滿腳泥濘甩到今天。
逃學(xué)者逃向哪里?是眼前的
中年農(nóng)民?“揚(yáng)手的姿勢這么熟悉!”
但黝黑和皺紋,拼不出一個完整的他。
刷,他起竿了,一條蹦跳的刁子魚
像我長時間冥想后突出逮住的一句詩。
2016年6月,致沉河、森子、張尹、劉潔岷及荊州諸友
千年銀杏把新結(jié)的果實(shí)
丟入我們的冷茶,讓茶梗冒出來
蜘蛛把絲網(wǎng)吊進(jìn)頭腦讓定湘寺冒出來。
我們在幾個朝代的市井之聲里等待
遠(yuǎn)方朋友,冒出來。
風(fēng)是想出來的,雨是喚出來的
但它們也是憑空冒出來的
沉河迷路,黃斌瞌睡
森子搬來一座平頂山,才鎮(zhèn)住
冒出來的小龍蝦
我懷疑我從未去過章華寺
塔樓上的象群是自己冒出來的。
默陶繪的朗誦也是,玉茯祥的荷花也是。
雷湘的傳奇家世在發(fā)酵,直到次日中午
冒出來。
張尹從驟停的的士中冒出來
迅速喝完一杯黑茶。
鐵舟提著酒和心,等候痛風(fēng)。
好,人都齊了,讓我們望向東南:
巨大的關(guān)公,緩緩地,冒出來。
多少暴力藏于撫摸,像一場
不倫之愛:掌中這只戰(zhàn)栗,還沒學(xué)會飛
在捕撈前撲騰得毫無章法。
“拍個照,再來一張!”
我要我們臉挨臉而你扭頭避開我粗濁的
人的氣息
如果你有眉毛,一定是皺著的。
會議室從服務(wù)員的哈欠中泛起。
不錯,正午過去,睡蓮還在人世
你仍是主角和道具。但被捧給潔岷時
你細(xì)細(xì)的爪卻緊抓我袖口不放
小女兒,你瞬間的信任讓我一酸:
這樣輕,幾乎沒有任何重量
而羅漢堂里一百零八串腳步聲逶迤傳來。
河那邊有不同的方言。稠密的樹林
黃昏時分就黑作一團(tuán)
像我遠(yuǎn)房的親戚,至今不共往來
河那邊的天亮得很早,公雞很賤
它扯起喉嚨,攪亂三千鴨子
而姥爺?shù)某亏€飄在霞光中
河那邊的伢子很危險,逃學(xué)者們
隔河跟我們打仗。他們唱:
“河那邊的人,肚子疼,腸子掉了不省得……”
河那邊的哨棚和魚筏都會趕路
我四年級時一船坐到縣城,成了回不去的新江口
人
我有時指著對岸講給你聽,也講給自己聽
河那邊很遠(yuǎn),像過去的三十年那么遠(yuǎn)
對岸的少年總在不停吹口哨,用網(wǎng)打魚,用卵石
擲來高高的拋物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