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輕松的詩

再次讀到一封信

我拆開一封信，拆開一段流水

看見清晨又抽出的一些小芽兒

一些人世的距離，仿佛就在這一紙之間

你是自己久違的人，你說：

最先觸到夜色的人終將成王

那荒涼的盡頭比肉身還輕——

你好嗎？我不忍說出市井里的隱士

我退到最后。而你扭轉(zhuǎn)了時間的敗局

在霧霾里，你還愛朦朧嗎？

能撞見小獸喘息是有幸的，

我的農(nóng)耕時代并不比我的初潮更早

一片雪花也能涌動墑情

這封信中，我快叫不出你的名字

一個加速背叛的時代

你隱私大開，像一些張著嘴的房間——

所幸還有一種和聲：玻璃與鋼鐵的黃昏

人與鬼的試探，構成了這些信上的光陰

你總在一絲喜悅里埋伏著不祥的預感

入冬了……

大地結了白霜，河流爬上了山崗

湖水沒有了波紋相接

“我心胸狹窄，在一些白雪中勾兌色彩”

村莊里住著呼嘯的童年

村外的路上長滿了蒿草

“比我還高，漂浮在欲壑之上”

我愛她飄雪的，會綻放的手指

每一朵來不及厭世就凋零的花

“想象她的融化，仿佛血水橫流”

只有時間永遠在反抗自己

能覆蓋我的總是低于我的塵埃

“我的身體，全是舊情人的補丁”

我在草尖上掐下清晨

卻遺落在更深的冬夜里

“我久別的人生，仿佛再次相逢”

愧疚之心

它臟，小，皮毛卷起

等著它的情侶，坐在路邊

它滿是疲憊與厭世的小眼神

像遇到了另一個，被棄的嬰兒

雪花落滿它的睫毛，它眨動著

有些渾濁的聲音，毫無野心的嗚咽

優(yōu)雅便是無法忍耐的沉默

它翻過了垃圾，揀到了剩骨

這世界的殘羹并非只是剩余

我對它扔出一塊骨頭時，忽然滿懷的愧疚

好像被什么踢了一腳，它更加蜷曲、躲避

看著一些人和一些狗從它眼前經(jīng)過

關于低眉，順眼，我不想解釋自己

就像一根針從我的指尖，刺破了清晨

就像冷……因為冷……

出處之一

吃是一種暴行、喝是一種暴行、

玩是一種暴行、愛也是一種暴行！

哦親愛的瘋子，你給了身體一種精神

你是黑夜里爆裂的花——

這迫近的旋風，這激蕩的寒流！

用漫長的時光說起瞬間。

說起青蔥的陰影，一片翠綠，一片泛白

仿佛海天空遠，林木盡退

你不免要拎起那把刀，

你要用眼神殺人。英雄問過出處

都在一瓶水中，一段草莽間，一枚明月處

黃花不論黃昏。

枯荷遮了江山

殘顏斷了生死

你一再想要的退路

也在一個人的尊嚴中，卷起了刀刃！

蕩漾的河山

這是記憶的皺褶、現(xiàn)實的缺口

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寫到你

筆觸深入下去，我的地理與靈魂屬地

像遼闊的大地上沒有祖墳

星光與鄉(xiāng)親陰陽永隔

山川逃過河流，浪子逃過囚籠

一起拜過把子的兄弟，早已反目

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已越過三生

如今山河已碎，家室猶在前世

我是如此的疲憊與恐懼

那些飄過墓地的人影，那么輕

深夜里會有小獸來訪、交談

誰在清晨拂去了足印 不留一絲痕跡

所有的愛都不再啟齒。在我的遼西

渤海灣與蒙古的交界處 堅硬里的柔軟

多少露水夫妻，多少寒涼夜衣

多少私奔、狼群與星宿的麇集

血性是一朵花 開在懸崖之上 胸口之間

多少告別 猶如來世 在奔跑與回首的路上

梨花紛紛落下 有些凋零 在肉體的壁壘中

成為自己的悼詞 和蕩漾的河山！

冒險之旅

如今，這眷戀之地留下了我的烙印

歷史的縱深感。那墻頭蘆葦?shù)瓜蝻L中

那灌木叢不易躲藏。

我的個人體驗，包含在人類之中

一粒微塵的微。一滴水滴的滴。

此刻一條小溪跳上巖石，

誰最具有獻身的品性？誰在黑暗的瞬間

縱身躍下偉大的懸?guī)r？

田園里的花間小刺

讓我想活得帶點鋒芒

這是傳統(tǒng)的美學小世界，

我的冒險之旅。被勇氣與欲望貫穿——

那些規(guī)范的語法、那自由的語感

雨點比瞳孔還亮

羽毛卻比精神還輕

那激越、決絕的春日午后

一些細節(jié)的私有化，交織在困惑中

一陣風宣布著它的否定

對廣闊世界的眺望，對曲柳之美

對亡靈的接納，親人的背離

都構成了我的桃花與鐵……

半條命

我心跳已盡，沒有一畝良田

能種植小刺激的玫瑰

一半奔馬在急馳，一半芳草已踏碎

沒有一絲香氣是多余的！

而我有整個廢墟的愛——

植物與動物的總和

我不僅放出了十萬匹的老虎和豹子

還重新長出香椿與韭菜

我要帶著閃電奔跑、抱著嫩芽入眠

更像幼兒園開在養(yǎng)老院里

我的愛沒有代際。幸虧我還有半條命

當我的身體已經(jīng)芬芳四溢時

我的精神還半生不熟

我天生懦弱，對美總是懷著一種災禍般的喜悅

從今天開始——致WZ生日

從今天開始，你的山水都是清明的

風也含了情。世上所有的聲音都美如天籟

只有你隱在時光深處。你自己的經(jīng)典

是9月的流水之上，你被托出

那一腔的秋色里，葦子不染

干凈得像一段留白

從今天開始，萬物都學會了聽琴

無論你是彈奏風雨還是冰雪

都沒有任何的雜音

讓生命在你的指尖上流淌吧

以后我只關心你的永安溪

而不關心大江大河。

從今天開始，到處都是明亮的事物

你的手指是起伏的

連蘭花也隱去了陰郁

從此你想開就開，每次推窗都是晴天

流水與落花各在心野

月兒西落又東升

從今天開始，你有了蜜蜂這位親人

她帶來你的前世與今生

與抒寫竹林的手筆一樣美

從此你的古琴臺，西湖與渾河同奏

風聲與雨聲交響

仿佛你重生了一回。

以風的名義

葵花站在空地上，一邊怒放一邊凋謝……

數(shù)條繩子垂下來，把他捆綁，押下……

再次靜場。

魔鬼閃現(xiàn)出來，獰笑。

能死的，死了；能瘋的，也瘋了。

你們終于解脫了，自由了——

也許風的結局就是，以風的名義平息

也許死的歸宿就是以死的理由復活。

一朵花被抽取了香氣

一個鬼魂被附了身。

這良民的冷血、這娼妓的溫度

都加重了我們的病灶。

不能怪罪藥啊，也不能怪罪適應癥。

我們都是這個世界的孤兒，

一顆菌子一半在明處，一半在暗處

而一個人破繭而出

一粒孢子破壁出逃……

陰影之詩

我作為陰影，在燈下黑

但我還能看到燈光照不到的事物

暮春的歌者還在唱

桃花敗了，我心里還懷著閃電

時光追得上我的皺紋

卻追不上我廣大的愛

我飛過了河水、樹木、花朵

喜歡那些陰影甚于我自己

喜歡一根白發(fā)甚于三千青絲

愛那些凋零，甚于又盛開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