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瑤

雷蒙德·錢德勒酒罐子泡出來的電影編劇

文／程瑤

與其他推理小說家不同的是，雷蒙德·錢德勒還是一位非常杰出的懸疑電影編劇。第一部編劇作品《雙重賠償》獲得超高票房，為“黑色電影”這種并不主流的類型開拓出更廣泛的觀眾群。參與編劇五部電影，兩次獲得奧斯卡最佳編劇提名，兩部是同比利·懷爾德和阿爾弗雷德·希區(qū)柯克兩位大師合作。

雷蒙德·錢德勒

酒罐子里泡出來的小說家

錢德勒的作品中充斥著酒鬼流氓黑社會、欺騙背叛和社會黑暗面，大概很多角色的原型都來自于他的父親——一個鐵路工人，酗酒和背叛讓他最終拋棄家庭，這個打擊讓錢德勒的母親也變成了一個酒鬼。

二十四歲那年，錢德勒從英國出發(fā)，前往自己的出生國——美國，發(fā)展寫作事業(yè)。剛到洛杉磯，不但沒找到寫作的方向，好不容易找了份在運動公司給網(wǎng)球拍換線的工作還被辭退了。一戰(zhàn)爆發(fā)后，錢德勒回到英國，加入英國空軍，在那里，像父母一樣，他也養(yǎng)成了酗酒的習慣。

很多參加過一戰(zhàn)的作家都得到靈感，比如海明威和他的小說《永別了，武器》，而錢德勒卻收獲愛情——和一個54歲的離異女人，塞西莉亞·帕斯卡。兩個人迅速地結婚，錢德勒也在石油公司找到了工作，并很快升職。

就在一切看起來順風順水，錢德勒卻一天天開始厭煩商場的陰謀險惡，他酗酒泡女人、甚至差點自殺，太太帕斯卡一次次原諒這個不羈的丈夫，但石油公司卻不能原諒不合格的員工：44歲那年，錢德勒又一次失業(yè)。

也許是冥冥中的安排，錢德勒又一次想起了自己二十年前登上這片大陸時的夢想——成為一名作家。曾經有人說，“只有兩種書能賣錢：烹飪書籍和偵探小說”，錢德勒選擇了后者，但一切開始并不順利，第一部短篇小說錢德勒投了至少五次，僅獲得了180美金的稿費，“我從來沒有睡過公園，但我真的就差一點就睡了，我曾經五天完全買不起飯只能喝湯。”

也許是曾經不堪而混沌的經歷，錢德勒小說中并沒有那些優(yōu)雅的推理、奢華的莊園、游戲人生的俊男靚女；取而代之的是偽造勒索案的過氣女明星、復仇出軌丈夫的女人、和老板廝混的女歌手、為掩蓋不堪過去監(jiān)守自盜的富太太、靠軍火生意發(fā)家致富的偷情漢、專吃軟飯的小白臉、酗酒成性的過氣偵探、不擇手段的黑警……錢德勒早年間的短篇小說便已初具后來他頗為著名的風格：晦暗激烈，充滿血腥和槍火味，直戳社會陰暗。為了讓自己的文字更貼近生活，他時常會去自己小說里的情境中，比如為了描寫骯臟的小旅館，真的去了一家小旅館坐了半天觀察素材。

1939年，錢德勒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夜長夢多》發(fā)表，在那部小說里，一個被警隊開除、叫“菲利普·馬洛”的硬漢偵探誕生，馬洛就像錢德勒的寫照，參過軍、憤世嫉俗、放蕩不羈、嗜酒如命，這個角色卻令錢德勒的小說大賣，而馬洛則成為日后錢德勒小說中，有且僅有的男主角。

馬洛并不像福爾摩斯或波洛那樣人盡皆知，但錢德勒因他成為“硬漢派”推理小說的鼻祖，并影響了后來無數(shù)推理小說家。伊恩·弗萊明創(chuàng)作007詹姆斯·邦德的一部分靈感，就源于馬洛身上的很多特點——他們同樣冰冷強硬卻又善良勇敢，同樣對女人不屑一顧卻又情有獨鐘。

第一稿劇本被懷爾德罵：“這是什么鬼東西！”

1942年，《老鷹接手》成為他第一部被搬上大銀幕的電影，然而當時的主流是歌舞愛情喜劇等更為歡快的類型，偵探和懸疑均數(shù)“登不上大雅之堂”?？上攵X德勒的小說版權也賣不出什么好價錢，最可憐的是，連其他小說的電影版權也一并被打包賤賣給了雷電華。

當時已然有些名氣的錢德勒很不滿意，卻得到一個意料之外的機會——一個叫比利·懷爾德的導演想請他一同改編一部叫《雙重賠償》的電影。

1943年，比利·懷爾德為改編《雙重賠償》的小說尋找編劇，因為他想拍的這個故事太過黑暗，寫慣了如《妮諾契卡》、《午夜》、《火球》這類愛情喜劇的老搭檔查爾斯·克拉克特因此退出。看過錢德勒的《夜長夢多》和《高窗》，懷爾德決定向這個語言風格犀利的作家發(fā)出編劇邀請，雖然錢德勒本人痛恨當時的審查制度，并聲稱好萊塢對于任何作家都是毒藥和墳墓。

《愛人謀殺》劇照

在派拉蒙制片廠懷爾德的辦公室中，他見到了錢德勒——和想象中大相徑庭，一個像鄉(xiāng)村教書老師、穿著邊角都破了的便宜料夾克衫的中年男人。懷爾德為錢德勒提供了750美金的周薪，不久錢德勒就交出了第一稿劇本，基本上復制了原著所有的內容。

“這是什么鬼東西！”懷爾德咆哮了，“你真是一點都不懂什么是劇本！但是我會教你！”

懷爾德告訴錢德勒，這篇小說的原作者根本就是在急需錢的情況下匆忙寫下小說，所以結構和人物都必須再加強。他建議錢德勒忘記一切，只專注在人物和情境上，也正是錢德勒擅長的部分。改編過程中錢德勒和懷爾德一開始商量，把吉姆·凱恩原著中的對話盡可能多地用在劇本中，可是隨著劇本撰寫的推進，錢德勒意識到，這樣的對白是不能用在劇本中的，太不口語化，隨即向懷爾德提出這個問題，懷爾德仍堅持自己的看法，但當演員開始圍讀劇本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錢德勒是對的。后來，當錢德勒見到原著作者凱恩的時候，他告訴凱恩，“你的對白是寫給觀眾看的，而不是讓他們的耳朵聽的?！?/p>

兩個極具性格的男人在一起朝夕工作，可想而知是多么災難，在工作結束前的最后一周，錢德勒特地寫了一封信抱怨懷爾德對自己是多么無理。懷爾德看后，竟然向他道歉，原因是他實在欣賞錢德勒的才華，希望兩個人以后還能繼續(xù)合作，這次合作，為錢德勒帶來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奧斯卡提名。

當1944年《雙重賠償》上映的時候，他的另一部小說《再見吾愛》也被改編成了電影《愛人謀殺》，這兩部電影，成了當年最賣座的兩部黑色電影。

《再見吾愛》是被雷電華的一位制片人看上的，他特別雇傭了紐約記者約翰·帕克斯頓撰寫劇本，兩人決定把這部劇本以第一人稱的方式開場。于是，開場以倒敘的形式，蒙著雙眼的馬洛在警察局里開始講述故事。

為了讓故事更加緊湊，帕克斯頓將兩個本來身世并不相關的女主角放在同一個家族里，對破案頗有熱情的安和蛇蝎美人海倫變成了繼母女的關系，人物動機也變得更強。

《火車怪客》劇照

雖然這部電影仍以低廉的成本拍攝，并且大量夜戲情節(jié)均被用黑色電影的光影對比完成，但新人編劇帕克斯頓的劇本完成后，根本沒有經過大修改。錢德勒本人非常喜歡這部電影，不僅給帕克斯頓寄去了一封祝賀信，贊揚他“充分考慮了小說改編電影的難度”，迪克·鮑威爾是他認為最好的馬洛扮演者。斯賓塞·塞爾比曾經在他的著作《黑暗之城：黑色電影》中這樣描述，“ 《愛人謀殺》是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雷蒙德·錢德勒偵探小說改編的黑色電影?！?/p>

《雙重賠償》劇照

我在1943年前往好萊塢，為比利·懷爾德的《雙重賠償》工作的這段經歷，讓我折壽好多年，雖然我的確學到了我能學到的關于電影劇本創(chuàng)作的一切，但這不代表什么?！酌傻隆ゅX德勒

2500美金的周薪也沒能留住和希區(qū)柯克的合作

《雙重賠償》后，錢德勒獨立創(chuàng)作了《藍色大麗花》的劇本，這是一部真正意義上由他完全獨立創(chuàng)作的劇本，講述了一個老兵歸家后卻發(fā)現(xiàn)兒子去世妻子出軌，不得不離開家卻又陷入了妻子被殺的案件中，東奔西逃地試圖尋找能夠證明自己清白的證據(jù)。

這部結局令人出乎意料的電影為錢德勒贏得人生中的第二次奧斯卡提名，那個時候的他，也許對好萊塢的憎惡感減弱了許多。然而，另一個超級大導演的邀請，讓他徹底放棄了電影天堂，這位導演就是希區(qū)柯克。

希區(qū)柯克久聞錢德勒的大名，在改編一部叫做《火車怪客》的小說時，十分想和錢德勒合作一把，而錢德勒對于小說作者派翠西亞·海史密斯也很感興趣，這位后來寫出《天才雷普利》的女作家的書中充滿了對人性丑惡的探索，和錢德勒不謀而合。

1950年，錢德勒和華納兄弟簽訂了2500美金一周薪水的編劇合約，而有了懷爾德的前車之鑒，錢德勒提出，不能天天開會，“一個有著創(chuàng)作力的文學作家是不能忍受一大長串老生常談的劇本會，劇本談不上任何藝術，寫劇本簡直就是一項煩躁的工作，一直敲那些無聊貧乏的臺詞和場景，直到它們什么意義也沒有?！?/p>

《火車怪客》劇照-請注意右下角希區(qū)柯克群演入鏡

第一次去錢德勒家開會，錢德勒遠遠看著希區(qū)柯克肥胖的身軀從豪車里挪出來，跟別人開玩笑，“看，那個胖子從車里出來都很難！”從此以后，希區(qū)柯克再也沒有去過錢德勒那里開會。

問題還是出現(xiàn)了，希區(qū)柯克十分重視視覺語言，而錢德勒卻非常注重人物動機和故事邏輯。希區(qū)柯克時常需要錢德勒犧牲邏輯服務于視覺語言，或者要求他簡化人物動機和細節(jié)邏輯。錢德勒盡可能用小說中的對白，同時，他希望讓蓋這個角色能看上去像個好人，后來再經過劇情反轉，告訴觀眾他還是履行了諾言，殺了布魯諾的父親。然而在希區(qū)柯克的要求下，蓋變成一個真正的好人，也許，這部小說吸引希區(qū)柯克的可能只是交換殺人的概念，而真正吸引錢德勒的，卻是作品中那種人人皆惡的觀點。于是兩個人經常出現(xiàn)這樣的對話：

希區(qū)柯克：“我們這么走走行不行？”

錢德勒：“如果你走通了，還要我干什么？”

錢德勒在信里這樣寫，“最后你會發(fā)現(xiàn)你只是為他想拍的那幾場戲去理順邏輯，根本不是在講故事。為什么他們總是要犧牲邏輯而去弄一大長串追逐戲？”雖然希區(qū)柯克仍然認為他非常合適這個故事的劇本改編，但錢德勒還是退出了。

希區(qū)柯克給錢德勒寄去了最終的拍攝劇本，錢德勒回信，問他為什么要把一個黑暗的故事以一個笑話來結尾？雖然這封信并沒有寄出，但是希區(qū)柯克仿佛也意識到了這樣處理的問題，在英國上映的版本，他刪掉了最后那場戲。

也許是因為《愛人謀殺》和《雙重賠償》兩部電影的成功，錢德勒第一部小說《夜長夢多》也等來了貴人——霍德華·霍克斯。這位曾執(zhí)導過《育嬰奇譚》、《女友禮拜五》、《紳士愛美人》的大導演，說服華納，用兩萬美金購買小說的電影改編權，是當年賣《再見吾愛》的十倍。

因為小說的成功，霍克斯希望能夠邀請錢德勒本人執(zhí)筆改編電影劇本，但他的編劇合約在派拉蒙，讓他根本無法抽身。最后霍克斯請來在1949年打敗海明威、加繆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大作家威廉·?？思{。

《夜長夢多》現(xiàn)場照

像錢德勒一樣，他也從自己的小說中賺不到什么錢，為了生計，也成為 “文學編劇雙棲”作家。而另外一位編劇利·布萊凱特是史上第一位獲得法國雨果獎的女性小說家。有趣的是，當年布萊凱特的第一部小說剛剛發(fā)表，霍克斯對這部叫做“No Good From a Corpse”的小說大為贊譽，馬上簽她作為編劇，但直到見面才發(fā)現(xiàn)，這位布萊凱特是個女人。

這就尷尬了?；艨怂共坏貌蛔寖晌痪巹》謩e工作，每人負責一部分，由他統(tǒng)一把控，“可別把這事兒想得太藝術，讓整部電影往前推進就行，”霍克斯這樣囑咐兩位編劇。于是，兩位編劇為《夜長夢多》進行了一些骨架上的手術，強化了馬洛和他的雇主大女兒薇薇安這對男女主角之間的關系。

小說中許多細小復雜的邏輯線被簡化合并，將整個陰謀主要集中在反派艾迪和馬洛間的斗智斗勇上，將小說中原本尋找“薇薇安的丈夫里根”的結果很早揭示出來，弱化了薇薇安的妹妹卡門的復雜性，去掉她有精神問題的人物設定。進行一輪簡化之后，《夜長夢多》的劇本雖然仍然是三個案子糾纏在一起的復雜故事，但是主要動線和人物關系卻清晰明朗了起來。

霍克斯找來亨佛萊·鮑加和勞倫·白考爾這對因《逃亡》而結成佳侶的明星夫婦，飾演大偵探馬洛和薇薇安。電影在商業(yè)和評論界都大獲成功，并且成為懸疑偵探片的又一經典。自此，錢德勒的電影11次被搬上銀幕，在好萊塢新的改編大潮中，連姆·尼森很有可能會在不遠的未來，成為新的偵探馬洛的扮演者。

錢德勒無論是在電影或文學上都并非高產，但無論是他的作品改編的電影、還是他參與改編的電影，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好萊塢黑色電影的整體藝術和故事水準，雖然他一點也不喜歡電影行業(yè)或電影編劇的工作，從各國翻譯雷蒙德·錢德勒作品的翻譯家們也可看出這個作家的地位，中國第一個翻譯錢德勒作品的是錢鐘書，日本是村上春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