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5點半，劉洪珍就已經(jīng)在廚房忙碌起來了，磨好新鮮的豆?jié){，準(zhǔn)備中西式早餐，蒸上婆婆愛吃的包子，在烘熱的面包上涂上幾種不同的醬料，這是公公最愛的吃法。然后，她為婆婆泡好胎菊茶，為公公泡好綠茶，做完這些，她就要趕去菜場，買菜回來準(zhǔn)備一家人的午餐……十年來，劉洪珍的每一天都是這么過來的。熟悉她的人都說她跟年輕時比完全像變了個人。婆婆笑說，第一次見到劉洪珍，覺得她簡直就是一個“妖精”……

曾經(jīng)是個

愛玩愛打扮的“妖精”

1962年出生的劉洪珍出生在上海很普通、很傳統(tǒng)的家庭，父母育有三子二女。因為父母重男輕女，她和姐姐的感情特別好。17歲，她就進(jìn)了紡織廠，工作辛苦、單調(diào)。年輕又愛玩的她并不安于現(xiàn)狀。1986年，很想看看外面世界的劉洪珍向單位請了假，去了深圳。當(dāng)時，在劉洪珍的眼里，深圳比上海“好玩”得多。這里有熱鬧的酒吧，有最時髦的衣物，有美食、美酒。劉洪珍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世界。

在深圳，有來自全國各地懷著淘金夢的人。在這個異鄉(xiāng)，同鄉(xiāng)之間變得異常親切。在一次聚會上，劉洪珍遇到了同樣是上海人的呂吉榮。第一次見面，呂吉榮一身西裝，系著領(lǐng)帶，英俊的臉龐，挺拔的身材，還是一家酒吧的老板。劉洪珍的心一下子就被“俘虜”了。性格開朗外向的她很快就跟呂吉榮成了朋友。

劉洪珍從那時起就下定決心要留在深圳發(fā)展，為了她心儀的男人，也為了這座充滿魅力的城市。她回到上海，向單位辭職。沒想到，一石激起千層浪，媽媽知道她要辭職，死活不同意。媽媽哭著勸她，不要一時腦子發(fā)熱，砸了鐵飯碗，一輩子的保障就沒有了。那個年代，幾乎沒有人會辭職，在人們的意識里，工作就是飯碗，是一輩子的事情。劉洪珍的決定顯然是前衛(wèi)而大膽的，就連單位領(lǐng)導(dǎo)也找了她很多次，勸她要三思。然而，劉洪珍不同于一般女孩，如果她像一般女孩那樣只求安安穩(wěn)穩(wěn)的生活，也不會闖去深圳，更不會為了一個男人決定離開生養(yǎng)自己的熟悉的城市。沒有人能阻攔她，她斷了自己的退路，去了深圳。

劉洪珍還是幸運的，她喜歡的男人也愛上了她。當(dāng)時，呂吉榮身邊不乏追求他的女生。呂吉榮比她大9歲，是去黑龍江插隊落戶吃過苦的人，同時他也是一個不安于現(xiàn)狀的人，在回到上海不久后，就只身去了深圳闖蕩，全靠自己闖出了一片天地。這樣一個男人，見多了像劉洪珍這樣時髦漂亮的女孩子，他為什么會看中劉洪珍呢？直到多年之后，他們結(jié)了婚，呂吉榮才告訴她原因。原來，當(dāng)初呂吉榮第一次帶她去家里玩，劉洪珍條件反射一般幫他整理亂糟糟的家，收拾、打掃，做得井井有條。呂吉榮一下子被感動了，覺得劉洪珍是一個好女孩。說來也巧，呂吉榮會燒菜做飯，但是收拾打掃不在行，而劉洪珍不會做飯，只會收拾整理。他們兩個配合得剛剛好。

跟呂吉榮戀愛后，劉洪珍愛玩的本性漸漸暴露出來，她喜歡跟女朋友們一起出去玩，夜生活是家常便飯。她愛化濃妝，再時髦前衛(wèi)的穿著她也敢穿出去。呂吉榮笑說他被“騙”了，沒想到她會是一個小“妖精”。

劉洪珍第一次跟呂吉榮回上海見公公婆婆時，婆婆嚇了一跳。當(dāng)時，劉洪珍化著濃妝，打扮時尚前衛(wèi)，婆婆腦子里就迸出“妖精”兩字。劉洪珍的公公婆婆都是有文化的人。公公是機(jī)械設(shè)計師，婆婆是建筑設(shè)計師，家里沒有人像劉洪珍這樣打扮的。呂吉榮的家人并不看好他們的這段姻緣。沒想到的是，大家都看走了眼。

自作主張，有愧于丈夫

不管外人怎么看，劉洪珍跟呂吉榮還是在相戀多年之后結(jié)婚了。劉洪珍一如既往愛玩。有一次，呂吉榮去了外地做生意，她回上?？赐胰?。聽說金山有了沙灘，她就約了女朋友一起去玩了一周，還特地沒有帶上大而重的手機(jī)。她是怕呂吉榮知道她又偷偷溜出去玩了。結(jié)果，她玩得忘記了呂吉榮說好的回上海的日子。等到她回到上海娘家，媽媽和姐姐都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了，說她老公已經(jīng)連著來找她好幾天了。

劉洪珍回到自己家，呂吉榮又氣又急?？粗鴧渭獦s特地為她帶回來的進(jìn)口水果都開始變壞了，她心里也有些過意不去。那個年代，很少能吃到進(jìn)口水果，呂吉榮是托人才買到的。劉洪珍也想稍稍收斂一下，多在家呆會兒?？墒菦]過幾天，她愛玩的天性又占了上風(fēng)。

不管劉洪珍怎么愛玩，怎么會花錢，她對呂吉榮還是很上心的。她本就是個細(xì)心的人，除了不會燒飯，其他家務(wù)活都很拿手。呂吉榮經(jīng)常半夜三四點才到家，劉洪珍再累再困也會起來為他準(zhǔn)備宵夜。平日里，即使她要出去玩，也會先把家里收拾好，所以本質(zhì)里，她還是一個顧家的人。呂吉榮對她也一直很包容。

然而，有一件事，讓呂吉榮第一次跟她發(fā)了火。劉洪珍懷孕了，呂吉榮自然很歡喜，他年紀(jì)大了，一直渴望有自己的孩子?？墒莿⒑檎鋮s開心不起來，她和呂吉榮兩人漂泊異鄉(xiāng)，身邊只有一起玩樂的朋友，沒有一個親人，如果生了孩子，所有責(zé)任都要自己來擔(dān)，她覺得自己沒有能力承擔(dān)這份重?fù)?dān)，她也不想因為有個孩子影響自己自由自在的生活。

劉洪珍作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她趁呂吉榮去外地的時候，在女朋友的陪伴下，去醫(yī)院把孩子打掉了。這招先斬后奏太過狠心了，呂吉榮回來果然發(fā)火了：“這么大的事情，你為什么不跟我商量？你知不知道打掉的是我們兩人的親骨肉？”劉洪珍從沒見過呂吉榮發(fā)這么大的火，他一直是個溫文爾雅的人。她低著頭，不敢說話，她知道沒跟老公商量是她的錯，但她也知道老公是不會同意她打胎的，她又實在不想讓孩子影響自己自在的生活。呂吉榮摔門而出，劉洪珍有些害怕了，更多的是愧疚，她不知如何面對呂吉榮，就偷偷跑回上海娘家躲了起來。三個月后，呂吉榮來找她了。呂吉榮沒再提這事，只說來接她回家。她依偎在呂吉榮懷里，心里五味雜陳。

打胎事件漸漸就被淡忘了，生活還在繼續(xù)。劉洪珍依然如舊過著開心自由的生活。打扮時髦的她，每次回到上海，走在南京路、淮海路上，都有百分百的回頭率。姐姐說她運氣好，找到一個好老公，才能讓她活得那么任性。劉洪珍心里也清楚，如果沒有老公，她不可能過這樣的生活。

2000年左右的時候，劉洪珍的媽媽身體不好了，行動不便，需要有人長期照顧。劉洪珍的爸爸多年之前就過世了，剩下媽媽一個人。劉洪珍兄妹幾個都有自己的生活。跟劉洪珍關(guān)系最親的姐姐幾年前就下崗了，在外面打工，生活并不富裕。以往，劉洪珍也經(jīng)常在經(jīng)濟(jì)上幫襯家里?？墒?，她畢竟長年不在上海，照顧媽媽的責(zé)任就都壓在了其他兄弟姐妹身上。這時，呂吉榮發(fā)話了，他說劉洪珍的媽媽也是他的媽媽，他和劉洪珍不能常伴左右，那就在經(jīng)濟(jì)上多出一份力。呂吉榮讓劉洪珍的姐姐把工作辭了，全職在家陪媽媽，他來付姐姐的工資，另外每月再給一筆費用專門用作媽媽的生活開銷。劉洪珍感動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想到自己多年來的任性，她對呂吉榮的愧疚更深了。endprint

劉洪珍回上?？磱寢寱r，姐姐和媽媽都拉著她的手說：“以后，如果你婆婆需要你的照顧，你一定要盡力啊，想想你老公為我們家的付出，你要對得起人家啊?！眲⒑檎溆昧c頭，媽媽和姐姐的這些話，她一直牢牢記在心里。

公公病倒，好兒媳義不容辭

天有不測風(fēng)云，十年前，77歲的公公突然急性腦梗，一下成了“半癱人”。婆婆也是76歲高齡了，能照顧好自己就不錯了。公公婆婆有三子一女，兩個兒子在國外，呂吉榮在深圳，女兒則在無錫。

劉洪珍知道公公病倒后，顧不得多想就跟呂吉榮說，她回上海照顧公公。呂吉榮要忙生意走不開，無錫的小姑是大學(xué)里的教授，也不可能抽出時間，劉洪珍說：“家里就我一個閑人，也是我派上用場的時候了?！?說完她就趕回了上海。

在公公住院搶救的17天里，劉洪珍忙前忙后，端水喂飯、把屎把尿、陪護(hù)守夜，時刻不離身邊。同病房的病人和家屬，原先都以認(rèn)為劉洪珍是老人的女兒，當(dāng)老人說這是自己的兒媳時，他們都說這樣的好媳婦真難得。

公公出院回來數(shù)月后，恢復(fù)良好，只是之前膝關(guān)節(jié)長骨刺，術(shù)后效果不理想，行動依舊有些不便。劉洪珍本想回到呂吉榮身邊，可是公公和婆婆已經(jīng)習(xí)慣了有她的照顧。她從他們的神情里看出了他們的不舍。劉洪珍轉(zhuǎn)念一想，雖然公公現(xiàn)在情況還算穩(wěn)定，但是婆婆年紀(jì)也大了，一個人要料理家務(wù)，還要照顧公公，萬一婆婆也累倒了可怎么辦？她再次想到了媽媽和姐姐跟她說的話。媽媽已經(jīng)在兩年前去世了，她走得很安詳，最后幾年的時光，因為有姐姐的悉心照顧，生活得很愉快。這一切都要感謝老公，如果沒有他的資助，姐姐不可能有時間有能力去陪伴媽媽。所以，現(xiàn)在她也不能離開，她應(yīng)該替老公盡孝。劉洪珍跟呂吉榮商量后決定，她留在上海，繼續(xù)照顧公婆。劉洪珍不曾想過，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十年，從那時起，他們夫妻倆天各一方，過上了聚少離多的生活。

劉洪珍不會煮菜做飯，但她既然決定留在上海，就不想再讓婆婆辛苦了。她決定跟婆婆學(xué)著做菜。她很認(rèn)真、用心地學(xué)習(xí)，記下關(guān)鍵的步驟，沒事就自己琢磨?；蛟S是有天賦，或許是她花了很多的心思，沒過多久，劉洪珍就燒了好幾個菜給公公婆婆嘗味道。公公出生在大戶人家，從小錦衣玉食，對生活各方面細(xì)節(jié)都要求很高，所以當(dāng)公公也說好吃時，劉洪珍開心地笑了。從此，她對烹飪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只為了滿足公公挑剔的味蕾。只要公公說味道好，她就有滿滿的成就感。

從那以后，劉洪珍的生活就圍繞兩位老人轉(zhuǎn)了。公公由于腿腳不便，行動遲緩。起初幾年，公公經(jīng)常將大小便拉在褲子上，劉洪珍要為他換褲清洗，公公死活不讓。婆婆知道劉洪珍是特別愛干凈的人，也不讓她干這活。但是劉洪珍跟公公說：“您不要難為情，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您就把我當(dāng)成自己的親女兒……”聽到這里，公公眼眶紅了。每次公公一拉到身上，劉洪珍都第一時間給公公擦洗、換洗，不讓老人受罪。有時，公公一天拉三四次，寒冬臘月或深更半夜也是如此，劉洪珍從沒說過一句抱怨的話。

為減輕公公痛苦和幫他舒筋活血，劉洪珍天天給公公泡腳，推拿按摩。天氣晴好時，她還推著公公到外面曬太陽。劉洪珍每天從早忙到晚，也不要婆婆幫忙。晚上，婆媳經(jīng)常一起聊天，說說往事。婆婆從小家里窮，是自學(xué)成才的，嫁給公公后，公公是個大少爺，什么活也不會干。婆婆一個人包攬了家里所有的家務(wù)，就連換燈泡這樣本該是男人做的事，也是婆婆自己動手。劉洪珍心疼婆婆，暗自跟自己說，要讓婆婆享享福了，自己既然已經(jīng)離開老公來照顧公婆了，就要做到最好。

每天早晨5點半不到，劉洪珍就起床開始忙碌了。早上，她為老人做豆?jié){、饅頭、餛飩、湯面、八寶粥、蒸糕、蔥油餅等，天天翻新花樣。午飯，她也是費盡心思，黃魚剔骨后，加豆板、米莧，制成可口的黃魚豆板米莧湯；大閘蟹去殼后，取出肉和蟹黃，做成一道道鮮美的蟹宴……

公公從小養(yǎng)成了“小開”派頭，平時穿著總是“山青水綠”。劉洪珍每天都把衣服洗曬好后熨燙得整整齊齊。夏天，公公的腳容易出汗，劉洪珍專門為他訂制了幾雙牛皮拖鞋，全都擦拭得锃锃亮，每一小時輪換一次。婆婆說：“老頭子是前世修來的福氣。”

如今，在劉洪珍的悉心服侍照料下，公公能夠下地慢慢行走，中風(fēng)引起的嘴歪、手抖也好了。十年很漫長，十年轉(zhuǎn)眼也就過去了。劉洪珍每天的生活忙忙碌碌，她沒時間去想上哪兒玩，怎么打扮自己。不知不覺中，她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就連親姐姐都說，簡直不敢相信曾經(jīng)那個愛玩的“妖精”妹妹能沉下心來洗手做羹湯，當(dāng)一個好兒媳。十年來，為了照顧公婆，劉洪珍從未離開過家，小姐妹約她旅游、聚會等，她都一一推托回絕。她不放心兩個老人獨自在家，公公婆婆對她已經(jīng)有了依賴，根本離不開她。婆婆過意不去，出錢讓她出去旅游，她也笑著拒絕了：“心里有牽掛，玩了也不安心。再說我年輕時已經(jīng)玩夠啦?！?/p>

有一次姐姐請客吃飯，不過是出門幾個小時，劉洪珍也是一百個不放心，把公公婆婆的醫(yī)?？ê湾X都放在桌上以防萬一，可以讓救護(hù)人員第一時間拿到卡和錢。她臨出門，公公忍不住問：“什么時候回來?。俊逼牌培凉止骸八y得出去，還沒出門你就催她回來?！眲⒑檎湫α?，她的心里是甜的，公公婆婆對她的依賴是對她這么多年付出的認(rèn)可，她覺得都是值得的。

十年來，呂吉榮每隔兩三個月或者三四個月回上海一次，每次都呆不了幾天就走了。劉洪珍毫無怨言，她并不懷念曾經(jīng)自由自在的日子，反而很享受現(xiàn)在簡單、重復(fù)的日子。她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覺得自己很重要，有價值。有時，看著已經(jīng)頭發(fā)發(fā)白的呂吉榮，她心里還是會隱隱地痛，后悔自己當(dāng)年的任性，沒有給老公生個孩子。想到這些，她更覺得自己應(yīng)該對公公婆婆好一些再好一些。

劉洪珍的一言一行，婆婆心中最清楚，她逢人便說：“這么多年，媳婦義無反顧拋開家，照顧我們，尤其對挑剔的老頭子，從沒紅過一次臉，講過一句埋怨話，真是比親閨女還親，我們欠她實在太多太多了……”

對劉洪珍而言，年輕時時髦美麗的身影只留在了相冊里。這十年來，她也蒼老了許多，完全變成了另一個自己，但是她心里是充實的，她為愛的人付出，被最親的人依賴，歲月靜好，每天都是美好的一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