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成富
當代法國文學鏡像中的文化身份
文/劉成富
中國學者對20世紀法國文學進行了較為深入的思考,發(fā)表了大量的學術(shù)論文和專著。就“文化身份與現(xiàn)當代法國文學”這一課題而言,國內(nèi)外已取得一定的研究成果,有關(guān)文化沖突、民族矛盾、移民跨界生存、后殖民文化的境遇以及文化身份等的思考已達到了一定的深度。但是,大多數(shù)成果都是從某個作家或某部作品展開論述,從文化身份的角度對當代法國文學進行較為綜合性的論述幾乎是個空白,至今尚未形成較為權(quán)威的學術(shù)專著。在多元文化的語境下,法國作家為什么要觸及身份,尤其是文化身份?在他們的筆下究竟描寫了什么,揭示了什么?他們尋求和構(gòu)建文化身份的用意何在?作家與其筆下的人物是什么樣的關(guān)系?在文化沖突日益尖銳的今天,所有這些問題都是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
現(xiàn)當代法國文學范圍很廣。在這里,本文主要分析和評介具有重要影響的移民作家和具有國外經(jīng)歷的法國作家,從不同的層面揭示多元語境下法國作家的焦慮和困惑、無奈和悲愴。為了點面結(jié)合,理論聯(lián)系實際,我們著重探討加繆(Albert Camus)、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昆德拉(Milan Kundera)、勒克萊齊奧(Jean-Marie Gustav Le Clé zio)、讓-克利斯托夫·胡方(Jean-Christophe Rufin)、程抱一(Fran?ois Cheng)、塞爾(Elie Wiesel)等具有代表性的作家,旨在拋磚引玉,激發(fā)更多的學者和同行進行廣泛而深入的思考。這些作家以及他們的作品幾乎涉及當代法國文學有關(guān)“文化身份”的所有熱點和焦點話題,涵蓋了基督教與伊斯蘭教、東歐文化與西歐文化、古老的非洲文明與先進的西方文明、猶太教與基督教、印第安人與白人以及東西方文化之間的矛盾和沖突。
自古以來,基督教與伊斯蘭教之間的沖突堪稱此起彼伏。長期生活在阿爾及利亞的阿爾貝·加繆更是感同身受,他的出身以及作品中有關(guān)文化身份的問題一直是文學評論家高度關(guān)注的對象。他既生活在“歐洲的邊緣”,也生活在非洲的邊緣,“是個帝國時代接近崩潰時期的人物……不只是代表了像西方意識那樣比較無足輕重的東西,而是代表了西方對非歐洲世界的統(tǒng)治時期白人移民的話語”。在長期的僑居生活過程中,加繆對阿爾及利亞人和阿爾及利亞文化逐漸產(chǎn)生了情感,不僅文化上開始慢慢融合,生活習慣也逐漸趨同,阿爾及利亞成了他的第二故鄉(xiāng)。也正因為如此,加繆對阿拉伯人的情感時常出現(xiàn)悖論。加繆筆下的“東道主”既沒有勇氣站在法國人這一邊,也沒有勇氣走向阿拉伯人的那一邊。在文化身份問題面前,加繆始終表現(xiàn)出一種難以言說的彷徨和不安。阿拉伯人與法國人之間隔著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確實,加繆深受多元文化的影響。當然,他的母親和他的精神導師對他也起到了一定的影響,對加繆的成長、個性塑造、文化意識的形成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加繆為自己構(gòu)建了一個獨特的“地中海文化身份”,并尋回了真正的自己。在文化身份的探尋過程中,加繆竭力反對法國殖民者對阿爾及利亞人民的壓迫和剝削,也反對阿爾及利亞人民的暴力與反抗。他拒絕殺戮,尊重生命,倡導不同膚色的人和諧共處。在作家的精神世界里,個人和他人應(yīng)該團結(jié)一致?!稏|道主》《第一人》等作品能夠還原加繆作為“第一人”的嶄新形象。面對文化沖突,面對隨之產(chǎn)生的荒誕,加繆主張在荒誕中抗爭。他的人生觀不斷演變,后來,他強烈呼吁在絕望中堅守上帝的正義。加繆為世人指出了一條基督教和馬克思主義以外的人道主義道路。從恐怖主義到異質(zhì)文化,從民族主義到社會精神,從新聞工作者的職業(yè)操守到整個社會的道德要求,他的作品似乎都能夠給讀者啟示。
人是文化的動物,任何人一旦來到這個世界,就必然置身于特定的文化土壤,即便被移植到異域,其原有的文化根須仍在。跟加繆一樣,杜拉斯也是在異國他鄉(xiāng)長大的;跟加繆不同的是,她的童年和青少年是在越南渡過的,給她深刻影響的不是阿拉伯文化,而是遙遠而神秘的東方文化。杜拉斯在東西方文明的夾縫中成長,親身感受過母親的痛苦和無奈。即使回到法國之后,杜拉斯的身心仍然長期處于疲憊狀態(tài),她的心靈受到了嚴重的扭曲,“面對西方經(jīng)常處于一種失語與無根狀態(tài),卻在面對東方時又具有西方人的優(yōu)越感”,雙重的文化身份使得杜拉斯有種漂泊感,始終徘徊或游離于東西方文化之間,無論在哪一方都無法尋找到真正的歸屬。她被邊緣化了,以至于后來她自己宣稱“我不是法國人”,甚至在《物質(zhì)生活》里寫道:“任何地方都不是我的出生地?!倍爬沟娜松壽E絢爛多姿,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的創(chuàng)作就是她本人真實生活的寫照。她的文化身份認同和構(gòu)建耐人尋味,因為雙重的文化身份和邊緣化的生存體驗使她形成了獨特的創(chuàng)作主題和特殊視角,復(fù)雜的人生經(jīng)歷和雙重的文化熏陶塑造了一個與眾不同的杜拉斯。雙重文化身份體現(xiàn)在她對文本形象的塑造之中。我們可以從《情人》《抵擋太平洋的堤壩》《廣島之戀》《來自中國北方的情人》等作品中發(fā)現(xiàn)女主人公與作者之間的關(guān)系,發(fā)現(xiàn)童年和青少年生活經(jīng)歷對杜拉斯所產(chǎn)生的重要影響。杜拉斯以東方為背景敘述了自己的故事,她與當年“情人”之間的關(guān)系最初不過是一種性與金錢的交易而已,因為那個來自中國北方的男人給她帶來快感和幸福的同時,也給她帶來過羞愧和恥辱。當然,隨著時間的推移,中國情人則留給了杜拉斯初戀的影子、初戀的回憶,留給了她一種殘缺的、永恒的美麗。這個初戀的“情人”使得熱情、瘋狂和絕望的杜拉斯一生陷入了無盡的回憶之中,而且竟然把所有的生命都用來破譯這份感情,來闡釋受雙重文化影響之后所形成的雜糅的文化身份。
歐洲并不是鐵板一塊,東歐與西歐的文明也存在沖突。米蘭·昆德拉出生于斯拉夫文化、日耳曼文化和波西米亞文化混雜共生的捷克斯洛伐克,在政治危機之中流亡到了法國并加入法國籍。昆德拉的流亡,使他成了一個沒有公民身份的人,使他不得不告別原有的單一的文化身份,同時也迫使他在客觀上和主觀精神上的雙重流亡。因為移民不僅意味著居住地和生活習慣的變化,更多的是情感上遠離故土的傷感和痛苦,在記憶與遺忘之間的徘徊和掙扎,對內(nèi)心深處文化的認同和渴望。在昆德拉的筆下,無論是男主人公還是女主人公,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似乎都是作者的代言人。跟《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的薩賓娜一樣,《身份》中的尚塔爾向殘酷的現(xiàn)實生活進行了英勇而頑強的斗爭。薩賓娜抗爭媚俗,尚塔爾則是以愛的名義對抗身份的消逝。顯然,昆德拉帶著讀者一次又一次探討了“死亡”和“遺忘”的功能。在他的筆下,“死亡”是個常見的主題,沒有人能逃避,沒有人能逃避被“遺忘”的宿命,也就是說“身份”被剝奪的命運。在昆德拉的眼里,“遺忘”甚至比“死亡”更可怕,更具有毀滅性的效果。作為“流亡作家”,昆德拉面臨的不僅是“地域遷移”,而且是更深層次的“語言遷移”“文化遷移”以及文化身份的認定。身份的認定不僅關(guān)系到作家對“自我”的認定,也包含著“他者”對作家身份的認定。這兩種認定并不和諧、并不一致,而且往往存在這樣或那樣的沖突。這種沖突,“既與他所具有的弱勢民族的母語文化在世界文化格局中的地位有關(guān),也與他后來長期的流亡生涯的生存體驗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
被譽為“另類的世界公民”的勒克萊齊奧始終關(guān)注“隱藏于主流文明的底部與外部”的人群,惟妙惟肖地描繪了強勢的主流文明對弱勢的邊緣文明的侵略與欺凌,“都市文明人”對外來移民者的歧視與壓迫,以及現(xiàn)代文化與原始文化之間的對立與沖突。勒克萊齊奧對第三世界有著一份熾熱的愛,非洲成了他“情感和決斷的源頭”。在他的筆下,一種特殊的記憶和深厚的情感始終給人一種蕩氣回腸的感覺。在他的眼里,小說始終是理解當今世界的良好手段。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他在第一時間宣稱諾貝爾獎無論如何也不會改變他的創(chuàng)作方式。40多年來,他在世界各大洲邊旅行邊寫作,有時在美國南部新墨西哥州的城市阿布開爾克,有時在法國的尼斯、巴黎,有時在非洲的毛里求斯。正是這樣一種經(jīng)歷和閱歷,酷似游牧民族般的生活方式使得勒克萊齊奧至今難以定義自己的文化身份。勒克萊齊奧不斷地講述著反抗現(xiàn)代文明社會、追求原始生活狀態(tài)的主題,對烏托邦的國度懷有著強烈的認同感。從《沙漠》中的拉拉到《流浪的星星》中的小女孩艾斯苔爾,再到《烏拉尼亞》中的坎波斯居民,勒克萊齊奧接連不斷地拷問著文化身份問題。他的作品常常轉(zhuǎn)向?qū)ν晔澜缫约八募彝ソ?jīng)歷的探尋,通過旅行者的視角,帶領(lǐng)廣大讀者去領(lǐng)略世界各地多姿多彩的民族文化,表現(xiàn)了對現(xiàn)代文明的厭倦,對非洲和南美原始部落生活方式的向往以及對消逝的古老文化的關(guān)注。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非洲人》的題目給讀者造成的假象,似乎是描寫非洲黑人的故事。其實,這部小說講的是其父親在非洲的行醫(yī)經(jīng)歷。在這部作品里,非洲給勒克萊齊奧的童年以及成年之后留下的印象不斷被比對,不斷被升華。起初,勒克萊齊奧總是夢見自己的母親是個黑人,但后來當父親退休之后,他才逐漸發(fā)現(xiàn)后者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非洲人。勒克萊齊奧是個白人,但他一直尋找著另一種文化,另一種身份,另一種面具。“非洲人”其實就是勒克萊齊奧自己。這種身份已經(jīng)深入到他的骨髓,或者說自童年一踏上非洲大地就進入他的血液。勒克萊齊奧的追尋似乎可以概括為“他者在自我之中”。多重身份交織的人物,成了作者身份話語中最突出的人物。這些人物對非洲文化身份的認同與重建,其實就是勒克萊齊奧構(gòu)建雜糅的文化身份的縮影。
要揭示基督教和猶太教之間的矛盾和沖突,也許美籍猶太作家維塞爾最具說服力。在經(jīng)歷納粹集中營的恐怖之后,維塞爾選擇了法國作為定居國。他偏愛用法語創(chuàng)作,他的作品以史實為依據(jù),但又有別于習見的歷史證詞。從文化身份的角度來看,維塞爾的作品《夜》《凌晨》《白晝》《幸運城》帶給讀者的思考是其他同類作品所無法比擬的。他的作品帶有自傳的色彩,大多與猶太人的命運以及種族滅絕有關(guān)。將奧斯維辛的恐怖告知天下的時候,他講述的確實是他自己的故事。但是,除了個人的經(jīng)歷之外,他把文學當成了歷史使命。他總是呼吁被視為“他者”的猶太人放棄前嫌,我們能夠體會到他對和平的強烈向往。維塞爾對文化沖突深惡痛絕,成功地把集中營這一丑惡現(xiàn)象的主題帶進了文學王國,帶進了讀者的思想意識里。這位愛好和平的反法西斯戰(zhàn)士為集中營文學和人類的思想史作出了巨大貢獻,他的每一部作品幾乎都是從不同的側(cè)面對種族歧視這一奇特的社會現(xiàn)象所作的哲理思考,都是對人類和平發(fā)自內(nèi)心的呼喚。從文化身份的層面看,這位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通過對“寬恕”思想的倡導,給人類的和平和進步帶來了信心和希望。
在法國后殖民主義小說中,讓-克里斯托夫·胡方的《紅色巴西》舉足輕重。跟殖民主義者的作品不同,胡方深刻揭露了16世紀法國殖民強盜對巴西印地安人精神和肉體的摧殘,表現(xiàn)了對人道、友善和尊嚴的渴望,以及對文化身份的深刻反思。過去,歐洲的文明自以為具有普遍價值,能夠給其他民族帶來福音,而在實際帶來的則是一場又一場災(zāi)難?!都t色巴西》所關(guān)注的不是個人問題,作者懷著慈愛的心態(tài)來看待當今世界,他的作品里閃爍著強烈的人文主義光芒。作為“無國界醫(yī)生”的先鋒,他遇到過不同文化、不同文明之間的激烈碰撞,對所從事的人道主義事業(yè)有著深刻的認識。這種不尋常經(jīng)歷,不僅為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而且為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指明了方向。胡方始終站在“他者”的角度,對西方文化的身份進行深刻的反思,同時對巴西印第安民族的文化進行了頌揚。他將所謂“他者”之原著居民的身份認同納入我們的視野,對于進一步提升作為“我”之“他者”的第三世界的話語權(quán)具有重要的意義。
在華裔法國作家中,半個多世紀以來,程抱一這位來自東方的詩人、翻譯家、藝術(shù)批評家、書法家,一直致力于東西方文化交流,被法國媒體譽為“中國與西方文化間永不疲倦的擺渡人”。在兩種文化的共同作用下,程抱一塑造了極為特殊的文化身份,既有西方精神的浸潤,也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這種特殊性還體現(xiàn)在文化身份的嬗變上,從一個“異國的留學生”到“流浪的移民”,再到“法蘭西院士”,程抱一的文化身份隨著社會、歷史、文化語境的變化而變化,遭遇過斷裂和危機,也經(jīng)歷了融合和重構(gòu)。以程抱一為代表的法籍華人作家、藝術(shù)家群體是“中國的種子,在法國的領(lǐng)土上生根發(fā)芽”。小說《天一言》堪稱作者生命體驗的真實記錄和總結(jié),細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主人公天一的身上有著程抱一的影子。天一在巴黎所經(jīng)歷的文化邊緣的痛苦,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作者本人內(nèi)心世界的寫照。程抱一試圖通過人物的命運來反映人類文明的演變,借主人公的遭遇涉及東西方的所有藝術(shù)領(lǐng)域。《天一言》不同于一般的愛情小說,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通過主人公的遭遇,作者反映了一代中國知識分子在兩個社會、兩種文化沖擊下對生命的演繹和闡釋。在20世紀中國社會的巨變以及東西方文化交錯的大背景中,文化的撞擊和交匯投射在一個脆弱而敏感的年輕人身上,最終釀成了一個文化漂泊者的悲劇。天一在文化身份上的困惑和追尋成了一代游子的縮影。
在法國作家中,法國海外文學不容忽視。法國海外文學主要包括非洲和安的列斯群島的黑人文學。法國海外文學其實是個地域概念,我們在此想分析的是被掠奪殖民之后的黑人文化身份建構(gòu)問題。分布在世界各地具有相同遭遇的黑人作家,用文學形式表達了黑人獨特的文化身份、獨特的生活經(jīng)歷、獨特的心理感受和對世界的根本看法,用文學的形式號召、團結(jié)和鼓舞了廣大黑人兄弟姐妹。他們的作品客觀反映了法屬殖民地人民的思想、文化、傳統(tǒng)、夢幻、迷惘和痛苦。這類文學的形成與當今世界范圍內(nèi)的非殖民化和反殖民主義以及爭取民族獨立與民族解放的浪潮是十分吻合的,在價值的取向上徹底打破了西方文化永不衰竭的神話,并成功地在意識領(lǐng)域開創(chuàng)了戰(zhàn)后多元文化的新格局。
總之,透過對阿爾貝·加繆、瑪格麗特·杜拉斯、米蘭·昆德拉、勒克萊齊奧、埃利·維塞爾、讓-克里斯托夫·胡方、程抱一等人創(chuàng)作傾向的研究和分析,包括對法國海外文學的觀照,我們發(fā)現(xiàn)這些作家以及他們筆下人物的文化身份具有流動性、模糊性和不確定性。作品中的人物常常懷著一種逃離意識,不斷與原有世界進行決裂,不斷地追尋自己存在的價值,在重新發(fā)現(xiàn)自我的過程中實踐著對文化身份的再認識。顯然,法國作家以獨特的視角生動描繪了身處異質(zhì)文化語境中的人物非同尋常的心路歷程,深刻揭示了其內(nèi)心的復(fù)雜矛盾,尤其是文化身份上的憂慮和困惑。所有這些其實也是作家本人經(jīng)歷和情感體驗的藝術(shù)再現(xiàn),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文化訴求。一句話,“文化身份認同”為我們了解法國現(xiàn)當代文學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讓我們再一次觀照了本以為十分熟悉的物質(zhì)世界和精神世界,感受到了藝術(shù)的偉大和人性的光輝。
(作者系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摘自《當代外國文學》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