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慶蕾 楊 帆
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
上圖:錢谷融先生
訪談時間:2015年4月
訪談地點:上海華東師范大學錢谷融寓所
采 訪 人 :崔慶蕾 楊 帆
受 訪 人 :錢谷融
文字整理:崔慶蕾
楊帆
(以下簡稱楊):錢先生您好!感謝您接受我們的采訪。今天就是咱們?nèi)齻€人一起聊聊天。錢谷融
(以下簡稱錢):好呀好呀,我覺得聊天好。崔慶蕾
(以下簡稱崔):錢先生,咱們先從您的成長經(jīng)歷聊起,您小時候的家庭成長環(huán)境是怎樣的?錢:我們家那時候還可以的,家境還比較富裕,像個小地主,我們那個時候可以喝到牛奶,當?shù)赜腥藢iT養(yǎng)奶牛,我們訂了奶,他們每天早晨送到家里來,小時候的環(huán)境還是比較舒服的。
楊:您小時候接受的是私塾教育還是新式教育?
錢:私塾我讀過,我父親就是一個私塾老師,他把我送到一個朋友的私塾里去了,后來私塾沒有了,我就去讀小學。我7歲讀小學一年級,小學是在洋學堂里讀的。
楊:私塾和當時的小學在教育方式上有什么區(qū)別?
錢:私塾就是一個老師收兩三個學生,在家里教。小學里就是大班課。我一開始讀私塾很高興,父親把我送到他的朋友家里,一開始磕了頭,(他朋友)還給我們做了湯、弄了吃的,很好。后來我漸漸覺得每天很不自由了,我就賴學了,我父親不高興,一定要把我送過去,我不去他就打(我),兩個人抬著我去上學。
楊:在您受教育的過程中,大概是在什么時候讀了《論語》《老子》這些比較經(jīng)典的書?
錢:這些書我都是自己讀的,《孟子》《莊子》也都是自己讀的。學校課堂里沒有這些書和課程。
崔:您好像特別喜歡《三國演義》,喜歡這本書的哪些方面?
錢:我在四五年級的時候就讀了這部小說,但那個時候有些地方讀不懂,因為它半文半白,不過故事大體上是明白的。劉備、關羽、張飛桃園結義讓我印象深刻。
崔:在這本書的眾多人物之中,您最喜歡哪個人物?
錢:最喜歡諸葛亮,喜歡他高臥隆中的時候,三顧茅廬的敘事也非常漂亮,但最吸引我的還是在隆中時的諸葛亮,那時候他是一個山野散人,自由自在。
崔:日本侵華戰(zhàn)爭爆發(fā)之后,戰(zhàn)火很快蔓延到您的家鄉(xiāng),您和同學們不得已離開家鄉(xiāng),向西南大后方轉移,能否談談當時的情況?
錢:我們是在一位曹姓老師的帶領下,準備到抗戰(zhàn)的后方去,他是一個共產(chǎn)黨員,我們當時并不知道(他的身份),沒有他我們當時就不會出去。他說日本人就要來了,你們不能在這里做亡國奴,你們要出去,是他帶我們出去的。
楊:你們一起出去的同學有多少人?
錢:起先我們有11個人,但是一到杭州城里,有幾個女生馬上就走掉了,走散了,最后只剩下幾個人。
崔:你們后來是輾轉到了武漢?
錢:我們先是去了安徽,與一位同鄉(xiāng)匯合,然后又輾轉到了江西,在這里我們混在逃難的人群里上了一艘開往武漢的軍艦,所以到了武漢。到了武漢之后,國民黨教育部就登記統(tǒng)計各個地方的省立中學高中部的學生,把我們分別送到四川國立中學和貴州國立中學,我是去了四川,因為我原來是在無錫師范讀的,所以就到了師范部。
楊:讀書的過程中,生活費是國家提供還是自己解決?
錢:當時好像是國家免費供應吃飯。他們還有一個政策叫代借,將來是要你還的,實際上最后也沒有還。我們是師范生,師范本來也是不要錢,他們中學部要錢,但最后也沒要求(學生)還。
崔:您在讀大學之前有一段時間是在教書?
錢:不是教書,我們原來是在無錫師范實習,我們凡是教過學的都有一個證書,憑這個證書登記每個月可以領15塊錢,我們一共有四個無錫師范的同學,有3個帶了證書的,所以我們有45塊錢,我們湊到一起,4個人來分。
楊:您當時帶了嗎?
錢:我當時是帶了證書的。
1994年,75歲的錢谷融先生與同事們在一起
崔:后來您考入了中央大學,當時的中央大學是一個什么樣的狀況?
楊:當時的中央大學本來是在南京,因為國民政府是在南京,它是國民政府的大學。國民政府遷到重慶之后,中央大學也遷到重慶去了。
崔:當時的環(huán)境下同學們能安心讀書嗎?
錢:還是能夠安心讀書的,那個時候重慶離戰(zhàn)場比較遠,日本的飛機一開始沒能轟炸到重慶。但在別的地方就不行了,我們起先是逃到宜昌,那個時候日本飛機還沒有到宜昌,我們住的地方,隔壁就是一個我們中國的飛機場。有一次早上我們看到有六架飛機,以為都是我們中國的,我當時想如果多一些這樣的飛機就好啦,結果是日本的飛機,炸彈很快下來了,我們當時還有一些防空知識,馬上臥倒了,等到我們站起來,旁邊有很多死人,他們沒有臥倒,被彈片削死了。
崔:大學讀書期間,有哪些人和事令您印象深刻?
錢:我當時讀的是師范學院國文系。但當時學校并沒有給國文系設置專門的教師和系主任,二年級時,校長才請來了專門的教師,伍叔儻先生。伍叔儻先生讓我印象深刻,我受他影響很深。但當時有些老師認為他是混日子,他就是這樣的人,隨隨便便,與世無爭,與人無爭,他身上有魏晉名士的風度。
崔:您以文學研究立身,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文學的?
錢:文學,我是從中學時就喜歡了。高中的時候就在讀文學作品,那時讀的多數(shù)是中國的作品,到了大學開始讀外國的文學作品,起先讀中文的,后來讀英文的。
楊:您的英文是學校里學的還是自學的?
錢:在四川讀書的時候是可以不學英文的,到了中央大學之后我才開始補習英文,一開始基礎很差,只能一點一點往上趕,后來慢慢趕上去了。
崔:您早期的文學寫作以散文為主,比如《嘉陵江畔》,能否談談這本書中文章的由來?
錢:《嘉陵江畔》其實是我大學里的課堂作文,當時兩個禮拜要交一篇文章。我這個人其實很懶的,老師不逼從來不寫文章,文章都是逼出來的,主動寫得很少,比如《論“文學是人學”》,就是當時要交一篇論文,就寫了。以前我沒有寫過什么理論文章,一寫就闖了大禍。(笑)
崔:散文集《散淡人生》也收錄了很多早期創(chuàng)作的文章,但文章的調(diào)子整體比較低沉、感傷,這是什么原因?
錢:那時候18歲,就逃難了,逃難離開家鄉(xiāng),我從來沒有離開過自己的父母,所以我出去之后哭的機會很多,人家問我你媽媽怎么樣,我馬上就哭,我這個人很軟弱。
崔:對家鄉(xiāng)和親人的思念讓您心情低落。
錢:對,也跟當時艱苦的環(huán)境有一定關系。我到了外地以后沒有什么人接濟我,后來有一個哥哥的外公偶爾寄點錢,那時候生活過得很窮困,冬天連棉被都沒有,四川的冬天還是很冷的,我們過的日子非常艱苦。
崔:在做文學研究的過程中,有哪些文章的發(fā)表令您印象深刻?
錢:有一年在《文學評論》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好像是《〈雷雨〉人物談》中關于周樸園和繁漪的那篇,收到了22元稿費,很高興,我請大家在錦江飯店吃了飯。
崔:在文學研究界,很多研究者對您的了解可能是從那篇著名的《論“文學是人學”》開始的,能否談談寫作這篇文章的過程和背景?
錢:那時候我在華東師范大學教書,學?;I備召開一次大規(guī)模的學術討論會,全國各地的許多高校都派出了代表來參加,學校向教師們發(fā)出號召,要求大家撰寫論文,所以我就寫了這篇文章。
楊:因為這篇文章,您后來受到了嚴厲的批判,我想知道您當時對于外界的批判持什么看法?
錢:我這個人有時候很固執(zhí)的,我覺得我沒錯。所以有時候批判會完了,我馬上一家四口一部三輪車出去吃館子去了,因為我覺得我沒錯,所以我認為他們批判我是不對的,后來他們叫我去匯報,我就說我沒錯,那么因此批得更厲害了,我從來就沒承認過我是錯的,這個想法我是私下里這么想,公開也是這么講的。
楊:當時是什么支撐著您走過了那段艱難歲月?
錢:我這個人心態(tài)比較好。
楊:您特別喜歡《世說新語》,您具體喜歡這本書的什么內(nèi)容?
2014年,錢谷融先生獲得上海文學藝術“終身成就獎”
錢:魏晉的時候也是一個很嚴酷的時代,但是知識分子還是保持著自己的一個良知的,《世說新語》講魏晉風度,世道愈是嚴酷、嚴峻,但他(魏晉文士)并沒有喪失自我,這一點是很值得敬佩的。
楊:這種魏晉風度是不是也有助于您度過那段艱難的歲月?
錢:是的。
楊: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里,您是傾向于老莊的。
錢:對,老莊、《世說新語》這一派??鬃赢斎晃乙彩呛芫囱龅?。
崔:您的一生都沒有離開教育事業(yè),能否談談您是如何走到教書這條道路上來的嗎?
錢:我大一的時候就很羨慕大學教授,希望自己能做一個這樣的教授。我最開始是在中學教書,后來上海交通大學想請我過去教書,那大概是1943年,我在交大教了8年書。后來交大沒有國文系了,我要離開了,本來是要到南昌的一個大學去,我們夫妻兩人連聘書都拿了。但是到了要走的時候,一個管高校教育的副局長,也是我的同事,他告訴我說,你不要走了,上海要成立一個華東師大,你到華東師大來當老師吧,我就又留下來了。華東師大一開始給我安排的任務是要做圖書館的主任,同時到中文系教書。我說如果你們讓我當主任我就不要來了,我只會教書。后來他們同意了,我就來了。我這個人的確無能,做別的事都做不來,教書我可以。
崔:在學界,您對學生的培養(yǎng)是非常成功的,您的一大批學生如今都在研究領域特別活躍,能否談一下您培養(yǎng)學生的經(jīng)驗?
2015年4月,崔慶蕾與錢谷融先生合影
錢:培養(yǎng)研究生就是來料加工,他來的料子好,所以就容易出成果,事實上,我起的作用并不大。
崔:為什么會選擇這樣一種培養(yǎng)模式?
錢:我這個人自由散漫的,追求自由自在,不喜歡拘束,因此我也不喜歡灌輸一套東西給學生,讓他們一定學我,就是要自己發(fā)展,自由自在地讀書。法國的丹納在《藝術哲學》中說,學生是莊稼,要自由發(fā)展。做學問主要靠兩個,一個是天分,這個來自父母的遺傳,一個是自己的努力,這個人是你們自己的事情,跟我無關。我就是這么一個(引導的)角色,什么莊稼種在什么土地上,他能更好地發(fā)展。我是讓他們自己自由發(fā)展。我覺得固然這個話也很對,但是另外呢,學生他們有時候自己對自己并不了解,自己的長處在哪里,缺點在哪里,并不清楚。老師是過來人,經(jīng)驗比較豐富,會引導他們發(fā)揮他們的長處,避開短處。這一點是學生不如老師的。我從來不強迫學生一定要走我的路,一定像我這么想,我讓他們自己發(fā)展。所以上課的時候,我讓大家到課堂間來坐著聊天,有的時候學生講的話比我都多,但是我能夠讓他們充分發(fā)揮自己這一點我覺得做得還是不錯的。他們在我面前,也不拘束,一個人沒有拘束,能夠自由自在地充分發(fā)展自己,我覺得這就是最好的教育方式。所以一般來講我的學生都有自己的東西,并不一定要學我、像我。
楊:您曾長期教授中國現(xiàn)代文學課程,對于現(xiàn)代文學這一學科怎么看?
錢:我其實最不愿意教當代文學、現(xiàn)代文學,那個時候沒有辦法,其實古代文學、外國文學、文藝理論我都愿意教的,沒辦法,條件所限,我只能教現(xiàn)代文學。
崔: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目前有關現(xiàn)代文學的文學史已經(jīng)有了幾百種不同版本,對于現(xiàn)代文學史的寫作,您有什么建議?
錢:還是要多讀作品,了解文學史要多從作品出發(fā),作品是文學史的根本。
崔:謝謝您接受我們的采訪,祝您身體健康。
錢:也謝謝你們。
錢谷融先生喜歡坐在長風公園的長椅上靜望湖水
2015年4月,為完成單位拍攝“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作家資料片”的任務,我和單位的另外三名同事從北京飛到上海,拍攝關于錢谷融、徐中玉兩位作家的影像資料,也因此得見錢先生,此次訪談即為這次拍攝所得。雖名為訪談,但形式上更近乎于聊天,少了一些嚴肅,多了一些活潑,文字整理過程中也盡可能地保留了一些口語,讓文章有現(xiàn)場感。我想可能這樣一種方式,能夠讓我們看到一個更真實和本性的錢谷融,能讓我們更深地走入這位世紀老人的內(nèi)心世界。
采訪中有許多細節(jié)并不能以訪談的形式呈現(xiàn),但在我看來,它們無比重要,所以補記于此。比如錢先生的謙虛,他在并不算長的采訪時間里多次表示自己“無能又懶惰”、“無能又無知”,在回答問題時多次以此作為開場白,最初的時候我把這些話當成初次見面聊天時的客套話,但他多次講出,讓我意識到這句話里除了客套,還有真誠的謙遜,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對于文學的敬畏和虔誠。我們在平日的閱讀中,見過了太多人在訪談中高談闊論,滔滔不絕,看似知識淵博其實拾人牙慧,并無新意。錢先生的謹言慎行與此形成鮮明對照,其對于學術的嚴謹態(tài)度由此可見一斑。
錢先生不僅謙遜,而且待人溫和。采訪過程中,他不時問我們要不要休息,喝點茶水,還要幫我們削水果,其時他已97歲高齡,更需要休息的是他自己。中午休息的間隙,錢先生請我們一行人在小區(qū)門口的餐廳用餐,他點了有名的本幫菜,推薦給我們吃,他自己胃口也很好,用餐期間饒有興味地向我們介紹上海的風土人情、美味佳肴。
采訪結束后,我們還拍攝了他在長風公園散步的場景,他說只要有時間,他就會到這里來坐一會兒,坐在湖邊的長椅上靜靜望著湖面出神,他說他喜歡那種完全放空的感覺,身歸自然,心游天外,散淡自由,這正是錢先生一貫的生命態(tài)度。
感謝一同前去采訪的同事楊帆、趙夏點、曹沫,是大家的共同努力才促成了這次珍貴的采訪。
如今錢先生遠行,謹以此文表達我們的紀念,希望有更多的人可以通過此文了解他,記住他。
2017年10月10日補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