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越
1
這是七月的內蒙古呼倫貝爾大草原。
黃昏,夕陽大如勒勒車的車輪,天空上鋪排著淺紅與深紫的云朵,大片柔和的金光壓過大地,草原上的草流淌著最后的濃綠。
天色漸漸暗了,寧小琳和呂瑩瑩聽從孫薇的導演,排成一列。
“開始!”孫薇喊。
三個女人一起將手中的紙飛機甩了出去。這是用三種不同顏色的紙折成的“飛機”,它們從三個女人手中飛出去后便昂頭沖向天空。它們飛起來是那么的有力,帶著凌然不可侵犯的氣質,有著決絕的姿態(tài)。三個女人興奮地大喊大叫,飛吧!飛吧!飛起來吧!可是,她們的聲音剛落,那三架“飛機”竟然又折頭飛了回來,然后頹然地落在三個女人的腳下。
草原那么廣闊,風也很強勁,可是這三架“飛機”卻始終沒能飛出去。
寧小琳坐了下來,孫薇和呂瑩瑩也一一坐下來,然后,無精打采地看著遠方。
2
呼倫貝爾草原的落日已經(jīng)漸漸掉落了,而草原上該發(fā)生的一切才剛剛開始。
寧小琳、孫薇、呂瑩瑩來到篝火晚會現(xiàn)場,小女導游先給她們預定了一個位置,還送來了烤羊腿,茶水等。很快,整個現(xiàn)場就像煮沸的開水鍋。
這時,服務員過來詢問寧小琳:“要不要喝點什么?”
寧小琳看看孫薇和呂瑩瑩,后者說:“要!來點馬奶酒!”
寧小琳說:“馬奶酒可是高度酒??!”
孫薇知道寧小琳的意思了,就說:“不怕,草原上就要有一股英雄氣概?!?/p>
呂瑩瑩幫腔:“對啊,對啊,醉臥草原君莫笑嘛!”
寧小琳只好笑著說:“好,就來一瓶!”
這個期間,寧小琳的電話響了幾次,都是老胡打來的,寧小琳開始不接,后來接通了便不耐煩地沖老胡吼:“你別管我,我不要你安排吃什么大餐!”掛了電話,寧小琳對孫薇和呂瑩瑩又是一陣吐槽:“都到這幾千里之外了,他還想安排我,哼!”
酒上來了,篝火晚會的節(jié)目表演也開始了,主持人先介紹了一通有關蒙古族的人文歷史,然后是當?shù)厝吮硌菝晒攀剿印?/p>
她們三人倒了酒,端起酒杯,學著男人的樣子:“走一個!”她們被自己的樣子惹笑了,笑得很響亮,寧小琳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嗆得一陣咳嗽,卻連聲說:“好酒,好酒!”
呂瑩瑩也跟著喝了一大口:“嗯,夠勁!”
孫薇說:“慢點,別忘了我們的主要任務嘛,都喝醉了就完不成任務了?!?/p>
三個人不禁樂了,再一次四處張望了一下。
這一次到草原上來,其實是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主要目的是為了陪伴和安慰寧小琳。
一個多月前,寧小琳的丈夫老胡又被提拔了,從本縣的一名副縣長交流到鄰近的一個山區(qū)縣擔任常務副縣長,據(jù)說這是個過渡安排,老胡很快就能干上縣長。為了表明扎根山區(qū)的決心,做出不做走讀干部的姿態(tài),老胡絲毫沒和寧小琳商量,就把寧小琳調到鄰縣文化館。在老胡看來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可是寧小琳拿到商調函后卻驚呆了。她沖著老胡大哭:“我不走!我這一輩子什么都是被你安排的,我不要去那個地方,瓦縣這里有我的親人、閨蜜、朋友,我不走!”老胡以為寧小琳又在他面前耍小孩脾氣了,因此也不多說什么,就匆匆上班去忙他的仕途了。
為這事,寧小琳天天向孫薇和呂瑩瑩吐槽,她對她們說:“我要反抗一次,你們得陪我,我要走得遠遠的,在老胡罩不到的地方,尋找一次艷遇!”
孫薇和呂瑩瑩笑著安慰她:“好,好,我們陪你去做一次廊橋遺夢!”
為了這個有些戲謔的理由,她們對各個地方進行了一番比較,隨后就定下來到這個與瓦縣相距幾千里地的草原上,來為寧小琳制造一次愛情的邂逅。
摔跤表演結束了,主持人看場下氣氛不夠熱烈,就開始播放草原歌曲,鼓動游客上臺演唱。那邊一個旅行團的人哄笑著把一個有大肚腩的男士轟了上去,他只好拿起麥克風,唱了一首《呼倫貝爾大草原》,可惜完全唱走了調,臺下觀眾一陣陣喝倒彩。
這時呂瑩瑩的手機振動起來,她看了看。
孫薇說:“是你老公???”
呂瑩瑩搖頭:“一個朋友的信息。”
她們慫恿寧小琳上臺去唱一首:“你出場肯定壓倒一片!”
因為喝了酒的緣故,寧小琳臉上紅霞飛,眼波隨流轉,她也有點躍躍欲試了:“我去唱歌,你們倆去給我伴舞!”
孫薇說:“好!”
寧小琳點了一首《敖包相會》,孫薇和呂瑩瑩說:“這個好!但愿你等待的心上人兒馬上就會來!”
音樂響起,寧小琳提著裙子款款上臺,她行了一個臺禮,下面的游客們立時鼓掌,待她開口一唱,掌聲更加熱烈。寧小琳仰頭看著草原的夜色,她果真看見了天上的云彩,看見了巨大的月亮,她的歌聲奔放自如,像是從身體里自動噴涌出來的一樣。孫薇拉著呂瑩瑩上臺給寧小琳獻花,隨后她們倆環(huán)繞著寧小琳跳起了蒙古舞蹈。臺下觀眾也在熱情的呼應,主持人不失時機地鼓動起來:“來,來,來,一起跳起來吧!”很多游客來到篝火邊,一個拉著一個,跳了起來。孫薇拉著呂瑩瑩的手,和眾多的人一起,圍著寧小琳翩翩起舞。寧小琳應邀連唱了三首,游客們也一直不休息,連跳了三曲。三曲終了,回到座位上,孫薇發(fā)現(xiàn)呂瑩瑩不知什么時候松開她的手,走到別處去了,“瑩瑩不會先比你遇上了吧?”孫薇笑著對寧小琳說。
寧小琳擦著汗:“那也正常嘛,她年輕呀!”
正說著話,呂瑩瑩從人群中鉆了過來:“我去接了個電話?!?/p>
孫薇發(fā)現(xiàn)她的臉色有點蒼白,說:“你是不是不舒服?”
呂瑩瑩搖頭,強打起精神,向寧小琳打趣道:“沒有,沒有,來,大歌唱家,演出大獲成功啊,走一個!”還沒等兩人碰杯呢,一個男人端著滿滿一大杯酒有點踉蹌地穿過人群走了過來,他遠遠地沖這邊示意。孫薇說:“看,小琳,你果然把一個人的心唱動了,人家來敬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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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男人四十來歲的樣子,穿著休閑T恤,戴一副寬邊鑲豹紋的近視眼鏡,顯得儒雅又有幾分灑脫,他毫不掩飾對寧小琳的好感,上來就說:“音樂女神,我要敬你一杯?!币豢诩冋谋狈皆挘纱嗬?。
寧小琳有點迷糊,不知道怎么應付這個場景,雖然此前來的飛機上,她們就不斷臆想著如何來一場艷遇,但是事到臨頭,她竟忘了詞了。孫薇推推她:“小琳,粉絲來了,敬你酒呢,你都不站起來,牌子也太大了吧?”
男人還在繼續(xù)發(fā)表感慨:“天籟,真正的天籟??!”
寧小琳回過神,她站起來,和男人碰了一下酒杯:“謝謝表揚!”男人把手中一大杯酒一口悶了下去,他朝寧小琳亮了亮杯底,與之相呼應,寧小琳的眼睛也亮了亮。
孫薇和呂瑩瑩對視了一眼,哈,有戲。
孫薇代替寧小琳對男人說:“您請坐吧?!?/p>
男人這才看著寧小琳,似乎等待她發(fā)話,呂瑩瑩心想,這真是一個有眼色的男人,看這陣勢,寧小琳不喜歡才怪呢。寧小琳欠身一笑:“請坐吧?!?/p>
男人坐了下去,說:“我叫羅馬,《羅馬假日》的那個羅馬?!?/p>
寧小琳撲哧一笑:“羅馬?”
羅馬說:“我知道你在笑什么?!?/p>
寧小琳說:“嗯?”
羅馬說:“你一定想起了一句俗語,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是吧?”
寧小琳驚訝地說:“哎呀,真被你猜中了!”
看兩人聊得火熱,呂瑩瑩對著孫薇耳語:“看來能成,不過我怎么覺得這個人長得很像你的那個男閨蜜——消防大隊長牛懷寧啊,連姓氏都像,一馬一牛,你們倆審美的眼光真是驚人的一致??!”
呂瑩瑩這么一說,孫薇先是怔了一下,隨后就假裝樂呵呵地笑了。雖然孫薇只是輕微地一愣,但呂瑩瑩立即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了什么。也許,孫薇與牛懷寧之間出了什么問題?
呂瑩瑩對第一次陪孫薇去見牛懷寧時的情形記得特別清楚。那是一個夏日,孫薇和呂瑩瑩到市幼兒園送一份經(jīng)驗交流材料,辦好了事情,孫薇對呂瑩瑩說:“你陪我去見個……老朋友吧?!?/p>
呂瑩瑩發(fā)現(xiàn)孫薇說這句話的時候,臉有點發(fā)紅,再仔細一看她的打扮,忽然發(fā)現(xiàn),她比平時更為講究,顯然是在家做了充分準備的,頭發(fā)重新燙了,裙子和涼鞋也都是剛買的最新款,呂瑩瑩不知道她要去見的是什么人,但見孫薇不說,她也就不問,跟著孫薇在街巷里走。
不一會兒,一輛消防車呼嘯而來,一個消防兵從車上跳下,停在了孫薇和呂瑩瑩面前。消防兵一個立正、敬禮,“報告,兩位首長請上車!”孫薇就和呂瑩瑩坐上了紅色消防車的副駕駛位置,消防兵拉響火警警報:“嗚哇嗚哇——嗚哇嗚哇——”消防車一路高叫,穿過街市,不一會兒來到了一個大院內。呂瑩瑩看到大院門上掛著的單位牌子寫的是“市消防中隊”。
這時,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穿著消防制服走了出來,他笑著對孫薇說:“怎么樣?首長同志,我們的出警速度還可以吧,從出發(fā)到接到你們,一共是十分鐘零二十五秒!”孫薇笑著向他介紹說:“這是我的同事兼閨蜜呂瑩瑩?!鞭D而又對呂瑩瑩耳語:“這是牛懷寧中隊長?!?/p>
牛懷寧帶著她倆參觀了一下他們中隊平時的訓練場地,隨后便換了一身便服,開了一輛小吉普車帶她們去飯店吃飯。穿了便服的牛懷寧英姿勃發(fā),呂瑩瑩看了一眼他腳上穿的皮鞋,打理得一塵不染。這個中隊長殷勤地為她們布菜,當聽說呂瑩瑩是畫家時,他便和她從明四家一直談論到北京798,當然他也沒忘和孫薇交流一下舞蹈:“西方一位有名的舞蹈家說過,跳舞真正的收獲,不在于你掌握了多少技巧,而在于你收獲了多少自信!你可以不把跳舞太當回事,但一定要把自信當回事。孫薇啊,我覺得你技巧已經(jīng)沒什么問題了,你現(xiàn)在就是要樹立自信,強大的自信!”
呂瑩瑩由此得知,孫薇和牛懷寧已經(jīng)交往了一段時間了,他甚至看過她跳的舞。再看孫薇,她兩腮緋紅,滿含笑意地注視著牛懷寧,每吃一口菜,都要用面巾紙擦一下嘴角。
這次見面后,牛懷寧隔三差五就會到瓦縣來,反正從市里到瓦縣也就幾十公里的路程,開車半小時就到。他一到瓦縣,孫薇就會把寧小琳和呂瑩瑩喊上,陪著吃飯、唱歌,有時還到周邊的村落和田野散步。寧小琳和呂瑩瑩不愿當他們倆的電燈泡,但孫薇每次都堅持要她們倆一陪到底,她說:“我們不需要單獨空間,你倆要不陪我,我也就不能陪他了?!彼@樣一說,寧小琳和呂瑩瑩只好從命。
牛懷寧不到瓦縣來的時候,經(jīng)常會打電話給孫薇,孫薇也不避寧小琳和呂瑩瑩,當著她們倆的面,很開心地和牛懷寧煲起漫長的電話粥,盡管說的都是外人聽起來芝麻大的小事,但那語氣聽著很溫馨。每當這時候,寧小琳就說:“孫薇啊,你可真夠幸福的呀!牛懷寧這個文藝男是怎么被你抓住的?”
4
羅馬喝了一大杯酒后又倒了一杯,他們說得很投機。羅馬自我介紹說是本地的一個集團公司辦公室主任,主要任務就是接待來公司考察的社會各屆領導,“你們,也是我們的尊貴客人哦”,他這樣說著,很自然地替她們仨買了單,并要給她們重新安排更好的房間,但她們仨堅決不同意。
篝火漸漸熄滅,晚會進入尾聲,人群也陸續(xù)散去,這邊呂瑩瑩已經(jīng)將羅馬的手機號和微信號都存在寧小琳的手機上了,互道再見后,她們仨回到住處。
剛躺到床上,她倆便幫寧小琳分析起這個羅馬來,想看看有沒有可能發(fā)展一次“廊橋遺夢”。這時,只聽得手機叮當一聲,寧小琳低頭去看,對另兩人說:“這家伙來微信了?!?/p>
三個人湊頭去看,上面顯示:“明早一起去看日出好嗎?五點,我叫你們,你房間號?”
孫薇說:“哇,草原看日出,小琳,這么大方風趣,又如此解風情的,你就從了吧!明天早晨我們可不陪你?!睂幮×展笮Γ骸昂?,明早單獨行動,我倒要看看那家伙是騾子是馬?!?/p>
呂瑩瑩也跟著笑,雖然聲音很響亮,但孫薇卻覺得她笑得有點勉強,有點空洞,這來的一路上,呂瑩瑩時常會走神,老是翻看手機,像期待什么似的。endprint
天沒亮,寧小琳就醒了,看著窗外一片黑,她怕驚動了另外兩人,便輕身起床,打開手機一看,五點還沒到,她有點嘲笑自己還真把那個羅馬的邀請當回事,竟然還睡不著,那么,那個羅馬,這會兒正在往她的房間這邊來嗎?
寧小琳準備進衛(wèi)生間洗漱,不料,另兩個人也醒了,她們一醒來就笑,打趣寧小琳說:“我和草原有個約定啊,你應該這樣唱著走出去迎接那個羅馬!”
呂瑩瑩起床拉開窗簾,叫了一聲:“哎呀,不好,下雨了!”寧小琳到窗前一看,果真下雨了,雨還不小呢,整個草原像是升起了一面霧帳,十步之外不見人影,日出是肯定沒得看了,連出去走走都成困難,她心頭不禁滑過一絲遺憾,怏怏地回到床上說:“也好,我們可以睡個回籠覺了?!?/p>
呂瑩瑩嘆了口氣:“哎,真是天妒芳草夢不成啊?!?/p>
孫薇說:“喲!瑩瑩這是出口成章啊,趕快,再謅幾句發(fā)給羅馬?!?/p>
呂瑩瑩說:“這個主意好!”
兩人在手機上劃來劃去,湊了四句,呂瑩瑩朗誦給寧小琳聽:“夜來忽聞雨打氈,馬蹄聲碎踏前川。天妒芳草夢不成,獨立窗前心茫然。”
隨后她們把這條信息發(fā)到寧小琳的手機上,讓她轉發(fā)給羅馬。寧小琳笑著照辦了。過了會,羅馬也回了一首打油詩,仍然由呂瑩瑩朗誦:“昨夜星辰昨夜風,天籟一曲潤心田。雖不能去觀日出,何妨縱馬大草原?”
孫薇說:“哈,這是邀請你和他在草原上策馬奔騰呢,小琳啊,這要從,這要從!”寧小琳也很配合:“從?好,我就從了吧!”于是呂瑩瑩在微信上代寧小琳回了一個笑臉。
對方馬上說:“好,就這么定了,我來安排,帶上你的妹妹們,我們一起策馬草原去看月亮湖。”
孫薇說:“哈哈,成功在望了,我和瑩瑩是不是可以閃了呢?”寧小琳調侃地說:“不行,不行,白天你們怎么能閃呢,晚上你們可以閃!”
三個人大笑。
寧小琳說:“其實,騎馬是最適合私奔的,是不是,瑩瑩?”孫薇一聽,又笑著說:“唉,是啊,當時怎么沒想到騎馬這一招呢?”
呂瑩瑩知道,寧小琳和孫薇是在笑她五年前的那一次私奔行動。
5
那時,呂瑩瑩才從市部隊幼兒園調回瓦縣,她媽媽著急她的婚姻大事,四處撒網(wǎng),很快就為她鎖定了目標。這個叫吳玄的小伙子和她年齡相當,父母都是機關公務員,更關鍵的是小伙子本人大學畢業(yè)后分在了瓦縣國家稅務局,家境良好,前途光明。呂瑩瑩母親以她幾十年生活閱歷總結:比較來比較去,最好的工作單位就是稅務局和銀行,一個收錢,一個存錢,跟錢打交道,一輩子還能愁沒錢花么?
對于母親的安排,做慣了乖乖女的呂瑩瑩本來也無可無不可,就答應和吳玄見見面,不料,一見面,吃了餐飯,吳玄就認為呂瑩瑩是默認了他們的戀愛關系了,天天下了班就來幼兒園門口接她。對于吳玄,呂瑩瑩沒覺得有什么特別好的感覺,但也沒覺得有什么特別不好的感覺,好像這一切都是注定的,也就真默認了。
有一天放學后,幼兒園其他同事都走了,呂瑩瑩因與吳玄有約,就一個人待在辦公室等他,過了好一會,吳玄才來。他一進辦公室,就沖著呂瑩瑩怪笑,呂瑩瑩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吳玄撲倒在辦公桌上,他對著她的唇強行吻了上去。呂瑩瑩有點不知所措,她還沒有準備好與吳玄的初吻,而且,這種情況下的吻讓她沒有一絲甜蜜的感覺,她甚至聞到了吳玄口腔里的一股蒜味,就像果樹上的果子還沒有準備好綻放甜蜜的汁液就被人摘了下來,她有點氣惱,可是又推不開壓在身上的吳玄,便只好任由他吻著。直到她的眼角流出淚水,吳玄才停下來,驚訝地說:“你這是怎么了?”呂瑩瑩不說話,默默地跟著吳玄往外走,走到幼兒園大門外,只見吳玄的幾個同事正聚在門外向他擠眉弄眼呢,吳玄也咕咕地笑著。
后來,吳玄告訴她,他之所以強吻她,是因為那天他的同事們和他打了個賭,賭他能不能順利地吻到她。呂瑩瑩聽到這話,似乎又聞到了他口腔里的那股蒜味,她皺皺眉,但仍然不說什么,她覺得自己反正已經(jīng)淪陷了。被吻后不久,吳玄又帶她到野外,在他的車上,進入了她身體更深處,遲早都要淪陷的,她當時想,如果不是因為后來碰上了陳述句,又如果沒有孫薇帶她去見牛懷寧的那個中午,為她上的一堂愛情啟蒙課,也許,呂瑩瑩就這樣自甘淪陷了。
那段時間里,呂瑩瑩在QQ上與一個叫陳述句的詩人認識了。這個陳述句用詩人的語言陳述了他對世界、人生、愛情的看法,呂瑩瑩很喜歡聽,她漸漸地被他吸引住了,一天不上網(wǎng)和他聊上幾句,她就不能入眠。有一天,這個詩人給她發(fā)了一首題為《傍晚》的詩,“一只鴿子被關在籠子里/另一只跟它作伴/它們的目光越過鐵絲網(wǎng),將天空/割得支離破碎/我拾起一些碎片/試圖將生活重新拼接完整/但這時,天就黑了/我的心動了一下,鴿子的羽毛也動了一下/仿佛一絲光,正透著被迂回的絕望/淪陷”。呂瑩瑩讀著這首詩的時候,也正是黃昏,她的心真的動了一下,疼了一下,她一時無語,只回復了一個大大的“ !”。
通過聊天,呂瑩瑩得知陳述句是個已經(jīng)畢業(yè)三年的大學生,因為一直沒有找到工作,就在家?guī)透改葛B(yǎng)羊,“我天天放牧羊群,也放牧白云”,天高地遠,無聊的時候他就寫詩。那個時候,呂瑩瑩還沒有想到自己和這個陳述句會發(fā)生什么,她甚至不以為他們之間就是愛情。直到那天中午,她陪著孫薇去市里見那個牛懷寧以后,受到啟蒙的她突然蘇醒過來,原來,我天天和吳玄在一起,目的就是走進一場只有物質沒有精神的婚姻啊,而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呀。
再見到吳玄時,呂瑩瑩的心情黯淡到極點,她不想和吳玄在一起,她想的是那個陳述句向她描述的一切,呂瑩瑩實在忍受不了這樣的折磨,她向孫薇和寧小琳這兩位閨蜜報告了她的情感狀態(tài)。她說:“我要到遠方去,否則,我在瓦縣會悶死的!”寧小琳說:“什么到遠方去呀,說白了,你就是要去私奔!有膽量,我支持你!要不然,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你看看,老胡現(xiàn)在還把我當個女人嗎?趁年輕,大膽地愛一次!”
呂瑩瑩的私奔計劃得到了寧小琳和孫薇的大力支持,接下來一個多月的時間里,她們“鸚鵡美”三人組聚會的一項重要議程就是如何幫助呂瑩瑩順利地私奔。她們設計了很多路線,預計了很多困難,孫薇和寧小琳還為呂瑩瑩專門辦了一張銀行卡,在卡里存了些錢,以備呂瑩瑩不時之需。設想了這些困難之后,她們又開始暢想?yún)维摤撍奖汲晒蟮纳顖鼍?,到那時,呂瑩瑩和陳述句會養(yǎng)一大群孩子,擁有一大群牛羊,白天看云,晚上讀詩,好幸福??!endprint
她們謀劃了很長時間,但其實大家心里都知道,這些都只能是嘴上說說的,當不得真。但有一天,呂瑩瑩收到了陳述句寄來的生日禮物,是一本他手抄的詩歌筆記本,封面上寫著“致瑩瑩的一百首詩”,在筆記本的中央,陳述句別出心裁地用刀子挖空了一小部分,插進去一枚鉑金戒指。呂瑩瑩拿到這禮物時當場就哭了,上個星期她過生日,吳玄帶她去吃了一頓大餐,竟然連一束花都沒送她,他的解釋是吃飯更實惠。呂瑩瑩立即就打電話給陳述句:“我要去看你!”陳述句問:“什么時候?”呂瑩瑩說:“現(xiàn)在,馬上!”
呂瑩瑩在家里收拾了一下,撿了一些衣物,拿上了那張銀行卡,打電話叫來孫薇和寧小琳,讓她們倆送她去市里的火車站。三個人上了寧小琳的車往市里去。孫薇有些遲疑地問呂瑩瑩:“想好了?”
呂瑩瑩點頭:“想好了!我不想這樣過下去了!再不反抗我就永遠反抗不了啦!”
寧小琳邊開車邊說:“好!我要年輕幾歲,我也去私奔!”
到了火車站,呂瑩瑩買了火車票,從市里到那個遙遠的愛情之地還有幾千公里,要在火車上待兩天一夜。呂瑩瑩坐在候車室里,與寧小琳、孫薇執(zhí)手相看淚眼,等著一個多小時后奔竄而來的那輛綠皮火車,帶著她奔赴心中的愛情。
快要分別了,她們卻沒有多少話要說了,甚至陷入了一種奇怪的沉默中。突然之間,私奔這件事變得一點也不好玩了。
就在這時,呂瑩瑩看到她媽媽從候車大廳走來了。呂瑩瑩松了一口氣,她看見孫薇和寧小琳也暗暗松了一口氣。她們仨乖乖地跟著呂瑩瑩的母親回到瓦縣縣城里去了。是誰及時透露了呂瑩瑩出走的消息呢?三個人都不說,當然,之后誰也沒問過這個問題。
過后不久,呂瑩瑩結婚了,新郎還是瓦縣國家稅務局征稽科科員吳玄。結婚那天,她把那本陳述句送給她的詩集拿出來,取了那枚戒指,快遞寄還給了陳述句,并附上了一個紙條:我結婚了,祝福我吧。
新婚之夜,吳玄裝著不經(jīng)意地問了一句:“你,還想私奔嗎?”呂瑩瑩沒有搭理他。吳玄又大聲問了一句:“你,還想私奔嗎?”呂瑩瑩一扭身鉆進了被窩,她用被子死死捂住了自己的頭臉,吳玄怎么拉也拉不下來,就隨她去了,自己很快歪到一邊睡著了,還打起呼嚕。
呂瑩瑩在被子里睜大了眼睛,她看到了大片大片的黑暗。那天晚上,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只知道自己醒來之前一直在做一個夢,夢見自己懷揣行囊,像古時的女俠一樣,與一位英雄一起策馬草原走天涯……
呂瑩瑩和陳述句后來很少聯(lián)系了,只在每年的大年夜,新年鐘聲敲響時,互致一個祝福,也只有簡單的三個字:“新年好!”
這次來草原前,呂瑩瑩想了好久,才把自己的行程對陳述句說了,她們去的第一站離陳述句的家只有八十公里,陳述句一直在老家養(yǎng)羊,當然已經(jīng)小有規(guī)模,也是個小款了。陳述句似乎并不怎么想見她,只是說到時聯(lián)系,可是,他始終沒有打一個電話來,昨晚的草原之夜,呂瑩瑩實在忍不住,趁著寧小琳唱歌,孫薇跳舞的空當,她打了個電話給陳述句,但電話一直無人接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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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早飯后,雨住天晴,空氣清新,羅馬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馬倌,邀請她們和他一起騎馬,穿越一片大草原,到一個叫月亮湖的地方。羅馬介紹說,那里是一處生態(tài)更好的草原牧場,有蒙古包、勒勒車,還有一個大大的草原湖泊,能看見各種水鳥,野花,晚上住在真正的牧民家的蒙古包里,喝奶茶,吃蒙餐,體驗牧民生活。羅馬這么一說,大家都心動了。那個馬倌一招手,先前不知隱匿在哪里的四匹馬便嗒嗒地跑了過來,每匹馬由一個馬倌牽著。
她們三個人穿上馬靴,戴上帽子,還拿了一支馬鞭,互相又拍照一通,羅馬在一旁始終笑嘻嘻地幫助她們。跟在馬后邊的馬倌們交代了注意事項,以及騎馬的初步技巧,便吆喝一聲:“駕!”馬們就顛著碎步快走了起來。
騎馬的感覺不錯,尤其在大草原上,放眼望去,天地坦蕩,云白風清。
他們四人先是一線排開,走著走著,就走亂了隊形。
寧小琳和羅馬呢,兩人似乎真的對上了眼兒,兩匹馬也懂人的心思,并駕齊驅,緩緩而行。寧小琳心情不錯,仰望藍天,天空上除了云朵,還有一只盤旋著的大鷹,她驚嘆道:“太美了!”
羅馬說:“是啊,這個時候,你知道最適合做什么嗎?”
寧小琳問:“做什么呢?”
羅馬說:“唱歌啊,放開心懷高唱吧!”
寧小琳笑著說:“好,那我就唱吧?!彼诹_馬熱情眼神的鼓勵下,果真放聲高唱起來,唱的都是草原歌曲。這一放嗓子,寧小琳就停不下來,草原上的風,鷹,駿馬,還有身邊的這個目光灼灼的男人,給她圍成了一個巨大的舞臺,有時她一人獨唱,有時羅馬也隨著她哼唱。他們倆的歌聲,不時飄進呂瑩瑩和孫薇的耳中,她倆笑笑說:“看來小琳入戲了!”
呂瑩瑩有點信馬由韁,她好像在想心事,一直在走神。
孫薇在請教馬倌:“我想跑起來,找一找在馬背上四蹄騰空的感覺?!?/p>
馬倌說:“你要是不害怕,我就讓馬跑起來?!?/p>
經(jīng)由馬倌教練了一番后,孫薇對呂瑩瑩擺擺手說:“瑩瑩,你慢慢走吧,我要跑了!”孫薇一邊說著,一邊按照馬倌教的方法,勒緊韁繩,蹬住馬鐙,上身前斜,屁股半離馬鞍,一甩馬鞭,“駕!”久經(jīng)訓練的蒙古馬大概也憋壞了,“咴咴”長鳴,四蹄扒地,“嗖”地縱了出去,速度越來越快。呂瑩瑩看見馬蹄騰起落下間,孫薇在馬背上一起一伏,很快就消失為一個小點。馬倌點頭說:“這女人不簡單,膽子大,騎得真好!”
在馬奔跑出了很長的一段距離后,孫薇這才抬頭看看四周,視野極其開闊,天高地遠,風掠過馬的長鬃,再掃到她的臉龐,她長長地嘆出一口氣。馬兒每一次四蹄騰空,都讓她覺得是一次重生,她覺得如果今天不借助馬,帶著她短暫地脫離地面的引力,她將要被內心深重的無力感拖入到塵埃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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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次草原之行,寧小琳一說,孫薇就極力響應,一方面是安慰寧小琳,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她自己早就想出來透一口氣,她覺得自己就像沉在水底缺氧的魚,再不到水面上來吐幾個泡泡就將憋悶窒息而死。endprint
這幾年,她丈夫張強的生意越做越大,占了本地酒業(yè)市場的三分之一。孫薇除了在幼兒園上班外,還在縣婦女兒童活動中心兼職上舞蹈課,很受學生家長的歡迎,對這種現(xiàn)狀,孫薇是滿足的,更重要的是,她覺得自己心里不空,這種充實讓她能夠鎮(zhèn)定下來,而填充這空白的人就是牛懷寧。
孫薇和牛懷寧的相識有點戲劇性。
那年的“八一”建軍節(jié),孫薇按照縣雙擁辦的要求,帶著一班學生去市里參加“送文藝到軍營”活動。表演場地就在一個訓練操場上,官兵們齊扎扎圍成一圈,席地幕天,有點像戰(zhàn)時文藝宣傳隊下基層表演。孫薇帶著孩子們?yōu)椴筷牴俦硌萘艘粋€舞蹈《為了誰》,節(jié)目表演完后,主持人多了一句話:“剛才這個節(jié)目是由年輕的舞蹈家孫薇編導的,讓我們向她表示感謝!”孫薇只得上臺謝場,大兵們“哇”地叫起來:“美女啊!”
孫薇下場后,走到場地外邊休息,其他節(jié)目繼續(xù)表演,忽然,主持人走過來拉了她一把,對她說:“孫老師,有個部隊的軍人要和你合作跳一個舞。”她生怕孫薇不答應,強調說:“你一定要上場啊,這可是表現(xiàn)軍民團結的好場面,現(xiàn)場的領導們都很期待呢。”隨后主持人一招手,那個軍人就過來了,他一臉陽光燦爛地對孫薇笑著,等走到孫薇跟前,他突然以左虛步上前,一個留頭,翻身,環(huán)動,飄到了孫薇的身體右側。這一連串舞蹈動作行云流水,一看就是童子功,“《十五的月亮》?好不好?”他的口氣不容質疑。
孫薇點頭:“現(xiàn)場編舞?”
那人說:“對,我們現(xiàn)場發(fā)揮,就你這舞姿,怎么跳都好!”
兩個人略略溝通了一下舞蹈的思路,等正在演的一個節(jié)目一結束,就到他們了。通過主持人的介紹,孫薇才知道這個軍人是市消防中隊的中隊長,叫牛懷寧,從小在少年宮練過舞蹈,成績十分優(yōu)異,差點被選拔進了藝術團。兩個人剛一上場亮相,就博得了最熱烈的掌聲。
孫薇扮演軍嫂,牛懷寧扮演軍哥,兩人一上場,就是一番纏綿的親人分別在即的場景,他們倆綜合運用了傳統(tǒng)芭蕾舞和現(xiàn)代舞的技巧,牛懷寧在孫薇的身邊纏纏繞繞,欲拒還迎,難分難舍,他們在場上像一對翩翩飛舞的蝴蝶。忽然,軍號響起,二人決絕而又不舍地離開,相隔邊關,抬眼望月,無限相思。他們的舞步清晰、亮麗、躍動,非常和諧。一曲終了,孫薇兩腮酡紅,他們采用了一個半托舉動作作為結束時的造型,孫薇傾倒在了牛懷寧懷中,牛懷寧雙手輕輕托起孫薇,他的手搭在孫薇的肋部。掌聲雷動中,孫薇覺得那個部位像火一樣地燃燒起來,最后把她整個人都烤干了。
那次以后,牛懷寧經(jīng)常會打電話給她,并開玩笑說:“你在家鄉(xiāng)耕耘著農田,我在邊關站崗值班,你說,我怎么能不想你呢?!睋Q作別人對孫薇說這樣的話,她可能會生氣,可是,從牛懷寧嘴里說出來,她就覺得好玩和智慧。過了不久,牛懷寧到瓦縣來看孫薇。那天,她正在婦女兒童活動中心的舞蹈練功房里給學生上課,課快上完了,才看見牛懷寧在窗外盯著她笑。孫薇趕緊給學生放了學,她走近牛懷寧說:“你怎么來了?”牛懷寧卻不回答她的問題,在空曠的練功房里左看右看,然后問:“有兩棵樹嗎?”
孫薇知道他問的是有沒有楊麗萍的舞曲《兩棵樹》,因為,她和他聊天時,她向他說了她少女時代的楊麗萍情結,牛懷寧告訴她,他當年也是楊麗萍的崇拜者。孫薇點頭說:“有!”
牛懷寧請求說:“我陪你跳吧,你知道嗎,當時,我迷這個《兩棵樹》迷瘋了呢。”
孫薇看看窗外漸漸黑下來的天空,便關了練功房的大門,走到音箱前,播放起《兩棵樹》,她關掉了別的燈光,只留下房間正中央上方的集束燈,像舞臺上的追光燈。燈光圈出了一片空地,一棵樹走了進去,張開枝葉,伸出根莖,另一棵樹也走了進去,它們的葉片顫抖著,欲接近又慌張地躲開彼此,一只鳥飛來了,一陣風吹來了,它們的葉子越發(fā)地翠綠,枝干越發(fā)地伸展,忽然,它們不顧一切地,根須糾纏在一起了,枝葉交錯在一起了,戰(zhàn)栗中,它們實現(xiàn)了完全的交融。
舞曲停止,孫薇雙眼迷離,牛懷寧死死抱著她,頭低下去,尋找著孫薇唇的溫度。孫薇差點要閉上眼睛了,卻又猛地推開了牛懷寧。牛懷寧不解地用眼神詢問她。孫薇搖搖頭說:“對不起,我不能!”牛懷寧雖然有些失望,但也沒有霸蠻。
孫薇說:“做我們‘鸚鵡美的閨蜜吧,我?guī)阋娝齻內ァ!?/p>
那天以后,孫薇就把牛懷寧帶進了她們的閨蜜三人組,牛懷寧也時常到瓦縣來看望她們。牛懷寧一來,孫薇就會喊上另外兩人,但喊她們倆之前,牛懷寧會和她單獨在練功房待上一段時間,跳一兩支舞。在孫薇看來,和牛懷寧跳舞,雖然始終沒有突破身體最后的防線,但實際上心里早就與他交融在一起了。牛懷寧幾乎每次都想突破,但又每次都被孫薇艱難而頑強地擊退。他們倆仿佛在做一個游戲,一個總以為有一天會搶占到高地,另一個總認為自己能穩(wěn)守住城池,他們誰也不想結束這場戰(zhàn)爭,也許,其中的意義與樂趣也就在這個過程里吧。
對于孫薇的業(yè)余生活,丈夫張強本來并不干涉,反正他也天天在外笙歌燕舞,但今年以來,酒類經(jīng)銷面臨很大困難,銷售量出現(xiàn)了斷崖式下跌,這讓他很著急,上個月他接觸了一位大客戶,這家伙喜歡跳舞,張強便投其所好,利用自家的優(yōu)勢資源,經(jīng)常帶著孫薇請他跳舞。張強對孫薇說:“你不是喜歡跳舞嗎?這下子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你跳得快樂,也能幫我跳出黃金來!”
孫薇陪那人跳了幾次,就再也不愿意去陪舞了,那和牛懷寧跳舞絕對不是一種情緒,她反感舞廳里那酒色財氣的場面。雜亂的音樂,炫目的燈光,反胃的氣味,重要的是這個人不對,他挺著大肚腩,盛氣凌人,在他眼里她好像就是當年上海灘十里洋場上的舞女。每一次去跳這種交際舞,都讓孫薇痛苦不已,張強每次都是軟硬兼施,迫使她去應酬。
那一天,又要去應酬,孫薇強忍著不快去了舞廳。那個人喝了酒,卻仍然要和孫薇跳探戈。幾輪旋轉下來,那人氣喘吁吁,卻不放手,嘴里直沖著孫薇哈酒氣,孫薇只覺得胃里在翻騰,實在忍不住了,一曲未了,她便不顧那人驚愕的目光,強行扯開那兩只緊箍住她的手,拉開門,跑了出去。endprint
張強緊跟著在大堂里拉住了她說:“你干什么?”
孫薇說:“我不跳了,我跳不下去了!”
張強說:“跳不下去?這難道比跳樓還難?給我回去!”
孫薇不聽他的,扭頭往外走,張強去拉扯她,孫薇的倔強脾氣上來了,她就是不挪動步子,張強氣得臉都綠了,他跺跺腳,推了孫薇一把:“好,你以為你他媽的還是什么皇姑,滾,你滾得遠遠的!”
孫薇被推得跌跌撞撞,差點摔倒,她沒想到張強會這么對她,而且罵得如此難聽,她的眼淚“嘩”地流下來了。孫薇跑到自己的車上坐下來,想也沒想,就發(fā)動車子,向著市里開去。一路上,她用車載音箱播放著《兩棵樹》的舞曲,一邊聽,一邊在回想著和牛懷寧舞蹈時的情景,那些眼神,那些溫度,那些喘息,那些顫抖,那些專注,那些出神,都讓人懷念。
牛懷寧的家在另外一個城市,他在市里是獨身,就住在消防中隊的家屬大院里,孫薇知道在什么地方,她現(xiàn)在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去找到牛懷寧,在他的懷里哭上一場,然后,她要放棄她的抵抗,她要開放她的城池,她要緊緊地和他枝葉相交根莖纏繞……
半個小時后,孫薇到了牛懷寧所在小區(qū)的大門口,她打開車廂內的燈,擦去了淚痕,略略收拾了一下面容,掏出手機準備給牛懷寧打電話。剛撥幾個數(shù)字,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見牛懷寧平常開的車也在大門口停著,他人好像也在車上,她準備跳下車去喊他,卻發(fā)現(xiàn)一個穿著超短裙的女孩子不知從哪里走出來,很熟稔地拉開車門,坐在了副駕駛座上。正巧又有一輛車也開了過來,往小區(qū)里面行駛,借著那輛車的燈光,孫薇看見女孩旁邊坐著的正是牛懷寧。牛懷寧發(fā)動車子,像他一貫的風格,動若脫兔,車子迅即絕塵而去。孫薇那天半夜時分才回到瓦縣縣城,她沒有回家,恰好呂瑩瑩的丈夫吳玄出差了,她便和呂瑩瑩擠了一晚上。呂瑩瑩一見到她,吃驚地問:“孫薇,你怎么了?”
孫薇強打精神說:“沒什么,我太累了!”
呂瑩瑩說:“你不要緊吧,你看你的臉色!”
孫薇到鏡子前一看,一夜之間,自己的臉色如此蠟黃,像秋天的枯葉。
牛懷寧第二天打電話給孫薇,孫薇淡淡地應答著,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一點興趣對他說昨天晚上發(fā)生的事了,牛懷寧又約著要到瓦縣來,孫薇對他說:“歡迎你到瓦縣來,只是我不能再和你一起跳舞了?!?/p>
牛懷寧驚愕地問:“為什么?”
孫薇說:“因為我不會跳了!”她說著就掛了電話。
真的,孫薇覺得自己這輩子大概不可能再跳《兩棵樹》了,她的枝葉已經(jīng)搖曳不起來了。她天天心里慌慌的,老覺得地球無所不在的地心引力仿佛要把她吞噬掉。現(xiàn)在,感謝身下這匹健碩的蒙古馬,它好像懂得她的心事似的,成了另一個忠誠的舞者,托舉著她,把她帶到云天上去。
孫薇在馬上再一次淚流滿面,但她嘴里卻依然喊著:“駕!駕!”馬兒騰起四蹄,風一樣向前飛奔。
8
等所有人馬都到了月亮湖時,已是下午四點多了,羅馬想得很周到,之前特意讓馬倌給每個人都準備了水果和面包等食物,因此大家也不覺得餓。
一到目的地,大家都驚嘆起來,眼前的草原、湖泊寬闊澄澈,成群的水鳥在大湖的上空翻飛,略帶著一點緩坡的草原像是要把所有的綠色都傾倒進這片湖泊。隨著夕陽西下,草原上籠罩著金色的寂靜,天邊牛乳般的云朵,也變得火焰一般鮮紅,風變得溫柔了,草浪也平息了,牧歸的牛群和羊群從遠方草原走來,整個大草原一副安寧的樣子。一座座蒙古包像云朵一樣停駐在草原上,蒙古牧民架著烤肉架,搭著篝火柴,擺弄著豐盛的牛奶、奶酪,沸騰的鍋中煮羊肉的香味陣陣飄來。
羅馬和馬倌說:“烤一頭整羊!”
一切安排好后,羅馬接到一個電話,他在電話里說:“馬倌這里沒有上次的馬奶酒了,你們再帶點來吧?!庇洲D過身對寧小琳她們說:“昨天晚上喝的酒不好,今天讓你們嘗嘗最正宗的蒙古馬奶酒,這可是特供貴賓的哦,牧民們自己都喝不到呢?!?/p>
孫薇說:“這么客氣呀!”
羅馬說:“早就說了嘛,你們可是我們草原最尊貴的客人呀,這還不是應該的嘛?!贝_定了晚餐,羅馬便帶她們去安排住宿,每個蒙古包設一個標準間,可住兩人,馬倌問羅馬要幾個房間,羅馬伸出四個手指頭:“四間,每人一間,寬敞一點?!睂O薇對著呂瑩瑩笑,意思是這個羅馬的用意很明顯了,房間這樣安排有利于他和寧小琳晚上單獨行動嘛,她們看看寧小琳,寧小琳作態(tài)說:“不用這么浪費,我們仨可以住一間嘛?!?/p>
羅馬說:“沒事,沒事,你們是貴賓,要按照接待貴賓的禮儀來辦?!?/p>
寧小琳也就不再多說什么了。
趁著牧民在準備晚餐,“鸚鵡美”三人組又在抓緊時間擺拍,羅馬跟前跑后,像一個盡職的跟班,為她們拿道具(紗巾、借來的蒙古袍、帽子等),選角度,甚至還讓馬倌拉來一輛勒勒車。“鸚鵡美不美”的口號再次響在草原上。在拍照的間歇,羅馬到一邊接了個電話。孫薇和呂瑩瑩對寧小琳說:“小琳,今天晚上我們絕對不會去找你了,你想干嘛干嘛去啊,否則,等回到瓦縣,可就沒有后悔藥吃了??!”
寧小琳說:“你們以為我不敢?”
孫薇說:“做好準備了?”
寧小琳笑著說:“隨時準備為了愛情獻身!”
正說笑著,羅馬走了過來,一輛草綠色的吉普車也轟隆隆地開了過來,開近了,停到了她們仨身邊。呂瑩瑩一看,說:“喲,悍馬啊,真是剽悍!”從車上跳下來三個人,非常干練,為首的一個在羅馬陪同下走上前對著寧小琳問:“這位就是胡夫人?”
寧小琳疑惑說:“您是?”
羅馬在一旁介紹:“這位是我們三五礦業(yè)集團公司的徐董事長,特意趕過來要請你們一行吃飯?!?/p>
姓徐的董事長笑著說:“怎么樣?草原之行玩得還愉快吧?胡縣長也不早點對我說,昨天晚上我才知道,可昨天下午我在西寧出差,趕不回來啊,只好派我們辦公室主任羅馬先來陪陪你們。”他轉過身對羅馬說:“我讓你按最高標準來接待啊,怎么到這地方呢,換到城邊的五星級成吉思汗大酒店去?!眅ndprint
羅馬在一旁點頭說:“對不起,對不起,不過,徐總,情況是這樣的,眼下不正是旅游旺季嘛,那邊我聯(lián)系過了,今天晚上沒房間了,只好改到這邊來?!?/p>
徐董事長搖手說:“我已經(jīng)和酒店說好,無論如何給我們騰出三間來,來來來,這地方的錢照付,我們換地方住去!”
三個人一下子愣了,寧小琳臉憋得通紅,她說:“不,不,我們不換了,我們就在這!”徐董事長說:“不行,不行,胡夫人,你得給我這個面子啊,我可是一下機場就直奔這里來呢,胡縣長和我是好哥們兒,嫂子到這里來了,就這么個安排怎么行呢?”他說著狠狠地瞪了一眼羅馬。羅馬在一旁幾乎要哭了,他對寧小琳說:“您,您就去吧,那里真的挺好的,都怪我,沒有安排好?!彼f完轉眼看著孫薇和呂瑩瑩,向她們倆求助。孫薇看了看這陣勢,便說:“小琳,那我們還是去吧,你看,人家大董事長這么重視?!?/p>
寧小琳只好同意,徐董事長坐在悍馬的副駕駛位,她們仨坐在后排,另外的人和羅馬上了另一輛車。車子在草原奔馳起來,徐董事長一路都在找話題和她們仨說話,寧小琳始終沉默著不搭腔,為怕場面過于難看,孫薇搗搗呂瑩瑩,兩人只好裝著興沖沖的樣子,打起精神與徐董事長說話。
到了酒店,那里果然布置的極盡輝煌,餐廳也裝潢成蒙古包的樣子,他們進了一號廳,徐董事長說:“這里是市委市政府定點接待的廳,今天我們運氣好,沒有重要的公務安排?!眳维摤撧D眼一看,不見了羅馬,便問:“那位羅,羅主任呢?”徐董事長說:“哦,我安排他到另一個酒店去了,今天晚上有三撥人馬來,別的我都讓他們去了,你們是最重要的賓客啊,我是一定要陪到底的?!?/p>
等他們一行人坐下后,晚餐開始,果然是大餐,各種特色菜肴堆滿了一桌。徐董事長致了歡迎詞,又禮貌性地相互喝了幾杯酒后,便一招手做了個手勢,服務員立即打開包廂門,走進來一隊樂隊。樂手們全都盛裝打扮,男歌手先鞠一躬,然后拉著馬頭琴,開口唱了起來。他一開口,那透明清亮、帶有金屬味道的高音聲腔立即震住了全場。女歌手也一一敬獻哈達,唱祝酒歌,喝上馬酒。寧小琳被歌聲打動,開始走上來與男歌手一起聯(lián)袂演唱。有了男歌手寬厚雄渾的嗓音襯托,馬頭琴、電吉他等樂器現(xiàn)場伴奏,再加上一桌人的助興,寧小琳越唱越好。不知是酒的原因,還是歌的原因,抑或者是徐董事長不溫不火卻極富耐心的調節(jié)氣氛所致,反正,最后她們仨都“嗨”了起來,唱著唱著,又和樂手們跳起了蒙古舞。
呂瑩瑩跳舞跳得正高興時,手機振動不停,她退出了舞臺,走到包廂門外接聽電話。餐廳的隔音效果非常好,一出包廂,僅聽到里面輕輕的喧鬧聲。電話是陳述句打來的,他解釋說,不能來看呂瑩瑩了,今天有外地客商來他的牧場調運羊子。呂瑩瑩聽著陳述句的電話,耳邊響著包廂里傳來的歌聲、樂器聲,再抬頭看看墻,墻面上鑲著鏡子,她看見鏡子里的自己,忽然覺得是那么陌生,這是我嗎?我是那個呂瑩瑩嗎?她聽了陳述句的話,似乎沒有一點反應。
陳述句在電話里大聲說:“喂!喂!瑩瑩!小鴿子,你在聽我說話嗎?你生氣了嗎?”“小鴿子”是以前陳述句給她起的昵稱。聽著陳述句的問話,呂瑩瑩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笑了笑:“沒有!”她就掛了電話。
呂瑩瑩覺得有些頭暈,便坐在酒店走廊的沙發(fā)上,癡癡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手機又振動著,她不想再接陳述句的電話了,一看,卻是短信,老公吳玄發(fā)來的,他在短信里說:我想你了!呂瑩瑩看看短信,回復:我也想。她看著那幾個字,又在最后加了個“家”字,隨后按下發(fā)送鍵。
這時,她聽到包廂里音響聲又變大了,寧小琳正唱到最高亢嘹亮的地方,馬頭琴如泣如訴。呂瑩瑩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做了一個笑臉,暗中喊著:“鸚鵡美不美?”
“美!”她沖著自己應答著。
責任編輯 李琪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