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墨
針葉林近乎永恒的漂流(組詩)
盧墨
在寂靜的水族館里,你曾陪著我仔細觀察一只鰩魚的游動,而發(fā)條
正慢慢旋緊。你飼養(yǎng)過三只京巴犬,十七對芙蓉鳥,每年秋季,用毛豆
喂食蛐蛐。你還擅長木工與制糖。如你所說,最近幾年,萬物生長的聲音確實
更加嘹亮了,天空也似乎離我更近了一些。我不得不又脫去一件披在身上的外套。
現(xiàn)在,梅雨季已經(jīng)過去。沉默停泊在空氣中,清澈而堅韌,如同一輛
嶄新的紅色自行車。你,偏愛金桔與蜜餞的植物科員,依靠著午后
漸漸稀薄的躺椅,正變得越來越輕,輕得近乎透明。我甚至能看見
你葉脈中盛大的退潮:從我們的和解之上,沒有一次不長出更高大的柏樹。
今夜的月色喧嘩,昏睡之人紛紛蘇醒。
那些魚群縱越于枝杈間的夢,構(gòu)成一幅幅
易朽的速寫。腐殖層中,骨骸堆積如詩篇。
地質(zhì)與建筑學,是沿鋼索攀援吟唱,
風沙,如我們一生的時間,啃食不休。
無可避免的,夜鶯或翠鳥會在空轉(zhuǎn)中,淪為一種
對于耐力的可怕削弱。我們向內(nèi)緊盯光影的帷幔,
卻始終無法抵達。我們的雙眼長出荊棘。
而同一時刻,在外面,無數(shù)愛戀已扎根今夜的釉彩,
沉甸甸的蓮藕閃耀如發(fā)燙的引擎。
肉桂的芬芳,在遠處劈啪作響。
我,此刻孤身一人,懷抱最寬大的胸襟。
我是未完成的古生物學家,熱衷廢話的積木大師,
以及桀驁不馴的飛魚騎士。
青銅色的題中之意,將開始反哺我的每一個毛孔。
今夜醉倒之人不計其數(shù),大江南北皆歌舞升平,
而我,與我,此刻卻相安無事。料峭如瀝青的靜默中
我站在高處眺望,任憑金色的風不斷頹敗,
老虎的肋骨,如春天的毛發(fā)般生長。
并沒有什么不同。
父親拿出上回用剩的蠟燭,插在爺爺墓前。
旁邊的墓穴還是空的,它像一只
貼了標簽的魚缸等待魚和水一般
等待著,正在家里織毛線的奶奶。
巨大的墓園是寂靜的水族館,
我們隔著厚厚的玻璃,默默
凝視彼此。天空那么藍,
而不遠處,有新喪的慟哭。
父親開車在小鎮(zhèn)上兜圈子,
他尋找著能買到鎮(zhèn)流器的五金店,
家里客廳的電燈,從年前壞到現(xiàn)在。
而我懷里,正抱著墓園新出生的小狗,
它見過的活人太少,以至于對我們毫無戒心。
這是年節(jié)尾聲的街道,一些店鋪已經(jīng)重新開張,
為了各自隱秘或?qū)こ5哪康模?/p>
他們拖著疲倦的身體
早起,匆匆洗漱,
然后便忘了剛剛的大夢一場。
稀疏的海平線,又被悄悄抹去了一段。接下來的一整天里,
她疲倦而安靜,仿佛榕樹巨大的根系。在高雄,雨通常只落一夜。
身體緩慢習慣著她窄窄的肩胛骨,還有酸痛,以及空氣中
那些未被馴服的事物。海水依舊冰涼。我將度過一個漫長的夏季。
一種遲疑的喜悅與倦意:今夜高雄的雨,仿佛已懷有六月身孕。
我站在高處看她,看她遍布海面的細碎爪印。此時,有鉛灰色羊群
穿越沙灘,款款步入我體內(nèi)。他們開始啃食所剩不多的積雪,
以及清亮的蘆筍。我能聽見白鷺,在皮層下泅水的聲響。
針葉林近乎永恒的漂流。待一切復位之后,便能聽見
血液中的奇癢。轟鳴聲隔夜枯萎,滿目皆是贗品。我須再度
更深刻地潛入魚群。或遲緩,或焦灼。鯨脂,這夜的體香,
此刻皆由我呼吸。我們的所謀,應(yīng)不止于更大更遠。
盧墨,本名盧天誠,1996年9月生于上海。復旦大學中文系2015級本科生,復旦詩社第44任社長。曾獲第七屆復旦“光華詩歌獎”,第四屆重唱詩歌獎,第二十六屆西子灣文學獎現(xiàn)代詩組二等獎,第六屆復旦“紅楓詩歌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