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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吟

2017-11-15 03:42:16杜斌
黃河 2017年6期
關(guān)鍵詞:鳳仙寶貴珠海

杜斌

清明吟

杜斌

爸媽跑到夢里來要錢,張寶貴才又想起自己的鄉(xiāng)巴佬身份。

來珠海二十年,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當(dāng)城里人,雖然混得一般般,卻很享受這里的生活。特別是有了孫子張章以后,早上7點(diǎn)起床,就著廣合腐乳,喝碗大米稀粥,騎車送張章上幼兒園。園費(fèi)很貴,占他月收入的二分之一。他說,不能讓孫子輸在起跑線上。幼兒園有早餐,孫子愛吃,多花錢他也心甘情愿。和孫子道聲拜拜,調(diào)轉(zhuǎn)車頭去上班。一路上,空氣清新,偶爾還會刮風(fēng)落雨。他迎著咸腥的海風(fēng),緩緩騎行,抬頭看樹,低頭看花,遠(yuǎn)眺海上日頭紅當(dāng)當(dāng),偶爾和早起的鳥們打招呼,和穿梭的巴士賽跑。到了公司,哼著跟公司的帥哥靚女們學(xué)的流行歌曲,把辦公室打掃干凈,再給花兒澆水,給銀龍魚喂食。這些雖不是他份內(nèi)的事,但他愛做,愿做。況且老板就喜歡他的老實(shí)勤快勁,經(jīng)常表揚(yáng)他,還時不時把寶馬鑰匙扔給他,讓他把打包回來的飯菜拿回家和老婆孫子一起分享。張寶貴能聞到老板身上紅得濃烈的親切香甜味。他在公司里感覺良好,有安全感。他以為,就算老板把公司打工仔炒得只剩下一個人,那個人肯定是他。九點(diǎn)鐘,同事們來了,他一一笑著點(diǎn)頭,親切地道一聲早晨!帥哥靚女們也回應(yīng)一聲早晨。打擾別人時,他會說對唔住,騷擾曬!接電話時,他也會大聲地問,你邊位呀(你是哪位)?有冇搞錯啦?

張寶貴到珠海的第二天,便在老鄉(xiāng)的介紹下,拜見了滿嘴鳥語的潮汕佬,一干就是二十年。那時公司剛開張,在香洲長途汽車站對面的一間寫字樓里。樓很氣派,頭頂飄著云,外表全是玻璃,金碧輝煌。過了三天,他才搞清楚,他供職的公司實(shí)際上是和另五家公司湊在一個三百平米的辦公室里,共用一個秘書,同使一間會議室。老板手下只有兩個馬仔,一個是他,另一個叫王朝暉。王朝暉一雙大眼,充滿精氣神,滴溜溜轉(zhuǎn),一肚子主意,把老板伺候得像阿爸似的。雖是四川人,王朝暉卻能用流利的白話夾雜著濃烈的四川腔和老板high得熱火朝天。老板和張寶貴說話時就不得不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老板說,寶貴呀,和你說話比勾女還費(fèi)勁的啦。老板還說,寶貴呀,你要是有王朝暉一半的靚,我立馬提你當(dāng)副總。寶貴也知道自己不是當(dāng)副總的料,繼續(xù)安守本分。下面干活的包工頭給他一條煙,他也會主動交給老板。半年下來,王朝暉當(dāng)了副總替老板獨(dú)當(dāng)一面,寶貴不眼紅,繼續(xù)樂呵呵地替老板拎包包。兩年干到頭,王朝暉學(xué)會了老板的一招一式,照貓畫虎開起自己的公司。張寶貴還是個馬仔,屁顛屁顛地跟在老板后面。

五年后,王朝暉把公司經(jīng)營得風(fēng)生水起,點(diǎn)錢點(diǎn)到手發(fā)軟,買了車,購了房,把全家從四川汶川的山里頭遷到珠海,把上了六年高中還畢不了業(yè)的兒子送到美國鍍金。張寶貴也發(fā)生了變化,跟著老板從香洲搬到了前山新租的辦公室,辦公面積增大五倍。張寶貴也有了自己一間獨(dú)立的辦公室,雖然只是在工程部大辦公室的一角辟出五平米,打個隔斷,安個玻璃門,擺張沙發(fā),但畢竟張寶貴有了屬于自己的空間。月工資也由1000多元漲到2000元。

十年后,王朝暉撒手不再管公司,交給了海歸兒子。張寶貴又跟著老板從前山來到吉大,駐進(jìn)屬于老板自己的辦公樓。不過辦公樓不是老板主動買的,是公司承攬了王朝暉這座寫字樓的部分建筑工程,王朝暉那個龜兒子留著部分工程款不給,用辦公樓高價頂債,老板心里不滿,卻也無可奈何,滿珠海的開發(fā)商都是這個套路。王朝暉叼著高級香煙,在張寶貴面前罵他那龜兒子瓜眉瓜眼的,成天就是擺龍門陣,沖殼子,涮壇子,把公司做得活色生香,天生就是當(dāng)大老板的料。寶貴羨慕王朝暉,往上45度地看。

六年前,王朝暉的龜兒子在將軍山山麓,也就是張寶貴住的出租屋溝口的邊上,又開發(fā)了富勝樓盤。如今,富勝小區(qū)靠山那棟最高的豪宅頂層的六百平米,只住著王朝暉一家三代五口人和三條狗。聽說最近又增加了一匹不到半米高的小馬,特地從國外引進(jìn),供孫子騎著玩。張寶貴至今還住在出租屋里。一墻之隔,卻是貧富兩重天。張寶貴租的出租屋當(dāng)年是備戰(zhàn)備荒的軍事要地,改革開放后廢棄了。一個有眼光的本地仔便租下來,改建成80多間出租屋。寶貴在這里面住了二十年,年年都嘮叨著攢錢買樓房,趕緊搬走。當(dāng)年富勝樓盤開工那天,張寶貴找見王朝暉,商量能不能可以不可以照顧照顧打個比較大的折,讓他也買一套屬于自己的樓房。王朝暉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說,我這小區(qū)最小最小的房子,也有兩百多平,就是給你打個八折,你也連首付都付不起。張寶貴脖子紅得像涂了豬血。張寶貴一直折騰著搬離這條溝,無奈滿珠海也找不到比這里更便宜的出租屋。

張寶貴不得不接二連三地面對王朝暉,想躲都躲不開。他裝作沒看見王朝暉,王朝暉卻把手揮得像紅旗,大聲喊他。

他沒法再裝,故意用生硬的四川話應(yīng)答,你個龜兒子,氣色不錯??!

王朝暉開心地大笑,哈哈,心情靚爆。

寶貴對滿臉大汗的王朝暉說,大熱的天,你個龜兒子不躲在豪宅里吹空調(diào),跑到這里曬日頭,有病哇。

王朝暉說,哈哈,有病,有病,吃得太好,重度脂肪肝,要減肥。

寶貴笑了,見過跑步減肥的,游泳減肥的,沒聽說曬太陽減肥的。

王朝暉笑話寶貴孤陋寡聞,說上個月,我那龜兒子回了趟美國,回來告訴我說,想要瘦身其實(shí)很簡單,只要早起多曬陽光就行。

王朝暉眉飛色舞地說,我那龜兒子有個美國同學(xué)叫雷德,專門研究人和太陽的。他說人應(yīng)該多吸收早上8時到中午12時之間的陽光。每天曝曬30分鐘,不但能減肥,還能增強(qiáng)人的體質(zhì)。我那龜兒子就逼著我每天出來曬太陽。這不,一個月減了3公斤。

王朝暉還說,我選了好幾個地方曬太陽。先是在我家樓頂,擺個藤椅,看天,看山,啥都好,就是太無聊。最后才選擇這里。你看,這里多靚,面朝九洲大道,背靠將軍山,在老子的家門口,又是老子開發(fā)的樓盤,看風(fēng)景像看電影。

每次和王朝暉分手,張寶貴的心情都極度沮喪。他不得不清醒地認(rèn)識到眼前這美麗的城市,寬闊的街道,林立的樓群與他無緣。他不屬于這里,他不是城里人,他屬于遠(yuǎn)在幾千公里之外的黃土高原。

他就是個鄉(xiāng)巴佬。

張寶貴的老家在遙遠(yuǎn)的黃土高原上的中條山下。二十年前,眼看著兒子張海??斓饺⑵奚拥哪挲g,身為人父的張寶貴面對家里僅有的破敗的一院房愁眉苦臉。在農(nóng)村,衡量一戶人家的勢力和地位,就是看家里的房子。晚輩能不能娶一房好媳婦,也要看家里的房子。房子就是莊戶人家的臉面。老婆鳳仙說,為了給娃說一門好媳婦,打死也得為娃蓋一座新院子。寶貴發(fā)狠,為了張家的列祖列宗,這條老命我豁出去了。要蓋房得有錢,聽說臨近的張坊村有人在廣東珠海發(fā)了大財,三年就回來蓋了一座新院子。寶貴跑到張坊轉(zhuǎn)了一圈,第二天一咬牙,就追著老鄉(xiāng)南下打工。也指望苦干三年,衣錦還鄉(xiāng),給娃蓋座好院子,娶房好媳婦,光耀門庭。

那些年,想掙錢的人往南方跑,就像想當(dāng)演員的人往好萊塢跑一樣。寶貴到了珠海,海福也讓錢給攪得心神不寧中斷學(xué)業(yè),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來到珠海。一人在家的鳳仙,心也飄飄乎乎地跟到了珠海。鳳仙有兩怕:一怕寶貴經(jīng)不住大城市燈紅酒綠,簇錦團(tuán)花,被珠海的仙女擄走魂,讓她這個糟糠之妻下堂;二怕自己一人在家,哮喘病發(fā)作時沒人照看,一口氣上不來,嗚呼哀哉。鳳仙娘家有哮喘病史,幾代人都死于哮喘。隨著年齡增大,鳳仙的哮喘愈加厲害,有了明顯的規(guī)律,每天凌晨準(zhǔn)時發(fā)作,一到冬天就加重。原先家里種地的收入,有一多半都給鳳仙看了病,寶貴在珠海打工掙的錢,也有三分之一對付鳳仙的病。其實(shí)寶貴到珠海打工,放心不下的也正是老婆的哮喘病。前思后想半個月,鳳仙一狠心,一把鐵鎖鎖上門也去了珠海。有趣的是有意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被哮喘折磨得半死不活的鳳仙,來到珠海半年后,凌晨時竟能安靜地打起呼嚕,又過了半年哮喘病就成了歷史。寶貴和鳳仙一分析,真正的原因是因?yàn)橹楹5目諝忪n,氣候好。后來寶貴媽去世三周年,按老禮他們要回老家給媽過三周年。寶貴是個孝子,盡管鳳仙打盆子摔碗,他仍泰山壓頂不彎腰,最后鳳仙只好祭出殺手锏,哇哇哭得淚如傾盆。這是鳳仙的核武器,一般情況下寶貴會慌神的,用寶貴的話說,你流淚濕我面,你傷心我心痛。但那次情況不一般,在寶貴眼里,媽的三周年大過鳳仙的核武器。他拉著鳳仙就到香洲坐長途汽車到廣州,又坐上廣州東站到太原的火車,咣當(dāng)了兩天半,回到中條山下?;卮宓牡诙祀u娃剛叫頭遍,鳳仙的哮喘病就復(fù)發(fā)了,咳嗽得驚天動地。這回寶貴真的慌了神,倆口子馬馬虎虎地給媽過了三周年,就火燒火燎地趕回珠海。不出一個星期,鳳仙就氣定神閑,健康人一個。鳳仙發(fā)誓,打死也再不回老家了。寶貴雖然對老家很是留戀,覺得自己終究是個鄉(xiāng)巴佬,珠海不是他生活的地方。但為了老婆,他只能打消回老家蓋漂亮房子光宗耀祖的念頭,做好在珠海安家立業(yè)的打算。

安家,就要買房子。那時寶貴手頭的錢,在老家蓋一座漂亮的院子,給海福娶一個媳婦富富有余,但在珠海只夠買個洗手間和廚房。為了房子,全家擰成一股繩,埋頭向錢沖。海福除了不參加舞會不參加宴會不參加黑社會,凡能賺錢的活他全干過:工地搬磚,賣菜,搬家,修理電器,疏通下水道,搞傳銷,賣A片,發(fā)廣告,騎摩托車送貨,天天跟自己較勁。被人指著鼻子罵成傻屌還一臉陽光燦爛。海福說這就叫置死地而后生。鳳仙也不甘落后,從中山倒賣過來一些靚女們喜歡的發(fā)飾和手機(jī)掛件,在街頭擺攤當(dāng)走鬼。那些年,鳳仙真的像個鬼,被城管追得滿街跑,卻一臉幸福,無怨無悔。成為珠海人的夢鼓舞著全家人。四年時間,一家人硬是從地縫里摳出15萬元錢。當(dāng)時珠海的房價是2000元一平米,寶貴和海??粗辛思髨@林花園的一套70平米的樓房。就在簽合同的前一天,鳳仙突發(fā)腦血管梗塞,開顱手術(shù)花了16萬,準(zhǔn)備買房的錢一股腦兒送給了醫(yī)院,海福還借了一萬元外債。買房夢成了一個屁,好在人給保下來了,有人就有辦法,有人就有希望。全家人又奮斗了三年,以為攢得錢夠買一套商品房。誰知跑了幾個樓盤一問,房子漲價了,別說買一套商品房,就連商品房的首付都不夠。海福給爸打氣,說,今年買不成,咱們明年再買。到了第二年,房子毫不客氣地又漲了幾乎一倍,海福氣得直罵娘。為了盡早買房,海福和三個同樣做著買房夢的好友一同辭職,投資辦了一家組裝音響的工廠。那是海福在珠海最輝煌的時光,三個一身狼性的30歲年輕人野心勃勃,在將軍山溝的出租屋里喝著酒,大談古往今來的英雄、領(lǐng)袖、大師、老板,個個都是偏執(zhí)狂、傻子、瘋子,不邪性難成事。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描繪著做大做強(qiáng)的宏偉藍(lán)圖。第一步?jīng)_出廣東,占領(lǐng)華北,繼而東北,繼而西北;第二步,吸引VC,也就是風(fēng)險投資,進(jìn)而打得全國山河一片紅;第三步,百步變成一步走,直奔美國納斯達(dá)克上市。寶貴像打了雞血,下了班就跟著海福他們跑前跑后。令他們沒想到的是,剛賺了一年好錢,珠三角就一窩蜂辦起千家組裝音響廠,市場藍(lán)海瞬間變成紅海。三個年輕人被打得一夜回到解放前。那些日子,海福瘋子一樣滿世界跳樓價推銷積壓的音響。鳳仙和寶貴只能心疼地望天祈禱。一天,海福在拱北口岸推銷音響,被公安、工商、稅務(wù)聯(lián)合執(zhí)法隊(duì)抓住了。警察看了他的身份證,說你不是珠海人?接著問他來珠海幾年?他回答九年。警察說你一個農(nóng)民,哪來這么多音響?就懷疑他是流竄犯,音響是偷來的。海福亮出了他的營業(yè)執(zhí)照,工商人員看了半天說,真的營業(yè)執(zhí)照不代表你的貨來路就正。稅務(wù)人員數(shù)了數(shù)音響,估估價,就地開票收稅。海福說貨還積壓著沒賣出去哪來的錢交稅?最后,公安、工商、稅務(wù)一商量,所有的音響全被扣壓。警察讓海福回老家公安局開沒有前科的證明。海福說我出了娘胎就沒偷過人,哪來的前科?警察說,我們這是在執(zhí)法,法是不容商量的。無可奈何的海福只好回老家,求爺爺告奶奶,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最后在堂弟玉貴的幫助下,從縣公安局開出沒有前科的證明,這才拿回音響,繼續(xù)推銷。一個中午,忙得沒吃早飯的海福在迎賓路拐進(jìn)石花西路口的一個大排檔要了一碗云吞面,剛吃到一半就看見三個城管老鷹捉小雞一樣抓走了鳳仙。海福沖過去保護(hù)媽,和城管發(fā)生了激烈的沖突。派出所毫不客氣地把海福扔進(jìn)拘留所,關(guān)了十五天,還罰了近萬元。離開拘留所時,海福死活不愿意出來,說是在拘留所住房不花錢吃飯不花錢。寶貴感到海福從拘留所出來后,一條狼變成了一只兔子。海福沒回父母的出租屋,也沒給父母打招呼,就在離珠海市區(qū)50公里遠(yuǎn)的高欄港找了個工作。白天吃飯在公司食堂,晚上玩網(wǎng)游在網(wǎng)吧。寶貴用雞屁眼既生蛋也拉屎的道理開導(dǎo)海福,但已經(jīng)產(chǎn)生心理障礙的海福不是寶貴這等水平的人所能治療的。海福對媽的地攤已懶得過問了,連賺錢的話題都不和爸媽說了。

寶貴托同事給海福介紹了一個江西靚女,那個靚女直接把海福約到吉大百貨商場,要給她媽買包,給她爸買皮鞋。海福說,用不用給你家祖宗買個別墅住?。?/p>

寶貴知道沒有房子,海福結(jié)婚的希望就渺茫。寶貴急得上火,鼻子都成了紅辣椒。有次爺倆聊天,海福反過來安撫老爸,你別著急上火。在珠海買房安家,是你的夢想。你知道什么叫夢想嗎?實(shí)現(xiàn)不了的東西就叫夢想。

那年過春節(jié),寶貴和鳳仙把出租屋營造出老家的氛圍。門外點(diǎn)燃松柏旺火,門腦上掛著綠綠的柏枝,門扇上貼的是兩大門神,窗戶玻璃上貼著紅紅的剪紙,桌子上擺的是家鄉(xiāng)花饃和四碟八碗的家鄉(xiāng)菜,收音機(jī)里放的是家鄉(xiāng)方言的蒲劇。

海福要看春節(jié)晚會,寶貴就關(guān)了收音機(jī),打開電視。爺倆看著春節(jié)晚會,喝著小酒其樂融融。中間,寶貴聽見一陣鍋碗瓢盆的碎裂聲,知道小劉倆公婆又大打出手了。溝里80多間出租屋,稍有點(diǎn)經(jīng)濟(jì)條件的,都回老家過年了,剩下的不足三成。寶貴和鳳仙忙去勸架。小劉倆公婆的生活目標(biāo)南轅北轍,小劉老婆一心要扔掉鄉(xiāng)巴佬的帽子,體體面面做個城里人,而小劉嫌珠海生活壓力大,鬧著要回老家過田園日子。年年歲末,小劉老婆都要備足三牲供品香燭鞭炮,領(lǐng)著一雙兒女去白蓮洞虔誠膜拜,敬謝觀音,保佑闔家安居珠海。年年拜謝,一直未能遂愿。這年,小劉又要回老家過年,老婆不干。小劉心情不暢,灌二兩貓尿,一句話不對,就找到了火炮捻子,拿老婆發(fā)泄。老婆打不過小劉,就拿鍋碗瓢盆出氣。勸了半個多小時,小劉倆公婆才鳴金收兵?;氐郊遥瑢氋F和海福繼續(xù)喝酒,后來海福喝高了,寶貴也喝高了。寶貴喝高了迷糊想睡覺,海福喝高了又哭又鬧。海福唱起了《月光族的淚》:月月月月光/神馬都在漲/只有我的薪水/薄薄三五張/月月月月光/神馬都變樣/只有我的夢想/停在老地方……

寶貴不知春節(jié)晚會啥時候結(jié)束,也不知咋地就給睡著了。被四周狂放的鞭炮聲驚醒時,他覺得后腦勺像有一根鐵棍在不停敲打,砰砰砰砰。他努力睜開眼,看見肚子上半蓋著被子,鳳仙就躺在身邊。他起身撒了泡尿,上床正要脫衣入睡,發(fā)現(xiàn)好不容易回家過年的海福不見了。他趕緊搖醒鳳仙,鳳仙說她也不知道。寶貴出溝尋找,在周圍的南航培訓(xùn)中心、富勝小區(qū)、格力廣場都沒看到海福,在石花西路、九洲大道、吉蓮市場也沒看到海福的影子。

寶貴拖著疲憊的身子轉(zhuǎn)回到溝口時,才看見海福坐在溝口的一塊三人多高的巨石上,也不知他是怎么爬上去的。

海福拎著個酒瓶子,直愣愣地看節(jié)日盛裝的珠海。七彩燈光中,海福一臉的淚水也七彩斑斕的。寶貴叫了七八聲,海福才調(diào)過臉來,居高臨下地看著爸,咩事(什么事)?

他仰臉說,天冷,小心感冒,咱回家吧。

海福揮舞著酒瓶子,朝著天空吼叫,家在哪?家在哪?

寶貴指指溝里說,這里就是你的家。

海福另一只手狠狠地拍著石頭,聲嘶力竭地喊著,這么多房子,哪個是咱的家?

第二天中午,坐在飯桌前的寶貴語重心長地給賴在床上的兒子鼓勁,咱一家三口再苦干幾年,絕對能在珠海安個家。

海福望著出租屋頂上一圈圈一層層文物級的水漬說,爸,你啥也別說啦。現(xiàn)在,家,在你娃的眼里,就是一碗老火靚湯里飄出的屎耙耙。

海福又說,爸,我想開啦,這輩子我不會再去想什么買房做珠海人。我現(xiàn)在就是想吃就吃,想喝就喝,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你的福仔已經(jīng)沒有前些年的雄心壯志了?,F(xiàn)在就是個窮屌絲,每天躺在被窩里幻想著天上掉餡餅,幻想著哪天買彩票中個1000萬大獎。

寶貴說人不能自甘墮落。海福懶得聽爸的嘮叨,撅起屁股離開了珠海,去上海打工,現(xiàn)在又去了浙江。鳳仙埋怨寶貴,寶貴也不想說留在珠海都是因?yàn)槟阒惖膫嗽?。鳳仙和寶貴電話里老是催著海福早點(diǎn)結(jié)婚。第二年,海福就抱回一個男孩,不用問,只看男孩臉上的大嘴和厚嘴唇,就知道正兒八經(jīng)是老張家的品種。至于娶媳婦結(jié)婚的事,海福說,你們不就是想要個孫子給老張家傳宗接代嗎?海福說,孩子名字叫張章,他媽姓章。張寶貴對鳳仙笑著說,從現(xiàn)在開始,咱倆就給咱張章當(dāng)孫子吧,送他上學(xué),給他買房子,幫他娶媳婦,誰讓他身上流的是咱老張家的血。

張寶貴除了去公司上班,心思全放在張章身上,他想讓孫子成為一個地道的城里人。

誰知,爸媽硬生生地跑到他的夢里來,讓他從城里人的夢中醒來。

那天晚上,幾天不散的大霧依然彌漫著,一世界白蒙蒙,濕冷濕冷的。張寶貴十多年來在夢里第一次有了爸和媽。張寶貴記得真真的,就在中條山下的老家,剛吃了早起飯,和爸面對面地坐在自家門口的老槐樹下,想閑諞諞,又漫天遍地找不到話頭。中間,媽駕著一束日光從墻頭上下來,默默地看著他和爸。寶貴當(dāng)時感到驚訝的是爸的眼神,他一伸手就能摸到,柔柔的,像媽紡的棉線。爸以前的眼神可不是這樣,針尖麥芒一樣,扎得人鮮血淋淋。寶貴和爸被一束金色的日光隔開,爸翹著二郞腿,直著脖子看巷子西頭。他胳膊拄著膝蓋,雙手托著下巴看地上的螞蟻搬家。爺倆誰也沒看誰,但知道眼里都有誰。爸吭吭很有水平地咳了兩聲,像開場的鑼鼓。寶貴扭頭看爸,爸的眼里漾出來的神,像是燒了柴禾加了溫的。這個時候,媽好像已經(jīng)到了爸的后面,席地坐著。張寶貴記得很清楚,日光穿過老槐樹,罩在他媽的身上,媽像一尊彌勒佛,嘴角微微上翹,笑了一臉,也不說話,只是看著寶貴,好像一輩子沒看夠。

他記得爸兩片非洲人一樣的厚嘴唇動了幾下。他渾身繃緊,等待著下文。

爸又羞怯地合上厚嘴唇。爸是個嚴(yán)父,信奉不打不成器、棍棒出孝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慈母多敗兒、有錯要罰的傳統(tǒng)教子觀念,挨打是寶貴家庭教育中最精彩的一個部分。寶貴從小就怕爸,怕得尿褲子拉稀屎,父子二人在一起總是沒話。

夢里的寶貴壯著膽問,爸,咩事 (什么事)?

爸放下蹺著的二郞腿,把全身的力氣都集中到嘴上,努力張開,娃,敢情你眼下是城里人,忘了你鄉(xiāng)下的祖宗啦?

寶貴急忙辯解,冇啦。你系我的阿爸,我系你的仔。

爸也用廣東白話說,阿爸知你在珠海捱得好辛苦……

媽在爸的后面捅了爸一把,不讓爸說。

爸右手在背后掃了一圈,把媽的手打開。他不看寶貴,只看著褲襠上的幾片飯痂,問,手頭寬松不?

唐代沿用北魏的樂籍制度,即將犯法者的家屬沒入樂籍,成為一名專業(yè)魚人。太常的樂工在初唐就已經(jīng)達(dá)到萬余人次,直至唐昭宗下旨剪裁樂工。唐代太常樂工從初唐至盛唐,呈現(xiàn)迅速遞增的趨勢,在安史之亂后有所減少。太長樂工人數(shù)與國家政治,經(jīng)濟(jì)的成敗、興衰是成正比的。太常寺作為唐朝禮樂制度的實(shí)施者,完全可以從太常樂工本身體現(xiàn)出來,樂工數(shù)量的變化,更加說明了唐代的禮樂制度為政治服務(wù),并反映出了當(dāng)時社會、政治、經(jīng)濟(jì)、人文的狀況。

寶貴說,湊乎。

大褲襠把爸的話反射過來,就像電視里講的天壇的回音壁。爸說,有的話,就行行好,給爸媽一點(diǎn)吧。你有十多年沒給阿爸阿媽一分錢了。

寶貴臉一下子紅得像老板辦公桌上擺的鈞瓷上的雞血紅,還帶有冰片紋。

媽又要捅爸。

爸一閃,躲開了。

爸又補(bǔ)充道,娃,你多給爸點(diǎn)大票子,大票子好看,花起來也有面子。西頭萬管去年就給他爸送了好幾百萬哩。我聽說,現(xiàn)在銀行有更大的票子。

寶貴老實(shí)地說,有,我見過,有十億一張的大票子呢,天地銀行發(fā)行的,全球通用。

爸一拍大腿,娃,十幾億的咱不能要。人不能太貪心,你給爸拿個三五億就行啦。對了,你把咱家的房子也翻蓋一下。咱家的房子在屋里都能看見天了,現(xiàn)在村里哪有咱家那樣的爛房?咱老張家的面子就全靠你啦,這是爸最后一個心愿。幫幫爸,噢?

他伸手在空中撈了一把,手里潮濕的空氣不像白天那樣能攥出水來。

他在黑暗中翻起身,朝睡在鳳仙里面的張章看看。張章是他的心肝,睡得很踏實(shí),黑暗中他能看見老張家典型的大嘴和厚嘴唇輕輕地張著。男子漢,嘴大吃四方,張寶貴很滿意孫子,正兒八經(jīng)老張家的血統(tǒng),根本不用去做DNA親子鑒定。他怕孫子受涼,隔著鳳仙把孫子的被子壓了壓,還不放心,又把手伸進(jìn)被窩試了試,里面很暖和。睡覺前,電視里說要降溫,鳳仙就趕緊給張章加了一床夏被,還用電熨斗把潮濕的被子熨干。光著身子坐起來的他,感到有股風(fēng)從窗戶方向吹來,他疑心窗戶沒關(guān)嚴(yán)實(shí),便下床去看。窗戶關(guān)得好好的。他又把窗簾重新拉拉,又用手心放在窗縫處測試,沒感到風(fēng)進(jìn)來。

鳳仙被攪醒,嘟囔道,半夜三更,折騰啥?

他說,降溫啦。

鳳仙翻了個身,把被窩往緊裹了裹,又睡去了。

寶貴鉆進(jìn)被窩合上眼,想再睡一會,卻怎么也睡不著,他想起剛才做的夢,想起爸跟他要錢花。他看了一下手機(jī)上的日歷,清明節(jié)快到了,他想回一趟老家。

一想到老家,寶貴就像喝了一杯苦丁茶,久久被苦味道包圍。他又意識到自己原來是個鄉(xiāng)巴佬,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

那個遠(yuǎn)在黃土高原中條山下的家啊,是個咩(啥)?是個古老的院落,老爺爺手里蓋起的四合院;是老爸槐樹皮樣的老臉,是媽做的一碗熱騰騰的連鍋面;是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著的粗茶淡飯;是左鄰右舍茶余飯后,東家長西家短,海闊天空,跅弛不羈;是紅白喜事,大塊吃肉,大口喝酒。家,是自己唯一的歸屬。中國人自古就講究要有個家,有了家,遠(yuǎn)隔千山萬水都會想家,都要回家,都抵擋不住家的召喚……我想有個家/一個不需要華麗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時候/我會想到它/我想有個家/一個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在我受驚嚇的時候我才不會害怕/誰不會想要家可是就有人沒有它/臉上流著眼淚只能自己輕輕擦……

寶貴面對記憶中的老家,厚嘴唇抖了幾下,眼眶開始發(fā)熱。

想家,是因?yàn)榈胗浿摇<以诘牡胤?,有先人的墳,那是永遠(yuǎn)散不去的魂。

他把鳳仙搖醒。

睡夢中的鳳仙很不高興,又咋啦?

他給鳳仙說,剛才做了個夢。夢里頭,爸要錢,說是沒錢花。他沒說爸要他翻蓋房子的事,房子這個詞是家里的雷區(qū)。

寶貴說,清明節(jié)快到了,我想回去一趟,給爸媽燒點(diǎn)錢。

鳳仙說,回一趟家要花很多錢,你口袋里有幾個錢?說完,又翻了個身,顧自睡去,把張寶貴扔在黑暗中。

張寶貴長嘆一口氣,又倒下身子。

張寶貴心里一直掛牽著清明回家的事。

鳳仙的圓臉拉成了長臉,說回一趟家,哪個親戚不得給個一百兩百的?說到錢,就像要割鳳仙的心頭肉。

寶貴故作輕松地說,我就偷偷地回去,打槍的不要,給爸媽燒點(diǎn)錢就回來了,誰也不見。

鳳仙見老公態(tài)度很堅定,慢慢地抬頭看黑黑的屋頂,一聲長嘆,淚水就像板障山上的泉水一樣滑落。

寶貴一下子就慌了神。

鳳仙哽咽著說,我又不是不孝順,咱每年清明都要在溝口給爸媽燒錢。

寶貴說,也可能那頭的物價也漲啦。

寶貴又說,我明天去吉蓮菜市場買點(diǎn)錢,再給爸媽燒些。不行,再說回家的事。

第二天晚上,寶貴和鳳仙倆口子相跟著,在溝口大石頭下找塊平地,看準(zhǔn)北斗星的位置款款跪下,恭恭敬敬地?zé)藘莎B一億元的錢,一邊燒一邊說一些想爸想媽希望爸媽快快樂樂保佑張家發(fā)大財?shù)馁N心話。

燒了錢,一連五個晚上,寶貴依然都做著同一個夢,爸跟他要錢。爸很可憐,像要飯的叫花子。尤其是從第三個晚上起,媽也張口了,還說再不把錢拿來,就要斷絕母子關(guān)系。媽從未和寶貴說過這樣的狠話。公司的小靚女見他情緒不對,關(guān)心地問他,他對小靚女講了他的夢。小靚女說,老帥哥你還有這才能,你快去美國好萊塢當(dāng)編劇吧。

寶貴心事重重,竟把鹽當(dāng)菜挖了一勺,倒進(jìn)張章的皮蛋瘦肉粥里。

鳳仙呀呀驚叫,急摸寶貴的頭,溫度正常。鳳仙的嘴就哆嗦了,問咋地啦?

寶貴無聲。

鳳仙就叮咚叮咚落淚了。

寶貴又返過來安慰鳳仙。

在鳳仙的連連逼問下,寶貴只好講了一連五個晚上做著同一個夢的事。

鳳仙想了兩天三夜,對寶貴說,你回老家一趟吧。

要花不少錢,咱還要攢錢買房,不能讓張章過得像海福一樣。

總比你瘋了強(qiáng)。

鳳仙又說,咱們的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寶貴說,這是我的話。那些年,我老是想,咱們要拼命攢錢,給兒子買了房娶上媳婦,就能享福啦。

鳳仙安慰說,咱不是還有孫子嗎?等孫子長大了,咱倆就享福啦。

寶貴苦笑。

吃完飯,鳳仙涮鍋洗碗,寶貴接了幾桶山泉水,給花盆和泡沫箱里種的瓜果蔬菜澆水。別小看這三十多盆瓜果蔬菜,一年省不少菜錢。澆完水,寶貴去買火車票。

寶貴給堂弟玉貴打了個電話,玉貴是三叔的大娃。爸弟兄三個,二叔英年早逝,寶貴都不記得二叔的眉眼了。二叔有四個娃,和寶貴前后外出打工,多年沒聯(lián)系,只知道二叔大娃在北京開了個食品廠,專做北京蜜餞,混得不錯,早早就把二娘接到北京住。二叔一家在村里沒人了,也就和村里斷了聯(lián)系,堂兄堂弟之間也漸漸沒有來往。寶貴這個家族在村里就剩下他和三叔兩家了,所以他和三叔家理所當(dāng)然地走得近些,和三叔的兩個娃聯(lián)系多些。玉貴在永濟(jì)縣城開了一家有兩間門面的小飯館,經(jīng)營永濟(jì)餃子和扯面,既當(dāng)廚子又跑堂,忙得屁股挨不了地。然而玉貴還是樂呵呵地說,再差也比在村里種地強(qiáng)。玉貴的大兒子鵬程結(jié)婚生孩子后,就不去外地打工了,硬是回到飯館,美其名曰幫爸的忙,實(shí)際是啃老子。玉貴也準(zhǔn)備再干兩三年,就把飯館交給鵬程,自己回村養(yǎng)老。聽說寶貴要回來,玉貴說多年不見,你可要在永濟(jì)多呆幾天。玉貴還說,他不久前剛花錢買了一輛小轎車,正好可以用車把哥送回村,讓咱老張家也在村里風(fēng)光風(fēng)光。寶貴覺得主意不錯,轉(zhuǎn)眼又想起玉貴有三個孫子,去玉貴家,孫子張口叫爺爺,第一次見面,不拿出個三五百,面子上過不去。一個三五百,三個孫子就是一千多。寶貴心疼得直滴血,便打定主意,不在永濟(jì)下車,也不坐玉貴的小轎車風(fēng)光回村。他對玉貴說,不巧,我在運(yùn)城還有點(diǎn)事,我在運(yùn)城下車,就不去永濟(jì)了。玉貴說,你回來有空,一定要來永濟(jì)坐坐,好像永濟(jì)是他家的。寶貴說,我都十多年幾冇回過咯,都唔識地咯。玉貴問,你說啥?我沒聽清。寶貴馬上改口說,我都十多年沒回家了,從運(yùn)城回村里咋個走?玉貴說,運(yùn)城有一趟開往胥村的長途汽車,花九塊錢,一個筋斗就到村北頭。

出了溝口,寶貴余光往右邊一瞄,就見王朝暉仍在曬太陽,面前多了一套茶具。他低下頭匆匆往前走。

王朝暉大聲喊他,寶貴你個龜兒子,看不見老子坐在這?

寶貴不得不停住腳步。

王朝暉眉飛色舞地告訴寶貴,他前些天回了一趟四川老家,在親家家里結(jié)識了一位百歲老人,叫馬識途。馬識途和他擺龍門陣,還給他寫了一幅《長壽三字訣》:不言老,要服老;多達(dá)觀,去煩惱;勤用腦,多思考;能知足,品自高;勿孤僻,有知交;常吃素,七分飽;戒煙癖,飲酒少;多運(yùn)動,散步好;知天命,樂逍遙;此可謂,壽之道。

寶貴由衷地羨慕王朝暉,贊嘆道,你個龜兒子活出來啦。

王朝暉說,關(guān)鍵是心態(tài),心態(tài)靚,人就靚。

寶貴說,你站著說話不腰疼,飽漢不知餓漢饑。

王朝暉給寶貴倒了一杯功夫茶,叫寶貴坐下慢慢品。多日不見,他要給寶貴好好擺擺龍門陣。

寶貴說,你回你家擺去吧。

王朝暉說,家里沒人。

寶貴說,不是有好多阿狗阿貓還有阿馬么?我要回老家,去買火車票。

王朝暉說,搭飛機(jī)啦,唔貴,好快,好方便的。

寶貴說,我沒那命。

王朝暉說,我給你報銷。

寶貴說,唔該曬(謝謝你啦),拜拜。

寶貴一邊走,一邊給兒子海福打電話,讓海福清明節(jié)從浙江直接回老家。

海福說長三角這邊用工緊張,不好招聘,老板把一個人當(dāng)三個人用,恐怕不好請假。

寶貴說不好請也要請,清明節(jié)到了,論情論份論理,你都該回。

海福讓了步,那我就做做老板的工作,爭取能回老家。

寶貴斬釘截鐵地說,不是爭取,是必須!

寶貴直奔菜市場東面簡易棚里的花店,那里擺了好多花里胡哨的冥幣,有美元版的,有人民幣版的,有港幣版的,還有民國版的。面額小的有兩元一張的,大的有一萬元一張的,十萬一張的,一百萬一張的,一千萬元一張的,還有九千九百億一張的。兩元一張的一疊三元錢,一萬元一張的一疊一百張,五塊錢,九千九百億一張的一疊也是一百張,要八塊錢。冥幣之外,還有金條、金磚、金元寶,金磚一盒九塊,要價十元,金元寶太大,攜帶不方便。還有小汽車,平板電視機(jī),靚女小姐。寶貴問過價,肝疼心疼,他驚叫,嘩,太貴嘞!有冇折啦。老板說,冇你計,好啦,開門大吉,求個好兆頭,蝕本都賣你。最后寶貴還是沒買,他托公司辦公室的文員阿丁從淘寶只花了不到花市價格三分之一的錢,就買了滿滿一編織袋冥幣。寶貴樂了,爸這回肯定是滿意了。寶貴似乎看見爸在天上蹺著二郞腿,厚厚的大嘴笑得合不攏,喘不上氣??钥钥钥院苡兴降乜戎?,抹著淚花。這是爸一輩子見過的最多的錢,恐怕中國人民銀行行長都沒見過這么多錢。

寶貴對鳳仙說,老張家在村里就剩下咱和三叔家。十多年沒見了,回去好賴也得看看三叔。

鳳仙打開從舊貨市場上花五十元錢買回來的二手衣柜,里面塞滿了衣服,都是兒子海福和那個從沒見過面的兒媳婦淘換下來的。鳳仙一邊翻著一邊說,這些衣服我保存著,等哪天實(shí)在活不下去了,咱們拿著這些衣服還能開個二手服裝店呢。

鳳仙挑了一件西服,看了看說,我都舍不得給你穿,哪能給他們。又挑出一件夾克衫,看看說,這件是純棉的,環(huán)保,挺新的,便放下。又挑出一件說,給三叔拿件聚脂纖維的就行啦。人老了,沒那么多講究。

寶貴接過來,看看說,太大了。

鳳仙說,現(xiàn)在的娃們吃得好,一個比一個長得高,哪有小號的衣服,將就著吧。鳳仙又給三娘挑了一件兒媳淘汰的衣服。

寶貴說,我還想再去你娘家一趟。

鳳仙嘆口氣說,心里怪想他們的。又說,算啦,買禮物看他們,咱舍不得。空手去,臉上掛不住。

鳳仙抹抹眼淚說,再過幾年,等咱們真的有錢了,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開著奔馳寶馬,拉著咱們的小張章回去一趟。

寶貴附和著,再請個蒲劇團(tuán),唱三天大戲,或是請個電影隊(duì),放三天電影。

再辦個流水席,請全村人山吃海喝三天。

完事后,咱們再回到珠海,白開水泡飯。

太麻煩,買米還得花錢,咱就天天站在家門口喝西北風(fēng)。

喝西北風(fēng)還得張嘴,太累,鉆進(jìn)被窩里做夢吧。

寶貴看看表,到了去南山幼兒園接張章的時間,便騎上自行車出了溝。接上張章,拐進(jìn)石花西路,寶貴問孫子今天阿姨給講的是什么課?

張章說,阿姨給我們講理想,還讓每個人都說自己的理想。

寶貴問,你的理想是什么?

張章說,我的理想是當(dāng)大老板。

寶貴問,為啥要當(dāng)大老板?

張章說,大老板有好多好多錢。

寶貴問,要錢干啥?

張章說,買房。有了房子,爺爺奶奶就不用辛苦啦。

寶貴的眼熱得模糊起來,厚嘴唇顫抖著說,真是我的好孫子,爺爺沒白疼你。

帶著給爸媽準(zhǔn)備的一編織袋冥幣,頭戴海福淘汰下來的高爾夫球帽,腳穿海福淘汰下來的三色阿迪達(dá)斯運(yùn)動鞋,上身是海福淘汰下來的灰色聚酯纖維面料夾克衫,下身是海福淘汰下來的藍(lán)色潮男哈倫褲。時尚魅影的寶貴從珠海坐長途汽車到廣州東站,換乘火車直奔中條山下。

一路上寶貴很激動,車窗外的風(fēng)景不在他眼里,他眼里全是印象中的老家。老家的老槐樹,老家的院子。聽爸講,這座院子本來是標(biāo)準(zhǔn)的北方農(nóng)家四合院,是從老爺爺手里開始蓋,老爺輩才完成的。特別是北房,老家叫上房,建在從中條山拉回來的磨盤大的青石臺基上,在村里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房子,椽能當(dāng)柱用,柱能當(dāng)檁用。分家時,在老舅的主持下,北房分給了三叔,三叔最小,天下老愛小,沒辦法。東廂房分給了二叔,爸分得西廂房,南屋帶大門三間,爺爺奶奶住。后來,生產(chǎn)隊(duì)給二叔三叔重新規(guī)劃院基,二叔的三間東廂房拆下來翻蓋到新院子,三叔的北房拆下來的全是好木料,翻蓋太浪費(fèi),便賣了個好價錢。用賣下的錢,又買些便宜的木料,三間上房變成了六間廂房。北房的舊址上,寶貴爸在西北角挨著茅房的地方壘了個豬圈,每年春天從董村集或是清華市上買回來一頭小豬,養(yǎng)一年,過年時殺掉,全家就能過個有滋有味有聲有色的好年。

到運(yùn)城的時間是第二天的后半夜?;疖噭傔M(jìn)站,車廂里就響起悠揚(yáng)又憂傷的薩克斯曲子《回家》。這是美國人凱麗金肯尼·基創(chuàng)作并演奏的曲子,美麗,清秀,幾分柔情,幾多迷離,不摻雜一點(diǎn)濁音,把人想家的縹緲纏綿的意境渲染鋪陳得蕩氣回腸?!痘丶摇泛敛毁M(fèi)勁地就把寶貴俘虜了。

下了火車,他小跑著擠出車站,站在車站廣場的關(guān)公銅像前,才想起夜里沒有發(fā)往老家的長途汽車。有出租車司機(jī)過來攬活,一問,要一百塊錢。他拖著行李,坐在關(guān)公銅像前的臺階上,抬頭看西天的星星,他的家就在其中一顆星星的下面,很近很近。后半夜,天氣涼下來,有了露水。寶貴便來到候車室,沒有坐的地方,就找張爛報紙,靠墻坐在花崗巖地面上,瞇眼打盹,熬到天明。醒來之后按玉貴說的路線,跑到菜市場前,趕坐最早的一班長途汽車。

長途車廂里,說的唱的,全是老家話。到了發(fā)車時間,汽車啟動了,卻不急著上路,在市里逛起了馬路,走走停停,不斷有人招手上車。等車?yán)镅b滿了人,才歡快地跑出城,沿著運(yùn)風(fēng)公路一路向西。中條山在路左面千年萬年地站著,那石頭壘起的高高低低,在寶貴眼里就像村里的老漢老婆婆,像家門口的老槐樹。路邊的楊樹柳樹頭上已霧了一層綠。出城不久,春天就從路邊轟轟烈烈地升起,撲面而來的,除了寶貴熟悉的綠油油的麥田,還有一大片一大片盛開的瑩潔如雪的梨花,粉嬌似霞的桃花。如此大面積的梨花桃花,讓寶貴意想不到,在他的印象中,老家是糧棉產(chǎn)地,除了糧食就是棉花,哪會有這么多的經(jīng)濟(jì)作物?他驚喜得眼珠子劇烈膨脹,心跳得渾身血腥。他把車窗拉開,梨花桃花散發(fā)出的清香,撲到臉上,鉆入鼻孔,饞得他大口大口地吸氣,神迷意醉。

五十分鐘后,長途汽車停住了,售票員告訴寶貴,西村到了。

寶貴看看車窗外,說聲好像不對。

售票員說,我天天跑這趟線路,能錯?

寶貴急忙提著行李下車。

長途汽車放了兩個響屁,繼續(xù)前行。

寶貴站穩(wěn),轉(zhuǎn)眼四望,他像在看電視,跟著中央四臺的《遙遠(yuǎn)的家》節(jié)目,來到一座丟在綠油油麥田里的小鎮(zhèn)。眼前一片寂靜,寂靜得讓寶貴汗毛倒豎。

印象中,他站立的地方,過去是一片麥地。他四處尋找能確定這是家的痕跡,終于看見不遠(yuǎn)外的另一個路口高高地矗立著一座有三層樓高的古香古色雕梁畫棟的大牌樓,上面寫著“西村”兩個大字。他知道真的到家了,眼一下子熱脹得模糊,村子化成了一團(tuán)霧。他腦中的村子,和眼前的村子,實(shí)在是融合不到一起,就像自己和珠海融合不到一起一樣。腳下,連接柏油馬路的都是新鋪的通往村里的水泥路。一座挨一座新蓋起來的院子昂首挺胸,幾乎全是一磚到頂?shù)男《牵g或還冒出三層樓。這些院子的門樓,一個比一個闊氣,一個比一個高,比賽著往天上長,都想高出鄰居一頭。水泥路邊栽著松樹,還有珍貴的銀杏樹。以前滿世界的槐樹、榆樹、洋槐花樹、楊樹都不見了,只剩下偶爾從院墻里探出頭的桐樹,炫耀著紫色的花,在風(fēng)中一驚一乍地翻飛著。

寶貴站在那里,兩只腳猶豫著來回倒騰。

他的手捏捏口袋里的煙,在運(yùn)城剛坐上長途車時他就把香煙從行李里掏出來裝進(jìn)褲口袋,準(zhǔn)備進(jìn)村后碰到熟人就敬,村里人很注重禮節(jié)??涩F(xiàn)在,他看不見一個人影。陌生的村子讓寶貴不知道回家的路,他只好估摸著自家的方位試探著走。過了兩個巷口,還沒看見一個人影。又到一個巷口,寶貴站住兩頭瞧瞧,還是沒人,有兩條狗在追逐,還有一條狗在看熱鬧。一只花貓站在墻頭上,歪著腦袋打量他這個不速之客。走到巷中間,寶貴看見有兩個老漢坐在一座新門樓的圪臺上曬日頭聊天。

寶貴認(rèn)出來了,一個是小學(xué)同學(xué)黃千管的爸,叫黃小狗,一個是小學(xué)同學(xué),叫馬萬里。他趕忙上前打招呼。

馬萬里也認(rèn)出寶貴,嗨嗨,寶貴!狗日的,你還知道回家?

清明了,回來上墳。

寶貴放下行李,掏出煙遞給馬萬里一支,遞給黃小狗一支,并打著打火機(jī)。寶貴問,你倆閑著哩?

馬萬里說,托共產(chǎn)黨的福,每天曬日頭。

黃小狗指著馬萬里對寶貴說,我剛剛正說他哩。前兩天,他兒子從東莞給家寄回來一千塊錢,他老婆給了他一百,讓他買點(diǎn)想吃的。他就燒包得成了地主老財,拿著一百塊錢去摸麻將。打頭圈時,兩眼瞪得像二餅,打二圈,兩眼成了白板,不到四圈完,兩眼就成了二條。

馬萬里不服氣地說,媽的,我上次拿了十塊錢,三下五除二就贏了十五塊。心想這回拿一百,咋還不贏他個一百兩百?

馬萬里狠狠抽一口煙,又看看煙卷上的字,贊了句“好煙”。便看著寶貴問,在廣東發(fā)了大財,住上了高樓大廈,把老家給忘啦?

寶貴的臉成了豬肝。他忙引開話頭,盯著眼前新蓋的門樓問,這是誰家的?蓋得這么闊氣。

馬萬里說,這是祥富的。

寶貴吃了一驚,祥富發(fā)財了呀?

萬里說,發(fā)啥財呀,用兩條腿換來的。

寶貴急問,是咋回事?

黃小狗說,嗨,去年的事。祥富不是在靈石洗煤廠打工么?有天,廠里的電線桿倒了,他那號人,心腸好,愛管閑事,怕傷人,去拉線,結(jié)果鏟車司機(jī)沒看見,一鏟子過去,兩條腿沒啦。廠里還算不錯,賠了50萬,還給買了個電動輪椅。一回來,就吵吵著蓋房子,房子蓋好啦,這幾天正忙乎著準(zhǔn)備給娃娶媳婦呢。

黃小狗說著說著住了嘴,打量打量寶貴,又街兩頭瞧瞧,問,你咋沒開車回來?

寶貴陪著笑,冇啦兩個字剛到嘴邊,急忙咽回去。從腦海里搜索出老家話,說,咱是給人家打工,掙汗水錢的。又說,你倆身體看著挺好。

馬萬里搖搖手說,別提啦,老啦,按天活,今個睡下,明個還不知能不能穿上鞋。

黃小狗說,萬里半年前得了腦梗,在醫(yī)院住了兩個月,總算還有口氣。

馬萬里說,說來也日怪,以前吧,要啥沒啥,人也沒病?,F(xiàn)在生活好了,要啥有啥,人也病了。得病的人還越來越多。那天我數(shù)了一下,全村光得腦梗的人就有二十一個,還有八九個癱在炕上,四五個半身不遂,六七個有言語障礙。得糖尿病的更多,有五十多個。都是富貴病。

寶貴說,我就說么,進(jìn)了村連個人影影都見不著。

黃小狗說,你這話說對嘍?,F(xiàn)在村里呀,啥都有,就是沒人。胳膊腿能動彈的,都出去打工了,村里留下來的不是老得走不動,就是小得不能走。

馬萬里的老婆也是寶貴小學(xué)同學(xué),寶貴也順嘴問了一句。黃小狗說,他老婆這會兒恐怕在家阿彌陀佛哩。黃小狗又說,萬里腦梗后,他老婆就信了佛,他家現(xiàn)在成了尼姑庵。

馬萬里不服氣地說,我老婆好賴信的還是咱中國的,誰像你老婆信了個外國的,每天就是個阿門,以馬內(nèi)利,贖罪的羔羊。

黃小狗說,有事總比沒事強(qiáng),女人嘛,無事生非。

馬萬里說,寶貴,快回家吧。要不先到我家吃個飯?

寶貴臉紅到了鼻子尖,我尋不著家。

馬萬里罵聲你這娃,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給寶貴指路,你端端往前走,一、二、三、第四根電線桿往南走,頂?shù)筋^,再往東走,就能看見你家門前那棵老槐樹了。

寶貴很激動,他沒想到他家門口的老槐樹還在。他對馬萬里感嘆了一番,沒想到咱村變化這么大。

馬萬里神氣地說,大的變化還在后頭呢。我住院時就聽縣里的人說,現(xiàn)在全國都在叫喚新型城鎮(zhèn)化,按照國家的思路,咱村以后就是新城鎮(zhèn)。寶貴,趕快回來吧,咱村成了新城鎮(zhèn),你在家門口就能找到一份好工作,過上好日子了。

寶貴心里說,自己家鄉(xiāng)是天堂,誰愿意背井離鄉(xiāng)?

按照馬萬里的指引,寶貴往前走。拐進(jìn)往南的巷子,一輛電動輪椅開過來,他側(cè)身讓路,電動輪椅在他面前停下。他這才認(rèn)出是小學(xué)同學(xué)王祥富。

祥富也認(rèn)出了他,拍著輪椅扶手說,你這娃,打扮得這么洋氣,我還以為是外頭回來的大小伙子!

寶貴目光在祥富腿部掃了一下趕緊移開,他故作輕松地說,清明節(jié)到了,回來給爸媽上個墳。

祥富已經(jīng)注意到了寶貴的眼神,笑著說,沒想到吧?我也沒想到。那年你去珠海,還是我騎自行車送你去的董村火車站,一晃有二十年了吧?人老了,也廢了。

寶貴又轉(zhuǎn)移了話題,問,你家的樓房蓋得真不賴,花了多少錢?

祥富說,我妹夫是搞建筑的,省錢。二層樓,四十萬。我這輩子算是了了心愿嘍。

寶貴心里一緊,老家蓋房也得花這么多錢。

祥富對恍惚中的寶貴說,晚上沒地方住就來我家住。

他笑笑說,我回家住。

祥富說,你那家還叫個家?早成了鬼屋。我給你說,你還是住我家吧,咱倆多年沒見,好好諞諞。

他說,我還要去我三叔家。

祥富說,你三娘能要你?還不一腳把你狗日的踢出來?

他說,再怎么說我們都姓張,打斷骨頭連著筋。

祥富說,隨你。要是實(shí)在沒地方,就到我家。新院子,房子多,你一人住三間都行,想打滾都沒問題。

寶貴注意到祥富手里拿的紅稈綠葉月月花,想起了媽一到清明就念叨著要吃“月月花”煮雞蛋。老輩人說,“月月花”雞蛋吃了,熱天身上不起痱子,全年身上不長疙瘩。還說“吃雞蛋,免雹災(zāi)”,“不吃雞蛋下雹子”。媽是爸的遙控器,媽一念叨“月月花”雞蛋,爸就屁顛屁顛地上中條山,弄一把“月月花”回來。媽說月月花帶根煮雞蛋好吃,爸就扭頭二上中條山把月月花的根兒刨回來。清明前一天下午,媽會把月月花沖洗干凈,放進(jìn)鍋里添上水,放上雞蛋,大火燒開,然后小火慢慢煮,直到雞蛋殼變黃,雞蛋清變成綠色。

寶貴問,你到哪弄的月月花?

祥富說,專門有人來村里賣。前兩天忘了買,今天要煮月月花雞蛋才想起來。這不,給人家要了些。

寶貴撓著頭,訕訕地說,我想吃我媽煮的月月花雞蛋了。

祥富說,你到我家吃吧。

祥富往前走了一截路,又扭回頭問,寶貴,你能找到你家么?

寶貴還沒回答,電動輪椅就調(diào)了頭。祥富說我給你領(lǐng)路,又說好幾個多年沒回來的,回到村里都找不到家了。

祥富讓寶貴把行李放到電動輪椅上。

祥富問,在珠海還行?

寶貴說,將就地混口飯吧。

祥富說,咱們背井離鄉(xiāng),就是為了能過得好一些。不過,在外頭闖世界,舉目無親,個中滋味自己清楚。我在外頭就天天想家。

寶貴說,我也是。

祥富說,城里頭繁華,高樓大廈,要啥有啥,可哪里都是有錢人的天下。咱沒錢,像雞毛,到處飄,沒個歸宿。

祥富說,寶貴,錢掙多少是個夠?差不多就回來吧,把你家翻蓋一下,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吧。人這一生,就是這么回事,這次事故我算是想明白啦。

又拐一個彎。

寶貴一眼就看見家門口那棵老槐樹,還是那樣高大粗壯,像一位久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老槐樹的頭讓春給染綠了,嫩嫩的樹葉嘩啦啦在微風(fēng)中擺動著,熱情地迎著寶貴??斓郊议T前,寶貴發(fā)現(xiàn)門口那兩個形態(tài)生動手捧鮮桃的石猴拴馬樁沒了蹤影。那可是很有年頭的古玩藝,是他爺爺?shù)臓敔敯卜旁陂T前的,有“馬上封侯”,“福壽綿長”的意思,承載著祖先的美好愿望。小時候,寶貴經(jīng)常在石猴上爬上爬下,海福小時候也愛爬上去玩。“文革”中,爸怕石猴被當(dāng)作四舊砸爛,半夜里叫起寶貴,偷埋進(jìn)家里的豬圈,風(fēng)頭過去后,又把它們從豬圈里起了出來。

祥富說,你家那對石猴村里修水泥路那陣子給弄掉了,先是放在村委會,后來就不知道跑哪了。

祥富又說,肯定是文物販子從村委會偷走了,也可能是村干部給賣了,那東西現(xiàn)在值錢。

寶貴的目光急著看門石鼓,兩面雕有花卉、山石、祥云和飛禽走獸精美圖案的門石鼓幸好還在,親切的門石鼓讓他一眼淚花。

寶貴從祥富的電動輪椅上拿下行李,正要上臺階,冷不防一只狗沖出來,“汪汪汪”地叫著,攔住了他的去路。這是一只土狗,周身骯臟得讓人分不清毛色,兩只小眼睛滿懷敵意地瞪著寶貴,齜牙咧嘴,做出一副兇狠的架勢。寶貴嚇得連連后退到祥富的電動輪椅旁。

祥富厲聲喝斥,小白!

狗看祥富,給祥富搖搖尾巴。

寶貴也一愣,看狗又看祥富,疑惑地重復(fù)道,小白?

祥富笑著說,這是你家的狗。

寶貴撓著腦門,我家的小白能活到今天?

祥富說,這是你家小白的孫子。

祥富接著說,你家小白的后代天生就是給你家看門的。這么多年了,小白的后代好幾茬了,輪流守候著你家。

祥富對小白吼道,還咬什么咬!然后指著寶貴又對小白說,這是你祖宗!

寶貴再看小白,小白敵意的目光柔和了。

他試探地叫小白。

狗友好地?fù)u搖尾巴。

他又輕輕叫了一聲,小白。

狗的小眼睛里閃著淚光,嗚嗚地叫喚起來,像是哭。

寶貴上前一步,彎下腰,試探地伸手接觸狗。問道,你真是小白的后代?

狗匍匐在地上嗚嗚著,兩只前爪慢慢地接近寶貴,伸出舌頭舔著寶貴的手,小眼睛深情地看著寶貴,淚水奪眶而出。

寶貴的眼眶也熱了,他摸著狗的腦門。

祥富說,狗通人性。

祥富又說,你家養(yǎng)的小白,好幾代了都很忠誠。我聽說,要不是這些小白,你門口的門石鼓,早就叫文物販子偷走啦。西頭武家門口的那對門石鼓你記得吧?和你家的門石鼓一樣古老,都讓文物販子給偷走啦。那些人很專業(yè),像日本人進(jìn)村,打槍的不要。半夜里悄悄地來,開著工具車,扛個千斤頂,先把門頂起來,再把門石鼓掏出,最后用爛磚把門支好,一大把人民幣就到手了。我聽說這些老石雕賣得相當(dāng)貴,能蓋一座二層樓。

祥富說,多虧了你家小白。我聽說,偷你家門石鼓那天半夜,小白咬得很兇,五個文物販子打死了兩條小白,自己也傷了兩個,最后也沒偷走你家的門石鼓。

寶貴感激地?fù)崦“住?/p>

寶貴從包里找出大門鑰匙。木門上的黑漆,風(fēng)吹日曬起皮了,像魚鱗。大鐵鎖銹成了一疙瘩,一摸,手就染黃了,從門縫里鉆出一股陳年腐朽味。寶貴試著開鎖,鎖孔銹死了,鑰匙插不進(jìn)去。

他喊住已走出老遠(yuǎn)的祥富問,你家里有沒有斧頭?

祥富又拐回來,咋啦?

他說,鎖子銹了,擰不開。

祥富笑著說,能擰開才叫見鬼哩。

祥富又說,你不是在家只待一兩天就走么?你把鎖子砸了,還得換鎖子,干脆到我家住好了。

寶貴說,大老遠(yuǎn)的回到家,不進(jìn)家看看,心里難受。

祥富說,這還不好說。扭頭吼小白,領(lǐng)著你祖宗回家去。

在小白的帶領(lǐng)下,寶貴來到院墻后面,他看到靠近豬圈的院墻有半堵墻塌了,形成個大豁口?;砜诒荒サ霉饬锪锏?,小白一躍跳上豁口,回頭等寶貴。寶貴猶豫了一下,跟著小白跳進(jìn)家。

進(jìn)了院內(nèi),寶貴被眼前破敗不堪的景象震驚了,嘴半張著,像沒水的自來水管里進(jìn)了空氣,只是空洞地響。

院子儼然成了野草的天下,野草有半人高。去年的鹽蓬、野牽牛、節(jié)節(jié)草、野苜蓿、馬藺草、蘆葦已經(jīng)枯黃,東倒西歪。野草下面,今年新長出來的嫩芽頑強(qiáng)地向上伸展。除了返老還童的野草,還有眼熟的苦苣、灰條、馬齒、蒲公英也撲棱起來。院子里以前沒栽過樹,現(xiàn)在卻冒出來好幾棵,坍塌的豬圈里長著一棵椿樹和一棵拐棗樹,樹已經(jīng)高出院墻。茅房頂上斜出一棵苦楝樹,苦楝樹下還藏著一棵紫穗槐和一棵桑樹。南房臺階下水道口,冒出一棵開著小黃花的樹。寶貴沒見過這種樹,大概是風(fēng)從國外引進(jìn)的新品種。有蝴蝶三三兩兩地在野草間嬉戲。一只藏在草叢里的癩蛤蟆從草叢里跳出,瞪大眼睛看寶貴,像在看火星來客。癩蛤蟆眼睛周圍突起一圈黑色,就像帶著一副黑框眼鏡,爪趾末端也是黑色,像是涂抹了黑色指甲油。一只灰喜鵲從草叢中撲棱棱飛起,落在苦楝樹上。燕子北歸了,在房檐下呢喃著。

寶貴早就想象過家的破敗,但沒想到會破成這個樣子,不敢相信這就是他的家。然而,這確實(shí)是他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家。他一屁股坐在圪臺上,圪臺上厚厚一層歲月積淀的浮土,淹沒了半個屁股。

小白歪著頭看主人。

院子里寂靜異常。

日頭照到院心,漸漸起了溫度,野草的氣息也有了濃度。寶貴看著爺爺奶奶死后爸媽住的南屋,爸媽仿佛就在他眼前。爸那兩片非洲人一樣的厚嘴唇不停地動著,像是有話說。他不敢和爸對視,怕爸又說起翻蓋房子的事。他看自己以前住的西屋,那里竄出海福哇哇的啼哭和調(diào)皮的嘻笑。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寶貴扶著膝蓋緩緩站起,他想把院子里的野草清除一下。他走進(jìn)放農(nóng)具的廈房,發(fā)現(xiàn)掛在墻上的農(nóng)具銹成了一堆,面目全非,一動就散架,根本沒法使用。他返回院心,愣了一會兒,想一把火將野草燒掉,又怕控制不住火勢,把幾間破房化為灰燼。他微微張著嘴,傻傻地看著,不知如何是好。他腦子里一片空白,站了一會兒站累了,又坐在院圪臺上,用手狠狠地搓搓麻木的臉皮,來回地搓,把臉搓熱,試圖讓臉皮恢復(fù)感覺。

他給鳳仙打了個電話,電話通了,又不知該說些什么,只給鳳仙報個平安。

寶貴打開他和鳳仙住的西房門,一股刺激的陳年味道不可阻擋地竄入鼻孔,敏感的神經(jīng)細(xì)胞受到刺激,胸部肌肉猛烈收縮,他連頭都沒來得及仰起,巨大的氣體就從鼻孔和嘴向外噴出,驚天動地打了三個噴嚏。寶貴突然想到這應(yīng)該是爸媽想自己了,他嘴里念一聲阿彌陀佛,又對爸媽說,我明天一大早就去看望二老。

寶貴把幾間房都轉(zhuǎn)著看看,又回到院子里。仰頭看天,鼻子陣陣發(fā)酸,他突然想哭。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寶貴感到肚子餓了。他琢磨著午飯是不是去三叔家吃,還有晚上是不是也住到三叔家?

寶貴突然發(fā)現(xiàn)小白不見了。說起小白,還是二十五年前的事。那是金燦燦的麥?zhǔn)占竟?jié),爸去世了四年,媽還癱在炕上,他和海福去地里收麥子。剛過河底地,就聽見后來被他叫做小白的一條白毛狗躺在路邊的壕溝里痛苦地叫喚。這是一條無家可歸的野狗,被同類咬傷或是被人打傷了。野狗的眼神,極度恐慌還帶著深深的哀求。寶貴覺得可憐,好賴是一條命,便把自己帶的一個饃饃拿出來,一塊一塊地掰開喂它。收工時,它拎著一條腿,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跟著寶貴來到家門前。寶貴心起憐憫,不忍心趕走,說了句“留下給我看門吧"。狗聽到這句話,撲倒在寶貴腳前,汪汪汪地叫著,眼淚汪汪地舔?qū)氋F從鞋里鉆出來的腳趾頭。從此,每天出家門時,小白都要把寶貴送到巷口。寶貴回頭對小白說,回去吧。小白就乖乖地停住腳步,目送主人拐進(jìn)另一條巷子,轉(zhuǎn)身回家?;氐郊业男“滓矝]閑著,臥在寶貴媽的炕下,幫鳳仙給老人拿水,倒尿盆。小白給家里帶來了很大的快樂,也讓寶貴感受到狗的靈性和忠誠。

看看日頭,就快到了頭頂,寶貴從行李里拿出鳳仙給三叔三娘準(zhǔn)備的禮物。

小白領(lǐng)著四條狗來到寶貴面前,小白們圍繞著寶貴大獻(xiàn)殷勤,搖頭晃尾地撒嬌。寶貴明白這四條狗都是小白的后代。小白們的身上不同程度都有缺陷,應(yīng)該是生活的艱辛打下的烙印。一條小白缺一只耳朵,一條小白瘸了腿,一條小白尾巴剩下一半,一條小白半個下巴沒了。寶貴蹲下身子,挨個摸過小白們的頭,小白們熱淚盈眶地享受著難得的主人的關(guān)懷和溫暖。

他和小白們從院子后墻的豁豁口跳出院子,再次路過家門口時他忍不住站住,看著自家緊鎖的大門,覺得那么陌生,那么遙遠(yuǎn),恍若在看遠(yuǎn)古照片。

張寶貴走慣城市繁華整潔大馬路的阿迪達(dá)斯運(yùn)動鞋,在村里靜謐臟亂的水泥路上,嚓、嚓、嚓、嚓發(fā)出清脆而嘹亮的回響。

五條小白列隊(duì)跟在后面,沙、沙、沙、沙昂首挺胸。中間從別處傳來幾聲狗叫,接著是一陣狗的廝殺聲,兩條小白偷偷溜走,追著廝殺聲看熱鬧去了,跟隨主人的小白剩下三條。在巷子拐彎處,寶貴像以前對待小白那樣,回頭對小白的后代輕聲說,回去吧。

沙沙沙沙的狗步聲乖乖止息,三條小白搖著尾巴向主人告別,目送主人的腳步嚓嚓嚓嚓響到另一條巷子里,才扭身沙沙沙沙地回家。

三叔家和老院子隔著兩條巷子。玉貴分家規(guī)劃院基時,三叔和鄰居調(diào)換了一下,把他的院基和玉貴的院基挨住,以便年紀(jì)大了,玉貴照顧起來方便。三叔的家還是二十多年前的樣子,萎萎縮縮地夾在兩座高大的院落中間。寶貴看見三叔門前的圪臺上坐著一個人,千年萬年的樣子。那人盯著巷口在看什么,寶貴認(rèn)出是三叔,急步上前。他沒想到,比自己大十五歲的三叔老成了一塊石雕。

寶貴湊近,輕輕叫聲三叔。

三叔睜大枯萎得像一粒失水黃豆一樣的小眼睛,盯著寶貴,哆嗦著和他爸一樣的厚嘴唇說,玉貴啊,你總算還記得要回來。小轎車開回來了嗎?

寶貴忙說,三叔,我不是玉貴,我是寶貴。

三叔黃豆大的眼睛眨也不眨,說,我就知道清明到了,我玉貴會回來的,會開著小轎車回來的。

寶貴明白三叔搞錯了人,又向三叔說了一遍,我是寶貴,你侄兒寶貴,從珠?;貋淼摹?/p>

三叔沒反應(yīng),似乎空氣介質(zhì)失效。寶貴只好把聲音提高八度,三叔,我是寶貴。

你不是玉貴?

我是寶貴。

寶貴?寶貴是誰?

是你侄兒,你的侄兒寶貴。

我侄兒?

你忘啦?我比玉貴大九歲,屬龍的,就是海福他爸。就是那個去了珠海打工的寶貴。想起來了吧,我是你侄兒,你連我都忘啦?

噢,噢,噢,想起來了,寶貴,你是寶貴呀!你看看,你看看,三叔這幾年老了,老糊涂了,人都認(rèn)不出來了,啥都不記得了。有時候,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活著。上回鵬程回來,和我說了半天話,我還以為是和玉貴說話呢。你真的是寶貴,我不是在做夢吧?

我是寶貴,真的是寶貴。

我還以為是玉貴回來啦,是你回來啦?

回來啦。

回來好,回來好,該回來啦。

寶貴說,清明了,回來給我爸媽上墳。

三叔眼里涌出了渾濁的淚,我大哥養(yǎng)了你個白眼狼。

三叔說著,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塊手絹,想擦眼淚,舉了半天,沒夠著眼睛,在臉蛋上擦了幾下。

寶貴趕緊從口袋里掏出好煙,遞給三叔一支。

三叔擎著煙,癡癡地看巷口,玉貴也該回來啦,應(yīng)該開著車回來。這兩年,咱村在外打工的,家家都開著小車回來。玉貴也買車了,我給玉貴說,要回來就開車回來,不開車就別回來給咱老張家丟人現(xiàn)眼。

寶貴在三叔對面的圪臺上坐下,叔侄倆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過了好一會,三叔才想起應(yīng)該讓寶貴進(jìn)家坐坐。

三叔右手拿起靠在墻上的拐棍,寶貴上前一步攙扶三叔。三叔站起來,卻沒著急領(lǐng)寶貴進(jìn)家,仍舊戀戀不舍地朝巷口看看,又把臉朝東看。

寶貴隨三叔也往東看,他明白了,三叔在看玉貴的家。玉貴家以前的三間平房變成了一座氣派的二層樓房,高高大大,外墻從頂?shù)降祝N著雪白的瓷磚,門樓則用的是紅瓷磚,門腦上是“家和萬事興”五個燒制的顏體字。

寶貴看著沉浸在幸福日頭中的三叔,湊近三叔的耳朵,夸贊玉貴能干。說玉貴比他能干多了,永濟(jì)的飯館開得不錯,比他在珠海混得好。

三叔臉上露出的笑容像毛毛蟲在眉毛上蠕動。三叔很自豪地說,玉貴還行吧,好賴能掙幾個活錢,比在家種地強(qiáng)。

三叔指著玉貴的二層樓說,這房子都蓋快七年了,你沒見過吧?

三叔不等寶貴回答,繼續(xù)說,鵬程,你認(rèn)得鵬程吧?我那個大孫子,你的侄兒,八年前,處了個對象。我給玉貴說,趕緊把娃的事辦了,我著急見重孫子哩。玉貴也想早點(diǎn)把娃的婚結(jié)了,就急急慌慌蓋了這么個樓房。花了不少錢,我還接濟(jì)了他一千塊錢哩,那都是從土疙瘩里摳出來的。那時玉貴剛開飯店沒幾年,手頭還不寬敞。那年啥都搞好了,門窗也做好了,是木頭的。鵬程媳婦嫌土氣,要城里人裝的鋁合金。等攢夠錢買鋁合金,鋁合金的又不時興了,又要改塑鋼的。塑鋼的還沒安上,媳婦那頭又提出要在縣城買房?,F(xiàn)在一家人都在縣城生活去啦,當(dāng)上了城里人。玉貴的孫子都上學(xué)了,戶口也在城里頭,今年六歲七個月零六天。

寶貴問,三娘還好?

三叔說,好好,前年我和你三娘都吃了農(nóng)村低保,每月能領(lǐng)二百多塊錢呢。雖說不多,但在農(nóng)村還是挺頂用的。吃的糧食是自己種的,吃的菜也是自己種的,手頭有了這二百多塊錢很踏實(shí),給玉貴也省了不少心。

寶貴扶著三叔進(jìn)家。院南面過去栽樹的地方,開墾成了一片菜地,綠汪汪地長著菠菜、韭菜、生菜。茅房還在老地方。門房墻體裂開一指寬的縫,房檐下放著一個用鋼筋焊成的雞籠子,里面圈養(yǎng)著五只母雞。寶貴跟著三叔進(jìn)屋,眼前一片昏暗,讓開門口,屋里又亮堂了??帐幨幍奈堇?,讓寶貴想起了他在珠海的出租屋。屈指可數(shù)的幾件破舊家具也很眼熟。三娘坐在腳地的灶火前,擇一堆長得粗壯的菠菜,右膝蓋上爬著一個小女娃,流著口水,像是睡著了。寶貴進(jìn)來時三娘的頭抬了一下,又低下去。寶貴上前親切地喚了一聲三娘。

三娘裝聾裝瞎,任寶貴親切的呼喚貼著耳朵飛過去,仍繼續(xù)擇菠菜。

寶貴又大聲叫道,三娘。

三娘慵懶地抬手把風(fēng)吹起的白發(fā)縷到腦后,抬頭看看日頭照著的院子。

寶貴知道,以前分家時,為了一口鍋,媽和三娘吵翻了。媽活著時,和三娘在巷子里迎面碰上,三娘的臉一下就看了天。媽死時,三娘也沒去看最后一眼。

寶貴有些緊張,他小心翼翼地把給三叔和三娘準(zhǔn)備的禮物拿出來,遞給三娘。

三娘的眼仍在菠菜上,雙手不停地?fù)瘛?/p>

寶貴尷尬地將禮物放到三娘身邊的飯桌上。

三叔很開心,說,我家寶貴,心里頭還裝著三叔。

寶貴說,打斷骨頭連著筋,哪能忘。

三娘的眼神離開手中的菜,斜睨飯桌上的夾克衫和花襯衣,最終還是沒抵擋住誘惑。她騰出手來,提起寶貴給三叔的夾克衫,一抖,臉唰地拉長了,夾克衫被不客氣地扔到地上。三娘的話就疙里疙瘩起來,喲喲喲,你看看,寶貴,多年不見,嘖嘖嘖嘖,也不說給你三叔買件新的拿回來,這是你家海福穿剩下的吧?還沒我孫子拿回來的好……

寶貴的眼光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茫然失措又無地自容,心里直罵鳳仙。他臉紅脖子粗地彎腰把夾克衫撿起來,拍拍上面的土放回飯桌上。

三叔干咳兩聲,把三娘的挖苦攔腰打斷。

爬在三娘右膝蓋上睡覺的小女娃醒了。三叔給寶貴介紹說,這是萬里的二女娃,生下來就送回來,讓你三娘帶,一歲半了。

寶貴問三叔,這是重孫女吧?

三叔自豪地說,三叔眼下是重孫子重孫女齊全,四世同堂哇。咱們老張家多年沒有這么人丁興旺了。三叔說著,臉上又流露出一些遺憾,只是娃們都在外頭忙,家里不熱鬧,空空的。

寶貴連忙從口袋里掏出100元錢給小女娃,小女娃認(rèn)生,不要,躲到三娘背后。寶貴便把錢遞到三娘手上,給娃買點(diǎn)娃愛吃的。

三娘毫不客氣地接過錢,揣進(jìn)口袋。

小女娃又轉(zhuǎn)到三娘前面,先是伸手摸三娘口袋里的錢,摸著摸著,便撩起三娘的衣襟要吃奶。

三娘說,有人,羞!

小女娃說,不羞不羞不羞。

小女娃瞪了寶貴一眼。

寶貴趕緊低下頭。

三娘的衣襟讓小女娃給扯開了,兩個七十多年古老的面布袋一樣的乳房在胸前晃蕩著。小女娃鉆在三娘懷里,嘴含著左邊的奶,手護(hù)著右邊的奶,生怕有人搶走似的。

寶貴想起他的張章也常這樣叼鳳仙的奶。

三叔說,寶貴,中午就在三叔家吃飯。

三娘說,家里沒菜。

寶貴急忙撒謊說,我還要去鳳仙娘家看看。

三叔用拐棍咚咚地戳著腳地,黃豆一樣的小眼睛放出只有三娘才能理解的威嚴(yán)。三叔又用拐棍點(diǎn)點(diǎn)寶貴,你多年不回來,不在三叔家吃頓飯,是看不起三叔,是打三叔的臉。

三叔又用拐棍戳著腳地,斬釘截鐵地決定,大白饃,菠菜燉粉條!

三娘嘟著嘴,剜了三叔一眼,把奶頭從小女娃嘴里拔出來,站起身拍拍圍裙上的菠菜葉和土。

小女娃嘟著嘴,一屁股坐在三娘剛才坐的木頭墩上,斜眼瞪寶貴,罵了句寶貴是壞蛋,叫寶貴滾蛋。

寶貴很窘迫。

寶貴看見門后頭有笤帚,忙拿起來把腳地的爛菠菜葉掃進(jìn)簸箕,又討好地跑出屋抱回足夠燒兩頓飯的柴禾。

三娘舀水洗菜。

寶貴聽出舀水時瓢刮到了水缸底的嚓啦聲,就順手拿起門后的桶,問三叔去哪打水。

三叔自豪地說,咱院里有自來水。

寶貴很驚訝。

三叔說,前年上面有個大領(lǐng)導(dǎo)來咱村扶貧,干了三件大事。頭一件是鋪了水泥路,二一件是家家安上有線電視,三一件是家家通上自來水。三叔還說,當(dāng)官有了政績,老百姓得了實(shí)惠,直盼著天天有大領(lǐng)導(dǎo)來扶貧。

一人一碗菠菜燉粉條,一個大白饃,飯桌中間是一碟涼拌韭菜,一碟油辣椒。寶貴埋頭呼呼吃飯。三叔把饃掰碎,泡在燴菜里,再攪一筷子辣椒,紅是紅,綠是綠,吃得津津有味。

三叔抬頭問寶貴,饃好吃吧?

寶貴忙說,美得很。

三叔說,這饃不是家里蒸的,村里現(xiàn)在沒人蒸饃了,董村有饃店,拿錢買行,拿小麥換也行,方便得很。這饃就是拿小麥換的。菜也是自家種的,今年長得旺,我和你三娘吃不完,一多半送了人。

三叔說著說著轉(zhuǎn)了話題,說寶貴呀,有個事,三叔不懂。你是城里人,見多識廣,幫三叔拿個主意。萬里,就是玉貴二娃,你侄兒,現(xiàn)在不是在太原打工么?娃都快兩歲了,還不結(jié)婚,我急著給娃把事辦了。我給萬里說,這老話說,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萬里說,女方說結(jié)婚的條件就是要在太原買房。你告訴三叔,這房是該買不該買?

寶貴想看三娘的眼色,但目光不敢伸直,他不知道咋回答。

三叔又問,你在珠海買的是多大的房?

寶貴老實(shí)回答,沒買房。

三娘嘴撇了三撇,哄鬼哩!我孫子在太原干了才三年,就要結(jié)婚買房,你在珠海都二十年嘍,能沒買房?你每天住豬圈?

寶貴苦笑著說,我真的沒買房,珠海的房價高得快到了天上,一套房好幾百萬,哪是我這種人能買得起的?

三叔說,還是村里好,金窩銀窩,不如自家這個狗窩。

三叔又說,寶貴你多年不回來,好不容易回來了,就多住幾天吧。

寶貴說,珠海那邊假不好請,明天給我爸媽上了墳就得趕回去。

三叔說,該給你爸媽上墳了,你一走就是二十年。我記得你給我大嫂過完三周年,就再沒回來給你爺爺奶奶上墳了。

寶貴說,我明天跟著三叔先給爺爺奶奶上墳,然后再給我爸媽上墳。

陪三叔閑扯著,日頭影從腳底爬上了門框。三娘在炕上打著長長的呵欠,音調(diào)響亮。

寶貴知趣地起身。

三叔大聲說,多年不見,急啥,多坐會兒。

寶貴又坐下。

三娘喊三叔生火煮月月花雞蛋。

寶貴只好又起身,說,叔,我還有點(diǎn)事。

噢,你有事,叔就不留你啦。

我走啦,叔。

寶貴,記著,晚上就來家里睡吧。

三娘搶在寶貴前頭說,人家是城里人,住慣了金鑾寶殿,咱這屋窮得連個虱子都養(yǎng)不住。三娘看著門外面,問寶貴,晚上回永濟(jì)住高級賓館?

寶貴咧咧嘴,慌恐不安的眼睛在三叔臉上轉(zhuǎn)了一圈,又轉(zhuǎn)到房頂上。他說,回到村里,我我我就回家里住吧。

三叔說,你那家多年沒人住了。

寶貴說,我一會兒收拾收拾就行了。

三叔說就來三叔家住吧。

三娘的臉眼看著要下雨。

寶貴趕緊說,我我我還是回家住。說著,像被人驅(qū)趕的野狗一樣,夾著尾巴逃出了三叔家。

五條小白在后墻豁口處玩耍,等待著主人歸來??匆妼氋F,一窩蜂地?fù)渖蟻?,搖著尾巴叫著,圍繞著寶貴一番撒嬌。寶貴問它們吃過午飯沒有,它們個個張大嘴,伸長舌頭,讓寶貴看它們嘴里還粘著的殘羹剩飯。他在它們的簇?fù)硐?,跳進(jìn)自家院子。

下午,小白們前前后后陪著寶貴收拾家。寶貴最仔細(xì)的就是炕,起碼要有一塊能睡覺的地方。打掃完,他順著電燈線找到開關(guān),順著開關(guān)找到開關(guān)繩,一拉拉不動,再拉一下,開關(guān)啪地輕脆一響,但電燈沒亮。站在炕上,擦擦燈泡上的灰塵,對著窗外的亮光,看燈泡里的鎢絲,鎢絲穩(wěn)如泰山。他又拉了幾下開關(guān)繩,燈泡還是不亮。小白汪汪叼著,把他領(lǐng)到祥富家,祥富幫他叫來村里的電工。電工說你家不交電費(fèi),早就斷電啦。寶貴給電工一盒煙,央求電工幫幫忙。他說,我只在家待一黑夜,明天上完墳就走。電工想了想,大搖大擺地爬上電線桿,幫寶貴接上電。小白們代表寶貴把電工和祥富送到巷口轉(zhuǎn)彎處。有了住的地方,寶貴心里松了一大半,站在圪臺上張望自家院子。家雖破爛不堪,但看著看著就漸漸親切起來,就有了一種溫馨。南房圪臺下水道口長的那一棵不知名的樹,搖著一頭小小的黃花,金燦燦的,讓他聯(lián)想到小米。由小米又想到了用小米熬成的米湯,嘴里饞得冒出了涎水。他想晚上應(yīng)該喝上一碗米湯。他不由得大聲叫道,鳳仙,晚上喝米湯!喊完了愣一下,搖搖頭嘲笑自己。二十年沒喝老家的米湯嘍,嘴里的涎水像珠海情侶路外的海水一樣蕩漾著。寶貴笑自己成了小孩,嘴變饞了。他進(jìn)廚房看看,沒找見熬飯的鍋。他又想去三叔家再混一頓飯,能喝一碗小米稀飯就行,但是眼前立馬浮現(xiàn)出三娘難看的臉,只好打消念頭。他翻墻來到巷子里,希望能碰到熟人,能厚著臉皮去熟人家聊天,聊到吃飯的時間,就不信喝不上一碗米湯。他站在門前,不停地朝兩頭看,巷子里始終不見一個人,只有他和五條小白。微風(fēng)在老槐樹上玩弄著剛長出來的嫩黃樹葉,一群麻雀在天空來回穿梭撲食。

天色愈來愈深,巷子里彌漫起米湯的濃香和月月花雞蛋的清香,還有油辣子的辛香。鳳仙來電話,問他吃晚飯沒有了?寶貴遲疑一下,回答說剛吃完。

他在小白們的簇?fù)硐?,來到祥富家?/p>

小白們自覺地止步在門外。

院里沒人,寶貴便朝屋子里喊祥富。

祥富的聲音從打開的窗戶傳出來,誰?

我。

你是誰?

寶貴。

祥富的輪椅從屋里出來,問,想吃月月花雞蛋了?剛煮好。

我想喝米湯。

管夠。

喝飽了米湯,接過六顆月月花雞蛋,寶貴打著飽嗝從祥富家出來,看見五條小白整齊地臥在祥富家門口等他,心里熱乎乎的。他向祥富問清村里小賣部的位置,便領(lǐng)著小白們?nèi)バ≠u部,給小白們買了五包方便面十根火腿腸,看小白們吃得熱火朝天,山呼海嘯。末了,又掏出五顆月月花雞蛋,自己一顆,每條狗一顆。他摸著狗頭說,吃吧吃吧,吃了熱天身上就不起痱子啦。

寶貴打電話問海福在哪。

海福說,杭州。

寶貴火了,咋還在杭州?

海福說,爸,你別火,我已經(jīng)給我爺爺奶奶上過墳啦。

晴天白日的說什么鬼話。

沒騙你,騙你我是狗日的!

你人還在杭州,咋就給你爺爺奶奶上過墳啦?你現(xiàn)在說假話連草稿都不打。

海福在電話里笑了,爸,我是在網(wǎng)上給我爺爺奶奶上墳的。

寶貴說,又是鬼話,你爺爺奶奶就埋在老家村北,咋就上了網(wǎng)?

海福說,爸,是這樣,今年的網(wǎng)上,為了方便大家好好祭祖,建了好多祭祀網(wǎng),其中有個中國清明網(wǎng)。我在網(wǎng)上給我爺爺奶奶建了個墓地,我想爺爺奶奶了,隨時隨地就可以打開網(wǎng)站,祭拜祭拜。爸,你想給我爺爺奶奶獻(xiàn)個什么?比如鮮花啦,花圈啦,悼文啦,網(wǎng)上什么都有,方便得很。

寶貴說,你是不是還要說,等我死后,清明節(jié)你也不回老家給我掃墓,也在網(wǎng)上糊弄糊弄我?

海福說,這么多年你不回老家,也不是在珠海給我爺爺奶奶燒紙嗎?

寶貴啞口無言。

天黑了,村子也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小白們破例沒回它們的窩,就睡在門外。這里能聽到主人的呼吸聲。

習(xí)慣了城市繁華喧囂的張寶貴,躺在老家的土炕上,久久無法入睡。村里太靜了,靜得能聽見血液在身體里嘩嘩流淌,靜得能聽見房頂上木頭腐朽的腳步聲,還能聽到珠海出租屋里回蕩的海的吟唱,還有將軍山輕松灑脫的呼嚕。舌頭能舔到海的腥味,鼻子能聞到山的花香,寶貴知道腦子飛了。他看著屋頂,努力地想著爸媽,半天想不起爸媽的真切模樣,出現(xiàn)在眼前的都是模模糊糊的影子,像出土文物。他后悔爸媽活著的時候沒照幾張相片。他想回到珠海后,和鳳仙去照相館多照幾張相,用鏡框裝好留給海福。海福會要么?海福拿著照片往哪兒掛,掛出租屋?寶貴的心又是一陣不寒而栗。房子,房子,噩夢一樣的房子。當(dāng)爸的,臨死之前,不能給后代留下一座房子,真是要死不瞑目吶。他死之前,能給海福解決房子問題,讓兒子成為正兒八經(jīng)的城里人嗎?他心虛得像天空的一朵云。他翻個身想,回到珠海,拼死拼活也要多掙點(diǎn)錢,在珠海給兒孫買套房子。況且,眼下自己和鳳仙的歲數(shù)大了,何以為家,何處安身?

寶貴沒有關(guān)燈,屋子里亮亮的,似乎是怕爸媽回家看不見,撞到墻上,摔在地上。

寶貴疲憊不堪,像被抽去骨頭,軟面條似的大字?jǐn)[在炕上。他又看見了張章,他心愛的孫子,可愛的孫子。老張家典型的大嘴和厚嘴唇百看不厭,實(shí)在是可愛的小孫子,比海福小時候可愛多了,也比海福聰明多了。現(xiàn)在這娃娃,一輩比一輩聰明,三四歲就能講出大人的話。張章又在說話了,寶貴搞不清自己是在珠海的出租屋還是在老家的炕上,是在現(xiàn)實(shí)里還是在夢里。似乎是在珠海的出租屋里,在出租屋從上沖舊貨市場上淘回來的木頭床上。寶貴看得一清二楚,張章在鳳仙的輔導(dǎo)下,正在做幼兒園阿姨布置的語文、數(shù)學(xué)、英語,還有美術(shù)和音樂作業(yè)。現(xiàn)在的小孩就是聰明,幼兒園就學(xué)小學(xué)的課程。做完作業(yè),孫子要騎馬,爺爺就趴下當(dāng)馬,爺爺這匹老馬在孫子的吆喝中,滿床撒歡地跑,床也在爺倆的歡樂中吱吱叫。鳳仙也在叫,叫什么?折騰吧,折騰吧,再折騰,床就塌啦。寶貴擦了一把汗,高興地叫,塌吧,塌吧,塌了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孫子又揚(yáng)手當(dāng)鞭,重重地打爺爺這匹老馬的屁股。老馬屁股一顛,跑得更歡,爺倆玩得滿頭大汗。張章渴了,要喝可樂。喝完可樂,又要吃冰激凌。家里沒有冰激凌,爺爺這匹老馬就馱著孫子來到村北,村北一片綠油油的麥子。麥地里也長出高樓大廈,也有了石花西路,也有九洲大道,也有奔跑的汽車。他們穿過馬路,看見一家7-Eleven便利店,店門口擺著一個臥式冰柜,冰柜里頭有各色各樣的冰激凌。張章點(diǎn)好一款冰激凌,寶貴剛要付錢,爸跟著日頭影子從半空下來,笑著掏出兩毛錢。寶貴嘲笑爸說,你那點(diǎn)錢,連個冰激凌的影子都夠不著。寶貴還說,你就省著吧,等它給你生兒子。張章拿著冰激凌,突然哭了,說是又不要冰激凌了,要上珠海一小,哭著說班里的小朋友都上珠海一小,就他一個人上不了。寶貴知道,那些上珠海一小的人,戶口都是珠海的,在珠海有房子。他沒房子,他的孫子就沒資格上珠海一小。要想上珠海一小,就得在珠海買房子。前幾年,在珠海買了房子就能辦戶口,這兩年政策又變了,說是為了照顧農(nóng)民工,實(shí)行積分制,只要達(dá)到了積分,就能在珠海落戶。寶貴算了一下,要想達(dá)到積分,首先必須開公司當(dāng)老板,原來這政策是為老板們制定的。張章哀求爺爺趕緊在珠海買房子。張章威脅說,我要是上不了珠海一小,我就去跳海,讓你斷子絕孫。寶貴趕緊給海福打電話,海福坐著高鐵回到了老家。在門前的老槐樹下,爺倆商量著在珠海買房子的事。爸突然從老槐樹上溜下來,拿出寶貴給他的一張十億的人民幣,在空中驕傲地一抖說,給重孫子買房,錢我掏。寶貴不收爸的錢,說這是給你的。爸不干,非要給重孫子買房子。兩個人就這么爭執(zhí)不下。張章不知從哪里拿出一桿AK47,揮舞著槍說,我長大啦,我要用我這桿槍給你們搶一棟高樓大廈。寶貴嚇得拼命抓住孫子手中的AK47不放。張章一個英雄亮相,寶貴像一個紙人一樣就被撥拉到一邊,摔倒在地。

寶貴被驚醒,原來是一場夢。

窗外,夜往深處走去,滿天星星眨眼。

寶貴站在豁口處,準(zhǔn)備往下跳時,鼻孔發(fā)癢,仰天,彎腰,響亮地打了個噴嚏,身子一松,腳沒站穩(wěn)一滑,就搖晃著從墻上往下掉。就在快接近地面的一瞬間,離他最近的小白一躍跳過來,把自己墊到他的身下。寶貴沒摔著,小白疼得齜牙咧嘴。寶貴看見了小白眼里的淚花,急忙俯下身子,查看它的傷勢,關(guān)切地問,沒事吧?小白露出一副笑臉,一骨碌爬起來,抖抖身子,搖著尾巴,彎身蹭主人的腿,伸長舌頭舔主人的手。寶貴松了口氣,疼愛地挨個摸摸小白的頭。幸福的小白們享受著從未享受過的溫馨,忍不住淚流滿面。寶貴的眼也熱了,他不敢看小白們,看天……

站在明晃晃的日頭里,展現(xiàn)在寶貴眼前的已經(jīng)不是昨天那個死氣沉沉墳?zāi)挂粯拥拇迩f了。巷子里人聲鼎沸,熱氣騰騰,就像珠海拱北口岸廣場,到處都是人,一堆一堆的,清一色的男人。他們是準(zhǔn)備去上墳的。按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清明上墳是男人的事,女人不沾邊。這一天,也是每個大家族團(tuán)聚的日子。平日里各奔東西為生存而忙碌的人們,麻雀歸巢一樣從四面八方趕回來,帶著一腔對祖宗的敬仰和懷念,攜帶著紙錢、金錁子、元寶、金條、金磚、各種冥幣、各類供品,虔誠地祭在親人墳前,再將各類冥幣連同懷念一起焚化,鏟幾锨新土和孝心一起培到墳?zāi)股?,然后三叩頭行禮祭拜。巷子里的人,穿著打扮五花八門,似乎中國各階層的人都聚集到這里,有西裝革履的,有時髦摩登的,有樸素大方的,有袒臂露肩的,有衣不蔽體的。寶貴看見陳家門口的一堆人中,有個穿著高級西裝打著領(lǐng)帶,手插在口袋里的舉止莊重的人。寶貴實(shí)在想不起來他是誰,大概是位千萬也可能是億萬級的富翁,很有派頭地站在停放在巷里的一輛奔馳車前,目不斜視地仰望藍(lán)天。再往前,霍家門前,有人蹲在地上,有人坐在石頭上,有人大口大口地抽著煙,有人手舞足蹈天南海北地聊天。間或有一兩個笑話,在人群中掀起滾滾笑浪。小男娃們也興奮異常,打鬧著,在大人的腿間穿梭。他們中,有的是第一次跟著大人回來給祖先上墳,有點(diǎn)急不可耐;有的拿出新買的玩具,得意地顯擺;有的趁機(jī)拿著大人的手機(jī),動作夸張地玩著手機(jī)里的游戲。巷里不時蕩起呼喊著去上墳的聲音。

突然,村莊上空響起震耳欲聾的鳳凰傳奇的音樂,唱起了什么套馬的漢子你威武雄壯,飛馳的駿馬像疾風(fēng)一樣。路過的人告訴順著音樂尋找答案的人,說是馬家?guī)讉€回來的媳婦穿著光屁股衣服,在村委會門前跳廣場舞,引得一群人圍觀。

寶貴提著編織袋去三叔家,小白們跟在后面。拐進(jìn)另一個巷子時,寶貴又回頭對小白們說,回去吧。小白們乖乖地停住腳步,目送主人拐進(jìn)另一條巷子,轉(zhuǎn)身回家。

拐過路口,往前走了不到五十步,前面來了一輛黑色別克車。村里路窄,寶貴側(cè)身讓路。別克在寶貴面前屁股向上一撅,吱地尖叫一聲停住了。車窗搖下,露出黃千管夸張的笑臉和很有型的大背頭。他屈著右胳膊搭在車窗上,大背頭探出來,日頭在他臉上畫了一個鈍角三角形,很大聲很熱情地跟寶貴打招呼。

瓦亮瓦亮的轎車把寶貴照成了一只麻雀。寶貴自慚形穢,羨慕地說,你小子都開上高級車?yán)病?/p>

黃千管笑得眉毛胡子一起抖動,用力拍拍車門說,四五十萬呢。告訴你,寶貴,我在太原開了家大公司,搞房地產(chǎn)。這年頭,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再告訴你,我在太原也有了自己的商品房,我全家的戶口都搬到了太原,我現(xiàn)在是地道的太原人,生活美炸啦。這輛車就是專門為清明節(jié)回來上墳買的,不錯吧,高級吧?

寶貴脖子里像是鉆進(jìn)一條毛毛蟲。

黃千管又說,你們那個珠海我去過,環(huán)境好是好,就是太熱,是個三線城市。這么高級的車,珠海有沒有?

寶貴差點(diǎn)笑岔氣。他怪腔怪調(diào)地說,珠海搞房地產(chǎn)的老板,哪有錢開別克?他們湊合著開開賓利啦,布加迪威龍啦,蘭博基尼啦,差一點(diǎn)的就只能開開個寶馬啦奔馳啦,要么就買個路虎瞎開啦。

黃千管漫不經(jīng)心地問,你開啥車回來?

寶貴喉嚨打了結(jié),故作很不在意地說,珠海離咱這里兩千多公里,你當(dāng)是太原,就在家門口?再說我這把年紀(jì),哪受得了。我是坐飛機(jī)回來的。他把坐飛機(jī)回來幾個字,說得飛快,拖拉模糊,音調(diào)也降了八度,像蚊子飛過。

黃千管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寶貴。

后面開過來一輛工具車,車廂里下餃子一樣擠了八九個人,著急上墳,拼命鳴笛。黃千管只好向?qū)氋F揮揮手,到太原打電話,我請你到六味齋吃大餐。然后縮回大背頭,猛踩油門,冒著黑煙走了。

三叔在家門口的圪臺上坐著,孤單一人。三叔準(zhǔn)備的比較簡單,柳條筐里是自制的打印著銅錢的幾疊白紙,一把香,幾個白花饃。三叔沒等寶貴開口,就說,玉貴來電話,本來要回來的,昨晚就給車加滿了油,還給你爺爺奶奶買了能裝一車的供品。說是正要上路,飯店一下子來了三四撥訂飯的,十多桌,太忙,離不開人,只好打電話說不回來了。我說你不能回來,叫我孫子重孫子回來跟著我上墳也行。玉貴說,他們還要上學(xué)。

寶貴清楚,現(xiàn)在的清明節(jié)成了國家法定假日,小學(xué)早放了假。

寶貴走上前扶了三叔一把,三叔順手把兩顆月月花雞蛋塞進(jìn)寶貴手里,然后才扭身拿锨和筐。寶貴急忙把月月花雞蛋裝進(jìn)褲口袋,把編織袋背好,從三叔手上接過锨和筐。叔侄倆相跟著,慢慢向前挪。寶貴沒見過面的老祖宗,還有爺爺奶奶,都埋在村北面鹽車壕邊上的地里,那里是張家的祖墳。寶貴的爸媽埋在村南的河堰上。寶貴爸死的那年,公社為了節(jié)約土地,要求每個村都要規(guī)劃陵園。爸媽就只好遠(yuǎn)離祖塋,和村里其他人埋在一起。不過雖不和先人在一起,但畢竟沒有出村,旁邊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也不寂寞。

身后響起悅耳的汽笛聲,寶貴急忙往路邊躲避,汽笛跟著寶貴的屁股也到了路邊。寶貴扭頭一看,是王祥富開著電動輪椅過來。

祥富樹樁一樣坐在輪椅上,怪笑著說,咋樣?大城市的人不會走我們農(nóng)村的路吧。

寶貴笑笑,看看祥富背后沒人,咋一個人上墳?你娃呢?

王祥富憤憤地罵道,狗日的,管不了啦,天乍乍明就叫他起來上墳,叫了九九八十一遍,日頭都曬著屁股啦,就是他媽的不起,沒法。現(xiàn)在這兒子,倒過來啦,都是爺。

祥富扭頭朝輪椅后面動了動,讓寶貴看他給先人準(zhǔn)備的供品,得意地說,我專門到董村訂做的,有房子,汽車,電視機(jī),按摩沙發(fā),還有兩個女娃娃。

寶貴開玩笑說,你不怕你爸把女娃娃搞成二奶,你媽收拾你?

祥富說,如今時髦這個。

一路上,不斷有人和三叔打招呼,間或也有寶貴認(rèn)識的,便站住聊幾句。還有一些人寶貴看著面熟,卻想不起名字,大多數(shù)人都不認(rèn)識。三叔說,有些他也不認(rèn)識,光知道是村里的人,叫不上名字。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在外面打工,一年也難見個面。

半路上,不時從村南陵園方向傳過來鞭炮聲。寶貴問三叔清明節(jié)咋還有人放鞭炮?過去清明上墳從沒聽說過。三叔介紹說,這幾年大家口袋里頭有錢了,就有人給祖先立碑,以彰顯家族的富有。還有一層意思,現(xiàn)在村里沒幾個人種地了,能動彈的人都外出打工了,三年五年難回來一趟,立個碑,做個紀(jì)念,免得以后回來把墳頭搞錯。三叔還說,這些年你不在家,你是不知道,年年上墳都鬧笑話。不是你磕錯了頭,就是他燒錯了紙。更叫人失笑的是前年石頭媽死,和他爸合葬,都埋完啦,才有人發(fā)現(xiàn)和別家的人埋到了一起。

出村口不到一百米,王祥富的電動輪椅迎面回來。寶貴驚訝,這么快就上完墳啦?

祥富右手理理有點(diǎn)凌亂的頭發(fā),說,往年上墳的人兩個手指頭都能數(shù)過來,今年上墳的人像羊群。

寶貴說,現(xiàn)在清明節(jié)成了法定假日,大家都有時間了。

祥富說,虧得我這電動輪椅小,有個縫縫就能擠過去。你到村南看看,開著小轎車回來上墳的,一個個全堵到路上了,哈哈哈哈,急得都在罵大街。他媽的,燒包,假洋鬼子。我回來時看著不對勁,就從村東繞過來了。開轎車上墳的,沒一個小時回不來,還不如走著快呢。

寶貴能想象到去河堰陵園的路上和珠海上下班高峰期一樣熙熙攘攘。從村北往村南望,隔著樓房林立的村子,能看見陵園上空,縷縷青煙,姿態(tài)萬千,直沖天庭。

三叔腿腳不利索,二里地的路程,走了近兩個小時,才到了祖墳。在寶貴小時候的記憶里,這里的祖墳至少有二十多座。“文革”那年,上頭號召死人不能與活人爭地,寶貴爸在生產(chǎn)隊(duì)的要求下,帶著二叔、三叔,親手把祖墳挨個鏟平。改革開放后,寶貴爸又帶著三叔和寶貴,按照記憶恢復(fù)了部分祖墳。本想全部恢復(fù),無奈有些祖墳位置實(shí)在想不起來了,甚至墳里埋的是誰都讓“文革”給嚇得忘了,最后只恢復(fù)了五六座墳。寶貴學(xué)著三叔的樣子,圍繞墳轉(zhuǎn)一圈,認(rèn)真查看每一座墳的狀況,有塌陷的地方,用鐵锨從麥苗行里取土添上,有水沖毀的地方細(xì)細(xì)補(bǔ)好。修著墳,三叔一邊努力地想著,一邊向?qū)氋F介紹哪個墳里埋的是哪位祖宗,還給寶貴講了一些先人發(fā)家致富勤儉持家的故事,叮囑寶貴,后輩不忘先人。

把墳挨個修好,照例在每一個墳頭上壓張白紙條,表示后繼有人。接著,寶貴跟著三叔虔誠地跪下,給先人們列供,燒香,化紙,磕三個頭,站起身,行作揖禮。然后站起身,拍拍膝蓋上的土。

三叔像是完成了一項(xiàng)重大任務(wù),長吁一口氣,很滿足的樣子。他對寶貴說,我和你爺爺奶奶說會兒話,你給你爸媽上墳去吧。

三叔又叮囑了一句,你二叔家這么多年都沒人回來上墳,你順便給你二叔燒個紙。

寶貴老實(shí)說,我不認(rèn)得二叔的墳。

三叔說,好找。別人家的墳每年都有人修,你二叔的墳沒人管,年年都在變小,你看哪個墳小,就是你二叔的墳。對了,前兩年我讓玉貴給你二叔墳前栽了一棵柿子樹,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長大了,明年就掛果了,你二叔在地下也能吃上水果了。

上墳的高峰期已過,通往陵園的土路上留下一片零亂的車轍。有好多車轍從麥田拐過,剛返青開始拔節(jié)的麥子被碾得七倒八歪。

繞過村東,走過河底地,上了半坡路,眼看就要到陵園了,爸媽的墳就在眼前。寶貴突然感到上氣不接下氣,嗓子眼冒火,腦門的血管里就像有頭牛在奔跑。他兩腿發(fā)軟,隨時都有可能癱倒在地。他只好站住,彎著腰,雙手拄著膝蓋,緩和自己。他抬頭掃視一下陵園,發(fā)現(xiàn)陵園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看到的十多座墳?zāi)沟男×陥@,眼前的墳?zāi)怪辽儆袔装僮?,一眼望不到邊。寶貴緩過勁來,直奔陵園東南角方向。他爸媽的墳在那里,墳頭還有兩棵柳樹。來到陵園東南角,寶貴愣了,繼而猶豫,再接著茫然。寶貴眼簾里有幾十座墳都長著蔥綠的柳樹,像復(fù)制品,看起來一模一樣。他搞不清哪座是爸媽的墳。他有點(diǎn)后悔剛才沒有叫上三叔一塊兒過來,三叔一直在村里,肯定知道爸媽的墳。無奈之中,寶貴挨個查看眼前的墳,尋找墳上的每一個能和他腦子里對上號的特征。剛才陪三叔去祖墳時,寶貴還有點(diǎn)不舒服,覺得耽誤了給爸媽上墳?,F(xiàn)在他卻有點(diǎn)慶幸,正因?yàn)橄群腿迦ソo爺爺奶奶上墳,耽誤了三個多小時,反而成了好事。周圍該上的墳都有人上過了,該修的墳也有人修過了,那些墳前都有燒過紙的痕跡,有的還冒著絲絲殘煙。轉(zhuǎn)了一圈,寶貴發(fā)現(xiàn)只有一座墳,沒人來祭奠過,墳前也沒有燒紙點(diǎn)香的跡象。寶貴繞著墳轉(zhuǎn)了三圈,最后做出了肯定的答案。因?yàn)樗哪X海忽然掀開一條縫,想起來當(dāng)年和鳳仙回來給媽過三周年時,專門給墳上栽了一叢迎春花。此時迎春花正黃燦燦地迎風(fēng)招展,他很為自己當(dāng)年的孝心自豪。多虧當(dāng)時栽的迎春花,不然今天真的就抓瞎。認(rèn)準(zhǔn)了爸媽的墳,寶貴的心情就像臺風(fēng)過后的天空一片晴朗。他給手心吐口唾沫,用勁搓搓,操起鐵锨,把墳上被水沖的溝坑填平。他發(fā)現(xiàn)柳樹根旁邊有個洞,仔細(xì)一看是禾鼠洞,洞口光溜溜的,沒有廢棄。狗日的禾鼠!寶貴牙氣得直癢癢。他從旁邊的墳頭上拿過幾塊磚頭,塞進(jìn)洞,用锨把狠狠往里搗,砸實(shí),又鏟了十多锨土,用腳踩平。

面對二老的墳,寶貴看著看著,膝蓋就軟了,撲嗵一聲跪下。他把三叔給的兩顆月月花雞蛋掏出來,獻(xiàn)給爸媽??粗謰尩膲?,回想起爸媽對自己的疼愛,而今卻無法報答,不由自主地哽咽,繼而涕淚交加,撲在墳頭,臉貼著墳號啕大哭,撕心裂肺。也不知哭了多長時間,寶貴感到口干舌燥,昏天黑地。他睜開眼,直起身,抹抹眼睛。他重新跪好,從編織袋里拿出冥幣,打起精神。對著墳剛要叫阿爸阿媽,話沒出口就意識到這是到了老家,爸媽聽不懂廣東話,立即改口老家話,爸,媽,你娃寶貴給二老送錢來啦。說著,撕開冥幣的包扎帶,先拿兩張,用打火機(jī)點(diǎn)燃,放在地上,再一張一張地往火里添。火呼呼地叫著,上下翻飛,像小鳥拍打著紅色的翅膀,把一張張巨額冥幣,帶給天堂的爸媽。內(nèi)心里的不安和無限思念就在這大把鈔票的煙火中,一并帶給了另一個世界的二老。寶貴看到了爸媽收到錢后甜蜜的笑臉,在火光里,眼淚閃著金色。

他一邊燒著錢,一邊給爸媽匯報著家里的事。

爸,媽,你娃多年沒回來給二老上墳了,對不起。不是娃不想回來,娃年年清明都想回來,可回來一趟要花好多錢。你娃手頭緊張,想在珠海買房安家,之所以想在珠海安家,主要是考慮到鳳仙的哮喘病,在咱老家她的病年年犯,年年看,錢不少花,根本看不好。珠海那地方好,她的病在珠海就不犯,好人一個。沒法子,想在珠海安家,就得買房子。辛苦這么多年啦,房子還沒買到。房價天天漲,咱掙錢的速度趕不上房價上漲的速度。沒辦法,不光為你們的孫子,也得為你們的重孫子著想,珠海的教育質(zhì)量比咱老家好,這你們二老能夠想象到。所以,我就得拼命地攢錢攢錢攢錢,等攢夠了買房錢,你娃的使命就算是完成啦。你娃就回老家來,就能多陪陪二老啦,二老也就不會缺錢花啦。其實(shí),這么些年,每到清明,我和鳳仙都在將軍山的溝口給二老燒錢。我原想夠二老花銷了,沒想到你們那邊錢也不值錢,不夠花。娃粗心啦,對不起二老。這回娃給你們拿回來很多錢,最大的面額你們猜猜是多少?九千九百億一張。老天爺,我這輩子還沒見過這么大的錢哩。這錢上面印著天地通用,要是真的天地通用就好啦,一張票子,咱能買它半個珠海??上В@玩藝兒,世上人印的,世上人不用。二老收到錢后,就敞開花吧,花完了,再托夢給我,我再給二老送。你們的孫子海福現(xiàn)在在浙江打工,聽說還比較順心。你們的重孫子,叫張章,我和鳳仙給養(yǎng)著呢,很懂事,又聽話,過了暑假,就要上一年級啦。等他放了假,我就帶他回來給二老上墳,讓他認(rèn)祖歸宗。

說到這里,寶貴已是淚流滿面,哽咽得語不成句。他用袖口慢慢擦著眼淚,努力讓心情平復(fù)。他又說,爸,媽,娃很想二老。人都說,爸媽在,家就在。小時候,我整天在外面玩,肚子不餓不回家,回到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喊媽,要吃的。聽到媽的聲音,娃的心就踏實(shí)地放回肚子里,媽不在家,就慌神啦,哭著喊著滿村尋媽。結(jié)了婚,成了家,骨子里還是離不開媽,一天不見,就六神無主。我清清地記得有一次磨面回來,肩膀扛著一袋面,手上提著半袋麥麩。一進(jìn)家就喊媽,媽不在家,就滿巷子找。村里人都笑話我,媽見了也罵我是個憨娃,扛著一袋面滿巷尋媽。說實(shí)在的,當(dāng)時只顧著尋媽,早忘了肩上還扛著一袋面。回家見爸媽,成了我的習(xí)慣,爸媽就是家,家就是爸媽,有爸媽在,就覺得踏實(shí),幸福。人最沒法動搖的情感,就是母愛父愛。人心底最牽掛的就是生你養(yǎng)你的那個家。家就是娃的魂,不管天涯海角,也要抽出時間回家看看,哪怕只看上一眼,也就心滿意足啦。爸媽在時,總覺得有的是時間孝順,爸媽一不在就后悔。爸媽永遠(yuǎn)都不會遠(yuǎn)離,家永遠(yuǎn)都不會遠(yuǎn)離,爸媽的影子總在娃心里,家的牽掛總在娃的夢里。特別是在外頭無助時,苦悶時,四處無靠時,最想的就是爸媽,最想的就是家。娃也六十多的人啦,臉上也皺紋縱橫了,腿腳也不靈便了,關(guān)節(jié)也發(fā)困發(fā)麻了,就是對爸媽的想念沒有變。

爸,你是位嚴(yán)父,你對我嚴(yán),為我好,我清楚。以前,我不理解,心里恨你,背后罵你,和你沒話說。每次回到家,我只想見我媽。爸,以您老的聰明,肯定早就看出來了。爸,你記不記得那次我從家里偷了兩把麥子,換了一根讓我流口水的山楂糖葫蘆,躲在生產(chǎn)隊(duì)打麥場的麥秸堆后面吃?誰知你蹲在那里拉屎,我準(zhǔn)備好了挨揍,結(jié)果你沒揍我,反而笑嘻嘻的,笑得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只好老老實(shí)實(shí)地交待了罪行。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夜的噩夢。第二天早上吃完飯,你抹抹嘴,裝一鍋旱煙,彎身從灶堂里抽出一根燒剩下的半截還沒熄滅的木棍,點(diǎn)燃煙鍋美美地抽。突然你斜了我一眼,壞壞一笑,把點(diǎn)煙的木棍伸進(jìn)身后的洗臉盆里,嗞一聲響,幾絲白煙,木棍上的火徹底滅了。你把快燒成木炭的木棍遞給我,娃,你去泊池把這木棍洗白了,我給你吃十串山楂糖葫蘆。我快樂得像只小麻雀,跑到泊池邊,洗了一天都沒把木棍洗白……

突然有人揪寶貴的灰色聚酯纖維面料的夾克衫?;仡^,兩條腿,抬頭,一個人。細(xì)一看,認(rèn)出是村西頭的安長。

安長的眉頭綰得像個繩疙瘩,他歪著頭不解地問寶貴,哎哎,你跑我爸媽墳前燒紙,咋回事?

寶貴一愣,邊說邊站起來,我是給我爸我媽燒紙。

安長說,這是我家的墳,你凈胡球鬧!

寶貴說,明明是我爸媽的墳,你看看墳上這兩棵柳樹。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年埋我爸時,我打的幡就插到我爸的墳頂上,來年柳樹活了。后來我媽死后,那個幡也插在墳頂上,活了。兩棵柳樹,并排著,我不會記錯的。

安長說,兩棵柳樹說明不了問題。咱這里誰家死了人,幡和哭喪棒不是柳樹的?你看,有幾家墳頭上沒有活著的柳樹,你能說這幾百號墳里都是你爸你媽?

寶貴臉拉長了,你咋能這么說話?

安長說,我就沒離開過咱村,年年都來給我爸媽上墳,我能搞錯了?

寶貴指著墳上的迎春花說,我給我媽過三周年時,專門給墳上栽了一叢迎春花。

安長說,我也給我爸墳上栽了迎春花。

安長把寶貴后面的話全堵在嘴里,說,你爸的墳是后邊那個。我爸比你爸死的晚,不可能埋在你爸的墳后面。

安長踢踢寶貴還剩下半袋冥幣的編織袋,去去去,給你爸燒去,不要見墳就認(rèn)爸。

寶貴看看后邊那個墳,墳上也長著兩棵柳樹,也有一叢迎春花。寶貴不好意思地?fù)蠐项^,對安長笑笑,便一手提著半袋冥幣,一手提鐵锨,來到安長說的他爸媽墳前。一看,愣了。墳前一堆紙灰和幾片沒燒干凈的冥幣殘片,寶貴彎下身伸手摸一下紙灰,還有點(diǎn)溫度,是今天燒的。他再直起身,看見墳頭上壓著一張白紙在風(fēng)中嘩啦啦地響著,仿佛在向世人宣告著這家后繼有人。

寶貴把脖子都扭歪了,也沒看見安長。

安長被墳遮擋住了。

寶貴只好大聲對著安長爸的墳頭喊,安長,這個墳也不是我爸媽的墳,有人來上過墳。

安長在墳頭的另一面說,也可能是旁邊那個,你好好看看,你爸媽的墳肯定在那邊。

寶貴挨個墳轉(zhuǎn)。

每座墳前都有一堆紙灰,墳頭上也都壓著一張白紙向世人宣告著這家后繼有人。

安長說,你爸媽的墳就在這一帶,離我爸的墳不遠(yuǎn)。你看哪個墳沒人上,就是你爸媽的。

寶貴以安長爸的墳為一邊,把后面所有的墳都轉(zhuǎn)了個遍,每個墳前都有一堆紙灰,每個墳頭上都壓著一張白紙,在風(fēng)中嘩啦啦地唱著后繼有人的安魂曲。

寶貴給玉貴打電話求助。

玉貴說,我也好多年沒回去上墳了,不知道大伯的墳是哪個。

一手提著冥幣,一手提著鐵锨,望著一眼看不到頭的墳地,寶貴一臉茫然,束手無策。

四月,春色正濃。

王國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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