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圈
我媽是個漂亮的女人。
不管是從三十年前她梳兩條大辮子的照片看,還是從現(xiàn)在她被歲月侵蝕的臉龐看,她都是那種讓人羨慕嫉妒恨的女人。
她有一雙大眼睛,雙眼皮,這是美人胚子的底子。更要命的是,她臉上還有兩個酒窩。
在那個并不盛行瓜子臉、錐子臉的年代,我媽的銀盤大臉是有福氣的象征。她的兩條辮子不是盤起來,而是垂在胸前,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的。
她的膚色很好,天然的白里透紅,像涂了胭脂。
當然,這些勾勒都來自我媽年輕時候的照片。她生了四個孩子(我還有一個小姐姐,剛生下來就夭折了)之后,身材嚴重走樣。
現(xiàn)在她坐在村口的老榆樹下和人家長里短,跟她旁邊那些唾沫橫飛的農村婦女沒啥兩樣。除了她不經意間抬起臉時唇邊眼角的笑意,還能讓人分辨出她花兒一樣美好的年月。
從小到大,我都覺得我不是我媽親生的孩子,因為我姐姐生得也很美。
早在小學時候,我姐的自行車車胎、文具盒、轉筆刀,都經常被男孩子當成興風作浪的工具。我記得很多次下午放學,她都得推著被放了氣的自行車走幾里路回家。后來去鎮(zhèn)子上讀中學,總有人下課后站在窗邊叫她的名字。哪怕是姐姐輟學后在家的好幾年里,每年過生日都能收到在全國各地打工的男孩寄來的禮物。
對自己容貌的自卑綿延了我整個青春期,余波甚至影響到現(xiàn)在。膽怯,自卑,畏手畏腳,這些我性格深處無法擺脫的壞東西,若追根溯源的話,都跟我長得不好看有關。
漂亮的女人都任性,我媽又很要強,所以很多年里,我們母女關系都不怎么好。
她是我的母親,她喂養(yǎng)我,給我洗衣服,給我蓋被子,生理痛的時候她煮紅糖姜茶給我。除此之外,我很難再對母親這種生物有什么別樣的感情。
我媽也不怎么喜歡我。因為我性子拗。小時候她氣急了打我們,弟弟總是一溜煙就跑沒影兒了;而我從來都是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冷眼瞧著她,等拳頭砸下來。
大約到我十四歲的時候,母女間的“惡劣關系”才稍稍有了改觀。那年,我很奇跡地以全校第二名的傲嬌成績考上了縣重點高中,我便順理成章地一夜間變成了“別人家的孩子”。
在等待去縣城上學的那個漫長暑假里,我經常從村里人眼睛里看到我媽笑得合不攏嘴的樣子。我平生第一次知道,我媽原來還可以對我那么溫柔。
她當初嫁給我爸并不情愿。我爸年輕時候的照片清一色黑黑瘦瘦的,小眼睛,方臉盤。整個人看起來都是干巴巴的,很難讓人喜歡得起來。
可我外公看上了我爸,因為我爸是“吃皇糧的”。那時候我爸剛接了我爺爺?shù)陌啵阪?zhèn)上的供銷社上班。我外公說,小伙子老實,還有穩(wěn)定工作,嫁了吧。于是我媽乖巧地跟了我爸。
結婚后,我媽一直住娘家。她打心眼里看不上我爸,嫌他木訥,不解風情。像我媽這種出去趕廟會,口袋里剩五角錢都要買根紅頭繩的女人,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一星期不洗腳,十天不換衣服的我爸。
戰(zhàn)爭從我姐還沒出生就開始了。后來又不斷升級,我家便經常狼煙四起,鍋碗瓢盆全都是武器。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以為所有人家里都是如此。直到高二暑假去吉楠家,看到她爸把鹵好的肘子端到床頭,親手喂她媽媽吃,我才知道原來一家人是可以相親相愛的。記憶里我媽始終有點歇斯底里,她的聲音本就尖利,吵嚷起來半個村子里的雞狗都能驚動了。我長大成人以后,也有點神經質,不知道這是不是源于我的母親。
1994年,我爸出了一場車禍,全身百分之三十的重度燒傷,躺在醫(yī)院里奄奄一息。三十四的我媽媽,急得一夜白頭。論起做生意,十個我媽也比不上一個我爸腦袋靈光。說句大不敬的話,我媽真是笨得很。號稱高中畢業(yè)的她,就連一百以內的加減法都得在草稿紙上正算倒算兩遍才能不出錯。
然而就是這樣的她,撐起了整個店面。照顧三個孩子,進貨盤貨算賬,照顧不能下床的我爸,里里外外地變成了“神奇媽媽”。
我從上大學開始,算是正式“擺脫”了我媽。那時候我羽翼豐滿,會做飯會洗衣服還能給自己掙錢花,我以為有沒有媽媽生活都不會有太大區(qū)別。
大三那年,我媽在縣醫(yī)院體檢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子宮肌瘤。據(jù)我爸說,當時已經到了必須要手術切除子宮的嚴重程度。他在電話里斷斷續(xù)續(xù)跟我說了醫(yī)生的治療方案,我聽得不明就里,只會嗯嗯啊啊地附和。掛掉電話,我才哇的一聲哭出來。我害怕我媽在手術臺上下不來。我害怕腫瘤會變成惡性的。我害怕手術完會留下什么后遺癥。我哭了一整夜,天不亮就腫著眼睛跑到學校旁邊的醫(yī)院里掛了專家號,咨詢這種病的詳情。那個面目和善看起來資歷頗老的醫(yī)生,向我保證了八百遍只是一個輕微的小手術,不會有任何損傷,我的媽媽還是我的媽媽,我才半信半疑地離開了他辦公室。
當然是有驚無險,手術很順利,沒兩天她就又能下地站在鍋臺后面蒸饅頭了。
這些年我一直漂在外面,能見上我媽的時間扳起指頭也算得出來。她對我越來越溫柔,有時候那溫柔里甚至還夾雜了一點生疏的客氣。她小心翼翼地做我喜歡吃的白菜粉條燉肉、干炸茄盒,煮包谷糝的時候一定放很多番薯。我脫下來的衣服還沒留神,她就拿走清洗了。
來西安的第一年,她熬了好幾個晚上給我織了一雙毛線棉鞋,又讓我弟弟跑到縣城的郵局給我寄過來。而那時候才十一月初,我連大衣都還沒穿上。后來就供暖了,房間里熱得穿不住,穿在外面又太丑。我沒有一件能跟那雙紅綠相間條紋鞋相搭配的衣服,于是它們就一直放在我的鞋柜里,到現(xiàn)在都是簇新的。
我很少給我媽買東西,她的審美我一點都沒繼承。每次熱烈赤誠掏心挖肺給她選的東西,她都看不上。我就習慣了用錢來表達心意。只是這樣,她便少了跟人炫耀的機會。
去年喜歡上一個大我一輪的男人。跟我媽輕描淡寫地提了提,她怔了半天沒說話,最后問了句:有孩子嗎?
呃。有,不過不跟他一起生活。
斷了吧。以后要受委屈呢。
反倒是我爸,聽了以后勃然大怒,狠狠地把我數(shù)落了一頓。找對象總沒錯,怎么也得靠譜點吧?
這種話,我媽絕對不會說。
長大成人以后,因為自己嬗變的情緒和奇怪的性格,屢屢讓我把回憶的觸角伸向渺遠的童年。我希望能通過一雙成人眼睛的觀看與漫溯,找出一些之所以成就現(xiàn)在的我的諸多細枝末節(jié)。
我經常在那個源頭處看到我媽。
終其半生,我都在努力變成跟我媽不一樣的人。到最后,我還是成了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