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航滿
我不是出生在書香門第,但祖父對于書卻是極為敬重的,聽說我們家中曾有一座二層閣樓,樓上有很多書,大約可以裝小半卡車,但在文化大革命時期,這些書都被我祖母私下里銷毀了。祖父是老中醫(yī),沒有上過什么學,認字是在村旁的一座小寺廟,被一個老和尚發(fā)了蒙,他自己后來信了一輩子的佛,也吃了一輩子的素齋。祖父對于書的敬重,一方面是他節(jié)衣縮食,買了不少自己喜歡的書,另一方面,也有敬惜紙張的緣故,他對印有字的紙張都十分愛惜,對于書上的東西都很信服。曾有很多次,他把家中幸存下來的幾本民國時期出版的書,拿給我看,態(tài)度非常虔敬。祖父的藏書以中醫(yī)、佛教和黃歷之類的舊書為主,其中有一些也可能有版本價值,后來有書販專門上家中來收購,但被他嚴詞拒絕了。祖父生前總是在抄抄寫寫,但從未曾發(fā)表過東西,他自己研究了一個治療某種常見皮膚病的偏方,被收錄在《民間偏方秘方辭典》中,算是一種認可。
也許受祖父的這種影響,我很小就愛書。但家中的書實在是少得可憐。我父親是種菜的農(nóng)民,因為被“文革”耽誤,沒有讀過什么書。我買的第一本書是由路遙的中篇小說《人生》改編的連環(huán)畫,是在小學校門口的地攤上,印象很深,大約是五分錢。小學快畢業(yè)時,一位在西安上班的親戚送我一堆《故事大王》舊雜志,我在田間地頭逐頁讀完了。這是一種遲到的閱讀,我以后的讀書,大約都是這種補救般的節(jié)奏。我曾一度把村子里能借的書全都借來看看,當然其中有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諸如通俗小說、相命占卜、《半月談》雜志之類的東西。偶然在村中借到一冊《中國民間故事集》,封面都被翻破了,里面有很多有趣的民間傳說,大多故事曲折有趣,許多內(nèi)容至今記憶尤深,令我愛不釋手。后來我大哥考上了大學,偶爾會給我?guī)б恍┧x過的書,印象很深的就有錢鍾書的小說《圍城》和路遙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尤其是后者,一度給我很大的激勵。
我的閱讀習慣大約就是這樣培養(yǎng)起來的,但在我們那個小鎮(zhèn),是無書可讀也無書可買的。我讀高中時,有次讀到一篇文章,寫列寧臨終前曾讓他的妻子給他朗讀美國作家杰克·倫敦 (John Griffith London)的小說《熱愛生命》,這讓我極想讀到這篇小說。后來一位出差到西安的老師替我買了一套《杰克倫敦文集》,這大約是我平生第一次買到一套像模像樣的書。我第一次自己在書店里買書,還是到縣城參加高考時,在縣城的新華書店里買過一冊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張愛玲散文全編》,記得是賈平凹曾在一篇散文中提及過,這本書我至今還留在身邊。那時我也常常向同學借書,借到的主要是一些世界文學名著,記得借過歌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司湯達的《紅與黑》之類小說名作,外國人的名字看著很吃力,但還是硬著頭皮來讀。有次我?guī)Я似渲幸槐緯丶?,母親看到了,對我說,你現(xiàn)在還有時間看這種東西,眼神是比較失望的,我從此未再敢將閑書帶回家。
讀書的高中在一個小鎮(zhèn)上,有時會有一些賣盜版書的小攤販出沒于學校附近。我在書攤上買到過幾本書,其中一本書是《古文觀止》,一本是《魯迅文集》,這兩本書大約也是在什么地方讀到過推薦,于是下決心買了。只是魯迅的書當時讀著頗為吃力,后來我?guī)У酱髮W才陸續(xù)讀完,同時還讀了一本王曉明的《魯迅傳》。王曉明寫魯迅“橫站”的戰(zhàn)斗姿態(tài),深深地感染了我。年輕人讀魯迅,可以變得特立獨行,但一定也會因此碰壁不少,這至少是我的一點感受。還有一本書攤上買來的書,其實本不值得一提的,但當時對我的影響太大了。此書名為《在北大等你》,大多是各地考上北大的狀元談自己的高考心得,使我間接地對北大充滿崇拜。我后來自然沒有考上北大,但這本書直接改變我的是,在距離高考還有不到半年的時候,我執(zhí)意從理科轉(zhuǎn)到文科,因為夢想讀北大中文系,這種沖動現(xiàn)在看來也是一種頭腦發(fā)熱。不過后來我也有機會在北大中文系旁聽過一陣子的課,也特別關(guān)注過不少北大學人的著作,算是這本書帶來的一些影響吧。
一九九八年我到南京去讀大學,臨行前,去西安的六路看了看,才真正見識了什么叫書的世界。六路是西安批發(fā)圖書的一條街道,一家書店連著一家書店,我在其中流連了很久,最終只買了一本書,就是 《賈平凹散文自選集》,漓江出版社出版,這本書由西安帶著去了南京。賈平凹以《廢都》名世,有“鬼才”之稱,在陜西影響極大,祖父有次在廣播上聽了他的一篇散文《秦腔》,很是佩服,對我說,賈平凹這個人了不起,名字起得也很有水平。我后來很有一段時間都喜歡賈平凹的散文小說,直到他的長篇小說《秦腔》出版,我剛起頭來讀,便感到一種厭倦,后來很少讀賈氏的作品了?,F(xiàn)在想想,或許在我的思想深處,已漸漸對那些意淫傳統(tǒng)的內(nèi)容有了警惕。那年在西安,我還去了鐘樓書店,它當時坐落在最繁華的城市中心。我買了一本魏明倫的雜文集《巴山鬼話》,薄薄的一個小冊子。我拿著那本小書,坐在公交車上埋頭翻讀,悄然從這座千年古城中穿過。
在南京讀書時,因為有國家補助,可以衣食無憂地讀書。我走過的地方不多,但南京是給我留下美好印象的一座城市。有時讀書到夜深人靜之時,可以聆聽從長江上傳來的汽笛聲,若隱若聞。校門口的法國梧桐,郁郁蔥蔥,遮蓋著馬路,也見證著歷史的滄桑。如果留心的話,在南京街頭則不時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舊書店,其中有不少是大學教授的舊藏。記得從舊書店淘來一冊《俄羅斯作家小傳》,編著者已經(jīng)忘記,墨綠色的封面,內(nèi)容系介紹俄羅斯十九世紀的作家生平,諸如托爾斯泰、赫爾岑、涅克拉索夫、別林斯基等人,真可謂星漢燦爛,一時為之心熱。后來又接連讀了別爾加耶夫(Nicolas Berdyaev)的《俄羅斯思想》和以賽亞·柏林(Isaiah Berlin)的《俄羅斯思想家》,都是大受震撼。上世紀末大約是圖書出版的一個短暫黃金期,我也跟讀過不少流行的學人著作,諸如朱學勤的一冊文集《書齋里的革命》。當時恰逢朱先生曾經(jīng)任教的那所學校也與我就讀的這所學校合并,令我深感到即使再不濟的地方,或許也有藏龍臥虎之人。
大學畢業(yè)后,可以掙工資了。由于沒有什么經(jīng)濟負擔,常買一些自己想看的雜書。剛畢業(yè)時在石家莊郊縣的一個小山溝里工作,進城是很困難的,但幾乎每周都要進城去買書,就像采購糧食一樣。經(jīng)常買書的書店,先是一家連鎖的席殊書屋,后來則常去友誼大街圖書批發(fā)市場,還有河北日報社旁的嘟嘟知識書店。嘟嘟店面雖小,但品位頗不俗,后來才得知店主原來是學者鄧正來的弟弟,我當時擬出版一冊隨筆集,他答應(yīng)出版后可以在那里寄賣,但那本書一時沒有印出來?!胺堑洹彼僚暗哪且荒?,單位封閉管理了三個月。無聊之際,發(fā)現(xiàn)單位有個封閉已久的小圖書室,其中大多藏書與我的興趣無關(guān),但其中竟然有一本加繆(Albert Camus)的小說《鼠疫》,于是便借來讀了一遍。那種在社會危機中讀書的感受,以后很少再有了。當時辦公室有個已婚同事,因為“非典”,很久沒有回家,疫情解除后,他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立即洗澡。而我則是將三個多月來記下的書單整理出來,立刻準備去城里的書店逐一買來閱讀。
可以說,在此之前,我對于書的需求,基本上處于饑饉狀態(tài),要么之前根本沒見過那么多的書,根本不知道該讀哪本,又該買哪本,要么就是沒有太多錢去買自己想要買的書。而自己對于書的需求,基本上也屬于惡補的狀態(tài),毫無厭倦,從不滿足,見什么書都可以讀得津津有味。這樣的狀態(tài)直到自己讀了研究生之后,才慢慢有了一定的偏好和趣味,并漸漸摸索出一些門道,也培養(yǎng)了一些分辨的能力。研究生是在北京一家藝術(shù)學院就讀,后來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莫言先生是我的師兄。我曾在學校的圖書館里翻到一冊1983年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的《聶魯達詩選》,書后的借書卡上便有一個“管謨業(yè)”的簽名,我悄悄地留藏了這張小卡片。研究生的課業(yè)相當?shù)妮p松,買書和讀書算是常態(tài)??上菚r雖是帶薪讀書,但工資畢竟不高,而想買的書又實在太多,常常有見好書而掉頭的悵然。記得《魯迅全集》新版剛出來時,售價近千元,故而只能一聲嘆息。我有位師兄,也極為愛書,但他有個辦法,就是整本整本地復(fù)印,費資甚少,這個辦法我也嘗試過幾回。
北京不愧是文化中心,雖然是窮書生,但不少文化場所反倒提供了讀好書的可能。諸如距離學校很近的國家圖書館,那時新館還沒有建成,老館在紫竹院公園旁邊,可以借了書到公園里來看,也不失為一種特別的享受。有時在國圖老館的開架閱覽室里看書,每到夜幕降臨,工作人員會將很大的窗簾逐一輕輕從上拉下,此刻你會油然而生一種閱讀的肅穆與神圣。還有坐落在圓明園旁的單向街書店,店名取自本雅明的著作 《單向街》,頗有些現(xiàn)代情調(diào),書店幾乎每周都會有講座,聽完講座,有興致的話,可以買本簽名著作,然后再到圓明園遺址去看看風景,也不失人生的一種樂事。還有萬圣書園、國林風、風入松、盛世情等書店都不太遠,也常能在課余去看書。印象很深的是某次去魯迅博物館拜訪館長孫郁先生,在館內(nèi)的魯博書屋里翻書,店主極力向我推薦剛剛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周作人自編文集》,于是買了一套,這也是我后來研讀知堂的開端。
我讀研究生時,有一段時間也是好讀奇書,這也是值得一記的事情。當時偶然讀了高爾泰的《尋找家園》,真是頗為震驚,于是逢人推薦。學校附近有一家很小的書店,名為“城市季風”,我常常在課業(yè)之余去那里翻書,但多看不買,后來和那家書店的店主也熟悉了。有次我推薦他這冊《尋找家園》,后來再去,便見他果然進了不少冊,當時真是頗為興奮。因為攻讀文藝學的研究生,一時立志要做文學評論家,以蘇姍·桑塔格(Susan Sontag)為偶像,也很喜歡英年早逝的學者胡河清。一直想買一冊胡河清的評論集 《靈地的緬想》,但遍訪不得,后來在國家圖書館復(fù)印了一冊。還有一冊奇書,便是我久聞捷克劇作家哈維爾(Vaclav Havel)的著作而不得,某次有幸拜訪社科院的徐友漁先生,他得知我不曾讀過此書,便送了一冊崔衛(wèi)平女士翻譯的《哈維爾文集》。此書內(nèi)部印刷,徐先生說他自費買了一些分贈師友,我則有幸得到一冊。后來我在網(wǎng)上的讀書論壇結(jié)識了一位書友,我們相約在萬圣相見,他贈我了一冊臺版《哈維爾自傳》復(fù)印本。
我的研究生導師是與錢鍾書先生交好的陸文虎先生。但我遲鈍,讀書時并沒有怎么鉆研“錢學”,說實話,對于《管錐編》和《談藝錄》之類的著述,當時真是如對天書。直到離開學校之后,才磕磕絆絆地讀了一些。但從讀周作人和錢鍾書開始,我逐漸喜歡上了這種“抄書體”著作,那種書山探幽的興奮與新奇,影響了我的擇書趣味。后來讀到德國學者瓦爾特·本雅明(Walter Bendix Schoenflies Ben jamin)的論文集《啟迪》,由蘇姍·桑塔格編選,也是大為喜愛。不過,最受影響的還是周作人晚年所寫的“抄書體”文章,令我感受到了中國文章的古樸與清明,并被一種特別的氣息所懾服,我把這也看作一種“五四”遺風。我后來讀書,幾乎都是圍繞這兩位作家展開的,諸如由錢鍾書而關(guān)注吳宓、楊絳、鄭朝宗、鯤西、胡河清、謝泳等學人,由周作人則進而關(guān)注廢名、豐子愷、張中行、黃裳、谷林、鍾叔河、舒蕪、揚之水、李長聲、止庵等文人。對魯迅的熱情雖在慢慢降低,但與魯迅有關(guān)的人與書,卻也并沒有失去關(guān)注的興趣,諸如臺靜農(nóng)、唐弢、王瑤、孫犁、邵燕祥、林賢治、錢理群、陳丹青等學人作家,也都曾集中讀過不少。
以上大約是我的買書與讀書瑣憶,因為再后來,基本上便是網(wǎng)上購書了,也少有什么特別的故事和感受。我對于書的夢想,之前是無書可讀,再后來是無錢買書,都是頗為無奈的事情。前幾天和一位也愛書的朋友談起,乃是這十多年中國人的工資水平普遍提高了,但書的價格似乎漲得不太多。現(xiàn)在的書,大多是能夠買得起的,但很多人反而不買書了。諸如那套曾經(jīng)讓我嘆息定價太高的《魯迅全集》,后來又過了近十年,網(wǎng)上書店竟以半價出售,我雖然已經(jīng)有了多種關(guān)于魯迅的著述,但還是毫不猶豫地購下一套。我甚至以豪舉的行為,先后在網(wǎng)上購買了《胡適全集》《周作人散文全集》《周作人譯文全集》《豐子愷全集》《沈從文別集》《汪曾祺全集》等不少大部頭著作,但似乎沒什么特別可說的??梢哉f,以前對于書的癡想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解決了,但新的問題似乎也產(chǎn)生了。工作之后,雖然好讀書的習慣沒有改變,但讀書的時間卻是少了,甚至變得愈來愈少。說來這是一件相當困擾我的事情,后來經(jīng)過了許多的事情,也竟然慢慢地平復(fù)下來,并習慣利用業(yè)余來讀點自己喜歡的書。由此也終于想明白了一個道理,人的愛好都應(yīng)該是業(yè)余時間來完成的。
也或許正是這種緣故,我對于身處專業(yè)機構(gòu)之外的作家和學者分外關(guān)注,諸如聲名并不彰顯的谷林先生,便是我所喜愛的一位。谷林的那本《書邊雜寫》我時常會找出來翻翻,這位一輩子從事會計工作的愛書人,好讀知堂,善寫文章,又能在細微之間闡發(fā)他人難以見識的滋味。更為難得的是老人淡泊寧靜的修為,真是心向往之。我至今都遺憾沒有與谷林先生有所接觸,而這樣的機會并不是沒有。后來在孔夫子舊書網(wǎng)上買到一冊谷林先生的簽名本《答客問》,才算了卻一件心事。我在舊書網(wǎng)上買書的開端,就是收集黃裳和汪曾祺生前出版的各類版本的集子,后來基本上在這里收納齊全了。曾在山西作家協(xié)會任職的謝泳先生也是我關(guān)注的一位作家,他的《雜書過眼錄》三冊均是我喜愛的,謝泳研究胡適、儲安平、陳寅恪、錢鍾書等學人,他利用自己搜羅和收藏的資料,以小見大,見微知著,寫了不少實實在在的好文章。而謝泳先生堅持獨立研究的精神,便是很得前輩學人遺風,那也是我所向往的。謝先生曾給我的一冊集子寫序,我后來在孔網(wǎng)上買到一冊鄭朝宗的《海濱感舊集》,竟然還是謝先生的舊藏,也算是一件小小的書緣。
拉雜寫了這么多,起因還是與書有關(guān)。去年春天,我在家中書房把這些年買到的書重新整理了一番,并借此機會陸續(xù)將一些感興趣的舊書又重翻了一遍。有些書讀后頗有感慨,就隨手寫了一些筆記。雖然這些文章大約并沒有多少特別的見識,但其中一些自己讀過的心得,或許對于還未讀過這些書的朋友,會多少有一些啟發(fā),而我對于這些書的感情,或許也會引起一些朋友對于書的興趣,我把這也看作是一種人生的書夢。安徽教育出版社的何客兄很有出版情懷,他熱心出版了《胡河清文集》,很令我敬佩。幾年前,他還為我出過一冊隨筆集《書與畫像》,彼此都很愉快。這次承蒙他的青睞,又邀我加入他主持的“渡”書系文叢,我便將這些文字以時間為序,結(jié)為一集,作為一種紀念。倒是為這本小書取個名字,竟頗費了些心思。說真的,連黃裳先生要給書畫集子取個好名字,都感到有些苦惱,他在《銀魚集》的序言中感慨好名字都被他人用過了。后來我忽然憶起這些年買書和讀書的往事,竟也有了“一枕書夢”這樣的感慨,于是不妨用作書名也好。祖父生前曾預(yù)言我將來會寫書,如今我果然出了好幾本書,可惜他一本也未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