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禹心
世上再無高老頭
仲禹心
緩緩的流水,青青的石板路,白墻黛瓦的屋舍,粉紅的桃花開得正盛。若駐足細聽,還能聽到遠處的雞鳴狗吠,這是長江邊上的一座小村落。
出門便是河,河上有橋,橋下有船。河水清澈,依稀能看到拇指般大小的魚兒在水草中穿梭。岸邊的蘆葦葉尖上,有時??恐恢粫鹤餍菹⒌男▲B,在風中隨著蘆葦?shù)膿u曳而擺動。
鄉(xiāng)下人家,總是在晚飯時分,燒起灶膛,升起炊煙,炊煙像是喝醉了酒,搖搖擺擺,向遠處散去。小院的中間早就擺好了小方桌,咸鴨蛋,炸花生,燉老鵝,紅燒小鯽魚,炒蔬菜,涼拌水瓜,還有給高老頭準備好的酒杯。高老太踮著小腳,忙乎好一切,搖著蒲扇坐在大門口的臺階上。
高老頭扛著鋤頭從田里回來,不禁嘆了口氣。村子里,人是越來越少,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不肯好好種地,只留下老的老,小的小,不成氣候。
高老頭,不是巴爾扎克筆下的高里奧老頭,也并不姓高,只因為個子高。他出生的年代,正趕上好光景,風調(diào)雨順,他家的田地出奇的爭氣,使得他長得高高壯壯的。一眨眼,高老頭已經(jīng)快六十了。兩個兒子出去打工,住城里了,讓他們老夫妻去,他死活不愿意。
他對土地的深情沒法和人說啊。每天扛著鋤頭下地,是他最舒心的事。田頭,多少快樂等著他。那棵和他一樣年齡的老柳樹,是當年爺爺為他種下的,現(xiàn)今腰身粗得抱不過來。兒子們每次打電話說從城里來看他,他也總是癡癡地站在這棵大柳樹下張望。爺爺過世后,這棵柳樹就是他的知心朋友。摸著溫熱的樹皮,他仿佛看到爺爺抱著童年的他在地里捉螞蚱;他仿佛看到老婆子還是新娘子時嬌羞的樣子,在柳樹下依偎著他寬厚的肩膀;他仿佛看到兒子們在柳樹下等著他從田里摘下新鮮的水瓜,一口一口地捧著狂吃……
在老屋的后面,是他的老母親得病那年種下的桃樹,一共兩棵,站在河邊,每年春天必定繁花似錦,粉紅一片,開得熱熱鬧鬧,夏天時便可吃上香甜的大黃桃。如今,花兒依舊繁華,當年種它的人兒卻不見了。高老頭想到這,眼睛里就發(fā)酸。
村長昨天開會了,說要建設新農(nóng)村,讓這幫老頭老太跟上新時代。這個,他在新聞里聽過,不是太明白,新時代就是年輕人都進城了,沒人種田了嗎?村長最后大聲宣布了一個好消息:我們村的土地有人征收了,大家準備拆遷集中進安置小區(qū)。老頭老太并沒聽懂這些新名詞,小孩子又打鬧成一團,村長認為這個會很不嚴肅,就清了清嗓子說,你們不懂沒關系,把這個消息和自家孩子商量商量。
高老頭一輩子聽領導的話,晚上打了電話告訴兩個兒子。兒子們在電話里興奮得不行,說是明天就回來。
兩個老人,一夜未合眼,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沒了土地,就沒了主心骨,他們開始發(fā)愁,以后的日子怎個好呢?但是兒子要回來拿主意了,這畢竟是件好事。迷迷糊糊中,天已泛亮,遠處傳來了雞鳴聲。
傍晚,兒子們終于回來了,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丈量,估算拆遷的價格,臉上泛著紅光。誰也沒注意高老頭蹲在門口的灶膛前悶悶地抽了一支又一支煙。
開飯了,兒子們興致高漲,家鄉(xiāng)土菜很合胃口,吃得腮幫子鼓鼓的。他們喝著酒,含含糊糊地勸高老頭:“以后,你們都到城里來,城里啥都有?!备呃项^抿了口酒,悶悶地問:“城里有老柳樹嗎?城里有雞鳴嗎?城里,城里的,城里就那么好嗎?鄉(xiāng)下怎么了?鄉(xiāng)下人種田給城里人吃,鄉(xiāng)下人是城里人的衣食父母!”高老太搖著蒲扇,抿著沒牙的小嘴,嘆了口氣,“你爸喝點兒酒,又瘋了?!?/p>
幾個月后,高老頭接到村長的拆遷通知,渾身發(fā)抖,說不出話來。那天夜里,風雨大作,閃電咔嚓落地,整個村子都顫抖了幾下。
第二天,雨過天晴,高老頭像往常一樣去田里,卻發(fā)現(xiàn)老柳樹躺著地上,根部以上全都斷了。高老頭像瘋了一樣抱住柳樹大哭,一會喊爺爺,一會喊老婆子,一會喊兒子……
從此,世上再無高老頭,瘋?cè)嗽豪锒嗔艘粋€個子很高卻不會說話的瘋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