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倚云
科技人文路,殷殷赤子情——賞析《楊叔子檻外詩文選》
韓倚云
夜讀恩師楊叔子院士之《楊叔子檻外詩文選》至“科技如今真絕妙,更驚技術超倫”、“何處源頭活水來,人才一切之根”(《臨江仙·科技·人才·素質(zhì)》)、“身化灰飛身價在,身身不已有來人”(《步韻敬和陳赫同志〈詠粉筆·贈教師〉》)、“任重神州知道遠,神舟大劇喜開頭”(《“神舟五號”載人航天飛行成功返回》)、“千秋功業(yè)在,百載指彈間”(《上石鐘山祭“湖口起義”烈士墓》)、“敢將壯志酬書史,豈讓華年化悔羞”(《喜聞增選為學部委員喜賦》)等等,不由得臨文驚嘆,既感先生之風騷筆力,赤子之情,移人致深,又感其精于文理,融通絕妙,不以吟業(yè)為主?!靶杏杏嗔?,則以學文”(《論語·學而》),作為中國科學院院士、自然科學家、著名教育家、中國機械工程領域的一代宗師,先生認為:
沒有先進的科學,沒有現(xiàn)代技術,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就要落后,一打就垮,永遠受制于人,痛苦受人宰割;然而,沒有優(yōu)秀的民族傳統(tǒng),沒有民族人文精神,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就會異化,就不打“自”垮,無限受制于人,自愿受人宰割。危險在一個“自”字上。(《科學人文相融,愛國創(chuàng)新與共》)
自第一首詩起,先生之詩文作近千首,目前所能收集者僅六百余首,其內(nèi)容涉及方方面面。一個本色詩人,首先須是詩性之人。詩性之人,即讀詩、愛詩、懂詩之人,不僅如此,更須精通古今中外之經(jīng)、史、子、集、哲學等各門學科。先生便是這樣的人,他出生在一個書香世家,楊家自先祖宏高公明代任職湖口教諭,歷經(jīng)十五代人,代代秀才不斷,被稱為“一線穿珠秀才楊家”。其父楊賡笙前輩(1869-1955),更是一位奇人,與李烈鈞時稱江西的“一文一武”。先生幼年時隨父親躲避抗日戰(zhàn)火,無法入小學接受正規(guī)教育,5歲起便在父親指導下念古書。直到9歲入高小學習時,他已遍讀《四書》與《詩經(jīng)》《書經(jīng)》,唐詩三百首與百篇古文更是爛熟于心。
進入高小,從未接觸過數(shù)學的楊叔子犯了難,“加法馬馬虎虎,減法迷迷糊糊,乘法稀里糊涂,除法一竅不通”。這也難怪,其他同學背乘法口訣的年紀,他還在家里念“子曰詩云”。
怎么辦?先生相信《中庸》里所講的:“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他相信,只要自己肯動腦筋,肯下功夫,就一定能夠?qū)W懂,于是數(shù)學竟成為先生成績最好的一門課程。
先生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功底,也為他倡導人文素質(zhì)教育打下了基礎。為中華科技之崛起,他毅然選擇了機械科學,同時用詩意的生活走自然科學家之路。在他攻關曲輪連桿頸車床難題之際,隨即吟詩一首:
何憚攻堅難上難,洋人無奈國人擔。
心同廠校爭籌策,戮力師徒不計班。
數(shù)據(jù)嚴思征兆識,緣由細析處方探。
驀然妙解連環(huán)結,心共蒼山一片丹。
(《贊曲輪連桿頸車床難題攻關勝利》)立意之新,不言而喻,全詩起承轉合,結構謹嚴,音情頓挫,詞旨老當,可謂出手不凡?!昂螒劰噪y上難”令人想起《蜀道難》之“難于上青天”。“憚”下得極妙,“洋人無奈國人擔”之“無奈”一詞,乃無聲之喊,在普遍認為歐美科技水平高于我國大環(huán)境下,能用“無奈”二字形容之,實在鼓舞人心,更見一個中國自然科學家的自信與使命感。同時,又有《論語·洋貨》為依托,銜接傳統(tǒng),書寫當下;“心同廠校爭籌策,戮力師徒不計班”之“籌策”令人想起諸葛亮的“運籌帷幄”,“數(shù)據(jù)嚴思征兆識”之“數(shù)據(jù)”二字,亦出自張衡之《九章算術》之用語,“征兆”二字原本用于天之征兆,而此處則表達由數(shù)據(jù)分析推知可能的結果,可謂利用科技之邏輯思維來解決問題;“緣由細析處方探”“緣由”也為上天之緣,老子之道法自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因而自然科學在于探緣,唯探得萬物之緣,方能使之為我所用;“驀然妙解連環(huán)結”之“探緣”到一定程度,便得“解”,曲輪連桿車床為旋轉機構,自然是“連環(huán)”問題,把此機構用詞牌之《解連環(huán)》來表述之,再恰當不過,可見巧思,把科學與國學雜糅的如此之妙,“驀然”二字又令人想起稼軒之“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心共蒼山一片丹”。借文文山之“留取丹心照汗青”為寄托示自家襟懷。
“嫦娥一號”繞月成功之際,先生又寫下:
滄桑幾度,悲歡無數(shù),華夏今興俯注。陰晴圓缺喜環(huán)飛,卅億載、相依互慕。 清清闕冷,幽幽娥素,碧海青天仰顧。千年夙愿夢終成,跨箭去、奔探繞戌。
(《鵲橋仙·賀“嫦娥一號”繞月成功》)此詞于流暢深情之中,寓跌宕之致,“鵲橋仙”之詞牌選用亦是恰到好處,寫出了千百年來諸多詩人之期待,“陰晴圓缺”出自蘇東坡之《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碧海青天”出自李義山之《嫦娥》,“嫦娥奔月”本為古代詩人浮想聯(lián)翩之意愿,“后羿射日”乃《山海經(jīng)》之傳說、詩人之想象,而科技發(fā)展到今天,使詩人之想象變?yōu)楝F(xiàn)實,于是先生便有“千年夙愿夢終成,跨箭去,奔控繞戌”之感嘆,此非親歷之人難以寫出。
科技與詩詞都是都植根于人類創(chuàng)造力的共同土壤,又都如愛因斯坦所說:“這兩者有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對于超越個人利害關系和意志的事物的熱愛和獻身精神?!眹鴮W乃科技之母,科技又影響著國學的發(fā)展,“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老子》),“無”者,何也,《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而當今科技突飛猛進,“飛”者,“進”者,創(chuàng)新也,“突”者、“猛”,加速也,巨大也,拓寬了詩詞之取材范圍,深度的激發(fā)詩人之想象、靈感,完善了詩詞之技法?,F(xiàn)代世界,可上九天攬明月,可飛出太陽系外;可入微觀,因此科技的進步,亦影響著詩詞內(nèi)容與形式的創(chuàng)作。我想象不出還有誰能把科技與詩詞雜糅的如此之妙:
敦煌壁畫。是仙女綽約,飛天瀟灑。舞帶蹁躚,反彈琵琶何牽掛。千年尋夢難休罷,科技力,寰球驚訝。有人已是,登月行走,九天橋架。 奮跨,炎黃后裔,振雄烈、孰忍強權稱霸。六度乘舟,多少風流兼佳話,深空還訊嫦娥嫁。更神氣、伴星馭駕。蒼穹漫步抒懷,寶無此價。
(《絳都春·為“神舟七號”抒懷》)起承轉合手段之高妙,又浮想聯(lián)翩,同時見自家高格,并將古代之神化傳說與當今科技結合,又是如此之流暢,分別用了《論語》、《老子》、《天問》之原典,在先生筆下,此典已超越了時代限制,直接指向宇宙、社會、人生,其博大與精深,在先生筆下富有更深刻的內(nèi)涵與活力,放射著奪目的思想光芒。
作詩者欲成大器,須具備兩個條件。一條是學識淵博,或謂“深于詩”。一是天機清妙,或謂“多于情”;天機清妙者,不學而能。學識淵博者,胸中有物,事業(yè)有成,有使命感,襟懷有多寬,其詩詞成就便會有多大。如先生者,可謂一身雙兼。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乃吾國民族之優(yōu)秀傳統(tǒng),先生正是承擔了此項責任,大力推進詩詞進校園,讓理工學生懂一些詩詞。文化要繼承、要發(fā)展,民族文化是人之所以成為某個民族的重要因素,也就是民族的“基因”,所以民族文化的經(jīng)典須誦讀、須踐行。詩歌是文化的皇冠鉆石,是最易接受、最能感人的文化珍品;民族的詩歌是民族文化的璀璨標志,是美國大詩人惠特曼所講的,是“一個民族的最高憑證”。
《關雎》《長征》一脈承,情天理海美誰倫!感神泣鬼驚風雨,知否詩魂是國魂。
(《讀詩感悟三首其一》)
作為中華民族的詩從《詩經(jīng)》第一首《關雎》作為古代代表開始到毛澤東同志《長征》作為當代代表為止,一脈相承,其情可盈天,其理可溢海,從形式、到內(nèi)涵、到意境相互和諧之美,可驚風雨,泣鬼神,難有其他文化珍品能與之匹敵!
詩魂就是國魂凝,座座高峰迭起興。
各領風騷先啟后,中華文脈至強恒。
(《讀詩感悟三首其二》)
中華民族的詩不僅一脈相承,而且代代發(fā)展,高峰迭起,各領風騷,凸顯其文脈至強至大,至久至遠。
國脈主流文脈稱,詩魂應是國魂凝。
中華力量憑文脈,賴有詩魂作主承。
(《讀詩感悟三首其三》)
國脈的主脈是文脈,文脈的主脈是詩脈;國脈就是國魂,文脈就是文魂,詩脈就是詩魂。脈是可實感的,魂是要神悟的,它們就是國家精粹、民族精神不同深度的藝術表達。
“多于情”乃先生之本能,其情包括家國情、親情、友情。
本擬佳期訴寸衷,當年一見夢魂從。戎裝北國英姿念,倩影燕園密意通。 驚惡境,越危峰,偕行執(zhí)手更心融??v然耋近情難老,共惜青山夕照紅。
(《鷓鴣天·金婚日感賦》)
是為伉儷情深。
荷花紅別樣,蓮葉碧無窮。
意密神州戀,親同粵海通。
人文弘古道,科學尚新風。
澳漢騰空舞,傳人是姓龍。
(《贈澳門科技大學》)
是為愛國情濃。
先生胸懷寬廣,任時光流逝,不與悲嘆,身體健康。進入花甲之年,仍然以青年人之心態(tài)活動在講臺與實驗室,每天七點五十分到辦公室。
云煙六十孰堪懷?細品人生與舞臺。
忙碌常留彩筆夢,唯求一輩嫁衣裁。
全心全意功非望,任怨任勞事應該。
業(yè)績前賢長應步,風華更茂再開來。
(《花甲感賦》)
心態(tài)與構思均超過古人。
先生心態(tài)是陽光的,謹遵《老子》之“道法乎自然”,一切依自然之理,乃世間之真正大智者。
頓覺呼“楊老”漸多,肅然問“逝者”如何?
人言往事塵云散,我道平生慷慨歌。
伏櫪思揚千里志,揮毫欲伏九重波。
青春總伴歡顏駐,來日煙消也樂呵。
(《癸未除夕有感》)
陽光總在風雨后,在2014年的一場重病中,先生又勇敢的戰(zhàn)勝病魔,慷慨揮毫寫下:非吟非詠更非呻,是夢是迷全是真。
恩重誼深詩給力,關情我得渡危津。
(《〈病中作〉詩序》)
從此作看出,先生每走一步,每得到一個榮譽,都在感恩學生的辛勤勞動與付出,在其耄壽之際亦揮毫寫下:
黃昏頌誦仰高仁,晚照青山倍有神。
鄱露黎霖滋幼嫩,贛烽鄂火煉成人。
牽犁步步深耕作,播種年年倍惜珍。
有限人生無限業(yè),正圓好夢耋如晨。
(《耋齡自題》)
耄耋之年,仍勤于耕作,為圓中國夢而認真付出。
先生緊扣時代脈搏,默默為推進中華詩詞事業(yè)的發(fā)展而努力:
層層雪壓,疊疊霞披,枝椏瓊妝罷。怎評高下,疏欹曲,如此果真風雅?格高無價,最要是,春歸冰化。臨水斜,偏向人間,攜手同休暇。 何必清宵月夜,伴暗香疏影,流連難舍?陽光奔瀉,萬千樹,贏得鋪山蓋野!今朝是也,到處見,新興舊謝。應毋忘,墻角籬邊,正宜姿容寫!
(《解語花·春節(jié)賞梅感賦——獻給中華詩詞學會成立二十周年》)
功夫見于詩外,八旬老翁以其對科技與詩詞之熱情,以其濃厚的赤子之情書寫著他的科技人生。
詩,是創(chuàng)造性的產(chǎn)物,優(yōu)秀的詩,是原創(chuàng)性的高級產(chǎn)物,“文以載道”——人文科技相融與;雙翼翩然萬里飛;“一脈傳承”——長江滾滾流難盡,知否詩魂是國魂。
前既見古人,今復有來者,看大江之滔滔,喜奔流而東去。
(作者系副教授,少校軍銜,北京詩詞學會副秘書長,陳少梅詩書畫院院長)
責任編輯:張旭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