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李 黎
女兒的房間
⊙ 文 / 李 黎
李 黎:一九八〇年出生。一九九八年開始寫作,曾獲“第三屆紅巖文學獎”“2 0 1 6年《揚子江》詩刊年度青年詩人獎”等,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拆遷人》?,F(xiàn)供職于某出版社。
女兒不幸病故后,王鵬常獨自在街邊小店里喝酒。他總想讓自己悲傷起來,但悲傷總是不夠強烈,甚至沒有感覺。即使他使勁回想女兒從身體不適到去醫(yī)院,再到不治身亡的每個細節(jié),也毫無悲愴之感。實際上,喧囂的小飯店本身就讓人悲傷不已,從一個相對的高度俯視,這里大聲吃喝的人們像極了享受剎那間歡愉的囚徒,帶著生活及其話語組成的雙重鎖鏈艱難起舞,在酒精的作用下很快就面孔扭曲,東倒西歪。這一切還不夠悲哀嗎?
那天,王鵬在酒足飯飽之后麻木地起身,他故意拐彎繞道,幫助消化,醞釀悲傷。走到中環(huán)廣場時,王鵬看到眼前一團熱鬧,有種盛夏才有的熱烈氣氛。一個身著運動服的姑娘走過來,請王鵬光顧頂樓的健身會所。她說了一堆關(guān)于健康、疾病、身材、心態(tài)之類的話,王鵬頻頻點頭,跟著上去了。
這是王鵬第一次走進健身館,冷氣撲面而來,大量的器材無聲地排列著,讓這里充滿了器械的無情和人生的無力,充滿絕望和掙扎,王鵬立刻愛上了這里。那個姑娘一直在旁邊勸說王鵬辦一張會員卡。
我都這把年紀了還練什么練。
健身永不嫌晚,姑娘說。
王鵬對著姑娘,或者對著空氣說,我本來什么都還不錯,可是突然之間什么都沒有了,成天喝酒。你說我都這樣了,還健身干什么。
那個姑娘被嚇住了,正色道,那你更應(yīng)該健身了。如果你要逃避現(xiàn)實,健身是最健康的方法,每天健身總比每天喝酒要好。
王鵬看著這個姑娘,清秀無妝,保持著本色,讓人喜歡,當即就辦了一張會員卡。幾天之后,他花了很大一筆錢買了五十節(jié)私教課程,幾個月下來練得小有起色,又買了五十節(jié)課。一年后,王鵬成了一個專業(yè)的健身人士,對各種器械、身體的各個部位、各種訓練方式以及所謂的健身飲食等全都了如指掌。
王鵬越來越感覺到健身是一件讓人絕望的事,肌肉生長緩慢,沒有弄虛作假、混淆是非的可能性,只能靠一個個動作來完成,累計幾千幾萬個動作后,身體才會有一點改變。當一個人長期處在絕望的心境中,他會一邊產(chǎn)生強烈的求生渴望,一邊對這份絕望產(chǎn)生迷戀和依賴。兩者都促使王鵬幾近瘋狂地健身。他成了健身會所里的元老級人物:辦卡最早,來得最勤,肌肉最發(fā)達;當然,他也成了這里最熟悉的面孔。
牛山的家里一直掛著兩條腰圍一尺九的西褲,那是畢業(yè)求職時買的,很快他的腰圍達到了兩尺三,隨后是兩尺七、兩尺九。老婆幾次說,扔了吧,省得看著難受。牛山說,我相信自己會有一天可以重新穿上。老婆會嘲笑他,都十幾年了,你怎么還這么自信呢?牛山說,要始終保持這個自信,萬一哪天真的可以呢。
但那一天沒有到來,隨著女兒一天天長大,牛山開始為自己的身材煩惱。他成功地讓肚子沒有再變大,但也僅僅是維持在兩尺六七,想要穿上當年的褲子已不現(xiàn)實。
一天,牛山趁老婆孩子不在家,吐氣收腹,拿起那兩條褲子中的一條往身上套,套到大腿根部就再也上不去了。隨著腹部放松,一個巨大的肚子立刻掛在腰上,像懷孕六七個月的婦女??粗R子里的胡子拉碴的孕婦形象,牛山不僅覺得極其難堪,而且有種羞恥感。他決定去健身中心辦一張卡,開始健身。
半年過去了,牛山成功地瘦了一小圈,但還是一身肥肉,沒有肌肉,沒有線條,沒有力量。他知道是自己的方式方法出了問題,缺少專業(yè)指導。征得老婆同意后,牛山買了三十節(jié)私教課,贈送四節(jié)。
牛山的私教叫王卓,二十出頭,青澀的臉龐跟一身飽滿肌肉很不協(xié)調(diào)。牛山對王卓感覺挺好,很多教練上課時會裝作很亢奮,又蹦又跳,還喊著號子:你行的,再來一個!讓我們喚醒沉睡已久的肌肉!no pain no gain……王卓從來不喊,至多在牛山筋疲力盡時冒一句,堅持住,再忍一下。
一個多月下來,牛山覺得自己身材有所改觀,或許這只是心理作用,但每次上課之后的酸痛是以前自己瞎折騰時從沒有過的。每次去上課前,牛山會發(fā)短信給王卓互相確認時間,彼此都很客氣。上課時,在兩組動作之間幾十秒的休息時間,兩個人偶爾也會聊聊天,三言兩語。王卓知道了牛山在一家修橋鋪路的工程公司上班,坐辦公室,時間相對寬裕,還知道牛山有一個女兒,很喜歡運動,現(xiàn)在在學跆拳道,等大一點就得投名師了。關(guān)于王卓的情況,牛山不清楚,也沒有興趣。課程結(jié)束后,他還是想一個人健身,在一次次的重復動作中打發(fā)時間,讓生活瑣事退避三舍,讓所有的終極問題無影無蹤。他真的拿健身當一種生活方式,以至于連目標都沒有,無欲則剛。
牛山只有中午有時間去健身房,有時候他去得略早,會所里一片漆黑,只有極少數(shù)幾個人默默健身,似乎在等待什么大事發(fā)生,牛山特別喜歡這種感覺。有時候會所里會放老歌,熟悉而庸俗的情歌在這種環(huán)境下聽起來非常親切乃至傷感,有種把過往的時光陡然在眼前鋪陳開來的意外收獲。作為一個已婚已育的男性,過往的情歌就是不常見面的老朋友。
當然,晚上是鍛煉的好時間,但每天晚上牛山都要回家陪女兒。女兒五歲,上幼兒園小班,能說會道,每天晚上牛山都陪她玩,內(nèi)容包括講故事、讀故事、打牌、聊天、搭積木等,到九點半連哄帶騙讓她睡覺。如果牛山有應(yīng)酬,女兒總是讓老婆給他打電話,然后自己拿過來說,爸爸你什么時候回來?爸爸你快點回來,不要喝酒哦……無論多晚回家,牛山都得跟女兒打個招呼,有時,不得不把睡得滿臉都是汗水和口水的女兒弄醒,匯報兩句,不然半夜乃至凌晨時她會沖到床邊大聲責問,你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鑒于工作和生活的現(xiàn)實,牛山從未在晚上健身過。
中午健身的人非常固定,除了偶爾的新手或者心血來潮的婦女,就那么十來個人常來。牛山常常打量這些人,看看他們有什么絕招可以偷學,或者想象一下自己終有一天像他們一樣健壯,那該多好。堅持每天都來的是幾個肌肉男,上半身呈倒三角狀,肩膀?qū)掗?,腹肌凸出。這些人大多青春時尚,只有一個人年紀很大,文質(zhì)彬彬的,戴一副玳??虻难坨R。當他穿著衣服步入會所或者離開時,誰也不會想到他身上的肌肉那么發(fā)達。他幾乎每天必到,練的時候有種豁出去的感覺,叫得聲嘶力竭。
牛山有次問王卓,那個戴眼鏡的老兄是誰,練得很好啊。
王卓說,他厲害,胸肌都成四方形的了,很多人怎么也練不出來。他以前也跟我練過一段時間,現(xiàn)在發(fā)胖了。
他還胖!牛山感嘆一句。
王卓說,他最近有些松懈,肌肉有點松。
他是干什么的?
王卓說,做生意的吧,時間很自由。叫王鵬,我們都叫他鵬哥,鵬哥人很好。
牛山對鵬哥人好人壞沒有什么興趣,他謹慎地把健身會所的功能限制在健身范疇之內(nèi),不想認識任何人。牛山總覺得自己認識的人太多了,高中同學一批,大學同學一批,同事一批,牌友一批,網(wǎng)友一批,應(yīng)接不暇。他希望自己有更多的時間陪女兒。和女兒相處才是當前最重要的事,再過十幾年,女兒就會離開,甚至不用幾年彼此間就會無話可說。女兒總讓他感覺時間緊迫。
天氣一天天熱起來,稍一運動就會大汗淋漓??粗簧淼暮?,牛山感覺自己在一點點變瘦,脂肪在源源不斷地離開身體(雖然出汗和減脂并不是一回事),于是他加大了強度,極其賣力,不顧身體是否透支。七月初,牛山突然重感冒,隨即高燒不止,拖拖拉拉,半個月都沒有能鍛煉。
出于對自己學員的關(guān)心,王卓幾次要請牛山吃飯。高燒時的絕望無助還殘留在心頭,牛山答應(yīng)了王卓的邀請。他說我得帶女兒一起來,對此王卓沒有意見。王卓還說,我也再喊兩個人一起,大家熱鬧一點。
吃飯那天,牛山帶著女兒邊走邊玩,遲到了幾分鐘,走進包間時王卓熱情地跟他打招呼,喊他牛哥,稱呼牛山女兒小妹妹。旁邊還有一個女的,牛山覺得面熟。她也是教練,長期以來她都是穿著教練服,現(xiàn)在她改穿長裙,頓時判若兩人,滿面桃花,風情萬種。
我叫顧雯雯,女教練大方地自我介紹,隨即對牛山女兒說,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啊。女兒含糊不清地說,我叫牛萍萍,小名叫柔柔,還有一個小名叫小馬寶莉,叫小馬寶莉的時候我的小名叫莉莉……
幾個人都笑起來。牛山問,就我們幾個?
還有鵬哥,王卓說。
好一會兒,鵬哥出現(xiàn)了,一身正裝,西褲、襯衫、皮帶、皮鞋和手表,似乎來談生意。他跟大伙一一招呼,抱歉來晚了,然后彎腰跟牛萍萍說話。萍萍正在說故事給顧雯雯聽,兩個人已經(jīng)混熟了。牛山說,萍萍你就跟阿姨一起坐吧。萍萍答應(yīng),坐在顧雯雯旁邊,幾乎靠在她身上,這邊是鵬哥,對面是王卓和牛山。
幾個人都健身,這意味著對飲食的克制,飯桌上有些冷清,話題總是圍繞健身展開,像一個課堂。
牛山問鵬哥是做什么的,鵬哥回答說,搞外貿(mào)的,自己做,有幾個老客戶。
那是多年積累的關(guān)系了,王卓插嘴說。
鵬哥說是的,西班牙的客戶居多,我每年春節(jié)前后也去一趟西班牙,回訪幾個老朋友,順帶旅游一趟。
萍萍喊道,我也要去西班牙。
大家哄笑起來,顧雯雯問,你知不知道西班牙在哪里?
在遠方,萍萍回答說。
這個答案,你不能說是錯的。
又過了一會兒,牛山問鵬哥,鵬哥你小孩多大了?
鵬哥停了一下說,今年十一歲,也是女兒。
牛山說,那跟萍萍有點差距,玩不到一起了。
顧雯雯說,現(xiàn)在放暑假了吧,可以帶到會所來游泳啊,馬上我們就要開始招生了,鵬哥你來我們給你優(yōu)惠哦。
女兒回老家去了,鵬哥回答,然后閉嘴不說話。
很快,他們開始討論起合伙開一家健身會所的事。顧雯雯先說了一大堆這家會所的不到之處,然后冒出一句,鵬哥你有沒有興趣自己開一家會館?現(xiàn)在很時興的,好像政府還有補貼。
鵬哥說,補貼的事我知道,根據(jù)營業(yè)面積,一平米補貼多少錢。這個事我一個人做不來,我可以出點錢,邀請一些老外客戶來健身,你們有興趣都可以一起做。
聽著他們暢想一份事業(yè),牛山提不起興趣。他目前做一份收入不菲的工作,雖然工作內(nèi)容是迎來送往、點頭哈腰和阿諛奉承,但牛山認為這一切都會過去的。他準備跟大姑父學木匠活,打算花五到十年出師,那個時候純手工的木匠大概少之又少,牛山就是其中之一,憑借這個他可以安度晚年。如果做得好,甚至可以當一個著名手藝人。牛山知道,自己正處于一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年齡,既做不到就此退休享福,但也萬萬做不到從頭開始奮斗創(chuàng)業(yè)了。他嘆口氣,不為人知。
沒幾天,鵬哥帶了一大盒碟片給牛山,說是給萍萍的,是動畫片《小馬寶莉》。鵬哥解釋說,萍萍說在電腦上看這個動畫片,我估計著是下載了看的,不清楚。
牛山完全沒想到鵬哥會這么客氣,說了好幾聲謝謝,然后借口要跑步,走開了。
晚上回家把碟片給萍萍時她特別高興。牛山說,是那天吃飯那個伯伯買給你的。女兒說,我記得,顧阿姨還讓我摸摸他的肚子,硬邦邦的。牛山感覺有點奇怪,又問女兒,你喜不喜歡那個伯伯?
我喜歡王伯伯。女兒干脆地回答。
牛山跟老婆說了整個事情,老婆說,不是挺好的嗎,小孩多接觸各種人,這不就是長見識嗎?牛山說,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有兩個煩惱。一個是禮尚往來,我不知道送什么東西給王鵬;第二個是我不想跟王鵬搞得很熟悉,我就想著去那里健身,誰也不說話,我在單位說話都說夠了。
老婆也沒有好辦法,讓牛山自己看著辦。臨睡前她突然冒出來一句,他不會是看上你了吧,健身房里同性戀很多的。
牛山說,那沒用,我沒興趣。
牛山還沒有想好回贈什么禮物給鵬哥,鵬哥又帶了一條迪士尼公主裙送給萍萍。牛山覺得這是鵬哥花錢買的,但鵬哥說是朋友公司給的,我們不是做外貿(mào)嘛。牛山有點措手不及,這么一來自己欠鵬哥兩次了,但自己又實在不想跟他太近乎。過了好一會兒,他找到正在一邊舉啞鈴一邊大喊的鵬哥說,改天我回請王教練,鵬哥也參加一下吧。鵬哥欣然答應(yīng)。
晚上回家,萍萍迫不及待地把裙子套在身上,站在鏡子前一圈圈轉(zhuǎn),讓裙擺飄起來。牛山催促她去收拾房間,尤其是該把裙子的包裝扔了,她不聽,還拿起一根棍子當權(quán)杖,以配合自己的公主裙。牛山非常生氣,沖著女兒喊道,你快點收拾房間,不然我不進去給你講故事了。女兒哭了起來,鼻子揪成一團,哭了半天見事情沒有轉(zhuǎn)機,只得緩緩轉(zhuǎn)身,一邊哭一邊收拾。
女兒的房間是牛山最為煩惱的地方,里面的物件如果按單件算,大概超過了一萬件。有幾百本書,小孩的書五顏六色,大小不一,無法規(guī)整。而書里往往拖著插頁彩圖海報之類,這一切都讓書的數(shù)目看上去遠遠超過實際數(shù)量。有幾百張碟,音樂、動畫片、鋼琴曲、英文兒歌之類。有幾百件衣服,每一件都五彩繽紛,或可愛,或粉嫩,或飄逸,或夸張。除了衣服,還有十多個大小造型不一的包,用于搭配的各種帽子幾十個。有一百多個毛絨玩具,從乒乓球大小的掛件到比萍萍真人還大的狗熊一應(yīng)俱全。有各種卡片,有上千個樂高玩具組件,有無法歸類的玩具若干,這些玩具中有幾件牛山想扔掉的:一把充滿了草芥氣息的木頭大刀,一把精巧而沉重的來復槍,一匹小木馬。此外還有大量不能稱之為玩具的各種物件,萍萍似乎有收集癖,看到什么都會留下來,裝紅酒的皮革盒子、廣告單頁、媽媽用完的護膚品瓶子若干、媽媽用壞的錢包兩個、媽媽不用的小包三四個、媽媽不用的鏡子一個梳子一把、媽媽不用的手機兩個,甚至還有各種外包裝……隨著女兒一天天長大,她房間里的物品越來越多,有一種叢林乃至森林的感覺。女兒在地毯上玩,往往被腳下的東西絆倒,牛山一開始覺得好笑,后來自己也覺得無處下腳,每當這時他就特別憤怒。最近半年,女兒又無可遏止地喜歡上各種貼畫,一買就是好幾張,每一張上面往往有幾十顆小愛心、小鉆石之類的,這些全都被貼在房間的表面,墻上、桌子上,床沿、音響上,包括地上。女兒會利用一切機會把貼畫當作獎品發(fā)給爸爸媽媽,有時直接貼在爸爸媽媽的額頭,有時隨手貼在某處。
整理房間成了牛山一項重大任務(wù),不是他自己整理,而是幾乎每天都逼著女兒整理房間。對此牛山有些難受,擔心女兒產(chǎn)生心理陰影,但房間之凌亂已經(jīng)讓他有了陰影了。他很理解現(xiàn)在的小孩為什么需要這么多的物品相伴,因為沒有同伴,沒有兄弟姐妹,連競爭對手和打鬧對象都沒有,只有物件伴隨著孤獨的童年。
老婆對此倒也看得開,勸慰牛山說,等東西沒有了,人也就走了,現(xiàn)在有東西說明她還跟我們在一起。
只得如此了,牛山不再每天讓女兒整理房間,改為三五天逼她去整理一次。
牛山訂好地方,跟王卓和顧雯雯說好,打電話給鵬哥。鵬哥連聲說沒問題,還說準備了很多好吃的給萍萍。
鵬哥太熱情,牛山覺得怪怪的。
老婆說,你就當王鵬喜歡上你家女兒了,要追求她。
牛山說,胡說八道吧,鵬哥比我們還大十來歲,你要這個女婿嗎?
老婆說,有什么不可以的。
牛山看看她,無情地想到了女婿岳母不倫的情節(jié),嘿嘿笑了笑,沒說什么。
牛山以為鵬哥會把他女兒也帶來,但沒有,還是上次幾個人,四大一小坐在偌大的桌子周圍,萍萍更加顯得孤單了,好在鵬哥帶了一大盒價值不菲的巧克力和一盒由宮殿圖片和小公主們組成的跳棋,萍萍把跳棋鋪在桌子上玩起來。大家一邊吃喝一邊指點萍萍怎么玩,其間顧雯雯和鵬哥各自和萍萍玩了一局。這種棋純憑運氣,大家也不讓著萍萍,但她還是贏了,以為自己跳棋天下第一,開心了一個晚上。
牛山問鵬哥,怎么不把女兒帶過來一起玩,還在老家過暑假?
鵬哥笑著說,是的是的,她不想回來。
那等開學回來,我們一起聚聚。
鵬哥連連答應(yīng)。
牛山的意思是這期間大家就不必吃飯聚會了,至于開學后,那可以是九月,也可以是十二月,反正很含糊。但沒過幾天,鵬哥提出來要請客,還是王卓、顧雯雯和牛山幾個人,牛山想了好半天,去了,但沒帶女兒,對此鵬哥好像有點失落。
這次,多了一個健身會所的客戶經(jīng)理趙小明,或者叫作“會籍顧問”。趙小明要喝酒,牛山覺得之前幾次氣氛太寡淡,也同意喝酒。很快幾個人就放開來喝,再也不顧及身材熱量脂肪肌肉心律之類。
趙小明頻繁給牛山敬酒,他發(fā)現(xiàn)牛山最能喝。牛山解釋說,自己其實喝酒很多,迎來送往的,甚至一天兩頓,連續(xù)幾天。
趙小明問牛山,牛哥能不能多介紹幾個人來辦卡,到時候我請你吃飯,一個會員請一次。
牛山說,我們單位人確實很多,不過男的一般不會來,主要是沒時間,有很多女的倒可以發(fā)展,她們沒什么事,家長里短,另外就是關(guān)心身材啊健康啊。哪天我安排一下,帶十幾個人來參觀一下。
趙小明說,如果來這么多人,我們一定隆重接待,王教練你們到時候全部穿緊身衣,展示一下雄性風采,讓這幫大姐大嬸怦然心動。
王卓哈哈一笑,顧雯雯白了王卓一眼說,你開始幻想了吧。
王卓說,我沒有幻想,我又不喜歡女的。
牛山一愣,但故意沒有接茬,回想一下自己跟王卓上課半年來有沒有什么越軌的舉動,沒有什么。
鵬哥也沒說什么,一貫的沉默寡言,面帶微笑。
王卓說,到時候請鵬哥也出場一下,鵬哥的書生氣質(zhì)中年婦女更喜歡。
趙小明說,對啊對啊,鵬哥一定要幫我們,你出場的話,我跟店長說一下,爭取送你一個季度的卡。
顧雯雯說,鵬哥才不在乎這點錢。
趙小明大聲說,雯雯你這就錯了,再少也是錢,何況越有錢的人越在乎錢。你要理解鵬哥,不然你怎么追到人家。
顧雯雯笑罵道,我哪有追求人家。
牛山有些奇怪,直截了當?shù)貑?,為什么說雯雯追你,離婚了?
鵬哥帶著標準的微笑說,離婚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不熟悉也熟悉起來了。趙小明說,要不雯雯你跟鵬哥來個夫妻健美造型,有重大活動你們一起上,展示一下,告訴大家鍛煉對夫妻生活有多少好處。
顧雯雯狠狠拍打趙小明說,你少來,我們怎么就夫妻生活了。話說到這個份上,大家又都覺得過分了,沒有人接茬。
牛山調(diào)侃說,趙經(jīng)理,為什么其他人都很瘦,你這么胖,會不會讓客戶覺得這個健身會所不專業(yè)?
顧雯雯說,他剛來的時候還要胖,現(xiàn)在每天跟著練,已經(jīng)好多了。
我就是閑著沒事做,找個好玩的工作。這個工作挺好的,既能跟各種人打交道,又能健身,我就來了。我覺得給健身中心做銷售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趙小明說著,哈哈哈笑了起來。
牛山附和說,有道理,說得我都想來這里上班了。
飯后幾個人出去唱歌,牛山?jīng)]怎么唱,一直在喝啤酒。顧雯雯很興奮,跟鵬哥打打鬧鬧,主動出擊的樣子,鵬哥勉強應(yīng)付。有時顧雯雯跟王卓摟摟抱抱,兩個人都覺得沒什么,都把對方當成閨密了,趙小明在一旁看得很眼饞。顧雯雯實在是非常誘人,身材一流,動作矯健流暢,全身上下透露出野生動物的精致和緊湊,何況此刻是酷暑,她穿得很少。趙小明大概一邊喝酒一邊默默制訂健身計劃,好在顧雯雯等女教練面前不再那么自卑。
九點左右,女兒照例打電話催牛山回家,牛山在電話里對女兒說,你要不要跟王伯伯還有顧阿姨說幾句話?女兒說不要,太吵了。牛山走到相對安靜的洗手間對女兒說,我在這里待一會兒就回家,兩節(jié)鋼琴課的時間。女兒還不理解時間,不知道小時分鐘意味著什么,一節(jié)鋼琴課是她目前的時間計量單位。
暑假開始后,女兒一直在外婆家,沒有作業(yè)、沒有補習,每天跟外婆吃喝玩樂。牛山和妻子各自上班,晚上在家附近找吃的。天氣太熱,牛山鼓勵老婆少下廚,避免成為一身油煙的婦女,然后導致一連串的失衡和抱怨。牛山如果有應(yīng)酬,老婆就獨自在外面吃點。
有天晚上,牛山跟老婆在一家廣東菜館里吃晚飯,隔著幾張桌子,牛山看到鵬哥和幾個生意人模樣的人吃飯,說說笑笑。牛山過去和鵬哥打招呼,鵬哥沒有想象中那么熱情,籠統(tǒng)地把牛山介紹給桌上的各位,又籠統(tǒng)地對牛山說這幾位都是我的朋友,牛山跟大伙喝了一杯啤酒就離開了,鵬哥也沒有過來敬酒。結(jié)賬時服務(wù)員對牛山說,這桌的單已經(jīng)買了,看看那邊,他們還沒結(jié)束。
老婆對牛山說,看來鵬哥很細心,很會做人。
牛山和老婆邊走邊說鵬哥的事情,說他現(xiàn)在離婚了,顧雯雯對他有意思,但他對顧雯雯似乎沒有感覺。老婆開玩笑說,他對萍萍是不是更有感覺?牛山覺得這類玩笑毫無意思,在他看來,鵬哥是非常周密的人,會替朋友做點力所能及的事,符合生意人的身份。僅此而已。
那天到家后沒多久,鵬哥打電話給牛山。電話里鵬哥稱呼牛山為牛哥,問牛山周末有沒有空出去玩一趟,他一個朋友承包了瑯山國家森林公園里的游樂場,可以帶萍萍去玩一趟,住一晚,第二天午飯后回來。牛山答應(yīng)了,自己出去的機會也不多,出去就是鞍前馬后地伺候別人。
可那天晚上,外婆打電話過來說萍萍發(fā)燒了,很嚴重,牛山和老婆過去接上萍萍和外婆,去醫(yī)院掛水。下半夜時,萍萍身上不那么燙,他們再把萍萍和外婆送回去,到家時已經(jīng)是凌晨四點左右。早晨七點,牛山打電話過去問問情況,說好多了,要吃東西。等到八點,牛山打電話給鵬哥,說不能去瑯山了,萍萍發(fā)燒。
鵬哥特別擔心,反復問牛山要不要緊,還說了很多應(yīng)對發(fā)燒的辦法,有七八種。鵬哥喋喋不休地說了大約半個小時,牛山有些煩躁,幾乎是粗暴地掛掉了電話。
十點多,鵬哥打電話過來說,能不能過來看看萍萍,他也沒去瑯山。這讓牛山有些感動,鵬哥對萍萍好到這個份上,還能怎么說呢。他告訴鵬哥萍萍在外婆家,多謝關(guān)心。鵬哥又叮囑再三,似乎他是家長,而且即將遠行,不歸。
九月初,王卓去上海進修高級教練,把幾個學員分給其他教練臨時授課,牛山跟顧雯雯練。這是牛山在會所里遇到的第一個變化,第二個變化是他再也不能獨自一人在那里練了,如果鵬哥在場,自己必須跟他說話,進而一起練,再拿鵬哥當陌生人牛山自己都覺得太過分。牛山談不上喜歡鵬哥,但鵬哥舉止言談都十分節(jié)制(除了萍萍發(fā)燒那次),你找不出他的不好。一個沒有什么不好的人那就算挺好的了。
有一天,牛山問顧雯雯,你現(xiàn)在跟鵬哥處得怎么樣了?
顧雯雯說,沒怎么樣,都是說著玩的嘛。
難怪,我也覺得鵬哥對你沒什么興趣。
顧雯雯說,他可能喜歡嬌小嫵媚型的吧,我太男子漢了,哈哈。
那怎么就說起你跟他夫妻長夫妻短的?
顧雯雯紅著臉說,鵬哥每次來健身都花很長時間,練器械要將近兩個小時,每次練兩個部位,然后還慢跑一小時左右。有教練就調(diào)侃他,你練得這么兇,老婆怎么能吃得消。鵬哥一般就是笑笑,不回答。還有一次,一個教練大聲調(diào)侃鵬哥說,你天天耗在這里,不管老婆啦?鵬哥大概覺得需要一個交代,就對大伙說,我離婚了,兩年了。這下教練們開心壞了,有人說,是不是你不行了才跟你離婚的,所以你到這里來練,希望能風采依舊。還有教練說,鵬哥你是不是太猛了,嫂子受不了才離婚,你到這里來發(fā)泄的。當時我多了一句嘴說,怎么會有女的受不了男的呢?結(jié)果大伙都起哄,說你覺得你厲害就跟鵬哥試試。教練都是年輕人嘛,喜歡瞎說,鵬哥也不生氣,我們就這么被他們說啊說的。
牛山笑著說,估計是他覺得你跟他沒有互補,他是應(yīng)該找一個嬌小溫柔型的。
我不溫柔嗎!顧雯雯大聲問牛山。牛山哈哈一笑,他發(fā)現(xiàn)顧雯雯也確實沒把鵬哥當回事,和學員之間諸多的曖昧之一而已。作為女教練,常年穿短褲背心,身材畢露,難免讓人眼饞。牛山腦子一熱就冒出來一句,我要是沒結(jié)婚就好好追你,我喜歡你這種類型的。
切,我這種類型的誰都喜歡,只不過鵬哥大概是想找個能結(jié)婚的,他不喜歡我這種工作。
你的意思是,鵬哥其實很喜歡你,但是想到不能跟你結(jié)婚就裝作不喜歡你?
顧雯雯說,我覺得是這樣吧。他對我一直很好,很多次我下班他就等我一起走,開車送我回家,餓了就一起吃點東西。我去過最好的西餐廳都是他帶我去的。
那他怎么對你這么冷淡,越是人多的時候?qū)δ阍绞抢涞?,這也太奇怪了。牛山感嘆著。顧雯雯卻灑脫地說,隨他去唄。
鵬哥確實很奇怪,非常不愛坐下來吃飯,尤其是那種中式的酒席,滿眼的菜,不停地喝酒。有一次牛山抱怨自己參加單位的招待實在太多了,鵬哥悠悠地說,是啊,我也覺得很可悲,似乎吃飯喝酒才是人際交往的唯一途徑,連老外也學會請客吃飯了,我的一些客戶居然愛上了這類飯局,不上飯局就不跟你談生意了,白酒不喝到位談的效果就不好,真是可怕。
牛山說,我喜歡喝茶,就是坐在那里喝茶聊天。
這句話鵬哥大概記住了,一個周六,他一見到牛山就說,牛哥,下午有空沒,我們找個地方喝茶,剛剛弄到一點最好的鳳凰單樅。
牛山看鵬哥這么激動,估計是貨真價實的好茶。他想了想說,要不到我家里去吧,幾分鐘就到了,老婆帶著萍萍去上舞蹈課去了,晚上八點左右才回來。
鵬哥很高興。牛山的想法是,既然自己欠鵬哥好幾次又不知道怎么補償,不如一步到位,請他到家里坐坐,拉近兩個人的關(guān)系。兩個人關(guān)系到了不分彼此的地步后,誰欠誰也就不存在了。
鵬哥關(guān)心地問了一句,茶具都齊全吧?
這個你放心。
那就好,我們?nèi)c鐘結(jié)束怎么樣?鵬哥這么說的時候是下午一點,在往常他大概五點才能健身完畢。
牛山的家是一套普通的三室一廳,兩個房間朝南,分別是牛山夫婦的臥室和萍萍的房間,中間是一個客廳兼餐廳,但因為鮮有人光顧,這里逐漸變成了餐廳加雜物室,偌大的沙發(fā)上扔滿了平時穿的衣服。朝北是一間很寬大的廚房和一個比廚房大不了多少的房間,牛山拿它做書房,但里面只有幾本健身和管理方面的看上去不像書的書,兩個沙發(fā)、一個茶幾和一張夸張的紅木桌子,進門一帶有一張擺滿了啞鈴的啞鈴凳,這里是牛山看碟及健身的地方,也是招待客人的地方。
把鵬哥讓進書房之后,牛山說,你先坐一會兒,我去準備開水。
鵬哥說,我四處看看沒事吧。
牛山說,隨便看,條件比較差。
鵬哥說,很好了,房子是老了點,不過市中心都這樣。隨即鵬哥啊了一聲,呆呆地站在萍萍房間的門口,顯然被嚇住了。牛山嘿嘿一笑說,不好意思,萍萍房間太亂了,看著可怕吧。
鵬哥站在門口,沒說什么,直愣愣地看著里面。房間里面實在是太亂了,光顏色就不少于一百種,在午后的光線中,每一種顏色似乎在微微變化,在深淺明暗上面不斷嘗試,這又讓房間里的顏色成倍增長。不知道鵬哥是陶醉還是被嚇到了,一直看著。牛山也不管他,徑自燒水、燙壺、燙杯子,然后拿出自己的茶葉泡在壺里,把兩個杯子里倒?jié)M,灑掉,再倒?jié)M灑掉,幾次之后把壺里的茶葉也倒掉,用沸水把壺和杯子燙幾遍,等鵬哥把好茶葉拿過來,可鵬哥還站在門口。他站在那里十分鐘了,很失態(tài)。似乎萍萍的房間值得他永遠地看下去。
牛山喊,鵬哥,你的好茶葉呢?
鵬哥這才過來,從包里拿出一個錫紙包裝的小袋子,撕開,倒出茶葉。
牛山說,果然是好茶,相貌堂堂。
鵬哥笑笑,坐下來,看看四周,準備喝茶。
牛山燒水、泡茶,兩個人喝了起來。過了一會兒,牛山問,你剛才在萍萍房間門口看了這么半天,是不是離婚后女兒不跟你住一起了?
鵬哥喝口茶說,女兒三年前去世了,本來上學上得好好的,一天晚上回家之后就不舒服,吃飯想吐,我們也沒覺得有什么大事,半夜里又頭痛,送到醫(yī)院,檢查后說是顱內(nèi)出血,原因不詳,搶救一天后就去世了。
牛山說不出一句話來,只覺得周圍一下子昏暗下來。眼前的鵬哥雖然滿臉微笑,但有種濃烈的死亡氣息在他周遭升騰匯聚,牛山想讓他馬上走,滾出去,永遠不要再到這里來。但那樣非常不得體,鵬哥確實沒有什么惡意,而萬一他不肯走,牛山覺得自己也沒有辦法把他弄走。
牛山只得配合出一副悲傷的表情,以此表示感同身受,表示對鵬哥悲慘遭遇的同情。他回想起第一次跟鵬哥吃飯時鵬哥說的,女兒十一歲了,不知道她是去世時十一歲,還是如今十一歲。鵬哥接著說,我們跟學校交涉了很久,實在找不出什么問題,可能就是課間不經(jīng)意間撞了一下之類的,沒有打鬧跌倒什么的,同學老師都想不起來有什么異常。學校出于人道要賠我們錢,我們覺得這不是錢的事,拒絕了。
牛山看看鵬哥,一直都面帶微笑,至少是一臉和藹。
他忍不住問,那你為什么離婚呢?
女兒去世后,老婆好多天都哭得死去活來,但她很快調(diào)整狀態(tài),打算再要一個孩子。我一是不想再要孩子了,想起女兒實在覺得很難過,不愿意再來一個小孩沖淡記憶;另外我覺得她反差太大了,昨天還要死要活的,今天就要行房生育,我實在接受不了,一直抗拒這個事。后來這就成了路線之爭了,我不想再要孩子,她一定要再要,我們鬧起來,結(jié)果就是分開了,離婚了。
牛山無話可說,忙著燒水、泡茶、倒茶和喝茶。為了讓談話繼續(xù),他裝作隨意地問道,那你是什么時候開始健身的,孩子去世后,還是后來離婚以后?
鵬哥說,是離婚后不久,那段時間老婆還是每天都找我,不知道是為了復婚還是為了發(fā)泄,總是隨時隨地打電話跟我談。我干脆把手機丟在更衣室里,在健身房一待就是半天,她找不到我了。找不到我,她就去找別人生孩子去了。這件事我從來沒跟會所的人說過,他們只知道我離婚了,女兒的事我沒跟他們說。
鵬哥又說,見到萍萍我特別激動,仿佛看到了女兒小時候。有些小姑娘彼此都很相像,我覺得萍萍跟我女兒小時候很像。
牛山說,萍萍特別容易煩,凡是能跟她玩得來的人都是脾氣性格特別好的人,所以我總拿會不會讓她煩這個標準來看待朋友,哈哈。
鵬哥聽了這話特別高興,回味般地說,你是看誰跟萍萍處得好,誰就是性格好是吧?
牛山說,是。
兩個人又喝了一會兒茶,鵬哥說,去一下洗手間。
鵬哥去了好一陣都沒回來,牛山感覺奇怪,他走出書房,看到鵬哥正光腳站在萍萍的房間里,把散亂不堪的東西一一整理整齊。牛山看到的時候,鵬哥正在把萍萍四處亂扔的裙子一一拎起來,掛在墻腳的衣架上,而原本四散的圖書、繪本之類的,都已經(jīng)被整理得大差不差了。各種毛絨玩具顯然沒有被動過,東一個西一個,像課間的孩子,鵬哥大概打算先整理好衣服再來處理這些玩具。每個小女孩都有很多很多毛絨玩具,每個家長都曾經(jīng)和這類玩具為伴;毛絨玩具的表面往往留著小孩的痕跡,或是顏色,或是味道。不知道鵬哥有沒有通過這些毛絨玩具看到了自己的女兒,從一兩歲到十來歲那些年的情景,有沒有伴隨著毛絨玩具一一浮現(xiàn)出來??粗i哥的背影,牛山覺得有點陰森,但同時鼻子一酸,嘆口氣。他轉(zhuǎn)身回到書房,慢慢喝茶。看看時間,下午四點半。鵬哥努力克制著手上的動作,避免發(fā)出聲音,偶爾發(fā)出不可避免的拖拽聲、碰撞聲,牛山聽到了,一陣心驚,一陣恐懼,又覺得自己多慮。鵬哥是在收拾女兒的房間,而不是單獨跟女兒相處,即便他單獨跟萍萍相處,他也只會表現(xiàn)得像個溺愛之極的父親而已。如此一想,牛山就釋然了,只是對一個滿身肌肉的中年男人長時間待在女兒房間感到有些惡心。
直到五點,鵬哥才慢慢走回來,滿眼通紅,臉上沾著水,顯然是去衛(wèi)生間洗過臉。鵬哥坐下來,沖著牛山咧嘴笑笑說,我們出去喝一點吧。牛山猶豫一會兒說,今天算了吧,萍萍她們很快就要回家,說好等她們回來的,下次再喝吧。鵬哥笑著答應(yīng)了,牛山覺得他的笑容極其勉強,似乎是笑著面對一個判決,判決之后的生活會和以前截然不同。這個時刻,牛山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么辦。是繼續(xù)跟鵬哥交往,帶著萍萍跟他還有其他人一起玩;還是就此再也不跟鵬哥接觸,再也不去那家健身會所,屏蔽掉鵬哥的手機號碼。他不知道怎么辦。
牛山把鵬哥送到門口,目睹他繞著樓梯扶手走下去消失不見,然后他關(guān)門回到房間,飛快地抄起電話撥給老婆,詳細詢問她們母女現(xiàn)在在哪里,幾點回來,吃了沒有,吃什么?——似乎她們身在遠方,并且隨時會遇到無可挽回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