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李 順
泳池里的陌生人
⊙ 文 / 李 順
李 順:一九八四年生于吉林省通榆縣,分別從北京科技大學、加拿大國立科學研究院獲得碩士、博士學位?,F(xiàn)為南方科技大學環(huán)境學院助理教授。業(yè)余熱愛文學創(chuàng)作。系首次公開發(fā)表文學作品。
我聽著自己踩著積雪發(fā)出的沙沙腳步聲,不緊不慢地朝游泳館走去。傍晚的街道處處散發(fā)著別樣的安靜。落日的余暉先是被灰蒙蒙的天空吸收了大部分,接著又被無處不在的雪花散射得無跡可尋。深紅色的樓房整齊地排列在狹窄的單行路兩旁,像兩排巨大的火柴盒。每棟房子前面都裝著螺旋上升的梯子,通往二樓和三樓。旋梯的骨架是鐵質(zhì)的,不約而同地刷著黑亮的油漆;梯板則由木板構(gòu)成,現(xiàn)在大多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土黃色亞麻防滑布。微弱的暗黃色燈光躲在每一扇細長的窗戶后面。不久,我身后便留下了一串長長的連續(xù)的腳印。我知道,在我返回的時候,它們會重新被一層鹽似的小雪花覆蓋得難以辨認。
從我家到游泳館只有五分鐘的路程,每隔兩三天我就會去一次。在冬天的蒙特利爾,這算是一項聊勝于無的娛樂。泳池在一棟老舊的高層公寓最底層,理論上只供大樓的住戶使用。我從沒見過管理人員或者救生員,每次都在門口尾隨別人進去。如往常一樣,游泳館里僅零星地散著五六個人。只有和別人的目光不經(jīng)意地相碰時,我才會像他們一樣說一句Bonjour——這是我知道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句法語之一。
泳池的深淺水域連成一片,只在池邊標著水深。泳池長度大約只有十五米,我可以毫不費力地從一頭潛泳到另一頭。游了一會兒,我又一次注意到了那個“奇怪”的中年人。附近住的幾乎都是本地人,他是我在這個游泳館里見過的唯一的華人臉孔。我每次來他幾乎都在,卻從沒見他游過泳。他只在兩個狀態(tài)之間切換——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低著頭,在淺水區(qū)緩慢地走來走去,似乎在尋找什么;除此之外,則站立不動,身體彎成弓形,臉長時間地浸入水中,直至猛然將頭抬起,大口地喘起粗氣。他身上的皮膚疲憊地耷拉下來,池水的涼氣透過看不見的縫隙浸入身體內(nèi)部,扁平的軀干如寒風中抖動的舊窗紙。他的眼仁似乎已經(jīng)不能聚光,失去承載精神的功能,僅成為肉體的附屬。見過他幾次之后,我對他不尋常的行為產(chǎn)生了些許好奇,但從沒和他說過一句話。
這一次,游到他面前,我停了下來。我們目光相對的時候,他略顯蒼白的臉瞬間閃動了。我試探著說了聲Hello。他嚅動著發(fā)白的嘴唇,重復了我的話。接著又擠出了一聲你好。我未加思索,同樣說你好。看著他微微翹起的嘴角,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了一個幾天前被遺忘在冰箱角落里干癟的水餃。
“在找東西嗎?鑰匙掉了?”
我告訴他,我可以潛進去幫他找。他沒有說話,皺著眉苦笑著搖了搖頭。我點點頭,一猛子扎進水里,繼續(xù)游起來。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一陣急促的鈴聲提示我們泳池關(guān)門的時間到了。我慢悠悠地洗完澡、吹干泳褲,更衣室里已經(jīng)沒有其他人了。我拉開門,發(fā)現(xiàn)他正趴在門口朝里面張望。穿上衣服之后,他看起來年輕了一些。他穿著很講究,可衣服似乎都大了一號。
他不連貫的語言充滿了猶疑:“你潛水真厲害……你也住……這棟樓?”
我一時語塞,含糊地說:“我……呃……不……偶爾來游泳。”
他自言自語地哦了一聲,右手插在褲兜里,似乎幾次想抽出來,又都放棄了。一陣沉默之后,手終于拿了出來。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間捏著一張小紙片,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介意……交個朋友嗎?這是……我的手機號,還有我的……名字?!彼笫謸现^,右手似乎在配合說話的節(jié)奏,一頓一頓地把紙片移動到我面前。這時,我才確定:原來他是在等我。這讓我有些不自在。說實話,我?guī)缀鯊牟缓湍吧私慌笥?,更何況我們的年齡差距如此之大。對于他,我也僅限于有點兒好奇而已??晌夷苷f什么呢,只好笑一樣地咧了一下嘴,接過那張折得很整齊的紙片,隨手塞進正準備放入手提袋的泳褲口袋里。
他接著說自己就住在這棟樓,有空的話去他家坐一坐,我客氣地回答沒問題。這時,他居然抓起我的胳膊,拉著我徑直朝電梯走去。原來他的意思是“現(xiàn)在”就去他家坐一坐。我對他突如其來的動作有些措手不及,腦子里瞬間閃過電影里變態(tài)殺手之類的可怕形象,本能地甩開了他的手。我看見他無神的眼睛里掠過一絲難掩的失望和自責。我的喉嚨頓時被愧疚的氣體塞滿了,立刻解釋說不好意思,太晚了不打擾了,我要回家了。他機械地點著頭,兩只手不住地搓來搓去。我站在原地,胸腔里像是爬滿了螞蟻,猶豫著要不要走。
不過,他馬上就給了我一次彌補歉疚的機會。他請求我能不能把手機號也留給他,以防“萬一”。我沒有拒絕這個讓我有些不舒服的要求,接過他遞來的筆尖很粗的紅色水筆,寫了下來。這時,我又意識到:很可能是在我游泳的時候,他特意回了趟家,取了紙和筆下來的。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忍不住想著這個陌生人。短暫的接觸之后,我更加感到他的“奇怪”。他的眼神、動作以及語氣都讓我覺得奇怪,他的每句話和每個動作都像是在掩飾某種意圖似的??赡芙裉焖蝗坏臒崆榱钗腋械讲贿m?可能長時間的移民生活使他與人交往的能力下降了?或許我根本不該主動和他說話,都怪我常常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回到家,打開手機,我看見他給我發(fā)來了信息。我沒有點開。次日清晨,在去學校的公交車上,我才開始讀那條很長的短信。大體的意思是:昨天很高興認識我,他說他一直都注意到我游泳游得非常好,希望有時間能教他。他還強調(diào)說自己特別想學好潛水。他再一次邀請我去他家做客,還說已經(jīng)給我準備了一大堆衣物。他解釋說很理解像我這樣的學生,他自己也是從這個階段過來的。這樣的留言使我沒法說出不字,我甚至為自己昨天的想法感到有些自責了,沒準人家就是純粹的善意而已。況且,他瘦成那個樣子,又能對我這個又高又壯的家伙怎么樣呢?于是,我答應(yīng)他今晚就去他家。
晚上七點,我按響了他留給我的房間號的門鈴。門先是緩緩張開了一條窄縫,他前傾著身體,半張臉被門后的細鐵鏈分割成兩半。接著,門完全開了。
“你……你來了?!彼麌肃橹?,仍舊有些語無倫次。
招呼我坐在沙發(fā)上之后,他進了廚房,隨即傳出了嘩嘩的流水聲。我下意識地環(huán)顧四周,房間里光線并不充足,整個環(huán)境彌漫著一種讓人窒息的安靜??蛷d簡單干凈得如同醫(yī)院的病房,使我產(chǎn)生了聞到福爾馬林的幻覺。不同的是,四面的墻壁和天花板都刷成了淡藍色。充滿現(xiàn)代主義情調(diào)的落地燈釋放出綿軟的光線,投射到墻上的抽象派油畫表面。隱約能辨識出,畫里是幾條棱角突兀的魚,瞪著和身體極不成比例的大眼睛,略有些恐怖。
我扭過頭,看到沙發(fā)旁邊有一張寫字臺。偌大的臺面上僅斜倚著一個不大的黑色相框,里面嵌著一張兩個人的合影。我把頭靠近,仔細辨認了一會兒,才看出很胖的一個原來是他。另一個人跟他長得有些神似,不胖也不瘦。
“照片里的人是你弟弟嗎?”
“胖一些的那個嗎?那是……我?!?/p>
“不,另外一個?!?/p>
我聽見他停止了刷杯子的動作?!安唬彼卣f,“他是……我的朋友?!蔽矣行┎唤?,但疑問止在了我的齒間,隨便問道:“他也在蒙特利爾嗎?”
過了一小會兒,他慢慢吐出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多希望……他還在啊,哪怕是中國?!?/p>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好保持沉默。他也沒有接著這個話題繼續(xù)說下去。這時,他洗好了杯子,端著兩杯橙汁走到我旁邊坐了下來。我接過杯子,下意識地拿到嘴邊,猶豫了一下,又放下了。我跟他漫不經(jīng)心地聊了幾句,對這里漫長的冬季做了些無關(guān)痛癢的點評。他只是不住地點頭,像是表示贊同。
“怎么從沒見你游過泳呢?”終于,我忍不住拋出了這個困惑已久的問題。這大概是我們之間唯一能進行下去的話題了,我想。
“其實……我根本不會游泳?!彼僖淮文涿畹卣f,“我多希望……我會啊。那樣的話……事情就會完全不同了?!彼粲兴嫉囟⒅菑堈掌?,像尊雕塑樣一動也不動,空洞的眼睛里好像慢慢充滿了內(nèi)容。許久,才回過神來,咬著皸裂的嘴唇,對我說:“你教我游泳吧,我想學會潛水……我在這兒……一個人都不認識,你是我第一個朋友……”盡管我心里并沒有答應(yīng),但還是點了點頭。
這時,他走進臥室,拉開衣柜,挑出了十幾件衣服。他說他現(xiàn)在比原來瘦了很多,完全變了一個人,原來的衣服都不能穿了,好像不是他的衣服了。我有些不知所措,胡亂拿了幾件。他找了一個裝回收垃圾用的半透明的淡藍色塑料袋,把衣服都裝了進去。我知道我根本就不會穿這些衣服,我只是習慣了照顧別人的情緒而已。我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可我的性格決定我一定會這樣做。
忽然,他像是想起來了什么似的,迅速看了一眼手表,神色慌張地說五分鐘之后他就要去游泳池。他告訴我,如果我不想去,可以在他家里等他回來。這個毫無征兆的舉動令我十分驚訝,我當然說不去了。
“你……每天都去嗎?”
“我每天七點二十之前都會到那兒,除非……關(guān)門。”
我提起那袋衣服,一邊道謝一邊和他告別。門關(guān)上之后,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我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壓抑。我猜他一定是單身。而且,他令人費解的語言和神經(jīng)質(zhì)般的行為讓我不由得猜測他可能出現(xiàn)了一些精神問題,就像我整日在這個城市的地鐵里公園里遇見的那些神經(jīng)兮兮的人一樣。至此,我對他本就不多的好奇差不多走到了盡頭。我沒興趣再見他了。幸好沒碰那杯橙汁,我暗自想。
上帝總是時不時地和我們開個玩笑——我相信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的感覺。讓我沒想到的是,兩天以后,我就再次見到了他。這純屬巧合。這次并不是在游泳池里。準確地說,我在街口的舊物回收點再一次見到了他,那是星期六下午兩點鐘。那時,我正把他送給我的衣服塞進那個巨大的藍色鐵箱子里。這種箱子遍布蒙特利爾的每一個社區(qū),是市政府為方便人們捐贈舊物準備的。衣服還是裝在那個半透明的大袋子里,是我用平時買菜的小車拉過來的。隨著袋子發(fā)出撲通一聲悶響,我的心里稍微輕松了一些。
這時,我聽見后面似乎有人在輕聲說話。我轉(zhuǎn)過頭,冬日的陽光從斜上方照下來,晃得我一時有些睜不開眼。我恍惚看見有個人站在我的身后。我定了定神,才看清居然是他!狹窄的人行道決定了我們之間不到一米的距離。我頓時血往上涌,完全沒時間做出偽裝之后的反應(yīng),羞愧得不知該說些什么。他每只手都提著四五個裝滿東西的袋子,在身體兩側(cè)形成兩個不規(guī)則的圓錐形。他的眼神游移著,似乎在掩飾什么。我不確定他有沒有看清我扔到藍色鐵箱子里面的東西,也不確定他是否已經(jīng)讀出了我的羞愧。
短暫卻令人窒息的空白之后,我還是先開口了。我想我的聲音一定非常不自然。我問他,去買菜了?他點點頭,說一個月沒去了。他接著問我今天晚上去不去游泳?我慌亂地回答說今天有事不去了。之后說了聲再見,匆忙轉(zhuǎn)身走了。我像一個剛偷了東西混進人流的扒手,極力控制著失去節(jié)奏的腳步。沒走幾步,就聽見他在后面哎哎地叫著。我回過身,看見他用腳尖指點著我的小拉車。我只好尷尬地走回去,漲紅臉說了聲謝謝,再次轉(zhuǎn)身走了。
我都不記得這一路是怎么走回來的了?;氐郊乙院?,我一直沒法排解這種尷尬和羞愧。我感覺自己變成了老家親戚們常說的“拿別人的好心當驢肝肺”的家伙了。這種感覺讓我坐立不安。在房間里踱了十幾個來回之后,我做出了一個決定:我打算請他到我家里吃頓飯,算是對他送給我東西表示感謝。我希望這能在某種程度上彌補他受到的“傷害”——雖然我對此并不肯定——但這樣做至少能讓我自己稍微心安一些。我當即給他發(fā)了信息,邀請他星期一晚上來我家聚餐。這是我仔細考慮之后選擇的時間,我知道游泳館每周一晚上關(guān)門。為了緩解可以預見的兩個陌生人聚餐時的尷尬,我也邀請了我的室友。我只簡單告訴他是一個新認識的“朋友”。室友十年前隨家人移民至加拿大,那時他剛上初中一年級。原來他和父母一同住在這棟房子里。三個月前,他的父母在另外一個城市找到了工作,他則繼續(xù)留在這里上學。那時,我剛好從北京來到蒙特利爾,于是便分租了其中較小的一間。
星期一晚上七點半,門鈴準時響了。對于我們這個墻角結(jié)著蜘蛛網(wǎng)、被各式撿來的家具填充的房間來說,他穿得實在太過正式了。他可能也覺得有些不妥,進了門就把西服脫了下來,卻露出了和環(huán)境更加不相稱的雪白的襯衫。接著他又發(fā)現(xiàn):屋子里根本沒地方掛衣服。我趕忙雙手接過西服,問他介不介意放在床上,他點了點頭。其實,所謂的床不過是一個直接放在地上的舊床墊子罷了。接著我介紹他認識了我的室友。
他來之前我就已經(jīng)把飯菜做好了。缺了一個角的方桌子正中央擺著一瓶北京二鍋頭,瓶身散發(fā)著幽藍的光。酒是我從國內(nèi)帶來的,一直沒舍得喝。二鍋頭周圍環(huán)繞著四個菜,分別裝在四個樣式和顏色都不同的盤子里。這些都是我來到加拿大之后練得還算拿得出手的菜,幾乎使出了我的渾身解數(shù)。三人圍坐,我又起身把筷子重新沖了一下,說我們吃吧都餓了吧。他很感激地點了點頭。他吃得極為認真,每一口都要仔細咀嚼,再慢慢咽下去。他說他很久沒吃過這么好吃的菜了。席間,他很少主動說話,只有在我和室友問他問題的時候,才會簡短地說上一兩句。從他的回答中,我們得知:他三年前從中國移民到蒙特利爾,現(xiàn)在還沒有正式工作,靠炒股票維持生計,大多數(shù)時間都待在家里。
我一直挖空心思尋找話題,可氣氛還是越來越尷尬,只好不停地提議碰杯。菜沒吃多少,白酒每個人已經(jīng)喝了大半杯。不一會兒,我們都有些暈了,他的臉格外紅。自然的,我們談到了家人,這恐怕是身處異國的華人最常聊到的話題了。這時,我們才意識到,農(nóng)歷春節(jié)快要到了。我問室友要不要去他父母那里過年,他搖搖頭說他們不放假,我也不放假。我想想也是,這將會是我在加拿大度過的第一個春節(jié)。
在我和室友聊天的過程中,他一直保持沉默,只時不時地獨自喝一口酒。我想把他拉到談?wù)撝衼?,卻一直沒機會開口。過了一會兒,我看見他的酒杯空了,于是又給他倒?jié)M。我問:“你家人在哪兒?在國內(nèi)嗎?”他閉上眼睛,過了許久,才慢慢睜開,布滿血絲的眼仁聚焦在幽藍色的酒瓶上。他嘴唇抖了抖,像是鼓起全部勇氣,說道:“我已經(jīng)……沒有家人了……盡管我的父母、兄弟姐妹……其實還活著……但他們早就不算是……我的家人了……”他的舌頭已經(jīng)有點兒不靈活了,“哎,我該怎么說……說呢。我和你們是……不同的人……我是說……完全不同的人……你們懂嗎?其實……這才是我來到蒙特利爾的……的原因。我有時候……覺得……我都不應(yīng)該被生出來……”他猛地仰起頭,把我剛給他倒的酒一口喝光了。然后低下頭去,搖得像個撥浪鼓。再次抬頭的時候,如同練習蛙泳一般,他長長地吹出了一口氣。頓時,濃重的酒精味撲面而來。
我和室友面面相覷。
他接著說:“這是我……來到加拿大之后,第一次有人請我做客,我……真的謝謝你們。我知道你覺得我……我怪(他的頭朝我不住地點著),現(xiàn)在我就告訴你……我的故事。你見過我桌上的照片了……對吧?他是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他才是我的……家人。我的朋友……就是那張照片上的……朋友,他……在游泳池里……淹死了,我是眼睜睜地看……看著他淹死的……那時我還在……國內(nèi)呢。你們知……道嗎?他最喜歡……游泳了??墒撬桓胰ビ境亍?,他覺得害羞……當然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他……會被人吐口水的……有人認識我們……見了我們就吐口水。我不會……游泳,怕得要死。我從小就怕……水,他卻最喜……喜歡水。但他游得……不好,他說……他最想學會潛泳,他說水下面才是真正……靜謐的世界……我們只能在早晨游泳……館沒開門的時候偷……偷溜進去。早晨……凍得他渾身發(fā)抖,可他還是游。我就在一……一邊看著。那天,我們剛進去,他就一個猛子扎……扎進去。等了很久……也沒見他出來,我還以為他和……我開玩笑呢,你說我傻……不傻。其實是他腿……腿抽筋了,他游不……不動了。過了很久,他才露了個頭出來……馬上就沉……沉了?!?/p>
他越說越激動,越激動越想說。“我嚇得……拼命喊,可是沒……沒有一個人。我看到墻上的鐘是七點……七點二十。我第一次覺得鐘走……走得那么慢。我就那么一直看著……看著他。我他媽的……都沒敢跳下去。他就那么……死……死了。我有幾年都不敢去……去泳池。來了這兒……這兒以后我又開始去了。我睡不……著覺,太他媽……靜了,靜得……嚇人……我以為……我會把這些全忘了,沒想到卻……越來越清晰。那個場面每個晚上都在……折磨……折磨我。我開始每……每天都去泳池了。每天晚上……七點二十……那是國內(nèi)早晨七點二十……我每次都能在水里……看見他……我看見他平躺在水底……我看到他向上伸出手……我看見他的嘴一張一合……可是我聽不到他在說……說什么。我想潛進去……我想離他更近些……我想聽他在說什么……對我來說,泳池有……不同的意義,完全不同的意……意義。你注意到我家的墻……了嗎?其實,那是一個大泳……泳池,我每天都……活在泳池里。你知……知道嗎?所有的泳池都是……連著的,它們都是連……連通器,連通……器你們懂嗎?”
他的頭一下一下重重地撞著桌子,嘴里吐出一攤穢物。接著,又緩緩抬起頭,說了最后一句話:“謝謝……你們今……今天聽我說這些話,我已經(jīng)三……三年沒……沒怎么說話了。我從來……沒有對任……任何人說……說過,我……都沒想到有……有一……一天我能說出這些……這些……話……話……”然后咣當一聲趴在桌子上,再也不動了。堆在桌上的穢物沾在他的臉、胳膊以及襯衫上,我的胃里也開始翻騰起來。
我和室友再一次面面相覷。過了一會兒,我們搖搖他,沒有任何反應(yīng)。無奈,我倆只好把他架起來,一路上盡量屏住呼吸,跌跌撞撞,終于將他送回了家?;貋淼穆飞希覀兇罂诘睾粑睗癖涞目諝?。
室友問我:“你是怎么認識這個人的?”
我答道:“游泳館里認識的,見過一兩次面。這人真怪,那個人是他什么朋友?”
室友神秘地笑了笑,說:“你知道這附近為什么有那么多七彩旗嗎?你太不了解蒙特利爾了。說實話,要不是因為這里房子便宜些,我早就搬走了?!?/p>
我茫然地搖搖頭,不知道他在說些什么。在他給我解釋了七彩旗的含義之后,我被打擊得瞠目結(jié)舌,腦袋嗡嗡直響。在我試圖厘清這一切的時候,室友再一次拋出了一連串問句,質(zhì)問也回答了我試圖思考的一切:“你注意到他走路時的樣子了嗎?你難道沒看見那個老家伙看我們的眼神嗎?!你現(xiàn)在明白了他說的跟我們完全不同的人是什么意思了吧?!……”在停止了一系列疑問和反問之后,他停頓了一會兒,表情認真地盯著我說:“我建議你不要再和他有任何來往了?!?/p>
我一句話也沒說,沉浸在久久不能平復的震動里。對于在東北農(nóng)村長大的我來說,這些完全嶄新的信息讓我感到極度的不可思議。我的腦子里倏忽閃現(xiàn)出他和他“朋友”的合影。這一刻,我產(chǎn)生了一種難以名狀的身體和心理的雙重厭惡感。我想我絕對不會再見他了。
接下來的一些日子,他每隔一兩天就會給我發(fā)短信過來。第二天晚上,他說自己非常抱歉,感謝我們把他送回家,喝得太多了都不記得說過什么了;后來又說還有些日用品和衣服想送給我們,讓我再去他家里一趟;還曾希望我去幫忙刷墻壁,說原來的藍漆有些掉色了;可能還提到過最近股票生意很不景氣,他估計馬上就要把房子賣掉了。最多的還是問我什么時候能去教他潛水。當然,我從來都沒有回復過。
再后來,我再也沒有收到過他的任何信息,因為我把他的手機號拉入黑名單了。事實上,在那之后我也再沒有去過那個游泳池,只偶爾去學校的體育館游過幾次。這個人逐漸在我的記憶里慢慢褪色了。
轉(zhuǎn)眼,春節(jié)到了。這里的一切還是一如往常的平靜。那天清晨,為了和家人以及女朋友通話,我沒有參加同學組織的新年聚會。室友去朋友家包餃子了,我自己留在家里。我坐在窗邊,一邊打電話一邊看外面雪花飛舞。
突然,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影在樓下徘徊了很久。我把臉貼緊窗戶,仔細一看,原來是他——泳池里的陌生朋友。他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按門鈴。終于,還是沒有按,轉(zhuǎn)身走了。門前的積雪上留下一堆凌亂的足印。我看著他漸行漸遠,很快就消失在白茫茫的街道里。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
漫長的冬天就這樣過去了,大地慢慢復蘇。夏末的一個傍晚,蒙特利爾出現(xiàn)了少有的炎熱天氣。我正坐在陽臺上乘涼,室友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游泳,我答應(yīng)了。
走在昏黃的路燈下,室友說:“你好像好久都沒去了吧?!?/p>
“是啊,估計有半年多了?!蔽衣唤?jīng)心地回答道。
距離那棟大樓還有一段路程的時候,我遠遠地看見游泳館里黑乎乎的,似乎沒有開門。我想了想,今天是星期三,照例應(yīng)該開門的。走到跟前,我才注意到透明的玻璃門上貼著法語寫的通知。室友看了一會兒,告訴我泳池關(guān)了,好像是在維護。
我徒勞地拉了幾下門把手,正準備往回走的時候,一串流利的英文從后面?zhèn)鱽恚?/p>
“Hi, dudes.It has been closed for a few days. A Chinese guy was drowned in the swimming pool. Poor guy.(嘿,哥們兒,泳池關(guān)了好幾天了,有個中國人淹死在里面了,可憐的家伙。)”
我們轉(zhuǎn)過身,這聲音是從一個被鴨舌帽遮住的臉上發(fā)出來的。我們都被這個消息震驚得無言以對。鴨舌帽聳了聳肩,不等我們說話,就拖著只蓋住半個屁股的牛仔褲跳著走遠了。我們茫然地對視了一下,走出大樓,朝家的方向走去。這時候外面已經(jīng)完全黑了,天氣似乎更加悶熱。走到將近一半的時候,室友突然問道:“不會是那個人吧?他叫什么名字來著?”我低著頭沒吭聲。之后我們便再也沒有說話,一路默默無言地走了回去。
回到家之后,我全身如散架一般,躺倒在床上。我被一種從未有過的、難以名狀的感覺充斥著。那些已經(jīng)變得模糊的畫面漸漸顯現(xiàn)出來,閃爍著,還沒來得及看清就消散了。頭昏昏沉沉,昏黃的燈光打在臉上,有些燙,我好像失去了知覺……
我感到地板開始搖晃起來,整個房間猶如漂浮在海浪中的小船。我睜開眼睛,環(huán)顧四周。我看到水從墻壁的裂縫里滲進來,起初很弱,之后愈加嚴重,水柱像從漏水的暖氣中噴射出來。緊接著,墻面裂開了好幾個缺口,巨大的水流奔涌而入,頃刻間,水平面已經(jīng)與我的胸口齊平。我的血液好像凝固了,嘴唇哆嗦著,在水中奮力掙扎。很快,淡藍色的、透明的水充滿了整個房間,我的頭完全浸在水中,想大聲呼喊,卻沒法發(fā)出任何聲音。我嗆了幾口水,窒息了……
我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大口地喘著粗氣。窗外如墨般漆黑,屋內(nèi)昏暗如舊。我深吸幾口氣,試圖從噩夢中平復過來。過了一會兒,我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走到墻角,拎起回來時扔在地上的手提袋,把泳褲掏了出來。我仔細地看著它。泳褲口袋底部有一塊淺淺的紅色,好像是從里面滲出來的。我把手伸進去,掏出了一塊折起來的皺巴巴的紙條,看起來已經(jīng)被水浸泡很久了。我小心翼翼地將紙條展開,上面有些淺淡而模糊的紅色,原來是紅色水筆的筆跡被泡了下來。我辨認了很久,還是沒法看清上面的字跡。
我不知所措,緊緊地攥著紙條,恍惚地走進衛(wèi)生間。我盯著鏡子里那張如同大病初愈的臉,茫然地佇立了許久。終于,還是把手移到馬桶上方,慢慢地松開了手。紙團浸在水中,慢慢地舒展開來。在我按下沖水按鈕的一剎那,水流從四周奔涌而來。紙團被水流裹挾著,扎了個猛子鉆進底下的暗洞里,立刻消失不見了。旋即,新的水又上升到原來的高度,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